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叹了口气道:“因为我跟你一比,简直就像是个老头子了。”

  上官燕儿道:“我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证明给你看,我已经不是孩子了,要你相信我不是在说谎,你难道还以为我喜欢你,告诉你,你少自我陶醉。”

  她的声音越说越大,越说越气。已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陆小凤刚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刚想说两句安慰的话……

  忽然间,房门又被推开,黑暗的房子立刻明亮了起来。

  个人手里举着灯,站在门口,穿着件雪白的袍子,脸色却比她的袍子还苍白。

  上官丹风。陆小凤几平忍不侍要钻到床底下去,他实在受不了她看着他时的那种眼色。

  雪儿脸上的表情,也好像一个正在厨房里偷冰糖吃,恰巧被人撞见了的孩子。

  可是她立刻又挺起了胸,赤裸裸的站起来,歪着嘴向陆小凤笑了笑,道:“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要来,我本来可以早点走的。”

  上官丹凤看着她,连嘴唇都已气得发抖,想说话,却又说不出。

  雪儿也已披上了长袍,昂着头,从她面前走过。忽又歪着嘴对她笑了笑,道:“其实你也用不着生气,男人本来就全都是这样子的。”

  上官丹凤没有动,也没有开口,她全身都似已僵硬,雪儿的脚步声终于已渐渐远去。

  上官丹风还是站在那里,瞪着陆小凤,美丽的眼睛里似已有了泪光,喃喃道:“这样也好,我总算看清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跺了跺脚,扭头就走。

  可是陆小凤已赶过去,拉住了她。

  上官丹风咬着嘴唇,道:“你……你还有什么话说?”

  陆小凤叹’口气道:“我本来不必说什么的,因为你也应该明白,我本是在等你。”

  上官丹风垂下头,听着,过了很久,也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本来是想来的。”

  陆小凤道:“现在呢?”

  上官丹凤道:“现在……现在我却要走了。”

  她忽又抬起头,凝视着陆小凤,眼睛里带着种又复杂,又矛盾的表情,也不知是在埋怨,还是在惋惜。

  陆小凤苦笑道:“你真的相信我会跟雪儿……”

  上官丹凤用指尖轻轻掩任了他的嘴,柔声道:“我知道你不会,可是今天晚上……今天晚上我已不能留在这里。”

  无论准看见这种风景的事,都绝不会再对别的事有兴趣。

  陆小凤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他已放开手。

  上官丹风看着他,忽然垫起脚尖,在他脸上亲了亲,轻轻道:“你也应该知道我本来并不想走的。”

  陆小凤忽然笑了。微笑着道:“现在你最好还是快点走,否则我说不定会……”

  上官丹凤不等他的话说完,已从他怀抱中溜了出去,忽又回眸一笑,道:“我警告你,那小丫头可真是个小妖精,你下次看见她时也最好快点走,我吃醋的时候会咬人的。”

  夜更深,更静,天地间充满了宁静与和平。

  人的心呢?

  上午。青石板的街道已刚刚被太阳晒得发烫,两旁的店铺却还有几家未曾开门。

  大城里的人,又有几个还能习惯那种“日出而作”的生活。

  丹凤公主用缀满鲜花的马车,一直将他们送到这里才回头的。

  “我们一有消息,就会通知你。”

  “我知道,我等你。”

  我等你,有她这么样一个女孩子在等你,你还有什么可埋怨的。

  花满楼道:“你要被她咬一口的了。”

  陆小凤瞪了他一眼,也忍不住笑道:“这个人的耳朵简直比兔子还灵,下次我倒要提防着点。”

  花满楼微笑着,道:“她说的那小妖精,也就是上官飞燕的妹妹?”

  陆小凤苦笑道:“像她那样的小妖怪,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很难找出第二个的。”

  花满楼沉吟着,终于忍不住问道:“她有没有找到她姐姐?”

  陆小凤道:“好像还没有,我刚才应该问问上官丹风的,她也许会知道你那燕子飞到哪里去丁?”

  花满楼又笑了笑,道:“你不问也好,问了说不定也要被她咬一口。”

  陆小凤道:“我虽然没有问,但雪儿却已应该问过。”

  花满楼道:“看样子她也没有问出来!”

  他虽然在微笑着,但脸上却又掩不住露出了忧虑之色。

  陆小凤沉思着,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上官飞燕有多大年纪?”

  花满楼道:“她说过,她是属羊的,今年才十八。”

  陆小凤用指尖抹着他的胡子,喃喃道:“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会不会有一个二十岁的妹妹?”

  花满楼笑道:“这就得看情形了。”

  陆小凤怔了怔,道:“看情形?”

  花满楼道:“若连你这样的聪明人,都会问得出这么笨的话来,十八岁的女孩子为什么不会有二十岁的妹妹?二十岁的妹妹说不定还会生出八十岁的儿子来。”

  陆小凤也笑了,忽然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道:“十八岁的姐姐显然绝不会有二十岁的妹妹,上官飞燕也就绝不会有意外。”

  花满楼道:“哦?”

  陆小凤道:“雪儿说不定根本就知道她姐姐在哪里,却故意用那些话来唬我,现在我才知道:“她说的话连一个字都不能相信。”

  花满楼又笑了笑,仿佛已不愿再讨论这件事,忽然改变话题,问道:“你说你要到这里来找人?”

  陆小凤点点头。

  花满楼道:“西门吹雪好像并不是住在这里的。”

  陆小凤道:“他本来就不在这里,我找的是别人。”

  花满楼道:“你找谁?”

  陆小凤道:“你很少在外面走动,也许还不知道江湖中有两个很奇怪的老头子一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古往今来所有奇奇怪怪的多,他都知道一点,另一个本事更大,无论你提出多奇怪困难的问题来、他都有法子替你解决。”

  花满楼道:“你说的是大通和大智?”

  陆小凤道:“你也知道他们?”

  花满楼淡淡道:“我虽然是个瞎子,却一点也不聋。”

  陆小凤苦笑道:“有时我例真希望你还是聋一点的好。”

  这时他们已走到阴凉的屋檐下。对面正有一个和尚垂着头,规规矩矩的走过来。

  这和尚长得倒也是方面大耳,很有福相。身上穿的却又破又脏,脚上一双草鞋更已几乎烂通了底。

  陆小凤看见了这和尚,立刻迎上去,笑道:“老实和尚你好!”

  老实和尚抬头看见了他,也笑了道:“你最近有没有变得老实些?”

  陆小凤笑道:“等你不老实的时候,我就会老实了。”

  老实和尚遇着了他,好像只有苦笑。

  陆小凤又道:“看样子你今天好像特别开心,莫非有什么喜事?”

  老实和尚苦笑道:“老实和尚怎么会有喜事,像你这样不老实的小伙子才会有喜事。”

  陆小凤道:“但今天却好像是例外。”

  老实和尚皱了皱眉,又叹了口气,道:“今天的确是例外。”

  看他的表情,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已不愿陆小凤再问下去。

  只可惜陆小凤偏偏有点不识相,还是在问道:“为什么?”

  苍实和尚苦着脸讷讷道:“因为……因为我刚做过一件不太老实的事。”

  他本来不想说的,却又不能不说,因为他是个老实和尚。

  所以陆小凤更觉得奇怪,更要问下去:“你也会做不老实的事?”

  老实和尚道:“这还是我平生第一次。”

  陆小凤觉得更有趣了压低声音道:你做了什么事?”

  老实和尚的脸似已有点发红,嘎哺着道:“我刚去找过欧阳。”

  陆小凤道:“欧阳是什么人?”

  老实和尚看着他,表情忽然变得很奇怪,竟好像有点沾沾自喜的样子,又好象对陆小凤无知很同情,摇着头道:“你怎么会连欧阳都不知道?”

  陆小凤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

  老实和尚悄悄道:“因为欧阳就是欧阳情。”

  陆小凤道:“欧阳情又是何许人也?”

  老实和尚的脸更红结结巴巴的说道:“她是个……是个,很出名的…妓女。”

  他好像已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了出来才总算说出了最后这两个字。

  陆小凤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他做梦也想不到这老实和尚也会去找妓女。

  可是他心里虽然觉得又惊奇,又好笑,脸上却偏偏不动声色,反而淡淡道:“其实这也算不了什么,这种事本来就很平常的。”

  老实和尚反而吃了一惊,忍不住道:“这种事还很平常?”

  陆小凤正色道:“和尚既没有老婆,也没有小老婆,一个个身强力壮的,若连妓女都不能找,你叫他们怎么办?难道去找尼姑?”

  老实和尚已听得怔住。

  陆小凤接着道:“何况,高僧和名妓不但是妙对,而且本来就有种很密切的关系。”

  老实和尚忍不住问道:“什么关系?”

  陆小凤道:“高僧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名妓却是做一天钟,撞一天和尚——这种关系难道还不够密切么?”话还没有说完,他自己已忍不住笑得弯了腰。

  老实和尚却已气得发了呆,呆呆的怔了半天,才叹息着,喃喃道:“我佛慈悲,为什么叫我昨天晚上遇见孙老爷今天早上又遇见陆小凤。”

  陆小凤忽然不笑了,急急问道:“你看见了孙老爷?他在哪里?我正要找他。”

  老实和尚却好像没听见他的话,嘴里还是念念有词道:“阿弥陀佛,看来坏事真是万万做不得的,我真该死,菩萨应该罚我爬回去。”

  他念着念着,忽然伏在地上,竟真的,路爬着走了。

  陆小凤也只有看着他苦笑,全没有半点别的法子。

  花满楼忍不住走过来,问道:“他真的在爬?”

  陆小凤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个人若说要爬十里,就绝不会只爬九里半的,因为他是个老实和尚。”

  花满楼笑道:“看来他不但是个老实和尚,还是个疯和尚。”

  陆小凤道:“但他却是在装疯,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花满楼道:“孙老爷又是何许人也?”

  提起孙老爷,陆小凤的兴致又高了道:“这孙老爷的全名应该是龟孙子大老爷。”

  花满楼失笑道:“他怎么会起这么样个好名字?”

  陆小凤道:“因为他自己常说他自己没钱的时候虽然是龟孙子有钱的时候就是大老爷了。他又恰巧姓孙,所以别人就索性叫他孙老爷。”

  花满楼笑道:“你认得的怪物倒真不少。”

  陆小凤道:“幸好十个怪物,倒有九个都不太讨厌,这孙老爷尤其不讨厌。”

  花满楼道:“你要找的究竟是大通大智,还是他?”

  陆小凤道:“大通大智也是两个怪物,从来也没有人见过他们,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行踪,除了孙老爷外,谁也找不到他们。”

  花满楼道:“想不到这孙老爷的本事倒不小。”

  陆小凤道:“这个人从小就吃喝膘赌,浪荡逍遥,平生没做过一件正经事,也没有别的本事,就凭这一样本事,已经足够他逍遥半生了。”

  花满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无论谁要找大通大智,都得把他从各种地方赎出来。”

  花满楼道:“赎出来?为什么要赎出来?”

  陆小凤道:“这个人花起钱来比谁都凶,所以他大老爷总是做不了三天,就要变成龟孙子,等到没钱付帐时,他就把自己押在那里,等着别人去赎,这样子的日子他居然一过就是十来年,我想不佩服他都不行。”

  花满楼笑道:“看来这个人不但有本事,而且还很有福气。”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若要个没福气的人过他这种日子,不出半年准得发疯。”

  花满楼道:“现在你准备到哪里去赎他?”

  陆小凤道:“我当然要先去找欧阳。”

  花满楼道:“欧阳?”

  陆小凤笑了悠然道:“连欧阳你都不知道?欧阳就……”

  欧阳情,始情院里的花牌上,第一个名字就是她。

  据说她最大的本事,就是对什么人都一样,不管你是和尚也好,是秃子也好,只要你有钱,她就会把你当做世界上最可爱的人。干她这行的.只要有这一样本事,就已足够。

  何况她长得又的确不丑,白生生的脸,乌油油的头发。笑起来脸上一边一个酒涡,一双眼睛总是笑眯眯的看着你,让你觉得无论花多少银子在她身上,都一点也不冤枉。

  现在她在笑眯眯的看着陆小凤,看着陆小凤的小胡子。就好像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英俊的男人、这么漂亮的胡子。

  陆小凤却被她看得有点飘飘然了,口袋里的银票也好像已长出翅膀要往外飞。

  欧阳情笑得更甜,道:“你以前好像从没有到这里来过。”

  陆小凤道:“从来也没有。”

  欧阳情道:“你,来就找我?”

  陆小凤道:“我第一个找的就是你。”

  欧阳情垂下了头,轻轻道:“这么样说来,难道我们真的有缘?”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假!”

  欧阳情眼波流动,道:“可是,你又怎么会知道有我这么样个人的?”

  陆小凤道:“有个神仙今天早上在梦里告诉我,说我们八百年前就有缘了。”

  欧阳情惊笑道:“真有这回事?”

  陆小凤道:“连半点都不假,那神仙是个和尚,看样子就很老实,他还说连他自己都来找过你。”

  欧阳情居然还是面不改色,嫣然道:“昨天晚上倒真有个和尚来过,我到床上睡觉时,他就在这里坐着看了我一夜。我还以为他有什么毛病,却想不到他竟是个神仙。”

  她忽然走过来,坐到陆小凤腿上,轻抚着陆小凤的小胡子,咬着嘴唇笑道:“只不过这一点你可千万不能学他。”

  陆小凤道:“我不是神仙。”

  欧阳情附在他耳旁,轻咬着他的耳朵,吃吃的笑道:“其实做神仙也没什么好处,只要你这朋友也去,我就可以让你觉得比神仙还快活。”

  花满楼一直微笑着,静静的坐在较远的一个角落里,他好像已不愿让这出戏再演下去,忽然道:“我们是来找孙老爷的,你一定知道孙老爷在哪里?”

  欧阳情道:“孙老爷,听说他还在隔壁的潇汀院,等着人去赎他,你一出去就可以找到潇汀院了。”她希望花满楼快走。

  但是陆小凤却先推开她站了起来。

  欧阳情皱起眉,道:“你也要去?”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想去,只可惜非去不可。”

  欧阳情道:“你要去赎他?”

  陆小凤道:“不是去赎他,是陪着他一起等人来赎。”

  他苦笑着拍了拍腰袋,又道:“老实说,现在我们身上剩下的钱,连买张大饼都不够。”

  欧阳情虽然还笑,但却已忽然变成一种笑了一种让你一看见就再也坐不住的假笑。

  陆小凤却好像看不出,忽又笑道:“但我们既然有缘。我又怎么能走?我看不如还是让他……”

  欧阳情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既然有缘,将来应该还是会在一起的,现在你还是去找他吧,我……我忽然觉得有点不舒服,我肚子疼。”

  陆小凤走过来,迎着从东面吹过来的春风,长长的吸了口气,微笑着道:“你若要摆脱一个女人,最好的法子就是让她自己说肚子疼。一个出来玩玩的男人,至少应该懂得三种法子让女人肚子疼。”

  花满楼淡淡道:“我一向知道你的办法很多。但直到今天,才知道你完全不是个君子。”

  陆小凤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你明明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为什么一定要当面揭穿她?”

  陆小凤道:“因为我不喜欢虚情假意的人。”

  花满楼道:“可是她中能不虚情假意,她要活下去,假如,她对每个人都有真情,在这种地方怎么能活得下去?”

  他微笑着,接着道:“你够义气,够朋友,甚至已可真是一个侠客,但你却有个最大的毛病。”

  陆小凤只有听着。

  花满楼道:“这世上有很多人虽然很可恶,很可耻,但他们做的事,有的也是被逼不得已的。你最大的毛病,就是从来没有替他们想过。”

  陆小凤看着他,过了很久,才轻轻的叹息了一声,道,“有时我的确不喜欢跟你在一起。”

  花满楼道:“哦?”

  陆小凤道:“因为我总觉得我这人还不错,可是跟你一比,我简直就好像是个混蛋了。”

  花满楼微笑道:“一个人若知道自已是混蛋,那么他总算还有救药。”

  “我是个混蛋一等一的大混蛋,空前绝后的大混蛋,像我这样的混蛋一百万个人里,也找不出一个。”他们一走进潇汀院,就听见有人在楼上大叫大喊。

  花满楼道:“孙老爷?”

  陆小凤笑道:“一点也不错,自己知道自己是混蛋的人并不多。”

  花满楼笑道:“所以他还有救药。”

  陆小凤道:“现在我只希望他还不太醉,还能站得起来。”

  孙老爷虽然已站不起来,幸好还能坐起来。

  现在他就直挺挺的坐在陆小凤刚雇来的马车里,两眼发直,瞪着陆小凤,道:“你就算急着要去找那两个老怪物,至少也该先陪我喝杯酒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只奇怪那些人,明明知道你已囊空如洗,为什么还要给你酒喝。”

  孙老爷刚开嘴一笑、道:“因为他们知道迟早总有你这种冤大头会去救我。”

  其实他自己的头绝不比任何人的小,没有看见过他的人,几乎很难想像他这么样,个又瘦又小的人,会长着这么样一个人脑袋。

  陆小凤道:“像你现在这样子,是不是还能马上找得到他们。”

  孙老爷傲然道:“当然,无论那两个怪物多古怪,我却偏偏正好是他们的克星,可是我们先得先约法三章。”

  陆小凤道:“你说。”

  孙老爷道:“一个问题五十两,要十足十的银元宝,我进去找时,你们只能等在外面,有话要问时,也只能在外面问。”

  陆小凤苦笑道:“我实在不懂,他们为什么从来也不愿见人。”

  孙老爷又笑了,道:“因为他们觉得世上的人除了我之外,全都是面目可憎的大混蛋,却不知天下最大的一个混蛋,就是我。”

  山窟里阴森而黑暗,洞口很小,无论谁都只有爬着才能进去。孙老爷就是爬进去。

  陆小凤和花满楼在外面已等了很久,陆小凤已等得很不耐烦。

  花满楼却微笑着道:“我知道你一定已等得着急了。可是,你为什么不想想,这里的风景多美,连风吹在身上都是舒服的。一个人能在这里多停留一会儿,岂非是福气。”

  陆小凤道:“你怎么知道这里的风景好?”

  花满楼道:“我虽然看不见,却能领略得到,所以我总觉得,只有那些虽然有眼睛,却不肯看的人,才是真正的瞎子。”

  陆小凤说不出话来了。

  就在这时,山窟里已传出孙老爷的声音,道:“可以开始,问了。”

  第一块五十两重的银子抛进去,第一个问题是“五十年前,世上是不是有个金鹏王朝?”

  过了片刻,山窟里就传出一个人低沉而苍老的声音:“金鹏王朝本在极南一个很小的国度里,他们的风俗奇特,同姓,为婚。朝中当权的人,大多复姓上官。这王朝虽然古老而富庶,但五十中前已覆没,王族的后代,据说已流亡到中土来。”

  陆小凤吐出口气仿佛对这答复很满意。于是又抛了锭银子进去,开始问第二个问题:“除了王族的后代外,当时朝中的大臣.还有没有别人逃出来的?”

  “据说还有四个人,受命保护他们的王子东来,其中一人也是王族,叫上官谨,还有三个人是大将军平独鹤,司空上官木和内库总管严立本。”

  “这问题还有点补充:这王朝所行的官制和我们汉唐时相差无几。”

  第三个问题是:“他们后来的下落如何?”

  “到了中土后,他们想必就已隐姓埋名,因为新的王朝成立后,曾经派遣过刺客到中土来追杀,却无结果。当时的王子如今若还活着,也已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了。”

  陆小凤沉吟了很久,才问出第四个问题:“若有件极困难的事定要西门吹雪出手,耍用什么法子才能打动他?”

  这次山窟里沉默了很久,才说出了四个字的回答:“没有法子。”

  城里“上林春”的竹叶青和硝牛肉,五梅鸽子,鱼羊双鲜,都是远近驰名的,所以他们现在正在上林春。

  陆小凤是个很讲究吃,也很懂得吃的人。

  “没有法子,这算是什么回答?”陆小凤喝了杯竹叶青,苦笑道:“这一桌子酒菜最多也只有五两银子,这见鬼的回答却要五十两。”

  花满楼谈谈的微笑着道:“他说没有法子,难道就真的没有法子?”

  陆小凤道:“西门吹雪既有钱,又有名,而且还是个彻底的自了汉。从来也不管别人的闲事,再加上六亲不认,眼高于顶,你对这个人能有什么法子?”

  花满楼道:“但有时他却会为了个素不相识的人奔波三千里去复仇。”

  陆小凤道:“那是他自己高兴,他若不高兴,天王老子也说不动他的。”

  花满楼微笑道:“无论如何,我们这次总算没有空跑趟,我们总算已知道,大金鹏王说的那些事,并不是空中楼阁。”

  陆小凤道:“就因为他说的不假所以这件事我们更非管不可,就因为我们要管这件事,所以更少不了西门吹雪。”

  花满楼道:“他的剑法真有传说中那么可怕?”

  陆小凤道:“也许比传说中还可怕,从他十五岁时第一次出手,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能在他剑下全身而退的。”

  花满楼道:“这件事为什么一定非他不可?”

  陆小凤道:“因为我们要对付的既不是普通人,也不是”

  他又倒了杯酒下去,接着道:“独孤一鹤若真是青衣楼的大老板,他手下就全少有五六个很难对付的人,何况,峨媚派本身就已高手如云。”

  花满楼道:“我也听说峨嵋七剑,三英四秀,都是当今武林中,后起一代剑客中的饺饺者。”

  陆小凤道:“阎铁珊‘珠光宝气阁’的总管霍天青,却比他们七个人加起来还难对付,这个人年纪不大,辈份却极高。据说连关中大侠山西雁,都得叫他声师叔的。”

  花满楼道:“这种人怎么肯在阎立本手下做事?”

  陆小凤道:“向为他昔年在祁连山被人暗算重伤,阎立本曾经救过他的命。”

  花满楼道:“霍休常年踪影不见,他那庞大的财产,当然也有极可靠的人照顾,那些人当然也不是好对付的。”

  陆小凤道:“一点也不错。”

  花满楼道:“所以我们非把西门吹雪找出来不可。”

  陆小凤道:“完全说对了。”

  花满楼沉吟着,道:“我们能不能用激将法,激他出来和这些高手一较高低?”

  陆小凤道:“不能。”

  花满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这个人非但软硬不吃,而且聪明级顶,就跟我一样。”

  他笑了笑,接着道:“若有人对我用激将法,也是连半点用处都没有的。”

  花满楼又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有个法子,倒也许可以去试一试。”

  陆小凤道:“什么法子?”

  这个法子花满楼还没有说出来,就忽然听见门口发生阵骚动一阵惊呼。

  一个人踉踉跄跄的从门外冲进来一个血人。

  四月的吞阳过了正午已偏西,斜阳从门外照进来,照在这个人身上,照得他满身的鲜血都发出红光,红得令人连骨髓都已冷透。

  血是从十七八个地方同时流出来,头顶上,鼻子里,耳朵里眼睛里,嘴里,咽喉上,胸膛上,手腕上膝盖上,双肩上,都流着血。

  就连陆小凤都从未看见过,个人身上有这么多伤口,这简直令人连想都不敢想像。

  这人也看见了他,突然冲过来,冲到他面前,用一双已被鲜血染红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肩,喉咙里“格格”的响,像是想说什么。

  可是他连一个宇都没有说出来,他的咽喉已被割断了一半。但他却还活着。

  这是奇迹,还是因为他在临死的还想见陆小凤一面,还想告诉陆小凤一句话。

  陆小凤看着他狰狞扭曲的脸,突然失声而呼“萧秋雨”。

  萧秋雨喉咙里仍在不停的“格格”直响,流着血的眼睛里,充满了焦急,恐惧,愤怒,仇恨。

  陆小凤道:“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萧秋雨点了点头,突然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惨呼,就像是一匹孤独,饥饿,受了伤的狼.垂死前在冰天雪地中所发出的那种惨呼一样。

  然后他的人突然一阵抽搐,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鞭子重重的抽在他身上。

  他想告诉陆小凤的,显然是件极可怕的秘密,可是他已永远说不出来了。

  他倒下去时,四肢已因痛苦绞成了一团,鲜红的血,已渐渐变成紫黑色。

  陆小凤跺了跺脚,振起双臂,高大的身子就像是飞鹏样,掠过了四瓦张桌子,从人们的头顶上飞出来,掠到门外。

  青石板铺成的长街上,也留着一串鲜血,从街心到门口。

  “刚才有辆马车急驰而过,那个人就是从马车上被推下来的。”

  “是辆什么样的马车?”

  “黑马车,赶车的好像是条青衣汉子。”

  “往哪边去的?”

  “西边。”

  陆小凤什么也不说,逐着斜阳追出去,奔过长街,突然又听见左边的那条街上传来一阵惊呼一阵骚动。

  一辆漆黑的马车,刚闯入一家药铺,撞倒了四五个人、撞翻了两张桌子。

  现在马已倒了下去,嘴角还在喷着浓浓的白沫子。

  赶车的人也已倒了下去嘴角流的都是血,紫黑色的血,滴滴落在他的衣襟上。

  青布衣裳,他的脸也已扭曲变形,忽然间.淡黄的脸己变成死黑色。

  陆小凤一把拉开了车门,车厢里的座位上竟赫然摆着双银钩。

  银钩上悬着条黄麻布.就像是死人的招魂幡,上面的字也是用鲜血写出来的“以血还血!”

  “这就是多管闹事的下场!”

  银钩在闪闪的发着光。

  花满楼轻抚着钩的锋,缓缓道:“你说这就是勾魂手用的钩?”

  陆小凤点点头。

  花满楼道:“勾魂手就是死在萧秋雨手上的?”

  陆小凤长长叹息,道:“以血还血!”

  花满楼道:“但另外一句话却显然是警告我们不要多管闲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