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一鹤道:“无论你是杀的独鹤也好是一鹤也好,都已不妨拔剑。”

  西门吹雪道:“好极了。”

  独孤一鹤手握着剑柄,只觉得自己的手比剑柄还冷,不但手冷,他的心也是冷的。

  显赫的声名,崇高的地位,现在他就算肯牺牲一切,也挽不回他刚才失去的力量了。

  他看着西门吹雪时,心里却在想着霍天青。他忽然觉得很后悔。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真正后悔,可能也正是最后一次。

  他忽然很想见到陆小凤,可是他也知道陆小凤现在是绝不会来的。

  他只有拔剑。

  现在他已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突然间,黑暗中又有剑气冲霄。

  风更冷,西门吹雪自己的血流出来时,也同样会被吹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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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陆小凤系列·陆小凤传奇》

魂断离恨天

  柔软的草地已被露水湿透,夜已更深了。

  霍天青慢慢的穿过庭园,远处小楼上的灯光,照着他苍白憔悴的脸。他显得很疲倦.孤

独而疲倦。

  荷塘中的碧水如镜,倒映着满天的星光月光,他背负着双手,停立在九回桥头,有风吹

过时,片树叶落下。

  他俯下身,拾起了这片落叶,忽然道:“你来了。”

  “我来了。”

  霍天青抬起头来时,就看见陆小凤。

  陆小凤就像是片落叶一样,从墙外飘了进来,落在荷塘另一边,也正在看着霍天青。

  他们之间,隔着十丈荷塘,可是他们却觉得彼此间的距离仿佛很近。

  陆小凤微笑着,道:“你好像在等我”

  霍天青道:“我是在等你。”

  陆小凤道:“你知道我会来?”

  霍天青点点头,道:“我知道你非来不可。”

  陆小凤道:“为什么?”

  霍天青道:“你走了后,这里又发生了很多事。”

  陆小凤道:“很多事?”

  霍天青道:“你不知道?”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一件。”

  霍天青道:“你知道独孤已死在这里?”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但我却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该死。”

  霍天青沉默着,忽然也叹息了一声,道:“你当然也不会知道他的死跟我也有关系。”

  陆小凤道:“哦?”

  霍天青道:“若不是我,他也许还不会死在西门吹雪剑下。”

  陆小凤道:“哦?”

  霍天青道:“我一向不喜欢妄尊自大的人,独孤却偏偏是个妄尊自大的人,所以,西门

吹雪还没有来的时,他已跟我交过了手。”

  陆小凤道:“我知道。”

  霍天青很意外:“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陆小凤笑了笑,道:“独孤与西门交手时,真力最多巳只剩下五成,能让他真力耗上五

成的人,这附近还不多。”

  霍天青慢慢的点了点头,道:“不错,这件事你应该能想得到的。”

  陆小凤道:“还有件事是我想不到的?”

  霍天青点点头。

  陆小凤又笑了笑,道:“想不到也无妨,现在我只想知道上官丹凤在哪里?”

  霍天青道:“这件事正是你想不到的。”

  陆小凤道:“什么事?”

  霍天青道:“她并没有到这里来,而且只怕也不会来了!”

  陆小凤怔住,他的确没有想到上官丹凤居然不在这里。

  霍天青道:“你也许会奇怪,我怎么会知道她不来了?”

  陆小凤承认:“我的确奇怪。”

  霍天青道:“你看过这封信,也许就不会奇怪了。”

  他果然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信,随手一抛,这封信就像是浮云般向陆小凤飘了过去。

  “丹凤难求,小凤回头。

   若不回头,性命难留。”

  信上只有这么样的十六个字,字写得很好,信纸也很考究。

  信封上竟写的是:“留交陆小凤。”

  霍天青道:“这封信本是要给你的,现在我已给了你。”

  陆小凤道:“但我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霍天青淡淡道:“这意思就是说,你已很难再找到上官丹凤了,所以最好还是及早回头

,不要再管这件事,否则就有人要你的命。”其实他当然知道这意思陆小凤也懂得。

  陆小凤道:“这封信是谁要你转交给我的?”

  霍天青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你也不知道?”

  霍天青道:“你若也写了这么样一封信叫我转给别人,你会不会当面交给我?”

  陆小凤道:“不会。”

  霍天青道:“所以写这封信的人,也没有当面交给我,我只不过在阎大老板的灵位下发

现了这封信,别的我全不知道。”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你当然不会知道。”

  霍天青道:“但你却应该知道。”

  陆小凤道:“应该知道什么?”

  霍天青道:“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

  陆小凤苦笑道:“我只知道这不是阎大老板在棺材里写的。”

  霍天青目光闪动,道:“你也应该知道,除了阎大老板外,还有谁不愿你管这件事?”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我偏偏不知道。”

  霍天青道:“你至少知道一个人的。”

  陆小凤道:“谁?”

  霍天青道:“我。”陆小凤笑了。

  霍天青却没有笑,沉着脸道:“上官丹凤既已不会来,你若也不再管这件事,这珠光宝

气阁的万贯家财,岂非就已是我的。”

  陆小凤微笑道:“但我却知道天禽门的掌门人,绝不会做这种事。”

  霍天青凝视着他,嘴角终于也露出了微笑,忽然道:“想不想喝杯酒去。”

  陆小凤道:“想。”

  酒是用青花磁坛装着的,倒出来时,无色无昧,几乎和白水差不多,可是用新酒一兑,

芬芳香醇的酒昧,就立刻充满了这间小而精致的屋子。

  陆小凤慢慢的啜了一口,长长的吸了口气,道:“这才是真正的女儿红。”

  霍天青道:“你很识货。”

  陆小凤笑道:“所以下次你若还有这么样的好酒,还是应该请我来喝,我至少不会糟蹋

你的好酒。”

  霍天青笑了笑,道:“我也并不是时常都有这种好酒的。”

  陆小凤道:“哦。”

  霍天青道:“这酒还是我上次去拜访一位邻居时,他送给我的。”

  陆小凤叹道:“我羡慕你,这么好的邻居,现在已经比好酒更难找。”

  霍天青道:“但他却也是个很古怪的人,你想必也该听说过他的。”

  陆小凤道:“我认得的怪人的确不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个。”

  霍天青道:“他叫霍休。”

  陆小凤失声道:“霍休?他怎么会是你的邻居?”

  霍天青道:“他虽然并不常住在这里。却盖了栋小楼在这后面的山上,每年都要到这里

来住一两个月。”

  陆小凤眼睛忽然亮了,道:“你知不知道他到这里来干什么?”

  霍天青道:“除了喝酒外,他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做。”

  陆小凤没有再问下去却仿佛存沉思着,他喝酒的时候,本来一向不大肯动脑筋的,这次

却是例外。

  霍天青并没有注意道他的表情,又道:“所以只要是你能,说得出的好酒,他那里几乎

都有的,我虽然并不太喜欢喝酒,但连我到了他那小楼后,都有点不想再出来了。”

  陆小凤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什么酒喝起来味道特别好?”

  露天青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偷来的酒。”

  霍天青又笑了,道:“你想要我陪你到那里偷酒去?”

  陆小凤笑道:“一点也不错!

  霍天青道:“这世上只有一种人是连一滴酒都不能喝的,你知不知道是哪种人?”

  陆小凤道:“不知道。”

  霍天青道:“是没有脑袋的人,所以你若还想留着脑袋喝酒,最好乘早打消这主意。”

  陆小凤笑道:“偷酒就跟偷书一样,是雅贼,就算被人抓一住,也绝不会有砍脑袋的罪

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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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陆小凤系列·陆小凤传奇》

霍天青

  陆小凤笑道:“你跟露休算起来五百年前还是一家人,你怕什么?”

  霍天青道:“可是他自己亲口告诉过我,他那小楼上,有一百零八种机关埋伏,若不是

他请去的客人,无论谁闯了进人,要活着出来都很难。”

  他叹了口气,又道:“那些机关是不认得人的,不管你姓霍也好,姓陆也好,都完全没

有一点分别。”

  陆小凤终于也叹了口气,道:“我眉毛有四条,少了两条也没关系,脑袋却只有一个,

连半个也少不得的。”

  他苦笑着,又道:“连几坛酒都要用一百零八种机关来防备别人去偷,这就难怪他会发

财了。”

  霍天青道:“也许他并不是为了要防备别人去偷他的酒。”

  陆小凤目光闪动,道:“难道你认为他那小楼上另有秘密。”

  霍天青笑了笑,淡淡道:“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点秘密的事。”

  陆小凤道:“只不过真正能保守秘密的,却也只有一种。”

  霍天青道:“哪种人?”

  陆小凤道:“死人。”

  霍天青的目光也在闪动着,道:“霍休并不是死人。”

  陆小凤道:“他不是。”

  最可怕的也是死人。无论这个人活着多么温柔美丽,只要一死,就变得可怕了。

  所以石秀云的尸体上,已被盖起了一块白布。

  桌上有盏孤灯,花满楼默然的坐在灯旁,动也不动。他本来已走了,却又回来。

  无论石秀云是死是活,他都绝不能抛下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小店的主人早巳溜了,只留两盏灯在这里,似已忘记了瞎子根本就用不着灯的。

  四下一片寂静,听不见一点声音,陆小凤进来时,也没有发出声音。

  但花满楼却已转过头,面对着他,忽然道:“你喝了酒?”

  陆小凤只有承认:“喝了一点。”

  花满楼冷冷道:“出了这么多事之后,你居然还有心情去喝酒,倒真难得的很。”他板

着脸,他一向很少板着脸。

  陆小凤眨了眨眼,道:“你是不是很佩服我?”

  他对付生气的人有个秘诀,你既然已生气了就索性再气气你,看你究竟能气成什么样子

,看你究竟气不气得了。

  花满楼不说话了。他很了解陆小凤,他还不想被陆小凤气死。

  陆小凤反而没法子了,讪讪的道:“其实你也该喝杯洒的,酒最大的好处,就是它能让

你忘记很多想也没有用的事。”

  花满楼不理他,过了很久,忽然道:“我刚才看见一个人。”

  陆小凤道:“你刚才看见了很多个人。”

  花满楼道:“但这个人却是我本来以为绝不会在这里看见的!”

  陆小凤道:“谁?”

  花满楼道:“上官飞燕。”

  陆小凤怔了怔,道:“她没有死?”

  花满楼黯然道:“她虽然还没有死,但活得却已跟死差不多了。”

  陆小凤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她似已落在别人的手里,行动已完全被这个人控制。”

  陆小凤动容道:“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花满楼道:“她没有说,我也不知道,只不过,以我的猜想,这个人一定是——”

  队小凤道:“一定是谁?”

  花满楼道:“霍休。”

  陆小凤刚坐下去又忽然站了起来,失声道:“霍休?”

  花满楼道:“上官飞燕这次来找我,也是被人所逼,来叫我不要再管这件事的,现在不

愿我们再管这件事的,也只有霍休。”

  陆小凤又坐了下去过了很久,忽然道:“我刚才没有看见一个人。”这句话很妙,简直

叫人听不懂。

  花满楼道:“你没有看见的人也很多。”

  陆小凤道:“但这个人却是我以为一定会看得见的,我到珠光宝气阁去中就是为了找她

。”

  花满楼道:“上官丹凤?”

  陨小凤道:“不错!”

  花满楼道:“她个在那里?”

  陆小凤道:“她根本没有去,却有人留了封信给霍天青叫他转交给我。”

  花满楼道:“信上说什么?”

  陆小凤道:“信上只有四句似通非通,跟放屁差不多的话。”

  花满楼道:“什么话?”

  陆小凤道:“丹凤难求,小凤回头,若不回头,性命难留。”

  花满楼沉吟着道:“这四句话的意思,好像也是叫你不要再管这件事的。”

  陆小凤道:“现在不愿我们再管这件事的,也只有一个人。”

  花满楼道:“所以你认为写这封信的人一定也是霍休?”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这个人若是己开始要做一件事,就绝不会中途罢手。”

  成功的人做事本就全都不会半途罢手的。

  花满楼道:“司空摘星没有把上官丹凤偷走,他也许并不意外,所以他早就另外派人夜

路上等着,终于还是劫走了上官丹凤。”

  陆小凤道:“我刚刚却喝了他半坛子洒。”

  花满楼又不禁很意外:“你已见过了他?”

  陆小凤道:“我没有,酒是他送给霍天青的,他有个小楼就在珠光宝气阁后面的山上。

  花满楼动容道:“小楼?”

  陆小凤一字字道:“不错,小楼。”

  花满楼也站了起来,又坐下,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还记不记得孙秀青刚才说的话

?”

  陆小凤当然记得。独孤一鹤这次到关中来,就因为他得到了个消息,知道青衣第一楼就

在……

  花满楼的脸上也发出了光,道:“你是不是认为霍休的那小楼,就是青衣第一楼?”

  陆小凤没有回答这句话,这句话已用不着回答。

  花满楼道:“但是,据大金鹏王说,青衣楼的首领本是独孤一鹤。”

  陆小凤道:“他得到的消息并不一定都是完全正确的。”

  花满楼承认“无论谁都难免被人冤枉的,同样也难免有冤枉别人的时候。”

  陆小凤忽然叹了口气,道:“只可惜现在朱停不在这里。”

  花满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据说那小楼上有一百零八处机关埋伏。”

  花满楼道:“你想到小楼上去看看?”

  陆小凤道:“很想。”

  花满楼道:“那些机关埋伏难道已吓住了你?”

  陆小凤道:没有。”

  陆小凤若已开始去做一件事的时候,也绝不会半途罢手的。无论什么事都绝不能令他半

途罢手。”

  山并不高,山势却很拔秀。上山数里,就可以看见一点灯光,灯光在黑暗中看来分外明

亮。

  花满楼眼前却只有一片黑暗。

  陆小凤道:“我已看见了那小楼。”

  花满楼道:“在哪里?”

  陆小凤道:“穿过前面一片树林就到了,楼上还有灯光。”

  花满楼道:“你想,霍休会不会也到了这里?”

  陆小凤道:“不知道。”

  花满楼道:“我刚才说过,每个人那难免有冤枉别人的时侯。”

  陆小凤道:“我听见了我也不聋。”

  花满楼道:“我只不过提醒你,霍休是你的朋友、而且对你一向不错。”

  陆小凤冷冷道:“我以为我会冤枉他?我虽然常常被人冤枉,却还没有冤枉过别人。”

  他忽然显得很烦燥,因为他心里也有种矛盾。

  能赶快结束这件事,赶快揭穿这秘密,当然最好,但他却实在不希望发现那阴险恶毒的

青衣楼中,真是他的朋友。

  树林中带着初春木叶的清香,风中的寒意虽更重,但天地间却是冰冷的。

  没有人,没有声音,红尘中的喧哗和烦恼,似已完全被隔绝在青山外。

  只不过世上一些最危险、最可怕的事、往往就是隐藏在这种平静中的。

  陆小凤忽然道:“我不喜欢这种情况。”

  花满楼道:“什么情况?”

  陆小凤道:“这里太静了,太吵和太静的时候,我都会觉得很紧张。”

  花满楼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每次遇见的怪事,都是在这两种情况下发生的!”

  花满楼道:“你若是真的很紧张,最好多说话,说话往往可以使人忘记紧张。”

  陆小凤道:“你要我说什么?”

  花满楼道:“说说霍休。”

  陆小凤道:“这个人的事你岂非已知道很多。”

  花满楼道:“我只知道他是个又孤避,又古怪的大富翁。平生最讨厌应酬,所以连他最

亲信的部下都往往找不到他的人。”

  陆小凤道:“他不但讨厌应酬,还讨厌女人,所以直到现在还是个老光棍。”

  花满楼道:“他唯一的癖好就是喝酒,不但喜欢喝,而且还喜欢收藏天下各地,各式各

样的名酒。”

  花满楼道:“听说他的武功也不错。”

  陆小凤道:“我也没有真正看见过他施展武功,但我却可以保证.他的轻劝,内功,和

点穴术绝不在当世代何人之下。”

  花满楼道:“哦。”

  陆小凤道:“而且他练的是童子功,据我所知,世上真正有恒心的练童子功的人,绝不

出十个。”

  花满楼笑道:“要练这种功夫,牺牲的确很大,若不是天生讨厌女人的人,实在很难保

持这种恒心。”

  陆小凤也笑了,道:“别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是绝不会练这种倒霉功夫的,就算

要倒下我的脑袋来,我也不练。”

  花满楼微笑道:“若是割下你另外一样东西,你就只好练了。”

  陆小凤大笑,道:“原来你也不是真君子。”

  花满楼道:“跟你这种人时常在一起,就算是个真君子也会变坏的。”

  他们大笑着,似乎并不伯被人发现,既然迟早总要被发现,鬼鬼崇崇的岂非反而有失风

度。

  陆小凤又道:“故老相传,只要有恒心练童子功的人,武功一定能登峰造极。”

  花满楼道:“这不是传说,是事实,你知要肯练童子功,练别的武功一定事半功倍。”

  陆小凤道:“但古往今来,武功真正能到达颠峰的高手却偏偏没有一个练童子功的,你

知不知道是什么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