送走了张青阳,姜小乙的视线又落在徐怀安身上。他至始至终都保持着一个姿势,看久了,隐约有点冒傻气。

姜小乙走过去,问他道:“你怎么一直看着那边?”

徐怀安不说话。

姜小乙:“光盯着城池有什么用,你不去同刘军师一起商量计策吗?那肖宗镜可是很强的呢。”

徐怀安听到某些字眼,手腕微颤。

姜小乙觉得自己在同哑巴说话,转身欲走,忽然听见徐怀安低声自语。

“我商议也无用,我这点手段不配与大人对阵。”

“大人?”姜小乙立马问道,“哪个大人?”

徐怀安:“没有哪个,从来就只有一个大人。”

姜小乙站到他身前,试着道:“……肖宗镜?”

徐怀安默认。

姜小乙:“你见过他,他是怎样的人?”

徐怀安缓缓说道:“公之骁武英威,天下无人能及。”

姜小乙:“这可是敌将,你这样说不怕被人听到吗?”

徐怀安看向她:“刘公军中,见过大人者,皆有此定论。”

姜小乙:“韩琌也这样想?”

徐怀安轻笑一声,并不作答。他把最后几口饼噎到嘴里,咀嚼几下吞咽下去,起身离开。走了几步,兀自站定,环顾四周。

“肇州静如桃源,但天京以南,早烧起滔天战火。大黎油尽灯枯,气数已尽,大人的孤军之勇,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我在那吃人的宫殿待过,我比谁都清楚。”

姜小乙问了跟张青阳同样的问题。

“战乱结束,你有何打算?”

徐怀安蓦然一笑,道:“若老天有眼,就让我在主上胜利的前一刻,死在大人的剑下。”

军队整顿好后,回到了隹城,拉开阵势驻扎营地。

双方谁也不肯先出手,一晃就过去了一个月。

某日,轮到姜小乙的队伍列阵对峙。

己方叫阵之人扯着脖子在城墙下骂,从开朝太祖骂到永祥帝,几十个皇帝无一幸免,檄文措辞半文半白,既有文邹邹的引经据典,又有市井骂架的俚语脏话,听得人慷慨激昂又不失趣味。在听到先帝疏理朝政,在早朝时间偷偷跑去与某宫女大战御花园,怀了谢惟的桥段时,军队发出高亢的起哄声,姜小乙不禁感叹:“精彩!”

身旁小兵道:“是军师写的。”

一个月了,这檄文每日花样翻新,绝无重复,姜小乙心说这刘桢不去写江湖话本真是可惜了。

她眼睛瞄向城墙。

不止是她,所有人都盯着城墙。城墙上只有寻常站岗的士兵,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城门上方摆着一张八仙桌,桌边端坐一人。

身旁小兵小声道:“敌将怎么天天在喝酒?”

姜小乙莫名嘀咕了一句:“……是茶吧。”

她远远望着肖宗镜的身影,看得久了,连那骂战檄文也听不进了。

她想象不到现在南方打成什么样子,但她觉得徐怀安对肇州的评价很是精准。

此地,静如桃源。

不论己方如何辱骂挑衅,肖宗镜一直坚守不出。

刘桢大帐夜夜常亮,挑灯天明。

双方陷入到一种怪异的僵持中。

姜小乙也明白僵持的原因,虽然刘桢带兵及时支援,但是疯魔僧的军队早已损失惨重,攻城器械都被烧了个干净,不好组织之前那种攻城战。但他们也不能轻易撤退,他们并不知晓肖宗镜的计划,前面的大败已让刘公军有了惊弓之鸟的危机感,总觉得其人尚有背水一战的实力。如果他们贸然撤兵,无论朝哪方走,都有被追击的危险。一旦兵败,滨州不保。

姜小乙渐渐发现,与每日平静喝茶挨骂的肖宗镜相比,己方营内却是越来越躁动。

“搭建梯子攻城吧!”有将领建议道,“我们来得匆忙,准备不足,再这样拖下去,粮草告急!”

另有人附和:“没错,行不行总得试试才知道!”

将领们越吵越凶,营帐外都听得一清二楚,有人建议攻城,有人建议继续围城。

“咱们的士兵会吃粮食,难道他们的士兵就没长嘴吗?现在谁不缺粮?狗朝廷要是次次保证前线粮草充足,也不至于倒得这样快。我就不信我方准备不如他们!”

“可是我们大军主要投入南方战场,北方只有这么七万人,虽说都是精兵,但也禁不起攻城战的消耗。肖宗镜非是一般人,借由坚城,他可使的手段太多了。”

“呵,自从杨亥一死,这肖宗镜的大名就被吹上了天。是不是真金,总要用火炼一炼才知。韩琌,你不是与他颇有渊源,他当真如此强悍?”

一阵静默。

“你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此番竟被他吓破了胆!”

姜小乙在外听得心惊胆战,她想起韩琌那一身的暴戾之气,活像个炮仗,被人如此一激,岂不是要炸了。

很快她就听到韩琌的回应。

“战场之事我不精通,我最多只能带百人的队伍,上万人的战场我无法指挥。我不怕肖宗镜,但我怕我带的士兵白白送命,打仗非是匹夫之勇,崔将军,请三思后行。”

他声音异常平稳,听得姜小乙微微挑眉。

这还是那个满身杀气的疯子吗?

周围人总说刘桢和韩琌是刘公的左右手,至此她才了悟其意。

“刘桢!你拿个主意吧。今早刚刚来的信,南方战况危机,我们本该前往支援,结果半路来此,已经耗了一个多月了,再不做决定,万一钱蒙军出了事该怎么办?”

又是一阵静默。

姜小乙都能想象到,刘桢紧锁的眉头。

这时,面前忽然走过一老者,穿着一身褐色短打,个子不高,身材消瘦,微微弓着腰。他背着手走路,脚步快捷轻盈,看着颇为硬朗。姜小乙没看清他的脸,他一阵风似的进入了大帐。

帐内争吵顿时停止,众人齐声道:“见过主上!”

姜小乙腰杆一挺,主上?那老头就是刘公?

众将七嘴八舌,陈述意见,各种担忧焦虑呼之欲出。

刘公听完一圈,笑呵呵道:“为何要如此担忧?古有长平之战,秦赵两军对阵长达三年,期间双方的暗地博弈,尽显战争之高妙。越是庞大的战场,越是巨细无遗的纤毫之争,赵国君主看不透,临阵换将,匆匆决战,遂至一败涂地,难道我们也要犯同样的错误?”

众将:“这……”

刘公:“至于钱蒙军,各位不必担心,钱老将军征战一生,其心念非常人可比。诸位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则我军必胜。”转头又道,“刘桢,皇城侍卫营有一批近七千人的卫队,身经百战,足以以一当十。我要知道这七千人的去处,是否跟随肖宗镜来了庆县。你想办法联系宫中眼线,对方要多少银子就给多少银子,开什么条件便答应什么条件。一定要问仔细了。”

刘桢:“是!”

刘公:“其余人接着叫阵。”

众人:“是!”

一番交代,干净利落。

帐帘掀开,刘公背手离去,老头来去如风,只留给众人一道雷厉风行的背影。

姜小乙看得瞠目结舌。

战场变得越发沉默。

第二日清晨,肖宗镜再次在城楼喝茶,望着苍茫的北方,若有所思。

李临熟悉他的脸色,上前问道:“大人可有吩咐?”

肖宗镜:“敌阵的味道变了。”

李临不解:“味道?大人何意?”

肖宗镜沉思片刻,道:“联络柳州,限他们半月内取下项城。”他修长的指尖摩挲着茶盏的边缘,淡淡道:“速度要快,得在宫里的虫子放出消息前,回防天京。”说着,他平静一笑。“这出空城计唱不了几天了。”

第99章 玩完前夕。

又过了半月, 消息传来。

一封信,上面只写了一个字——柳。

刘桢见字,惊出了浑身冷汗。

肖宗镜此举, 实是拿捏了他们的命脉。

现在位于南方的钱蒙军, 如果想要北上进攻天京城,有两条路可选。一是从齐州直插天京南侧, 这是最近的路线,但是这条路上多是坚城,易守难攻。第二条路是从正北边绕道,自西侧进攻天京城, 这条路上城池荒废,驻军薄弱,但是路途遥远 ,且有多道山岭需要翻越, 是一道疲军之路。

是绕道迂回, 还是直捣黄龙,这关系到刘公军的整体战略布置, 是一个格外慎重的决定。

同时,这也是一个格外隐秘的决定。

而这个决定, 已经被肖宗镜猜到了。

——他们选了第二条路,绕道北上。这是开战前便制定好的计划。但钱蒙并不打算一个个城池打过去,虽然攻城难度不大, 但却过于费时, 容易生变。他的计划是绕过前方城池,全速奔袭,但他们不可能就这么赶到天京城,因为身后的敌人一定会追击, 他们必须在被追上之前,找到一处落脚之地——此地就是柳州。

柳州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地理条件特殊,位于深山,居住的多是些山民,与外界来往不多。城大人空,情况与滨州十分类似。此类与世隔绝的地方都有一个天然的好处,就是一切行动都可以做到不动声色。另外,柳州北侧不远处便是北峡岭,十分方便与刘桢的军队汇合。各种优势决定了柳州是一座万分重要,却不宜被人察觉的城池。

在肖宗镜尚在周璧的海船上远洋漂泊时,钱蒙便与刘桢制定并实施了此项计划,在所有人的注意都放在青州军身上时,他们已经神不知鬼不觉控制了此城。

这数月以来,他们运送了许多粮草物资,只待刘公军的到来。

他们辛辛苦苦周旋计划,竟被肖宗镜猜到了……不对,刘桢盯着地图,这不叫猜到,这应该叫‘看破’才对。

柳州一旦被敌军取下,借由天然优势,还有他们预备的后勤物资,必成坚城,化作挡在天京西侧的一道重要防线。

他们倒给他人做了嫁衣。

刘桢心中波涛汹涌,但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周围将领都看着他,他不能显出丝毫慌乱。

他合上地图,遣散众人,前去面见刘公。

彼时,刘公正在与姜小乙在粮库门口说话。

他们说话的起因,是姜小乙在巡逻时发现有人偷粮——不是敌人,而是己方民夫。

军队的粮草都是靠民夫押运,一场大型战争里,负责后勤的民夫数量往往比正规军更多。人一多,自然杂乱,他们的手段是在衣服里面缝暗兜,借由清点分配的时机,每日往外偷一点,藏在林中,等待时机携粮逃走。他们每次偷的数量很少,但是由于参与的人多,又日积月累,姜小乙发现时,他们已经屯了两车的粮食了。

姜小乙一审之下,查出这些人都是洄州来的,洄州就是肇州南边那个一片荒芜的地界。这些人是一个村子里的,他们村遭遇了抚州南下的土匪头子马六山洗劫,要不是韩琌带兵路过,他们早成了悍匪的刀下亡魂。

“你们可真坏啊。”姜小乙眯着眼睛道,“怎么说刘公军也救了你们的命,还给了你们营生,管吃管住,你们不想着报答就算了,还偷人家粮食!”

众人支支吾吾,不认罪,也不反驳。

没多一会刘公来了,民众顿时跪成一片,男男女女又哭又号,众人口中满是理由,不是家中有老人要养,就是小孩要饿死了,说到情深意切处,撕心裂肺,连滚带爬。刘公听得连连点头,面露哀意,与众同悲。

最后刘公询问众人,是想留在军营,还是想回去洄州老家。

“诸位乡亲思乡情切,老夫感同身受,若是诸位想回老家,每人可领十日的口粮,即刻就可以离开。”

十日……倒是足够回家了,那之后可怎么办?

万一那马六山再来可怎么办?

这里有吃有住,相对安稳,他们当然不想走。

“若是有人还想留在军营中,那就要按照军规处置。”刘公又道。

有人马上道:“我们不是正规的士兵,也要按照军规处置吗?刘主公,我们不懂规矩,您大慈大悲,就饶了我们这一次吧!”

刘公思索片刻,道:“身处军营者,都要按照军规行事。不过这位乡亲说得也在理,大伙毕竟不是军伍出身,为我军日夜操劳,都是有功之人,这一次可从轻责罚,就打一百五十大板吧。”

此言一出,众人吓得瘫坐地上。军中的板子打十下就皮开肉绽,一百五十下早就拍成肉泥了,这不等同判了死罪?

刘公笑着解释道:“非是每人一百五十下,而是共摊处罚。各位都是一个村子里来的,谁年老体弱,谁身强力壮,大家自然清楚,回去自行分配吧,商量好便去找本部长官领罚。”

姜小乙数了数,犯事的有四十几人,抛开老人和女人,大概有不到三十名男性,平摊一百五十大板的话,每人也就五下左右,其实不算多。

但是她另外还注意到一点,就是在刘公说完处罚方法后,大伙看向互相的神情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如果说他们之前是拧成一股绳,一起偷粮,一起藏匿,一起想办法脱罪,那在听完刘公的话之后,他们不知不觉变成了每户人家站在一起,纷纷心怀鬼胎地盯着别家。

模糊的处罚界限,分化了同乡情谊,也激起了个人的私念。

“此次初犯,便从轻处理了。”刘公淡淡道,“麻烦各位乡亲回去通告所有人,下此若再有偷盗军粮者,格杀勿论。”

板子的事还没想好,又听到这番言论,一干村民吓得面无血色,唯唯诺诺离开了。

刘公坐在草垛子上,抓了一把被追回的粮食,攥在手中若有所思。

姜小乙第一次离他这样近,她觉得刘公是个奇怪的老头,明明身材瘦小,发丝花白,却给人以蓬勃健旺之感,就算是他沉默无言的时候,看起来也百般矍铄。

站在刘公身边,周遭气场温和,她感受不到紧张和沉重。只是偶尔,刘公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中会迸射出犀利而敏锐的目光,使姜小乙短暂心惊。

刘公看向她,说道:“姑娘及时发现盗粮行径,立下大功,合该重赏。”

姜小乙忙道:“不用不用,我也是偶然发现的。这群人受您大恩,却以怨报德,满嘴借口谎言,实是坏透了。”

刘公:“他们不是恶人。”他笑眯眯地说道,“但他们也不是善人。他们跟你我一样,都是普通人罢了。”

姜小乙听得一愣。

刘公揉捏着手中的粮食,看着地面,地上还留有众多撒泼打滚的痕迹。

“上位者浑噩,无有高士引领民风,天下邪气丛生。百姓眼中只余生存,泯灭道德,便无尊严骨气可谈。”

他话音刚落,刘桢到了,开门见山讲了侍卫营的人马奇袭柳州一事。

“为了隐匿踪迹,我们在柳州驻兵不多,此城很有可能已经被他们所得。若是这样,我们后续计划恐有大变。”他掏出地图,铺在地上,刘公看了片刻,问道:“你如何看?”

刘桢道:“主上,我们先期投入太多,如果放弃柳城,未免太过可惜。但肖宗镜那七千精锐是难啃的硬骨头,不知要花费多久才能再次打下。”他眉头紧锁,指头不自觉地在下颌掐出了印记。“皇城侍卫营是天京城的重要守备力量,他们现在离京,天京城的防备大打折扣,若我们兵行险招,直袭天京城……”说到这里,他那下巴都快被抠出血了,又用力一摇头。“不行,太险了!不如就一步步走,拿下庆县后,便去打柳州城,为钱老将军扫清障碍。”

这是最保守的策略。

结果说完又开始摇头:“但我们若在柳州耗时太久,恐怕……”

姜小乙在旁看得小脸微皱,她都替他纠结。

刘公淡淡一笑,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不要急,你先看过这封信,再做决定。”

他将信交给刘桢,刘桢展信浏览。

“这是你那江湖朋友达七托人查到的。”刘公道,“朝廷年初便开始全国招兵,大半年过去了,他们对外号称征兵二十万,实际你瞧瞧吧。”

“这……”

刘公细细拨弄手中的谷粒。

“肖宗镜奇袭柳州确是步妙棋,若是他们兵力充足,我们的麻烦就大了。但是朝廷不得民心,可用之兵少之又少,杨亥残部被拖在南方,新兵又招不来,肖宗镜倒是想向外推建防线,那天京城谁管?禁卫军?还是密狱?我们莫要自乱阵脚。”他对刘桢和姜小乙说道,“你们要知道,无论行哪一计,我们都会赢。只是有的计策伤亡大一些,赢得快一些。而有的计策伤亡小一些,赢得稳一些。”

东风吹着谷壳盘旋飞舞,林间响起鸟鸣,轻快静谧。

姜小乙敏锐感觉到,这老人的话,已将这喧嚣的时代盖棺定论。

最终,刘公军采取了保守的策略,先攻打庆县,再攻打柳州。他们派人通知钱蒙军,按照原计划行事。刘桢向钱蒙立下军令状,在其军队抵达前,他们一定拿下柳州城,不给敌人形成包围之势。

初秋,刘公军一切准备就绪,正式攻打庆县。

这次他们没有再给敌人任何机会,七日破城。

城内已经空得差不多了,肖宗镜早已不知去向。

姜小乙来到城楼中央,那个曾经被人摆桌子喝茶的地方,眺望远处。

这是其人视线。

“原来能看到这么远。”她喃喃自语,“连我们住的营帐都瞧得到呢……”

刘公军在庆县稍作整顿,留两万驻军,还有伤员和百姓,剩余军队轻装上阵,奔袭柳州。

张青阳懂些药理,留下照看伤员,他对姜小乙说,若是她觉得随军太过危险辛劳,也可留在庆县,姜小乙仔细想了想,道:“不,我要跟着军队。”

九月中旬,他们抵达柳州,月底,正式攻城。

就如刘公战前预料,肖宗镜的人马虽打下了柳州,却没有留下。肖宗镜调集一万北方守备军,驻守柳州,并且下令,让后方城池集结兵力,与柳州驻军一同夹击刘公军。

可惜事与愿违,像样的攻势还没组织起几次,更后方的钱蒙军便已杀到。

朝廷守军兵败如山倒,一退再退,一散再散。最后刘公军也不急了,干脆原地驻营,一个个城打,攻破三城后,其余城池望风而降。最后天京城西边大大小小十几座城池,竟全被刘公军占领。

只剩柳州城。

这座特殊设防的城池明显更为坚固,但所谓大势已去,柳州也没撑住太久,冬风刮起的时节,柳州城破。

大军于柳州再次整合,准备了月余,向天京城进发。

十二月底,兵临城下。

第100章 运气也是一种实力~

此战万事俱备。

刘公军士气高昂, 威风凛凛,只待这最后一场战役结束,便要改朝换代, 江山易主。

肖宗镜一身戎装站在城墙上, 下方是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的敌军。相较而言, 己方的守城士兵少得可怜。

双方兵力对比,七倍有余。

但是肖宗镜的脸上,依然平静。

“拖。”他望着下方黑压压的敌军,思索道:“至少要拖住两个月, 才有机会做后续安排。”

身旁士兵听得面露难色,如此兵力差距,拖两个月……谈何容易?

肖宗镜看出他们的担忧,笑道:“敌军的确气势汹汹, 人数也占优, 不过此战我方并非没有优势,两个月应该没有问题。”

士兵:“大人何出此言?我们有什么优势?”

肖宗镜没有回答, 只是抬手向上指了指。

姜小乙原本以为,这场攻城战胜负早定, 刘公军此等士气,必能一鼓作气拿下天京城。

然而此仗之难打,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

一月初, 攻城战正式打响, 这次姜小乙没有身先士卒,她被安排了另外的活——照顾刘桢。

上个月,刘桢就病倒了,即便他每天裹得像个毛熊, 还是没抵住北方的冬风。

他这一病可急坏了众人,最重的那几日,刘公天天捧着药坐在床边,觉也不睡地陪着他。他原本想让刘桢回庆县养病,但刘桢坚决不离开,最后拗不过他,就让他在后方观战。

开战前一晚,刘桢一夜未眠,他身上压着六七层被子,姜小乙握他的手,还是冰冰凉凉。

“你休息一下吧。”她劝说道,“好歹睡一会。”

大帐一片昏暗,只有一盏微弱的油灯,照亮刘桢惨白的脸。

“我睡不着……”他喃喃道,“我们一定要打赢这场仗,目前全国各地到处都是反叛军,万一我们失败了,或者与朝廷军两败俱伤,那很有可能会被各方蚕食。”

姜小乙:“哪场仗不都是要赢,你光想也没用,打起来才知道结果。”她想了想,又道:“目前我们各方面都占优,我看此战胜面很大。”

刘桢摇头道:“我们一点都不占优。”

“怎讲?”

“打仗要讲天时地利人和,现在是冬天,我方军中有一半以上都是南方人,尤其是钱蒙所率军队,这些年根本没到过北方,更别说在寒冬之中交战,我怕他们不适应。”

“啊……”姜小乙恍然,“这几天确实挺冷的,好多人都冻病了,昨儿个韩琌还催人去庆县调草药和过冬物资来呢。”

“至于地利,我们也不如本地守军了解天京地界,真说起来,我们只占了个人和而已。”

姜小乙看着愁绪万千的刘桢,忽然道了句:“但这个最重要。”

刘桢微微一愣,四目相对,他慢慢点了点头。

“你说的对,这个最重要。”

不过,重要归重要,但天然的劣势也确如刘桢所料。

第二日,攻城战打响,姜小乙站在高出,望向前方。战鼓隆隆,听得姜小乙热血沸腾。熟悉的冲锋,熟悉的列阵,这场面比起攻打庆县之时,更为夸张惨烈。

天京城的守备军明显比其他城池厉害得多,人虽不多,但分工明确,配合默契,一连几日,攻势都被瓦解。

刘桢夜夜咳嗽,一边吐血一边研究地图。后期他们换了策略,分兵北门,一同进攻,己方损耗加剧,但是因为拉长了阵线,朝廷兵力不足的劣势便显露了出来。就在他们的进攻初现成效时,敌军也换了策略。

他们放弃了刀枪剑戟,也不再射箭,而是选用了更简单,也更有效的抵抗手段——泼水。

若是寻常时节,泼水的招数或许十分可笑,但是放到一月份的北方,这就成了阎王爷的杀手锏。

攻守双方的军服都是轻甲棉衣,一旦棉服渗透了水,片刻功夫便冻得硬邦邦。守城军在城墙上点了火盆,但攻城一方没有任何取暖方法,人裹在冰冷的棉衣里,再被寒风一吹,体格弱一点的,一炷香的功夫便魂归西天了。

战斗变得异常沉静,也变得十分清洁。

没有横流的血水,没有腐烂的尸首,每个人都死得安安静静,他们死成各种各样的姿态,围着城墙排成一排。

“我在梦里见过此等场景……”肖宗镜站在凛冽的寒风中,低声道。

周寅听清了,问道:“梦里?”

他自语道:“梦里有一条河,我走在河里,身边便是如此景象。”

周寅不明他的意思,又道:“大人,敌军此时攻城,实为不智,照这样下去,我们光靠水就能守住这个冬天了。”

肖宗镜缓缓摇头。

“冬季的尸首与春夏不同,尤其这些被泼了水的,异常坚硬。你看看下面,现在的尸首已经堆了近一丈高,如果他们的军官心狠一点,再让这些士兵死个三倍到四倍,尸首就能堆到城墙口了。这跟梯子可不同,是推不掉的,到时候顺着这座尸山,骑马都能上来。”

周寅:“这……”

一旁李临听到他们的谈话,插了一嘴。

“不过我听说那刘公素以仁义闻名,不可能放任手下白白送死吧。”

周围士兵看过来,李临察觉自己说错话,马上又道:“这人假仁假义,信不得。”

现在是交战间隙,开战已经近一个月了,士兵们早已累垮,瞥来的眼神黯淡无光。

或许,不仅仅是黯淡……肖宗镜心想,这些视线里传达出的痛恨与冷漠,也日益加深。

肖宗镜将李临叫到角落,问道:“我让你办的事办好了吗”

李临道:“办好了,青州现在尚在交战,港口一团乱,我好不容易联系好一艘海船,说是二月底出海。”他压低声音道,“大人,陛下与太子尊体娇贵,就算我们一路全速拼杀护送,至少要十日才能到,还不一定成不成。二月中旬,怎样都得走了。”

肖宗镜嗯了一声。

李临又道:“不过我们要是调走了全部精锐,天京城就……”

肖宗镜又嗯了一声。

战场再次僵持,李临说的没错,刘公以仁义行天下,他制止了这种送死的进攻。

姜小乙每日躲在营帐里瑟瑟发抖,不止是她,所有士兵都抖。太冷了,实在是太冷了。数九寒冬,就算没有人泼水,大家依然被冻得说不出话。所有人的嘴都是青的,浑身上下到处都是冻伤的痕迹。每一夜都有人在睡梦中被活活冻死,清早起来,尸身都硬了。

刘桢的病也更重了。

姜小乙扶着他,看他一口一口地吐血,他嘴里一直念念叨叨。姜小乙贴近了,听到他说:“绝不能退,不能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别说话了。”姜小乙抓着他的胳膊,觉得皮下的肉又松又轻,人像被掏空了一样。他的气息很轻,但是轻喘几下后,就要深深吸一口气,好像攒好久力气,才能进行一次正常的呼吸。

刘桢似是听不到她的话,依然自顾自地说着,不能退,不能退……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三日,那晚,姜小乙熬好药送去给他,刘桢忽然问:“韩琌呢?韩琌回来了吗?”

姜小乙道:“他去庆县筹集物资,应该很快就来了。”

刘桢道:“等他来了,你告诉他,与肖宗镜斗,不可意气用事。大黎亡国已成定局,但是全国各地战乱未平,他不能只盯着一个人,否则便成了钻入心魔的蠢辈。他并不差于肖宗镜,但是还是略显稚嫩,只要加以磨练,他定能超越他。”

姜小乙听着这话,莫名有些害怕。

“你、怎么突然说这些啊,韩琌很快就来了,你自己告诉他。”

刘桢道:“你帮我叫主上来。”

姜小乙放下药,走到营帐门口,刘桢忽然又道:“姜姑娘。”她立马回头,刘桢轻声道:“我总觉得,我在哪见过你。”

他这重病倚在床头的模样,在姜小乙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说:“我也觉得我们见过。”她想了想,笃定道:“……我们一定见过,我们是朋友吗?”

“谁知道呢?”刘桢笑道,“天南海北,缘份难定。姜姑娘,多谢你这段时日的照料。”

姜小乙脑袋放空,找到刘公,与他言明几句,他脸色一变,跑向大帐。

一月二十日晚,刘桢病故。

四日后,韩琌带着物资回到驻地,听闻刘桢死讯,人见癫狂。

他抓来一匹马,单枪匹马冲到天京城门脚下,怒吼一声:“肖宗镜——!”

深更半夜,战场空无一日,荒芒四野,一排冰冻的尸墙上,无数狰狞的眼睛看着他。

“你躲什么!来啊!与我一决胜负!”他的怒吼饱含天罡真气,声传数里。

肖宗镜正在城楼中打坐浅眠,听到此声,纹丝不动。

韩琌悠悠道:“师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师父他老人家死了!”

肖宗镜依然没有动,韩琌又道:“他死在我手里!”说完便猖狂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