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帛仁:“那就等着瞧吧。”

姜小乙蓦然一笑,转过脸去。

“其实昨夜那些话都是说来玩笑的,方天绒是五匪首之一,你也说了他对游龙山来说极为重要, 他单独下山,对我们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她悄悄抓住钟帛仁的手,在他手心塞了一张符箓。“等下万一需要动手,你把这张符含在口中,从后面窗子逃出去。”

钟帛仁面不改色将那符箓推了回来,姜小乙还想再塞,被他反手握住了手掌。

“杀不杀,要视他言行而定。”他道,“就算要杀,也是你我一起杀。”

姜小乙刚想再说点什么,他握她的手微微收紧。与此同时,房门开了,吕婵带着一众丫鬟进了屋。她安排丫鬟将酒水小菜一一摆在桌上,布置好了菜肴,便屏退了众人,自己坐在桌旁默默等待。

又过了大概半炷香时间,有人叩响房门,吕婵问道:“谁?”

那人回答:“婵娘,是我。”

吕婵起身,将来人迎进屋子。

床边垂着薄纱,姜小乙借着沿缝,悄悄打量。方天绒年纪二十七八岁,个子生得修长舒展,浓眉深目,阔口方颌,穿着一身灰蓝袍子,虽长相称不上十分俊秀,但是气质蓬勃雄壮,瞧着便是条响当当的汉子。

只是此刻,这汉子的脸上却带着深深的思虑。

方天绒进了屋子,径直来到桌旁落座,连倒了两杯酒下肚。吕婵关好房门,来到他身边,问道:“可同刑五爷说好了?”

方天绒叹了口气道:“说不通,老五非要三哥亲自与他谈。大概是想吓他一吓,让他明白此事的严重性,以后再不敢犯。”

吕婵:“三哥一向惧怕刑五爷,平日面都不见一次,这次还要登门道歉,真是为难他了。”

方天绒再次叹气,吕婵又道:“你有没有问出来,三哥究竟为何冒出这样的念头?”

方天绒:“并不奇怪。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大黎未灭国时,与刘公军对峙肇州庆县,当时庆县守将临时换成了肖宗镜,将刘公军杀得屁滚尿流,多亏重明鸟带人及时驰援,才缓过一口气。那时三哥与大爷洗劫洄州,正好与重明鸟北上的军队碰上,起了摩擦,从那次回来之后,三哥看着就不太对劲,再也不出游龙山了。”

姜小乙一听肖宗镜的名字,心中微动,下意识想往外侧再移一移,听得更真切些。但钟帛仁用力拉着她的手,不让她动。她看向他,他目光深邃,轻轻摇了摇头。

吕婵:“难道是被吓到了?”

方天绒:“三哥性格温顺,向来不喜争端,下山次数少之又少,被重明鸟的军威所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说起来,那位前朝的肖宗镜我们也曾打过交道,当初他与那杨亥老匹夫也属实让我们头疼了一阵,那次三哥也被吓没了魂,却也没说过什么招安投诚的屁话。”

吕婵站起身,在房间里走了几圈,最后来到方天绒身旁,低声道:“三哥胆子虽小,但他不是蠢人。当初大黎烽烟四起,一个青州之乱绊住了半个朝廷,我们才得以喘息,否则还不知要有多大的麻烦。而如今新朝正是肃正的时候,那重明鸟活像个魔神,全国叛军被他杀得血流成河,他早晚要找来的,等他来的时候,恐怕就没有前朝那么容易了事了。”

“你!”方天绒给她拉回座位。“这话可说不得!小心隔墙有耳!你以为你说的这些大爷就没想过吗?你是不了解重明鸟的行事风格,此人比起杨亥肖宗镜,更为残酷无情,他对付各地叛军,向来是先打,至少削去对方一半战力,才肯谈招安收编之事。”

“这……”

“而且,我再同你说件事。”方天绒哼笑两声,又道:“那重明鸟不是‘早晚会来’,我们已经得到确切消息,重明鸟正在雍城整兵,再有月余,恐怕就要到了。”

“啊?”吕婵惊道,“这可如何是好?”

方天绒冷冷道:“当然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重明鸟自不是泛泛之辈,但我们游龙山也不是好惹的。他想来此地撒野,我就要狠狠褪他一层皮!”说到这,他站起身,姜小乙感到从他身上散发出勃然的战意。“山间十万匪众,哪个不恨朝廷?兄弟们义字当先,同生同死,区区重明鸟,有何惧哉!”

“说得好!”吕婵笑着应道,“你就是这样的汉子,才使我神魂颠倒。不过,若是要战,必要内外团结。大爷事情繁忙,二爷向来只管后勤账务,三哥的事还要你多费心了。”

方天绒道:“放心,三日后我出钱牵线,在狼头寨举办夜宴。到时请三哥来,和老五把话说清楚就好了。”

吕婵轻舒一口气,低声念道:“……也不知怎了,我最近总是紧张兮兮的。”

方天绒语气转而温柔,笑着道:“我知是怎了,再有两个月,你的寡期便结束了,要嫁进玉龙寨,当然紧张了。”

吕婵用力拍了下桌子。

“冤家!就你的话多!”

方天绒哈哈大笑,拉着她坐在桌边,好酒好肉吃了起来。

半夜时分,方天绒离去。

两人竟连床边都没沾到过,连搭手都隔着一层衣料,未碰肌肤。

吕婵送走方天绒后,叫丫鬟们收拾了房间,上榻休息。

姜小乙和钟帛仁悄悄离开染坊。

返回山间小屋的路上,姜小乙长吁短叹,钟帛仁问:“你怎么了?”

姜小乙:“我现在真是羞愧万分。”

钟帛仁:“哦?”

“想想昨夜,我提起这二人,还在大言不惭说三道四,没想到是丢了自己的脸面。”

“哈。”钟帛仁轻声一笑,不置可否。

“真想不到他们竟如此讲求礼数。”她泄气道,“我再不乱造口业了。”

钟帛仁:“倒也不至于此,这二人确是另类。”

“我忽然又不想杀他了,这对姻缘还是结成为好。”钟帛仁看向她,姜小乙又无奈道:“但我想不想一点也不重要,韩琌是不会放过他的。”

钟帛仁不语,姜小乙同他解释道:“韩琌就是重明鸟,现任朝廷讨贼大将军,他……哎,我曾与他有过短暂接触,此人性格极端,做起事来毫不留情。刚刚方天绒也说了,他杀的人实在太多了。”

钟帛仁淡淡道:“他削弱叛军实力,再进行收编,这是最稳妥的做法。不过,他这样做事,于他自身来说,隐患颇多。”

姜小乙一顿,问道:“什么意思?”

钟帛仁:“你想,若他来到游龙山,杀掉了马六山和贾奉,收编了金代钭,方天绒和刑敕,后面这三人对他,会是什么看法?”

“必然恨之入骨。”

“没错,被招安的人里,但凡将来有人立下了功劳,进了朝堂,一定会伺机报复的。”

姜小乙摆手道:“不要紧的,你有所不知,新皇帝很宠他呢。”

钟帛仁笑了两声,道:“你将朝廷看得太简单了,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皇帝再宠他,也要下面的人都尽心才行。现在是肃正时期,大家自然配合,等到局势稳定,牛鬼蛇神便全跑出来了。像重明鸟这样不留余地的做派,在朝廷上走不远的。”

“这……”姜小乙也听慌了,不住嘀咕道:“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这该如何是好啊……”

“你很担心他?”

姜小乙听这语气似是变了些,转眼看去,钟帛仁停住了脚步,神色平平,也正看着她。

夜色下,他的脸看起来有些冷。

“人各有命。”他淡淡道,“你话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姜小乙愣了好久,盯着那双月下的眼眸,渐渐地,灵识似乎游走在虚幻的界限内。她忽而察觉到一种浓烈的感伤,喃喃道:“没错,其实他和他师兄是一类人,他们的心念都比我坚定得多。上一个我就没劝动,这一个肯定也不行。”

听了这话,钟帛仁眼睑微颤,脸色淡下去一些。他走上前来,手搭在姜小乙的肩膀上,低声道:“他还年轻,尚有机会学习。他比他师兄聪明很多,相信定会找到朝廷生存之道的。”

两人面对面站了好一阵,姜小乙忽然抬头,道:“你怎么知道他比他师兄聪明,我又没有说过他师兄的事。”

钟帛仁:“我猜的。”

姜小乙:“这也猜得到?”

钟帛仁:“嗯。”

姜小乙咝了一声,道:“那你再猜猜,他师兄是个怎样的人?”

钟帛仁挑挑眉,微歪着头,平平无奇道:“我猜他大概是个像我一样,只有道理通透,实际什么也做不到的嘴把式吧。”

静默两息,姜小乙忽然爆笑出声,一把揽过钟帛仁的肩膀。

“钟少爷,我可真喜欢你呀,哈哈哈哈!”

弯弯的月儿高悬,姜小乙盯着夜空,心境忽然畅快得不行,山林也似乎被她感染,吹起清凉夜风,拂过二人脸颊。

第112章 老戴:姐子们,想爷没?……

三日时间, 转瞬即逝。

举行夜宴的这一日,天公不作美,从早上起便阴云密布。

傍晚时分, 姜小乙和钟帛仁动身前往狼头寨, 他们仍抄了隐秘的小路,来到上一次藏身之所。

狼头寨里点燃了火把, 各处都有巡逻的喽啰。

姜小乙紧紧鼻子,嗅出空气中弥漫的浓重水气,低声道:“恐怕要下雨啊。”

钟帛仁:“下雨对我们来说是好事,更方便藏身。”

姜小乙:“可惜下雨的话, 我的声符就不管用了。”

钟帛仁哦了一声,轻飘飘道:“原来阁下的法术也有不灵的一日,我还以为你总能变出花样呢。”

姜小乙听得好笑,斜过眼来:“我这是在迁就你, 否则使出我的看家本事, 进这狼头寨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

说话期间,天上落下豆大的雨滴, 砸在头顶的叶子上,落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狼头寨里有人喊道:“下雨了!快把酒水搬到棚子里!”

狼头寨里应也有人料到今夜天气, 提前在寨中央搭建了几处棚子,众山匪忙前忙后搬运酒水菜肴。今夜这场宴会规模不小,好酒好肉摆了几十道长席, 看得出方天绒是带着万分的诚意, 想彻底解开贾奉和刑敕的心结。

山坡上,姜小乙和钟帛仁朝里侧挪了挪,避开落下的雨滴。

换好了位置,钟帛仁接着道:“看家本事?那是什么本事?”

姜小乙:“这是个大秘密, 说出来怕吓死你。”

钟帛仁盯着北边的小径,上方陆陆续续下来一批人,打头的正是方天绒,身旁是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想来是贾奉,后面则跟着一长串的队伍。

“此话实是有些耳熟啊。”他幽幽道,“是不是在哪听过呢。”

姜小乙想起上次玄阴宝剑一事,没能吓住他,干笑两声道:“这回是真的。”

钟帛仁:“说来听听。”

下方,方天绒和贾奉已经到了狼头寨北口,看门的喽啰迎上前来,将他们的马匹牵走。方天绒依然走在最前面,带着贾奉和一干弟兄进入寨中。

直到他们跟刑敕碰了头,姜小乙还是没说话。

钟帛仁:“怎么不吭声了?”

“还是以后再说吧。”姜小乙咂咂嘴,“这事要解释起来麻烦得很,我怕再这样闲聊下去,要耽误正事了。”

“……正事?”

钟帛仁眉毛微挑,目光仍落在下方的匪众身上,语气带有微微的考究。

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对游龙山的土匪,但他深感,此时不同彼时。当年他来到抚州,可谓殚精竭虑,夜不能寐,恨不得将自己当根蜡烛燃尽,烧遍满山野匪,为朝廷换来生机。但现在,天地早已变了颜色,曾经滔天的意念,如今也不可避免地淡化了许多。

不过……

他转过头,身旁的姜小乙也盯着匪寨,她的眼睛在初秋的雨水中,显得更清更亮了。

从前她在他手下做事时,貌似也是这样,看起来吊儿郎当,实则事事认真。

姜小乙自然注意到他的视线,转头道:“怎了?难道不是正事?”

“当然是。”他面带浅笑,缓缓道:“于我而言,这仍然是正事。”

这话听着有些奇怪,但姜小乙顾不得细究,离得如此近,她更加被他的神态所吸引,雨水将他的眉眼衬得冰白如玉,透着一股内敛的清澄,他的笑宽和而包容,又意味深长。山间夜雨,气候寒凉,但他唇色如润,呼吸沉稳绵长,明显气血饱满,内息充足,让人在冰冷的深夜,观出了几分热气来。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片刻后,她轻声道。

他也说:“难道你不是吗?”

姜小乙想了想,赞同道:“没错,我也是。钟少爷,你我现下算是好兄弟了吗?”

“你说算,那就算。”

“你被好兄弟骗过吗?”

这话将钟帛仁问顿了一瞬,才问道:“怎么,你想骗我?”

姜小乙忙道:“当然不是,我不骗你,我只是有事瞒了你。不对……也称不上瞒,行走江湖,大家总有点秘密,你说是也不是?”

“是。”

姜小乙搔搔下颌,又道:“只是我这秘密,实是有些古怪,怕你接受不得。”

钟帛仁瞧着她这车轱辘话说来说去,就是说不到关键,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有什么接受不得?”他耐人寻味道,“该不会我的‘好兄弟’要告诉我,你其实是个女人不成?”

姜小乙肚子一抽,险些叫出声来,钟帛仁实时伸手,堵住她的嘴。

“嘘……”

“你你你、”姜小乙抓下他的手,咬牙切齿道:“你这书呆子莫不是成精了!”

钟帛仁好笑道:“我——”他刚一开口,忽然察觉到什么,神色一变,猛地看向山坡外。姜小乙被他忽变的脸色吓了一跳,忙道:“怎么了?”

钟帛仁凝神道:“刚刚好像有人偷偷溜进去了。”

姜小乙看过去,隔着雨幕,狼头寨变得有些模糊。下方的夜宴长席吃得正欢,连夜色都蒙上了酒肉的香气,不少人聚在一起摇骰子赌钱,喧闹的声音传遍半山。

看着看着,姜小乙眼睑一颤。“那里!”她指向北侧门槛,凭借着极强的目力,她在朦胧雨水中敏锐捕捉到几道黑影,顺着山坡下到狼头寨旁侧,悄悄翻进寨内,眨眼便隐没其中。

“好利落的身法。”姜小乙感叹道,“寨子的守卫都没发现。”

钟帛仁道:“配合得十分默契,应是夜间行动的老手。”

姜小乙:“会是什么人呢?”

钟帛仁:“现在还不好说。”他看着远处正酣的宴会,淡淡道:“这小小的狼头寨,可真是够热闹的。”

姜小乙琢磨道:“他们想干什么?”

钟帛仁冷笑一声:“悄悄潜入,自然是要干些见不得人的事了。”

话音方落,下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怎么了怎么了?发生何事了?”姜小乙探头出去,被钟帛仁压下来。两人悄悄观望,看到是旁侧的一个长棚里,两方的匪众似乎因为什么事吵了起来。

“有人在挑事……”钟帛仁低声道。

姜小乙也发现了,有几个人藏在人群中,明显有教唆挑拨之嫌,若仔细看,他们的衣裳头发都淋透了,明显就是刚刚混进寨的那些人。

旁人也注意到这边的混乱,原本几个当家的都在里侧,方天绒忙前忙后,又是敬酒,又是赔罪。听到闹事的声音,他率先走过来,后面贾奉和刑敕也都跟了过来。

方天绒呵斥道:“何人胆敢闹事!”他一发声,周围静了一些,那几个挑事的摔了几个酒坛,再次相互辱骂,场面越发杂乱。山匪本就血气方刚,如今又喝了酒,两方氛围剑拔弩张。方天绒生怕出乱子,连赶了几步到棚中,怒道:“骂人的给我站出来!”贾奉和刑敕跟在后面,也进了棚子。

钟帛仁眼神一凉,沉声道:“要出事了。”

那棚子两头,站着几个不起眼的人。就在方天绒、贾奉,还有刑敕踏入棚子的瞬间,天边适时响起一道惊雷,那几人趁机踹断棚柱。挡雨的棚子哗啦啦塌下,偌大的油布把百十人全部罩在了里面!整个寨子登时陷入一片混乱,喊叫声怒骂声此起彼伏。有人嘶吼道:“杀人了!狼头寨的杀人了!”也有人喊:“是太平寨和玉龙寨的先动了手!弟兄们抄家伙!给他们好看!”

众山匪闻声,呼啦啦冲了过来。

瓢泼大雨下,狼头寨乱成一锅粥。

所谓旁观者清,姜小乙和钟帛仁所在之处,将整场骚乱看得清清楚楚。

就在大批山匪涌上前来,忙着掀开沉重的挡雨油布时,已经有人陆陆续续从布下面钻出,自各个方向悄然抽身。

“来去如风啊。”钟帛仁淡淡道。

姜小乙:“这些人这般训练有素,不可能是山匪。不过,看他们也不像是普通江湖人的行事作风……”

钟帛仁:“潜入、造乱、杀人、撤离,一气呵成。”他冷冷一笑,“这是杀手的路子,而且是一伙术业极专的杀手。”

“杀手……啊,那他们杀了谁?”

下方骚乱还在继续,油布仍未掀开,已有鲜血从下方流出。

钟帛仁望着林子深处,低声道:“看来得分头行动了,你在这看好后续,不要出头,我去追那几个人。”

姜小乙:“不行!”

“我只是去摸一下他们的底细,这游龙山最近真是吸引了不少高人。”

“那也不行!”姜小乙断然道,“太危险了!”

“我不会露头的。”姜小乙仍想说什么,钟帛仁打断她道:“来不及了,我先走一步。”

“可……”

他冲她笑了笑,最后道了句:“放心,他们术业再精,也精不过我。咱们山脚小屋见。”

说完,背身入林,眨眼便失了踪影。

姜小乙也没办法,再次转向坡下。

“一块破布,这么多人都扯不掉。”她鄙夷道,“还当什么土匪,一群废材!”

她说完不久,下面的人终于将油布掀开了。姜小乙瞪大眼睛,扒着山坡往下望。

还不待她看清什么,忽然听见方天绒一声悲呼。

“三哥——!”

姜小乙心中惊讶。

……竟是贾奉?

于此同时,钟帛仁已经追着那伙杀手已来到一里地外。就如他自己所说,这些人术业再精,也精不过他,就算他的功力未恢复到从前状态,但他之心思想法,以及御敌经验,都远远超出常人所想。

那些杀手撤退路线前后各相照应,异常谨慎,但仍并没有发现钟帛仁的踪迹。

最后,他们停在东边的一个山坳里。

有人正等在那。

钟帛仁像一道幽深的暗影,潜蹲在林间树上。

雨渐渐停歇,乌云散去,他借由月光,看清了那人的脸。

“……曹宁?”

这也算是隔世的熟人了,此人出现代表着什么,钟帛仁心中自然有数。

“我就说,这些人的做事风格,怎么带着一股熟悉的恶臭。”他冷冷一笑,道:“戴典狱,看来咱们的缘份也未尽呐。”

山下抚州城,在一间客栈温暖的上房内,有人打了个喷嚏。

这人一身黑衣,身材魁梧高大,此时翘着腿,懒洋洋坐在桌旁。他面前也摆着一桌好菜,桌对面坐着一个四十几岁,其貌不扬的男子。

这黑衣人正是戴王山。

而他对面坐着的这位,大概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乃是游龙山排行老二的,吞金寨寨主金代钭。

第113章 赏月!

戴王山嘬了口热酒, 笑道:“早就听说抚州野味鲜美,今日有幸一尝,果然名不虚传。”

金代钭坐在对面, 微一拱手。

“大人喜欢便好。”

“不过, ”戴王山话音一转,又道:“野味虽美, 偶尔尝鲜还好,久食难免腥硬,有碍康健。真想长寿,还是得吃精细的城中餐, 金寨主,你说是也不是?”

他这言语话里有话,金代钭自然听得出来,他再次拱了拱手, 道:“大人说得极是。”

戴王山冷冷道:“还是莫要叫我‘大人’了, 区区不才,只不过是个不入流的马前卒罢了。”

金代钭道:“‘十殿阎罗’的威名, 混江湖的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就算大人当下虎落平阳, 龙搁浅滩,但在下相信,早晚有一天大人会官复原职, 东山再起。这其中, 在下若能尽到绵薄之力,那真是三生有幸了。”

戴王山被他说得舒舒服服,畅然一笑。

“我最喜欢同聪明人说话,纵观这满山土匪, 也只有你金寨主,称得上是识时务的俊杰。”

说了会话,屋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曹宁进了屋子,冲戴王山行礼道:“大人,事情办妥了。”

戴王山冷眼看金代钭的脸色,后者面无表情,问曹宁道:“贾奉死了?”

曹宁:“死了。”

金代钭又问:“方天绒作何反应?”

曹宁:“刺客事成即退,未作逗留。不过,你不是说过方天绒与贾奉感情深厚,现在贾奉死了,方天绒必然与狼头寨势不两立。”

金代钭:“方天绒此人坚韧耐忍,如他一心为大局着想,不见得会与刑敕闹翻。”

戴王山淡淡道:“你对他们最为熟悉,定有刺激之法。”

“这……”金代钭思索片刻,道:“戴大人,抚州成里有两个人,一是刑敕的叔叔刑镕,他抚养刑敕长大,如同其父。二是方天绒的相好吕婵。若要挑拨离间,这二人都可利用。”说着,他拿来纸笔,书写住址,交予戴王山,随后道:“时辰不早了,再多逗留恐惹人疑,在下先行告退。”

金代钭走后,曹宁来到戴王山身边,戴王山将住址交予他,曹宁问道:“是否等一等?若是后续方天绒没与刑敕闹起来,我们就下手。”

“等?”戴王山睨他一眼,“再等我们的韩大将军就要来了,还有你什么事?”他指头点了点桌面,冷冷道:“先去把太平寨的二当家抓走,毁尸灭迹,然后去找……”他摸摸下巴,冰冷的目光在刑镕和吕婵之间转了两圈,最后道:“刑敕性格暴躁,更易激怒。你们去找刑镕……对了,他们杀贾奉使了什么手段?”

曹宁:“割喉。”

戴王山:“那给刑镕也同样割喉放血,杀完之后,别忘留书。”他构思道,“就写……‘以你狗命祭寨主亡魂’,简明易懂。”

曹宁:“是!”

窗外,金代钭上了辆马车,遁入黑夜。

曹宁道:“他可真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出主意杀自家兄弟,毫不心软。”

戴王山:“金代钭原是给洄州府衙门做师爷的,后来洄州被叛军端了,他投奔了游龙山。因为入伙早,又有一手管理账务后勤的功夫,爬到了二寨主的位置。”说完,冷笑两声。“能管明白钱的,大多都是聪明人,他又是从府衙里出来的,自然懂得观察局势。游龙山逍遥不了几天了,当然要早一步做打算。想求富贵,降韩琌不如降我。”

曹宁附和道:“那是自然。”

戴王山接着喝酒,又问:“今晚行动可还顺利?”

曹宁感叹道:“十分顺利,这伙杀手术业之专精,甚至超出当年的密狱。大人,他们到底什么来头?”

戴王山道:“具体我也不清楚,只知道他们是重明鸟的人。”

曹宁:“自从密狱被解散,大人手下能用之人少之又少,这次行动他竟将如此得力的杀手团体交予大人,真叫人费解。”

“哈。”戴王山笑了两声,站起身,来到窗边。外面又落起蒙蒙雨雾,他望着飘渺的黑夜,幽幽道:“难道真是师出同门的缘故,那韩琌的行事作风,倒是越来越像那个人了。”

曹宁:“……那个人?”

“一根筋的脑袋,只想着能快点做成事情,他们懂什么官场啊。”戴王山自顾自地冷笑一声,“敢给我这样的机会,那就别怪我平步青云,踩到你的头上了。”

曹宁兴奋道:“抚州真是大人的福地!”

山脚下的破屋外的小径上,黑影一晃而过。

姜小乙一溜烟回到小屋里,抓着桌上的水就是一阵猛灌。

喝饱了水,才发现面前站着一个人,明书正愤愤地盯着她。

姜小乙:“你作甚?”

明书:“已经好多天了,你大半夜偷偷带着我们少爷去哪了?”

姜小乙认真道:“抓鱼。”

明书:“胡说八道!”

姜小乙随手拨弄他的小脑瓜,微一用力他便哎哟哟地倒到一旁。

后方,钟帛仁坐在榻上,姜小乙冲过去就准备开口,钟帛仁抬手止住,眼神飘向后方众书生。

“外面说。”

明书坐后面扯脖子表达不满。

“整日偷偷摸摸,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少爷你可别被带坏了!”

二人来到屋外。

钟帛仁问:“谁死了?”

姜小乙:“贾奉,让人给割喉了,啧啧啧,你是没看到,到最后血都快流干了,太平寨的人都像疯了一样。”

钟帛仁道:“贾奉虽性格懦弱,但是为人大方,五个寨主里属他最肯散财,又有方天绒做兄弟,在游龙山也算有人望。他们可起冲突了?”

姜小乙:“差一点,被方天绒拦下来了。”想起方天绒的举动,她颇有些感慨。“那方天绒真算条汉子,哭成那般模样,还能以大局为重。拦下双方冲突。”她问钟帛仁,“你查得怎么样了?跟上了吗?”

钟帛仁点点头。

姜小乙:“他们是什么人,可有头绪?”

“有。”钟帛仁问她,“你可还记得戴王山这个人?”

姜小乙道:“有印象,他是降臣,曾统领前朝那个臭名昭著的密狱。不过我只听过其名,并没有见过他。”

钟帛仁:“这群杀手是他的人。”

姜小乙啊了一声,道:“戴王山降了朝廷,那他的人就是朝廷的人了,难道是重明鸟派他来打前哨战的?”她顿了顿,忽又反应过来。“不对啊,你怎么会认识戴王山?”

钟帛仁随口编纂:“以前他带手下来过培州,我曾见过一次。”

“哦哦。”姜小乙道,“你记性真不错。”

钟帛仁覆手而立,站在原地一脸凝重,姜小乙道:“怎么又是一股老气横秋的味道。”

钟帛仁瞄她一眼,问:“你有何感想?”

“感想?”姜小乙小心观察钟帛仁的脸色,问:“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挑拨离间的做法,非是正派作为?”

钟帛仁无谓一笑,道:“离间计是应敌惯用手段,能不费一兵一卒就使敌人自相残杀,是所有将领都梦寐以求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