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等了一日,炎汐不见踪影,她渐渐觉得疲倦,靠着门睡了过去。直到半夜,门吱呀了一声,外面有人走入。

“炎汐!”她立刻惊醒,兴高采烈的跳了起来,“你去哪里啦?”

夜行人无声无息地走入房间,扯下了黑巾扔在桌上,轻微吐出一口气来:“去了巫罗府里的大牢。”

“啊?”那笙吃了一惊,看到他脸色不虞,小心翼翼,“你…去干吗?”

“探监。”炎汐简短的回答,似极疲倦,“湄娘和很多同族,被羁押在那里。”

那笙给他倒了一杯茶,近乎讨好地奉上:“他们怎么样?”

炎汐摇了摇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长长吐了一口气,没有回答,仿佛陷入沉思。

那笙从未见他有这种表情,一时间心下忐忑,也不知如何说,只能在他身旁坐下来,托腮看着他,眼珠骨碌碌的转——这几天炎汐都不大理睬她了,仿佛有极重的心事,她在一旁看了干着急,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你饿不饿?”她好容易找到了话,“出去了半夜,都没吃东西。”

“吃不下。”炎汐低声。

“那么…要不要先休息?”她陪着小心。

炎汐摇了摇头:“睡不着——怎么可能睡的着?”

说到最末,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一拳击在案上,霍然抬起头。那笙被他眼里密布的血丝吓了一跳,他重重拍案,仿佛心里有难以压抑的杀气和愤怒,嘶声:“怎么可能睡的着?!他们、他们都在大牢里!我怎么能睡的着!”

“嘘…”那笙生怕他惊动了店里其他人,连忙按住他的嘴。

炎汐沉默下去,不再说话,只是侧脸看着黎明前黑暗的夜空,身子微微发抖。

“海魂川断裂了——泠音出卖了同族,湄娘受不住拷打而招认,在叶城的所有复国军都被牵扯进去,埋伏了上百年的海魂川几乎被破坏殆尽。”许久,他才开口,“我本来是想过去营救他们出来的…可是,守卫太森严了,我根本没办法带出他们。”

他摇了摇头,神色苦痛。

“那…我们慢慢再想办法?”那笙低声,捧着脑袋冥思苦想,“或者回头问问苏摩和真岚——他们本领大,应该有办法。”

“不,不能拖延了,”炎汐低声,“我无法带他们出来,只有杀了他们!”

“什么?”那笙大吃一惊,瞬地从座位上跃起,几乎打翻了茶盏。

“我把关在死牢里的复国军全杀了…只有杀了他们,让他们不至于在酷刑之下泄露出更多秘密——巫罗那个家伙,论卑鄙比辛锥更甚。”炎汐喃喃,肩膀在剧烈发抖,“他们哀求我动手——因为不愿意承受更多非人的痛苦,更不愿如湄娘那样成为叛徒。”

“没有别的选择。”他侧过头看着夜空,灯火映照在俊秀的侧脸上,一明一灭,声音低沉,“所以,我成全了他们。”

他解开了随身带回的包裹,血腥味迅速弥漫。那笙一眼看去,忍不住失声尖叫,惊惧地往后退了一步——十几颗新挖出的心脏,在灯下微弱地闪着血的光泽。

“不要怕,这都是战士勇敢的心——既便是在被杀的一瞬间,都没有人发出一声哀鸣,”炎汐的手轻轻拂过那些尤自柔软的心脏,声音深不见底,“放心,我会将你们的心放入大海…我们会一起回到故乡去。”

“…”那笙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觉的心里难过已极。她默默走回来,竭力不去看那一堆可怕的血肉,怯怯靠着炎汐坐下,悄悄拉住了他的衣角。

“其实都一样…都一样。”炎汐喃喃,看着东方的天际,“听说泽之国的总督高舜昭前几日也死于冰族刺客之手…我想,在那一刻,他的心情应该和湄娘他们一模一样吧?只是,如意夫人又该是怎样的心情?——我不敢想。”

炎汐没有再说话,在黎明前的黑暗里闭上了眼睛,长久地沉默。

那笙不知怎样才能安慰他,想了许久,小心翼翼地抬起手从背后抱住他的双肩,将脸颊贴在他肩膀上。炎汐的肩背是冰凉的,有着鲛人一族特有的温度,她第一次发现他是那样的清瘦,多年来的艰辛血战几乎令他心力交瘁。

两人就这样静静在房间里坐着,一直到外面天光转亮,街上出现人声和脚步声。

“炎汐,”那笙终于坐不住,闷闷地出声,“我饿了。”

枯坐一夜,复国军左权使终于回过神来,有些歉意地勉强一笑:“好,去吃早饭吧。也累了你一夜了——等吃完了早饭,我们该去做正事了。”

“正事?”那笙走到门口,吩咐小二将早点送来,回头诧异。

“昨夜见了湄娘,她死前跟我说了最后的秘密,”炎汐蹙眉,眼神里仍然有苦痛,“她说她平生娇贵惯了,熬不过用刑,做了对不起复国军的事情,牵连出不少同伴——但好歹,总算还咬牙守住了最后的秘密。”

那笙愕然——湄娘招供了整个海魂川的暗线,却死守这最后一个秘密不放,想来其中必是极大的干系。

炎汐缓缓开口:“是湘——她把湘和西荒来的霍图部人,藏了起来。”

“湘?霍图部?”那笙却对这两个名词都陌生,不知所以。

“居然还活着。了不起,真了不起啊…”炎汐摇头苦笑,“碧前几日带回了如意珠,但随着右权使前去西荒的复国军全数牺牲,没有一个人返回——除了湘。我们都以为湘受了那样的重伤,肯定迟早会在星海云庭病逝。但是,她居然还活着。”

炎汐阖上眼睛,喃喃:“如果帝都内那个人知道,一定会恨得发狂吧?”

“帝都内的人?谁啊?”那笙听得一头雾水。

“云焕。”炎汐冷冷吐出了两个字,睁开眼睛长身站起,“好了,不说了——那笙,我们赶紧出去吧,听说那些西荒霍图部的人一直在找你。”

“找我?”那笙更加诧异,跳了起来,跟了出去。

“应该跟六合封印有关。”炎汐低声。

“真的?”那笙失声惊呼——原来最后一个封印是被藏了起来,难怪遍寻不见。

“湄娘一直咬牙守着的就是这个秘密。”炎汐茫然地喃喃,看着外面,“空海之盟…她应该也是恨空桑人的,但是,居然能为他们保守秘密到最后,不惜牺牲了自己。”

那笙走在叶城街道上,抬头仰望着天空里密密麻麻的风隼,倒吸了一口冷气,“天啊…好可怕。那么多军队堆在这里…一打起来,这个城市就完蛋了!”

“别乱看,小心引人注意。”炎汐低喝,带着风帽低头匆匆赶路。

那笙连忙低首,嘀咕:“啊,干脆用隐身术得了。”

星海云庭还在数里之外,炎汐想了想,看着街上随处可见的巡逻兵马,点头:“也好。”

在一个寂静无人的街角,起了一阵清风,两人身形旋即消失。空空的街道上,只有一股风无声无息地往前流动,一路穿过那些林立的刀兵和巡逻的军队。

星海云庭门外,依然有重兵把守,清风绕侧而过。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面已然是一片荒芜,昔年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地方,如今荒凉而破败,箱笼翻倒,贴满了封条,寒风从户牖间呼啸穿过,依稀还有血腥味不曾散尽。

狼藉满地的室内内,两个人悄然现出身形,默然而立。

“真惨啊。”那笙回顾这个华丽的内堂,地上血迹随处可见,不由喃喃。

她低头看在自己的手指——皇天神戒还是没有反应,在光线黯淡的室内不见一丝光芒。她不由有些迟疑:“炎汐…真的是在这里么?”

“走吧。”炎汐只是停留了片刻,便低声开口,随即转身朝着楼上走去,脚步刻意放轻,几乎是风一样无声无息。那笙踉踉跄跄跟在他后面,沿着金色的沉香木扶手往楼上跑,一路只觉得这个奢华之地渗透了鲜血气息,异常森冷可怖。

通灵的少女感觉一路上都仿佛有无数冤魂凝聚在她周围,伸出手拉扯着她的裙裾,哀哀哭泣。她心里涌出说不出的寒意,瑟缩着紧跟炎汐。

这个地方…这个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怨气?百年来曾经死过很多鲛人吧?

炎汐却只是毫无感觉地一路往上走,一直走到楼梯的最顶端,然后忽然停住。他伸出手,轻轻敲击了一下倒数第七根扶手——扶手上本来雕刻着莲花,在那一击之下,那朵合拢的莲花盛开了,打开的木雕花瓣内,居然有一个纯金的莲心。

炎汐熟练地扭下了那个纯金莲心,按到了墙壁上某处。奇迹般地,莲心每一颗莲子的凹凸都和斑驳的墙壁纹丝密合——无声无息地,墙上浮出了一道门。

那扇门本来是和墙面齐平的,仿佛是被人用笔画在了上面。机关一启动,那扇秘密小门却渐渐浮凸,化为立体。最终,咔哒一声,真实的门打开了——里面赫然有一间巨大的密室。密室的周围,隐隐有金光浮现,隐含着强烈的灵力。

那笙只看得发呆。她虽只学了术法皮毛,却也明白这里存在着一个极厉害的结界,保护着密室内的空间不被任何外物察觉和闯入。

“这是海魂川的最后一站。”炎汐低声。

门打开的瞬间,那笙右手上陡然闪过一道璀璨的光——皇天在刹那间发出共鸣,勒紧了她的手指,宝石上光华流转,那一道光芒宛如闪电、直指室内。

“在这里!”那笙喜悦万分,顾不得别的,“炎汐,在这里!”

然而,声音未落,黑暗里一道红光无声无息掠来,直取她咽喉!那笙吃惊地后退,然而那个人显然蓄势待发已久,动作快得出奇。炎汐大惊,不顾一切地掠来,试图将她拉回身后,然而却慢了那么一刹。

“叮”,一道光芒从她手上四射而出,恰恰格挡住了飞索。

“那笙!”那一瞬,炎汐已经抢身上前把她护住,失声,“你没事么?”

“没、没事。”那笙惊魂未定,感觉右手痛彻骨髓——方才,竟然还是通灵的神戒替她挡了一击,否则自己早已身首异处——看来,皇天已经复苏了么?

黑暗里有簌簌的声音,仿佛什么东西急促地敲打着石壁,想要出来。

小门背后,隐藏着大得令人吃惊的空间。

室内只有一灯如豆,却在门打开的瞬间熄灭。黑暗一片的房间里杀机四伏,显然里面的人都做好了随时攻击入侵者的准备。他们两人站在入口处不敢妄动,生怕只是一动、便会引起里面人的激烈攻击。

“是西荒霍图部的朋友么?”炎汐将那笙推在身后,声音清晰镇定,“在下是复国军左权使炎汐——请问湘在么?”

“是炎汐。”终于,黑暗里有人微弱地开口了,“让他们进来吧…”

喀嚓一声,火石击响,灯光重新燃起,将密室内的景象影影绰绰映照出来。

一张可怖惨白的脸浮现在灯下,凝视着来人。双眼一边空空如也,另一边深碧色的眼珠几乎要凸出溃烂的眼眶。那笙乍一看到灯下之人,宛如厉鬼乍现,不由吓得失声大呼,躲到了炎汐背后紧紧抓住他的衣襟。

“湘。”然而炎汐却是毫不紧张,走上前去,“真高兴还能见到你。”

“我也是。”湘躺在墙角,静静看着同僚,浑身包裹着绑带——虽然受了如此严重的伤,然而奇迹般地、那些遍布全身的伤口却已经愈合,不再流淌出脓血。

“左权使,多亏了海皇赐与的药、和湄娘的舍命相助,我才活到了今日。”她低声道,语音依旧衰弱,“你终于来了。我们…等了很久。”

她周围的人齐齐抬头,看向前来的复国军左权使,眼神各不相同——那些人都是西荒牧民打扮,为首的是一名红衣女子,怀里抱着一个石匣,正惊喜交加地看着那笙扯着炎汐衣襟的右手,眼神又是激动又是狂热。

“啊?”那笙被她看得害怕,手一颤,缩了回去。

“是你!原来是你!”那个红衣女子蓦然低呼,狂喜地冲了上来,“带着皇天神戒的少女,解开宿命封印的人…我们找了你几十年!”

那笙本来想后退,然而一看到对方怀里的石匣,也不由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就是它!”皇天勒紧她的手,发出剧烈的鸣动,那笙一个箭步上前,感觉那里面有东西蠢蠢欲动,试图破匣而出,她顾不得害怕什么,一把夺了过来,“天啊…就是它。这是、这是那个臭手的另外一只手啊!”

“是的,是的!”红衣女子同样狂喜地开口,“请您破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