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乙拉住一名士兵,小声问:“发生了何事?”

士兵道:“有刺客。”

“……刺客?”

“放心,主上无碍。”士兵看着徐怀安,面露不满。“行刺主上也敢求情,这人怕不是被狗朝廷摘了良心了!”

刘公看着徐怀安,平静道:“只要你能让他说出一个‘降’字,我就饶他一命。”

徐怀安转身,面对那黑衣人。

黑衣人也看着他,淡淡道:“人各有志,我不咒你,你也莫来恶心我。”

徐怀安下颌紧绷,几番薄颤,唇边渗出了血。

刘公摆了摆手,韩琌抽刀。

“壮士走好。”

手起刀落,血洗春光。

姜小乙不愿再看,走进残破的菩提园,这里早已烧塌,四处都是焦糊味。尚有人在清理园子,他们将尸首摆成一排,走近了,甚至能闻到烧熟的肉味。

的确如张青阳所说,这些尸首都烧得看不出模样。但也的确离了奇,姜小乙也是看了第一眼,就停在了一具尸身前。

这人生前,合该生了一副高大的躯体,死后竟也是挺拔的。

她蹲在他身边,心想,当初告别之时,她就有所预感,今生再难见到他。好的不灵坏的灵,果然让她料中了。

许久许久,她试着唤了一句。

“大人……”

“什么人!”门口再起嘈杂。姜小乙头也没抬一下。刘公远远道:“不得无礼。”不多时,姜小乙感觉面前一暗,有一名白衣少女蹲在她对面。

姜小乙微微愣住。

她这一生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这一定是皇家之人,她心想,常人哪里有这样的贵气。

少女也与她对视,笑了笑,道:“姑娘是替肖大哥哭的?”

姜小乙:“我哭了吗?”

少女不答,从怀里取出一枚药丸,放到尸首的嘴里,姜小乙道:“这是什么?”

少女:“灵丹妙药。”

姜小乙:“人都死了你才想起给他吃药?黄花菜都凉了!”她看着少女的笑脸,越看越气。“你叫他大哥,他合该与你关系紧密,如今他命丧黄泉,你不说伤痛难耐,怎还笑得出来?”

少女道:“如果我没见过他,我今日必被痛苦的业火所灭。但我见过了他,便知晓了世上一切人,各有各的归处。”她的手掌轻轻放在尸首的胸口,柔声道:“肖大哥,你我的俗缘,就以此丹了结吧。”

说完,她站起身,姜小乙一把抓住她的裙摆。

“话说清楚,什么叫各有各的归处,他的归处在哪?”

少女:“我修行浅薄,看不透。”她拨开姜小乙冰凉的手。“你哭什么?这人一生习气太重,早晚要遭一场大罪,现下还了债,无事一身轻,你要真替他着想,该高兴才对。”说完,轻灵灵离去,只余姜小乙,依然傻傻蹲在原地。

第103章 老戴:缅怀一下故人。

少女的话姜小乙听得一知半解, 观她后续与刘公的对话,她应是安王之女谢凝。这就更奇怪了……姜小乙心想,她若真是谢凝郡主, 面对此等国破人亡之惨祸, 为何如此平静?

谢凝没有哭闹,她没有像那些旧朝忠臣一样以身殉国, 也没有向那些降将一样屈身求饶。

此等静然之姿反倒让刘公刮目相看,他没有伤害她,命人将她送回府邸,严加看守。

姜小乙拿起肖宗镜身旁那把剑, 这把剑她早早就见过,以前是剑身破铜烂铁,剑鞘看着还算古朴贵重,现在连剑鞘也烧得不像样了。

她再次看向肖宗镜的尸身, 看着看着, 忽然发现自己有些想不起他的样貌了。每每回忆,都只是阳光下一个靠在门板旁的模糊身影。

谢凝说她流了泪, 的确如此,可再细究下去, 她又找不到像样的理由难过。她心底有种莫名的情感,如同春日的阴雨,微不可察, 又绵绵不绝。

最终, 姜小乙带着剑离开了菩提园。她刚出去,便见一大批降臣叩拜刘公,打头一人墨衣红靴,身材最为高大, 头也叩得最深最低。

“姜姑娘。”

一旁的韩琌叫住了她。

“宫中局势已控,但城内处处都是闹事的,我再拨你一千人马,你去城里贴好告示,稳住民心。”

姜小乙刚好想离开皇宫,当即应下。韩琌又道:“先封住城门,以防贼子趁机出逃。”姜小乙看了他片刻,忽然问道:“你没事吧?”

韩琌一愣:“什么?”

姜小乙:“你脸色很差,是受伤了?”韩琌的脸色看起来比刘桢死的时候还要差,他摇头道:“我无碍。”

姜小乙领命离去。

彻底稳定城中百姓已是两日后的事了,姜小乙不眠不休,将刘公军的告示贴满城中每个角落,派人四处传递消息,破除那些子虚乌有的谣言。

这一切忙完,姜小乙回宫复命。宫中已经紧锣密鼓地开始筹备登基大典。姜小乙的脚步不由自主又走向了菩提园,这里依旧防备森严。然而进去后她发现,这里所有人的尸首都尚未入殓,只有肖宗镜的不见了。

她问看守士兵:“怎么少了一具尸首?”

士兵道:“韩将军取走了。”

“韩琌?”姜小乙又问,“他带去哪了?”

士兵:“这我就不知道了。”

姜小乙到处找韩琌,哪都找不到。她莫名焦急,像个没头苍蝇一般在宫中乱跑。出了内廷,她撞见张青阳,见其戴着斗笠,背着包裹,一副要出远门的打扮。

“你这是做什么?”

张青阳道:“我要走了。”

姜小乙一愣,张青阳反问:“你呢?急急忙忙的又在做什么?”

姜小乙:“我在找韩琌……”

“我知道韩琌在哪。”张青阳道,“他去安葬肖宗镜了,我正好要同他告别,我带你去吧。”

姜小乙与张青阳骑上马,出了天京城,朝着东北方向一路前行。

姜小乙几番侧目,欲说还休。

张青阳:“你想问什么?”

姜小乙:“你为何选在这个时候离开?”

张青阳思索片刻,答道:“自打踏上起义之路,我已做过太多身不由己之事,坚持到现在,只因心里一直有个念想,想助一位明君上位,不要再发生当年肇州的人间惨祸,如今也已实现。我本是出身江湖的修道人,此番不过是回归原路罢了。”

姜小乙由衷感叹:“你选得对,还是外面自由自在,皇宫真让人透不过气。”

张青阳笑了笑。

“都晓得江湖好,但总要有人留在朝廷做事,哪朝哪代都是如此。我做不到,只能靠别人了。”

赶了许久的路,夕阳西下,等他们找到韩琌时,已是深夜。

凭着月光,姜小乙看出这是一块宽阔的地界。

韩琌坐在一块石头上,身旁是一座新坟。

姜小乙瞧了一圈,这地方属实荒凉,别说山山水水了,连棵树都没有。北方开春风沙大,就算是夜晚,偶尔一阵风吹来,姜小乙还是吃了一嘴的沙子。她来到韩琌身旁,他不知坐了多久,也是浑身风尘,挽着袖子,手里抓了把碎石子,正无意识地拨弄着。

姜小乙抖了抖身上的土,道:“你再恨他,也不至于给人埋在这种地方吧,他好歹也是你师兄不是?”

“师兄……”韩琌指头弹出一粒石子,缓缓道:“自打我入师门,师父总拿我与这位‘师兄’比,他觉得我的天资不如他。我不服气,我与师父说,师兄他选了一条错误的路,我们将来一定有场不死不休的决战。我还问他,觉得我们谁会赢……”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静了许久,又道:“师兄活着的时候,我坚信自己比他更为强悍。但现在他死了,我又忽然觉得,自己之所以当初能狠下心来做那人神共愤,天理不容之事……可能就是因为我打从心底相信,将来能有人为师父报仇吧。”

夜深人静。

姜小乙侧目,看到韩琌脸上有莹莹的反光。

这是姜小乙第二次看见韩琌哭,但他这一次哭,不像刘桢死时那么悲痛欲绝。如同当下的夜色,这是一种平静而忍耐的泪水。在姜小乙看来,韩琌应是很想好好替这悲凉的师门大哭一场,可他不敢。

他怕泉下二人不会领情。

又静了一会,姜小乙问他:“你还没说,师父觉得你们谁会赢?”

韩琌道:“他没答。”

师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本想自己去找答案,如今也不可能了。

师父死了,肖宗镜也死了,这惨淡的师门一共三人,被他逼死了两个。

报应究竟何时来呢?

他不清楚。

但他仍有能确信之事。

韩琌扔掉手中石子,站起身,借着月光,指向前方。

“出了这个路口有三条路可走,左边通肇州,中间通祐州,右边通抚州。”他拇指往后一比。“往后就是天京城。这四个地方与此处相连,从地图上看是一个鹰爪形状,所以此处也被称为‘鹰爪口’。”

“鹰爪口肖宗镜应该很熟悉。”韩琌眯起眼睛。“师父是祐州人,肖宗镜从天京到祐州,鹰爪口是必经之地。我听师父说过,十几年前这里很热闹,商旅众多。但是这么多年兵荒马乱,加上山匪横行,此处早无人烟。算算日子,肖宗镜应该亲眼目睹了此地荒芜的经过。”

韩琌一一细数。

“肇州乃是主上聚义之处,祐州是我们拜师习武之地,后面便是他效命一生的天京城,我将他葬在这,离哪都近。”他望向东北方向。“抚州悍匪横行,是他和杨亥都无法根治的所在。他留在这也能见证,我是如何将此地恢复从前的繁华。”

姜小乙看着韩琌,不知是不是月光过于清和的缘故,她总觉得韩琌跟她第一次见到时相比,洗去了不少戾气,变作了另一种锋芒。

他们三人共同祭拜了肖宗镜,一切完毕,天蒙蒙亮。

张青阳与他们告别。

韩琌抱拳:“小仙一路顺遂。”

他们的告别很简短,好似万水千山,尽在不言。

姜小乙骑在马上,回眸远眺,肖宗镜的墓安安静静置于晨光之下。

她望着天边朝日升起,照亮黄土大地,褪去血色,补上苍白。尘归尘,土归土,藏在她心底长达一个冬季的阴霾,渐渐驱离。

回到皇宫的姜小乙,已然困得两眼模糊,她晃晃荡荡进入一间屋子,找了张床,闷头便睡。

她做了一个白日梦,梦里她见到一个小伙计,趴在一张木桌上,伏案流泪。姜小乙走过去,问道:“小兄弟,你因何哭泣?”他不回话。姜小乙又道:“你怎么哭得像个女子一般。”他还是没有理她。

姜小乙搬了一个凳子在他身边,坐了好一会,轻轻揽住他的肩膀。

“别难过了。”

她不知陪这小伙计哭了多久,最后他站起身,离开屋子前,回头看了她一眼。姜小乙意外发现,这年轻人虽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却还是眉清目秀,怪好看的。

他对她道:“还欠着的人情,别忘了还。”

姜小乙点头。

小伙计的身影消失不见。

姜小乙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一间从未到过的房间。屋子极小,床榻也窄得很,将将只能微蜷着身躯。姜小乙挠挠发梢,屋外日光正亮。她走到外面空荡荡的小院,看到对门还有一间小屋,左边则是一间正房。

她来到正房门口,发现没有锁,推开门,微微一愣。

这里不正是梦中那小伙计哭泣之处?

屋里装饰简陋,一张木桌,旁边是武器架和两个书柜,里侧则是一张矮床。

姜小乙坐到座位上,回想梦中情节,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清风顺着敞开的门吹进房间,姜小乙蓦然忆起,抬手点了点面前的桌子。

“这里……该有一盏茶。”

“你怎么在这?”

姜小乙转头,见裘辛站在门口,姜小乙道:“我一早回来,也不知怎么就在这睡下了。”

裘辛:“马上会有人来清理此地,腾出地方另作他用。”

“好。”姜小乙随裘辛离开房间,走到外院,抬头一看,角落的一棵杏树开了花。

姜小乙看着看着,笑了起来,对裘辛道:“这花白中带红,娇柔烂漫,真是占尽了春光。”

裘辛默然,似是不太感兴趣。

姜小乙又道:“烦请你带句话给白秋源,就说丰州北边的虹舟山上,尚有人在等她。”裘辛微微困惑。“虹舟山......那不是天门的地界,谁在等她?”姜小乙道:“是别人告诉我的,我从前欠下的人情,劳烦裘大哥帮个忙。”

裘辛道:“好,不过你为何不自己同她说?”

姜小乙心道,我也要走了。

这冰冷的深宫里,已经没有任何她留恋的东西了。

她出了营地,不多时,一群人从后面走开,打头之人见姜小乙远远离去的背影,略觉眼熟。

“是谁来着……”

“戴王山。”

戴王山回头,恭敬拱手。

裘辛道:“你带人来收拾东西?”

戴王山道:“是。”

裘辛让开大门。

“快一点吧,登基大典后这里马上要有别的布置。”

戴王山:“请大人放心,下官这就开始。”

裘辛:“我不是大人,不用这样叫我,你先带人做事,我等下再来。”

说完,先行离去。

戴王山毕恭毕敬送裘辛离开,随后直起腰,冷笑道:“进了官场不说官话,又来一个蠢人。”身旁曹宁上前,语气颇为不满,低声道:“大人前前后后给他们递了那么多重要消息,却还是被撤了职,现在竟还派您来做这些繁琐的杂活,这刘公属实过分!”

戴王山却不这样认为。“撤职已是最佳结果,我很满意。还有,”他斜眼冷斥。“陛下仁慈宽厚,恢廓大度,尔等再加妄议,小心我要你的脑袋!”

曹宁吓得忙道:“是、是,小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戴王山摸摸下巴,看着裘辛离去的方向,轻哼一声,幽幽道:“区区不才,却也读过几句《孟子》,所谓‘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足以自行’……你瞧着吧,与这群江湖客共事,我官复原职是迟早的事。”

说完,他踱步到门口,抬头看向匾额。“侍卫营”三字,已落满灰尘。

戴王山脸色凝重,看着这匾额许久许久,最后淡淡一叹,道了一字。

“摘。”

第104章 先睡一年再说!

早春三月, 韶光淑气。

姜小乙离了皇宫,走在朱雀大道上。与几日前相比,城池安静了许多, 虽不至于立马恢复原状, 却也不再那么人心惶惶。只是偶尔碰到军队搜查住所,依旧会惊起民众片刻恐慌。

这些搜查之人手里拿着厚厚的名单画像, 大多是不想投降刘公,但也不想以身殉国的朝中大臣。

走到城西,这边要更乱一些,天京城里东富西贵, 权势之人大多都住在西边,这些大门大户家家门口站满了士兵,等待着进一步的命令。

姜小乙一路走到西城门,这里挤满了人。

天京城里其他三个门都已经封上了, 只有西门开着, 方便查验进出人员。

姜小乙走了小半天了,略觉疲惫, 便跳上城门旁的云梯上休息。

暖洋洋的日光照耀,姜小乙打了个哈欠, 眼神瞄着排队出城的队伍。冷不防地,她的视线落在其中一名年轻男子身上。这人做普通民众的装扮,背着包裹, 身后还带着一个女人, 涂脏了脸,却也明显能看出颇有姿色。

两人走到城门口被卫兵拦下,这男子递交出城手续,卫兵检查片刻, 似乎觉得没什么问题,准备放人。

“喂。”

姜小乙坐在云梯上,冲下面喊了一声。

下面几个人都抬头看了过来。

那视线一撞上,姜小乙嘴角不禁一挑……虽说有人蒙了面,但当初在粮站里,这双眼睛可是让她印象颇为深刻呢。

下面那男子瞧见姜小乙,明显眼瞳一震,他将身后的女人往后推了推,手悄悄放在后腰间。

姜小乙晃晃脚,居高临下地问道:“你是什么人呀?”

卫兵替他答道:“是外地来省亲的,因战乱封城困在了这里。”他把那手续递给姜小乙。姜小乙翻了两页,又瞄那男子一眼,心道这造假手段倒是高超,这人对公文官印相当熟悉,一般人绝对看不出猫腻来。

男子被她这么一瞄,身体更为紧绷,身后的女人深深埋起头,暗自发抖。

姜小乙悠悠道:“我看这上面写着……你老家是南州的?”

男子低声道:“是。”

姜小乙:“南州哪里?”

男子:“绵县。”

姜小乙又问:“绵县有什么好玩的?”

下面的卫兵都觉得姜小乙问得多余,催促道:“后面还有好多人等着呢,快一点吧。”

“急什么?”姜小乙瞪了卫兵一眼,“要细细盘查,万一人家是个混道的老手,造了个假公文怎么办?”

卫兵无奈道:“好好好,那你继续问吧。”

姜小乙再次看向男子。

“说啊,答不出来?”

男子赔了个笑脸,答道:“我老家是个小地方,没什么好玩的,非要说特别之处的话,可能是盛产竹子吧。”

姜小乙静了片刻,温声道:“南州竹是不是有一种奇特的香气?”

男子一直看着姜小乙,这一刻忽然日光晃眼,只能瞧清她周身的轮廓,某个瞬间的记忆涌上心头。

姜小乙:“你盯着我干什么?”

男子清醒过来,立马摇头,道:“没什么,南州竹确实有种独特的香气,别的竹子都没有。”

姜小乙将手续还给卫兵,淡淡道:“让他们走吧。”

男子拉着身后的女人出了城门,回眸一瞥,见云梯上的人晃着脚丫,望着天空发呆,那背影淡薄而轻灵,他喃喃道:“……小乙?”

他身旁的女人拉他的胳膊,局促道:“李郎,我们快离开这里吧。”

他点点头,带着她又朝南边走了一会,直到视线范围内再也没有官兵,他停下脚步,转过身,面朝天京城。

“柳儿,来。”

他拉着女人到身边,一同跪了下来,抱起拳,眼中泛泪,连叩三下。

“大人,李临走了。”

清风吹过,云梯上的姜小乙似也听到了这句话,浅声回应。

“……走了,我也要走了。”

当日,姜小乙背着那把被熏黑的破剑,离开了天京城。她走走停停,绕过几处尚在战乱的地区,月底抵达闽州。

姜小乙的记忆依旧混乱,她本对这里没多少印象,但脚步一踏入小琴山的地界,脑子忽然清明了不少。她顺着青石阶一路向上走,半山腰处有一小小的道观,山坡上的田地里,有一身着灰布道袍的老道正在弯着腰种萝卜。

姜小乙喜道:“师父。”

老道回头,鹤发童颜,满面红光。

姜小乙:“徒儿回来了!”

春园真人:“哦哦,此番游历收获如何啊?”

姜小乙:“收获良多,良多!”

春园真人满意道:“为师说过只要你能守住本性,随心而行,就一定能够得偿所愿。”

姜小乙忽然想起了这段临别的嘱咐,接着道:“对对对,师父还说等徒儿寻回灵识,了却尘缘,便回来道场,精进修行。”

“没错。”春园真人从地里出来,抖抖身上的土,上下打量姜小乙。“灵识是寻回来了,尘缘嘛……”哼哼两声,姜小乙问:“如何?尘缘可已了却?”没等老道回答,姜小乙肚子咕咕叫起来,春园真人道:“还是先吃饭吧。”

他亲自下灶,姜小乙满心期待,结果老道士只端了几盘青菜萝卜出来,师徒两人坐在小院里,边吃边聊。

“都遇到什么新鲜事,同为师说说?”

“山下乌七八糟乱得很,天天你打我我打你,没完没了。”姜小乙咬着筷子回忆。“我早些年好像赚了不少钱呢,都忘了放在哪了,真可惜。”

“无妨,深山老林自耕自锄,用不着多少银子。”

“对了师父,徒儿此番不仅闯荡了江湖,还上了战场呢,我连皇宫都进了,还有一支几百人的队伍,你都不知道徒儿有多威风!”

老道皱起眉头。“吃喝玩乐,搏命厮杀,造尽大业尤不自知,你啊你……”他一声叹息,姜小乙也不敢再多说话了。

吃好了饭,春园真人起身,溜达几步,回头看。

自己这徒弟与上一次见面相比,已全然变了模样,像是一块浑然的朴玉,纯净天然,静待雕琢。他心里喜欢得不行,说道:“你先把《元始天尊说生天得道真经》抄三千遍,清清杂念。”

姜小乙:“是!”

老道士感叹,这要是放在从前,她可绝不会老老实实答应抄经,这一番游历,的确使她成长了不少。

他指向她背着的那把玄阴剑。

“这个给我。”

姜小乙:“不行。”

春园真人瞪眼,姜小乙道:“徒儿去抄经了!”一溜烟跑掉了。

老道望向远山,捋捋胡须。

“一觉的功夫,五年过去了啊。”

时光便如东流水,去去不回头。

姜小乙开始了另一种生活,每天抄经打坐,习武修道。她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有时打坐修行脑袋杂乱,就把那把玄阴剑放在面前,莫名其妙就能静下心来。

她面诵经咒,日复一日下,玄阴剑竟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剑鞘依旧灰突突的,但剑身却一点点明亮起来。

她将剑带去给春园真人看,询问是何缘故,春园真人道:“此剑原主应是同教道友,这剑是道门法器,与你投缘,你便留着吧。”

转眼之间,又是一年花开花落。

某一日,姜小乙下山,为附近县城某户人家除妖祛病。

春园观在本地很有名气,战乱的几年也受到乡民们的供养,所以春园真人经常要下山为民众们作法赈灾。以前都是他亲自前往,自从姜小乙回来,就变成了她去。开始时有人怀疑她的道行,但后来发现她不仅事情办得干净,还喜欢同人唠唠闲嗑,比老道士更亲近人,渐渐都喜欢上她。

这日她如约做好了法事,一家人感恩戴德,夸赞姜小乙。

“犬子这会瞧着脸色好多了,仙长真乃高人也。”

姜小乙惭愧道:“哪里哪里,我跟师父比差远了。”

旁人又道:“名师出高徒,仙长早晚也同春园真人一样,能得道成仙呢!”

“早着呢。”姜小乙心中一叹,近一年来她的修行一直颇为顺利,不论是道法还是武学,都大大增进。可刚入了秋,不止怎了,总觉得心烦意乱,难再进阶,好像什么东西堵在胸口,难以疏畅。

辞别家主,时辰尚早,姜小乙在镇子里踱步散心。

走到一座小楼旁,忽听有人唱小曲,调子婉转悠扬,她心中一动,停下脚步。

楼下还有几个闲人,也是一脸仰慕望向楼阁。姜小乙问他们:“请问诸位兄台,这唱曲的是谁?”

“春楼的老鸨紫嫣啊,这你都不知道?”

“很有名气?”

“春楼是闽州最出名的花楼,因战乱歇业,今夏被人买了下来,重新开张。现在的老鸨叫紫嫣,平日无聊就会自己唱唱小曲。”

旁边又有一人道:“说起来,许多年以前,春楼里有位极出名的花魁也叫紫嫣呢,因缘巧合,真是叫人捉摸不透。”

说着话,楼上窗子推开,一浓妆艳抹的男子懒洋洋靠在窗旁,瞥着下方。

“又在这编排什么呢?”

一名男子冲他吹了个口哨,道:“阿妈今日真美!让我们上去开开眼吧!”

紫嫣冲下面呸了一声:“一群赔钱货,也想妄论春宵,做梦吧!”

两方你来我往,打情骂俏,紫嫣目光落在姜小乙身上,蓦然一愣,眼中波光流转。“好妙的人儿……”他俯下身,轻声道:“这位仙姑,可否赏脸来上楼喝杯茶?”

姜小乙指了指自己:“我?”

周围人开始起哄,姜小乙傻呵呵地笑着进了楼。

三楼雅间,紫嫣闺房,他为姜小乙倒了杯茶,轻轻道:“这小镇子尽是些庸俗之辈,好少见到仙姑这等灵气之人,仙姑若不嫌弃,请喝了这杯茶吧。”

姜小乙饮下茶水,又酸又甜,回甘无穷。

“这是什么茶,真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