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终有一日这天下会是他们的,如今不学着怎么携手并进,来日便会有争执。

他很明白患难情谊的重要,靳修他们这帮人,从最开始的时候跟随他到如今,中间不是没有过分歧。

但是再大的分歧,也都在那些年的生死与共里消失于无形。

“人还是要经历,不经历便不深刻。”他说。

她能明白他的心,从最开始她的懵懂,只凭着一腔热情选择了他,到后来相知相惜,如今风风雨雨里走过来,很多感情,不是轻轻巧巧一两句话就能判断得出是非的。

曾经她对他的恨,一部分来源于对他的失望,一部分来源于对卫家人的愧疚。

夹在他和卫家之间的她,那种痛苦,她永生永世不想再来第二次。

如果不是因为她有个太了解她的父亲,也许,她仍然不可能与他还有重来的机会。

她给淮哥儿裁衣服的时候,顺便也给他做了个荷包,为免人注意,是照着原来的样子做的。

但即便如此,他在与戚远侯,武宁伯他们喝酒的时候,不经意地露了出来,还是着了形迹。

等他走后,武宁伯就趴在威远侯耳朵上说:“大哥换新荷包了,而且上面的绣花跟原来那个一样!”

之前的荷包用了好多年,是大嫂做的,他们都知道。亏他保护得好,也没有磨损。

现在他突然之间换了新荷包,这真是件值得惊奇的事。

贺兰在给他递折子的时候也多看了它两眼。

他扬首,也觑了眼他,他便把目光收回去了。

这孩子就是识趣,不该问的他绝对不会多问。

不过此后,她还是小心了。

他说毕尚云才是造成这一切悲剧的恶人,要拿住他不容易,她得配合着点。

威远侯近来觉得大哥龙心甚悦,有心讨好,捉了对鹦鹉过来送给大嫂。

卫羲儿没养过鸟,但宅子里清静,有这么两只活物儿闹腾闹腾,也挺好的。

她和瑜慧上街给它们买吃的,亲手拌食给它们。

他坐在厢房里看看书,透过窗户看见她在鸟儿扑腾下又惊又笑地,也会不觉地扬唇走神。

他心里是愉悦的,这种心情,就像是冷暖最合适的午后,在飘浮着白云的山坡上,迎着风儿在花海里畅快地奔跑。

又像是在月色清朗的晚上,骑着马儿,在宁静的湖畔悠然地漫步。

夜里,他们坐在窗前赏月,她望着丝缎般的天幕,忽然跟他说:“我也给你做身衣服吧。”

他捏捏她的手说道:“我虽然高兴,但衣服不像荷包,做起来劳神。况且我的衣裳有尚衣局定制,你不要费心。”

托着腮的她扭头,皱起眉眼看了看他,又转过脸去了。

他就笑了,抚她的头发说道:“好。你不累就好。”

她就笑了。

顺势靠着他的肩膀,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就那样看着星辰在天边闪耀,任由时间在耳边流淌。

卫羲儿觉得自己在寻找过去。

这爱意与相知缺失的十三年,使她无法像分开十三天一样无所顾忌地把心情全部倾泄出来。

她甚至不曾跟他表白,除去依偎,不会再有更多的接触,但是随着相守的时光增多增长,久违的熟悉和亲昵仍然在不断地被唤醒。

……

衣裳做好了。

她给他穿上,徒手掐掐他的腰身,忍不住咕哝:“怎么回事,这么多年了,尺寸也没有变过。”

他顺口接了一句:“这有什么奇怪的,我的心也没有变过。”

她抬头,正好就对上他目光。

她给他做的第一件衣服,是在送他鞋垫之后的半年。

那半年里为了送给他一件像样的女红,以匹配得上他心上人的身份,她苦练针线。

但即便如此,做出来的那件衣服也还是惨不忍睹,腰身很肥大,两只袖子也不一样。

他乐滋滋地穿上,她立刻就捂着眼睛跳起来说脱下来,脱下来!再不脱下来,她眼睛都要瞎啦!

那时候,母亲刚过世不久,父亲还沉浸在悲痛里。

她照着父亲身量做了件衣服安慰他,又做了一件给大哥。

如此往复,有了许多经验,她才拿出来一件较为满意的成品。

他穿上新衣的那日,两个人出去逛了街。

她觉得穿着她做的衣裳的他,整个人都是发光的。

他感觉到她的注视,侧首微笑,然后大手牵住她,与她十指交扣,漫步在人海里。

那个时候的卫羲儿,是十足的怀春少女,心上人这样的一个小动作,便令她芳心砰砰跳,一直持续了好久好久。

他的手掌又大又温暖,不如现在养尊处优后的温润,回忆起来,有一些些粗砺,骨节处还有些硬茧。

但是用不大不小的力道裹着她的小手,就像是粗糙但是坚固的一道石墙,正在严密保护着一窝小绵羊,那感觉真是棒极了。

“过两天天我有空,我们出去走走。”他把她扣在胸前说,“该是踏青的时候了。”

……

瑜慧听说要去踏青,很高兴。

提前准备了很多吃的喝的,还有毛毡和帏帽。

“现在又不冷了,拿帏帽干什么?”卫羲儿一面不解地问,一面好玩地将帽子戴在头上照起镜子。

瑜慧叹气:“本来咱们是用不着,但是姑父回头见路上那么多人盯着姑姑,肯定又会不爽。

“上回我就略略夸张地说了句他抱了韩凝,直到现在我都还没领过月钱!回头他找不到帽子给你戴,不定又要怎么压榨我。”js3v3

第568章 谁家新燕啄春泥(23)

卫羲儿在镜子里看她:“为什么你嘴里的他听起来就好像是个恶霸?”

瑜慧撩眼:“其实差不多。”

柿子专捡软的欺,有本事他去压榨他媳妇试试?

也就只有你觉得他那么可爱而已。

卫羲儿抿唇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

暮春,传来韩顿倒台的消息。

她为萧淮和沈羲感到骄傲。

但他们成亲,她却去见证不了,她很感伤。

她准备了精心挑选的一些头面首饰,让他带过去。

“你说我给他们点什么好呢?”

她在清点这些的时候他在旁边看着,也说道。

她轻睨了他一眼,没说话。

她知道他心里有数,不过是故意问她罢了。

他也没再说话,她不能去参加儿子的婚礼,他心里比她更难受。

因为她可以说无愧于萧淮,而他却始终心里有愧。

在确知沈羲的确是萧淮的良配之后,作为父亲,他内心里也是暗地里松了口气的。

终归能有个人代替他们对他好,令人安慰。

缺失的那些年,他已经补不过来,这个遗憾,定会伴随他终生。

……

日子仿佛过得越发快了。

毕尚云倒台了,他将顺利登位。

他和她去沧州祭坟。说道:“随我一道进宫,可好?”

她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摇摇头。“再等等。”

她发现,她竟然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突然要做出改变,也是难的。

在经历过那么多坎坷之后,除了与他安静地守望,其余什么也不再图。

“你总得去见见淮哥儿他们吧?”

他叹气。

又怎么能不叹?

他为了这一天,已经等了十三年。

天下大定,国泰民安,他余生除了交给她一个盛世,与她好好在一起,还有什么事做?

她说道:“那当然。我很想念他。”

但这是两码事。

“羲儿。”

他沉默下来。

她也没再说什么。

瑜慧比她激动。

“姑姑就应该像从前一样,神气地走到天下人面前,理直气壮地被姑父挽着坐上皇后之位!

“以此打消那帮对姑父虎视眈眈的女人们的妄念!”

她漫不经心地笑:“那你的小未婚夫知道你有个当皇后的姑姑,岂不是更得吓趴?”

“姑姑!”瑜慧不想跟她说笑,凝重地摇起她胳膊。

她敛笑低头,没有回应。

她把与他从头至尾的事情重新再捋了一遍。

她不知道能不能安然地呆在后宫做他大殷天下的皇后。

厮守相伴,与拥有名份,本就是两回事。

如果是从前,她的确会得意地骄傲地接受,甚至有可能霸道地跟他放话,哪怕他成了皇帝,他的妻子也只能有她!

但是现在,她反而更安于这种平淡。

……

萧放再来的时候,是早晨。

初秋的朝阳透过微黄的叶隙照在院子里,石缝里浅浅冒头的秋草在畅快地沐浴晨光。

薄雾浅淡,没有风,他立在院门内的梧桐树下,穿着绣着金龙的玄色袍服,头顶束着游龙金冠,身后侍卫宫人成群,愈发衬得他身躯挺拔英武,美仪风范无人可及。

卫羲儿在庑廊下,却是独坐着。

隔着大半个庭院与前呼后拥光芒四射的他遥遥相望,也不显单薄。

她双手撑膝,托腮微笑着欣赏他:“就差头顶树上栖只金凤凰了,这样我的院子到了夜里都可以不用点灯。”

“凤凰不是坐在廊下了么。”

他略带没好气地走过来,半蹲在她身旁,捉起她的手指摇晃着:“跟我回去,嗯?”

她抽出手来摸摸他的脸。

“好。”

虽然说更希望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可是,还是得回去的吧?

她的家人都在那里,那么她的家就在那里。

……

大殷朝的皇帝开始悄没声儿的夜不归宿了。

这件事最先发现的当然是乾清宫的太监们。

他们先是发现皇上回来的晚,后来越来越晚,而且更衣的时候还能闻到衣服上陌生的香。

这股香气是绝不同皇帝平日接触的那一类,是类似于脂粉的味道……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心里跳了跳。

后来他们又发现皇帝有时候回来,穿出宫去的中衣中裤也换了,换成了布料依旧舒适,但是手工明显不是宫里制作的陌生衣裳……

他们心口紧了紧,偶尔手下动作也会有些颤抖。

再后来他们侍候皇帝沐浴的时候,竟然在他肩膀上发现了好几道牙印……还有他的脖子……

太旖旎了!

太虐人了!

太监们觉得,他们都快要窒息了!

毕竟皇帝自打燕王府起就没有听说亲近过哪个女人,这证据一次比一次明显,他们不能再当作看不见。

能令得皇帝梅开二度,并且为之开了荤的女子,一定是个不简单的人。

负责起居注的太监等了他半个月也没见他主动提及半个字,便就斗着胆子捧着纸笔到了他跟前。

皇帝只扫了一眼,就把他摊开的簿子合了起来:“不用记。”

有了这句话,那私下里的猜测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太监们想象了一下太子那边知悉后的反应,都觉得每天把脑袋捧在手上过活。

难不成刚刚平定了朝廷,后宫里又要掀起波澜?

于是再没有人敢私下传递半个字。

东宫那边也不敢透露半点风声……

皇帝却不以为然,他每天心情很好。

如果不是商量过后觉得元旦之日宣布最好,他应该早就把她拐回来了。

杜嘉的父亲杜远楠就是原先的武宁伯,不知该说他八卦还是该说他心细,总觉得皇帝近来眉梢眼角春意泛滥,活似夜夜洞房。

没人的时候他就嘿嘿嘿地道:“皇上有喜了?什么时候带进宫,也让咱们几个拜见一下二嫂子呗?”

皇帝瞄了他一眼,喝茶不说话。

二嫂子……

杜远楠莫名觉得后颈有些发凉,不知道哪里说错了。

要不是靳修从旁拍了他后背一巴掌,他定是还要追问的。

皇帝夜里在妻子跟前邀功:“我帮你把远楠给削了,让他去营里强训新兵一个月,不准回家。”

从前自阵地上赶回来取笑卫羲儿吃醋的那七个人里,杜远楠就是取笑得最得劲的那个。

卫羲儿笑:“这种害人家夫妻分离的事,你以后还是少干吧!”

他从身后环住正对镜松发髻的她,一面嗓音低哑解她的衣带:“是我错了。我给娘娘侍寝好不好?”

第569章 谁家新燕啄春泥(24)

除夕。

还没天亮,就开始下雪了。

纷纷曳曳地,一开始很小,然后逐渐变大,到了下晌,就成鹅毛大雪了。

瑜慧和两个妹妹正在给卫羲儿梳妆。

她有些紧张:“姑姑,插紫色的绢花好还是插金色的绢花好?”

卫羲儿想了想,没插花,挑了两枝萧放给她的那两枝步摇插上了。

她本来也有点紧张。不为别的,只为马上就要见到她的儿子和儿媳。

但是一想到他在宫里等着她,她又什么不安的情绪都没有了。

他护着她跨过那么多艰险的时刻,他是她心底的英雄。

自昨夜开始,宅子门前整条街都已经有侍卫进驻了。

而她远在京外的几位嫂子和侄儿女们都提前进京了。

她今日先进宫,明日他们会以后族的身份进宫朝贺,然后接受封赏。

萧放早遣了太监过来交代过事宜。

四个侄儿都是经过风雨的,且这些年也在他暗中照顾下苦读诗书,如今不光是体魄十分强健,才学人品也很出色,更不会因为未曾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而失礼。

他们都是卫家的顶梁柱。

瑜慧伴着她上了进宫去的马车。

对于怎么进宫这件事,他也是跟她探讨过许多回的。

原本他想以皇后凤辇,再配上完整仪仗风风光光地来接她,如此方显郑重。

但一则尚未册封便使鸾驾来接,将生出许多麻烦,二则他深思过后,心下也并不甚乐意。

“你我早就成亲了。以凤辇接你,那就好比再娶。我只娶一次亲,你不是再娶,在我心里,你只不过是离家住了几年回家而已。”

卫羲儿也觉得大张旗鼓地入宫事情更多,也难以控制,她更宁愿以低调的方式先和萧淮他们见面。

“到底要不要提前告诉他们呢?”她又问,“缓缓有身孕,万一吓着她了就不好了。”

“放心。她半天三更地连坟地都敢闯,胆子大着呢。”他宽慰她。

想了想他又说:“那丫头应该也察觉点什么出来了,上次我问她拿胭脂,她就一副活见鬼的模样。

“——不过,咱们儿子知道真相后,或许反应会有些大。说起来我还得谢谢他这些年没有动刀子杀过我呢。”

说着说着他苦笑起来。

她就捶了他一下。

也是啊,幸亏那么些年事态没有失控。

倘若有一件事上失了手,她和他也不会有今日的结局。

马车在午门下换了软轿,人来人往的,去东宫的命妇也多,没有人留意宫门下太监不安地等待着的,这位着装简单,但浑身上下透着看透世事的淡泊的女子是谁?

她先到乾清宫。

他脚步匆匆地进来,也不顾身后还有大群的宫人,一把将她抱住。

她越过他肩膀笑看着他身后一众瞪口呆的宫人,拍拍他的背:“你吓着人了。”

他再抱了会儿才把她放开,接而牵着她往坤宁宫去。

“这几日先住在坤宁宫,这是规矩。过几日再搬去钟粹宫吧。我真是恨不得你就住在乾清宫,一刻也不想跟你分开。”

身后宫人下巴都快要掉下来。

虽然已经获准知道面前这位就是十三年前被皇帝及时救了下来的卫夫人,但以往皇帝的深情也只是表现在不近女色上,别的地方还是很正常的。

怎么私下里在妻子面前,居然是这样子肉麻的话张口就来的么?

这么说来前阵子皇帝身上的牙齿和脖子上的红痕都是夫人留下来的了?

好羞耻……

好残忍……

以后天天都要接受这样的折磨了!

有东宫那对成天秀恩爱的太子夫妇,本来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就已经很过份,没想到这又来了一对!

而且还是至尊级别的,东宫还能避避,这里压根都没法避开,让人怎么活?

……

萧放陪着卫羲儿简单用了晚饭就去了前殿,在今夜里,六部都得为明日的册后大典作准备。

临走前他俯身在她脸畔印了一吻。

她送他出殿,瑜慧去收拾床铺,她便在各处漫步起来。

殿里放的都是他们从前在卫家的东西。

他的兵器,盔甲,舆图。她的梳妆镜,喜欢的花瓶,香炉,零零碎碎的这些,都很实在,也很亲切。

不光是她自己的东西,甚至是他的,她也每一样都有着感情,那些兵器和盔甲上落下的痕迹,有可能还是与她一起时留下的。

岁月早就把他们俩拴在了一起,怎么分也分不开了。

“你是谁?”

正看着,身后就来了人。

是怀着身孕的沈羲。

很奇怪,在这一刻之前,她心里有些不知道怎么跟她见第一面,但真正见到的这一刻,她忽然什么不适的猜想都没有了。

有可能是她这两年里一直熟知着她,把她当成了萧淮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有可能是她肚里怀着萧淮的孩子,使她回想起了自己怀着萧淮的时候。

也有可能是她的惊疑反而使她镇定,又或许是她本身给人的感觉就容易亲近。

“卫……夫人!”

果然,她还是震惊了。

她笑了笑:“缓缓,你该叫我母亲。”

她是真的被吓到了吧?

虽然比她预想的样子要好很多,但她的确是语无伦次了,甚至还转头看起了左右。

她觉得抱歉,如果她怀着萧淮的时候有人这么吓她,她一定会暴跳如雷的。

“阿盈!”

贺兰的声音也在门外响起来,紧接着进来的是他率领着的正在议事的众臣。

他脚步急促地走进,看了眼沈羲,然后望着卫羲儿,喉头滚动地伏地跪了下去:“夫人!”

面前跪了一大片,大多是才自乾清宫收到消息,震惊而且瑟索的人们。

“夫人回来了?!”

就近的霍究也闻讯赶来了。也带来一批亲军卫的将士。

在卫家,卫羲儿待他们如待萧淮一样尽心。

再然后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那声音逐渐靠近,从一开始杂乱到如雷声一般,然后渐渐清晰,到最后只剩一个人的脚步,像越近逼近的雨点,到了门槛下,倏然停住。

萧淮手里长剑咣啷落地,那如山巍峨的身影,如殿里烛光一般地摇晃起来。

“……母亲?”

第570章 谁家新燕啄春泥(25)

他喊得很轻,怕是幻影,声音大了会惊散。

也怕是他们捉弄他,反应太大迎接他的是他们的哄笑——虽然没人够胆,但他仍然怕。

他从身体和心灵上已经遭受这种失去有十三年,陡然失而复得,那样的彷徨,该怎么形容呢?

他转身抱住沈羲,在她肩膀上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