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沉默过后,满身是血的傀儡师嘴角浮出一丝莫测的笑意,放下手,一脚把死尸彻底踢落床下,无所谓地披了件长衣走下地来,挑战似的抬起头,去迎接任何表情和眼神。

沉默。沉默之间,忽然有一道闪电嗑啦啦裂开长空,照得天地一片雪亮。

白衣女子没有说话,看着那样的一幕,闪电映照她的脸,映得她全身隐隐透明,非实体的虚幻。许久许久,低下头,她垂下的眼帘仿佛掩住了什么表情,只是随着叹息吐出一句话来:“苏摩,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啊…”

轻轻一句话,瞬间就将所有壁立的屏障完全击溃。

他忽然动手了。

“好安静。”那笙听着后面厢房里的声音,半天没有听见什么,叹息。然后缠上了西京,继续磨蹭:“那么说,那时候太子妃也不过和我差不多年纪?——再给我讲详细一些嘛,那么精彩的故事,你这么几句话就说完了?”

“精彩?故事?”被缠得没法,才言简意赅地和这个小丫头说了百年前的故事,西京正在后悔自己接下来的是如何难缠的生意,听到那笙这句话忍不住跳了起来,色变,“你个丫头,知道个鬼!有本事你从那里跳下来给我看看?”

那笙没料到西京反应那么激烈,不由缩了缩头,吐舌。

“我就知道那个苏摩不是好人。”更加印证了她一开始的看法,东巴少女愤愤皱眉,“但是没想到他从小就坏成那样!如果鲛人都是他那样、那真是活该被人…”

话没说完,她猛然闭上了嘴,看着雅座打开的门。

看到显然是清晨起来看望西京的人,那笙忽然结巴起来,不敢看炎汐的眼睛,低下头去:“我、我不是说所有鲛人…我只是说那个苏摩…”

“那笙姑娘,你为何又回来了?”炎汐皱眉看着她,声音冷淡,“少主让你走。”

那笙尴尬地笑了一下,然而看到炎汐这样的语气,心里感觉很是委屈——怎么人都有两张脸呢?不过一天之前、带着她出生入死的炎汐如今哪里去了?

“抱歉,是我让她留下来的。”西京站起来,回答鲛人战士,“我在等汀回来——等她一回来、我立刻带着那笙姑娘和慕容公子离开如意赌坊,请稍微宽待一下。”

看到面前的剑客,炎汐眼神波动了一下,忽然低首行礼:“西京大人,昨晚匆促来不及,在下一早过来向你致敬——百年前,若不是阁下极力阻拦、伽蓝城的所有鲛人早就被空桑人报复屠杀干净了。”

西京有些意外,尴尬笑笑:“一时意气而已,何必如此挂怀?是当年我那些同僚被愤怒蒙了心,要做那种丧心病狂的屠杀。我又没和他们一起疯,当然要阻拦。”

“若是所有人都像阁下…”炎汐低声叹息,终究没有说完。抬起头来,眼神瞬间却是恢复到了雪亮,声音也冷了下去:“但即使如此,少主的命令也必须执行——那笙姑娘必须离开如意赌坊,否则在下不得不动手。”

“呃…动手?”西京没有料到这个鲛人战士如此死脑筋,倒气急反笑,“你料想和我动手比剑、会是对手么?”

“令不可违。”炎汐按剑站起,声音平静。

西京眼睛微微眯起,眼神冷锐,从鼻子里笑了一声。

“喂,喂!大叔,别动手!”见识过西京的厉害,那笙大惊失色,跳了起来,连忙拉住西京的手,生怕他一怒之下就拔剑,忙不迭回答,“我出去,我出去!我先出去在街角等你——你等汀回来了,再一起出来找我好了。”

“呃?”西京本来也没有要拔剑的意思,倒是有些诧异地看着她,“你怕我杀他?”

那笙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终于想起了一个理由:“他从风隼下面救过我的命。”

“哦。”西京狐疑地看了那笙一眼,总觉得那个理由有些牵强,但是看着炎汐,还是点了点头,“复国军的左权使——百年来听闻你的大名,果然挺有种嘛。”

顿了顿,剑客笑着扔掉了手里的酒壶,拍拍手,看向窗外:“得了,也不让你为难——那笙,你先出去避避吧…妈的,汀那个丫头是怎么了?不就是去城东买壶酒,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

说话间,看着窗外,他的脸色唰的变了,看向城东的方向。

黎明黯淡的天幕下,雨帘密密,忽然间、有一道蓝色的焰火划破天幕。

“糟了!是汀、是汀发的求救讯号!”西京蓦然站起,忙乱地抓起光剑,“她出事了!”

炎汐同时看向东方天际,看到雨帘中黯淡模糊的盘旋着的影子,分辨出雨里的尖啸声,战士平静的脸色也变了:“风隼!风隼发现了汀!”

白璎反手铮然拔剑,削向那几枚打向自己的形状各异的指环。叮叮几声,指环触到光剑反向飞出,然而迅速变幻了方向和速度,又从另外几个方向打来。

她的身子在斗室中迅速穿梭,宛如白色的光。然而,还是渐渐感到了窒息——那些丝线!那些若有若无丝线,居然界于“无”和“有”之间,让不被任何实物羁绊的她都无法躲开,一层一层缠绕上来,不知道到底有多长,仿佛透明的丝,将她慢慢包裹。

苏摩披着长衣站在黯淡的室内,微微垂下眼帘,表情奇异。

他身侧,那个小小的偶人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手足不停的舞动,仿佛按照节奏跳着奇怪的舞蹈,然而连着那个偶人关节的引线在空中飞舞,仿佛织成了一张看不见的网,阻拦住了白璎的身形,居然不让她退出门外半步。

白璎知道长夜即将过去,心下一急,出手陡然变得迅疾,毫不留情。

光剑削断了几根引线,偶人的身子一震,右手肘部喀喇一声,动作微微一慢。

白璎拂袖回剑,豁出去不顾那些打向她身子的戒指,一剑削向另外一根牵连着偶人颈部的丝线。剑忽然扭曲了,那光柔和地缠绕上了同样柔软不受力的引线,相互纠缠,然后,她清叱一声,手腕一震,准备陡然发力,震断那根引线。

忽然间,她的动作顿住了,侧目瞥过,猛然看到苏摩脸色变得非常诡异,仿佛痛苦、而又仿佛无比欢跃。两种神情闪电般交错着掠过他的脸,而傀儡师的右手肘部慢慢渗出血丝来。

——那样的伤口,完全和她手中光剑造成的一摸一样!

白璎的剑缠上了牵引偶人颈部的丝线,然而忽然停住,不敢发力。

一瞬间,那些被操纵着的戒指趁着她此刻的空门,全数击中她背部——白璎猛地往前踉跄了一步,光剑铮然落地,整个身体忽然间模糊起来,仿佛烟雾的涣散。

那个刹那,模糊的视觉中,她看到了那个偶人咧开嘴大笑起来,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眼神,仿佛熟悉莫名,又仿佛陌生可怕。

“师兄!”她终于出声,呼唤西京,“师兄!”

“死在这里吧!”恍惚间,她听到那个小小的偶人在说话,“你逃不掉的。”

然而,那个声音,却是…少年的苏摩,恶毒而欢跃:“你逃不掉的!”

早晨的雷阵雨已经过去,天色慢慢亮了起来,光从廊下透入,丝丝照进来。

冥灵将会如同冰雪一般消融在天光里。

光线刺得她眼前模糊一片。她猛然间有些后悔,自己根本不该如此大意地过来看苏摩——百年前那个少年将她逼上绝境,百年后,依然要置她于死地!

“师兄!”光线照进来的刹那,她大呼。然而,西京没有来。

一只手忽然伸了过来,唰的一声关上门,拉下重重的帘幕,把所有光线截断在外面。

那些半空中飞舞着的指环忽然都掉落在地,另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抓住了那些几乎看不见的引线,握紧,丝线勒入手中,血沁出。然而那只苍白的手毫不放松,用力一拉,噼噼啪啪,所有引线在刹那全部断裂。

偶人猛然发出了一声听不见的痛苦叫声,跌倒在榻上。

房间内转瞬回到了一片漆黑,白璎感觉到有人俯下身来静静地看她,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跌落她手心。等她涣散的灵力重新凝聚,看得见眼前的景象,却看到了傀儡师忽然松开了支撑着的双手,颓然跌倒。

他跌倒在黑暗中,无声无息。白璎起身,惊诧地看到了他全身瞬间涌出的鲜血。

“天!这、这是‘裂’?”她抬手拿起那个小偶人,不可思议地惊呼。

那笙还没有回过神来,只听耳边风声一动,西京和炎汐居然都已经不在原地。

“啊…跑的好快。”看直了眼,那笙惊叹,喃喃,“现在没人赶我出去了吧?——不过我还是自觉出去等着他们好了,免得炎汐看到我又要沉下脸来…”

然而,不等她走出门去,忽然间,后面厢房里面传来了呼喊声:“师兄!师兄!”

太子妃姐姐?

那笙大吃一惊,猛然转身:糟糕,苏摩果然在欺负她!可是西京却不在了!

黎明即将到来,庭前天马感受到了昼夜交替的来临,不安地扬蹄嘶喊,仿佛在提醒主人快些返回无色城。然而,白衣女子没有回应它。天马不可多等待,当下长嘶一声,展开双翅在黎明前飞上了天空,消失在雨帘。

“师兄!”急切,白璎的声音再度唤,“师兄,快过来!”

那笙跺了跺脚,虽然心里害怕那个诡异的傀儡师,还是硬着头皮冲了过去。

门紧闭着,她壮着胆子一把推开,闯了进去,随即被满室熏香憋得喘不过气。

“师兄,快关门!我不能见光。”白璎的声音在重重帷幕后响起来,却看不到人,急切,“你快过来看看——你看那个偶人!这、这真的是‘裂’吗?”

那笙应声关上门,眼前顿时昏暗一片,隐约只看到重重帷幕后的一点烛光。

“太子妃姐姐,”她忽然间有点怕,轻声问,走过去,“我是那笙,西京他刚出去了。”

“那笙姑娘?”白璎的声音顿了顿,有些失望,叹了口气,“别过来,要吓到你的。”

那笙其实隐约间已经觉得有些莫名的恐惧,然而不肯示弱,壮着胆子笑:“我才不怕。”

一语未毕,脚下忽然踩到什么软软的东西,她一下子扑到了床上,满手黏黏的腥臭——等看清楚手上和脚下是什么东西,东巴少女忍不住尖叫出声。

一个偶人跌落在她眼前,四仰八叉,同样满身是血,面目痛苦扭曲。

那笙看到这个名叫阿诺的偶人,比看到尸体还恐惧,不由得向后踉跄退出。

“苏摩、苏摩怎么了?…他又杀人了是么?”那笙结结巴巴,远离那张床,“太、太子妃,天都亮了,你是不是…是不是回不去了?天马都自己回去了…”

“真的是‘裂’…天啊。”仿佛没有听她讲什么,白璎喃喃自语,“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那笙好容易转过了屏风,忽然怔住了,诧异的看着眼前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