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锦心似玉小说上一章:第6章
  • 锦心似玉小说下一章:第8章

黄华坊老君堂的宅子是公中的,大家都有份。原来是二房在京中为官,所以才把这宅子给了他们居住。现在几房齐聚京里,二房就应该将宅子腾出来才是…怎么还在外面置宅子。难道二房以为那宅子是自己的不成?

罗振兴是知道母亲心思的,低声劝道:“娘,钱财乃身外之物。我们自己住着舒坦就好。”

大太太望着儿子,脸色大霁:“儿孙不问爷娘田。兴哥,这才是顶天立地男子汉的作派。我有这样的儿子,钱财的确是身外之物。”

罗振兴脸色微赫:“儿子哪有母亲说的那样好!”

大太太笑而不语,望着儿子的神态却有几份骄傲,由他搀着进了门。

罗振兴的妻子、大奶奶顾氏抱着儿子庥哥早领了六姨娘、丫鬟、媳妇、婆子候在垂花门前。

看见大太太,她忙迎了上去。庥哥更是立刻兴奋地张开了双臂,大声地喊着“祖母,祖母”。

笑容再也无法掩饰地从大太太的眼角眉梢流出来。

她疾步向前,伸手把庥哥抱在了怀里:“好庥哥,想祖母了没有?”

“想了!”四岁的庥哥奶声奶气地回答,抱住了大太太的脖子,把脸贴在了大太太的下颌处。

“真是乖。”大太太轻轻地拍着孙子的背,满脸的笑容。

六姨娘等人纷纷上前给大太太请安,大太太好心情地应了,然后抱着庥哥抬脚就要进屋。

大奶奶忙伸手去接庥哥:“娘,您一路劳累了,庥哥还是让我抱吧!”

“我还不至于连个孩子都抱不起!”大太太把庥哥抱得更紧了,一副生怕有人从她怀里抢走的样子。

大奶奶伸出去的手就搀在了大太太的手臂上:“媳妇搀您进去。”说着,和大太太肩并着肩地进了正院。

金鱼缸,花架子,石桌椅,高过屋檐的大树,还有窗上贴着的红窗花…虽然是冬天,但院子里透着股居家的温馨气息。

再望过去,一男子穿了件宝蓝色团花束腰裰衣背着手站在正屋的屋檐下。

他头发乌黑,皮肤白皙,目光明亮,身材挺拔,远远望去,气宇轩昂,如三十七、八岁的样子,非常的俊朗。

看见大太太,他微微点头,笑着打招呼:“来了!”

大太太目光一凝,把庥哥给了大奶奶,缓缓地走到台阶处,曲膝给大老爷行了个礼,喊了声“老爷”。

这男子正是罗家大老爷罗华忠。

十一娘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震惊──她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形象畏琐的老头子…谁知道却是个气质绝佳的中年人。

大老爷客气地问妻子:“路上可平安?”

大太太裣衽行礼,恭敬地应了一声“是”,笑道:“拿了大姑爷的名帖,一路上倒也没出什么岔子”。

大老爷听了轻轻“嗯”了一声,好像并不十分愿意多谈这件事似的把目光投在了大太太身后的五娘和十一娘身上。

两人忙上前给大老爷行礼。

大老爷望着她们的表情闪过一丝惊讶:“怎么一眨眼都长这么大了!”

就这一句话,十一娘就把他归到了没有责任心的花花公子的行列。

大太太听着目光一冷,许妈妈瞧在眼里,暗暗喊了一声“糟糕”,立马上前给大老爷行了个礼:“大老爷安好!”把目光引到了自己的身上。

大老爷望着许妈妈微微一点头,对大太太道:“大家都累了,进屋歇歇吧!”说着,转身进了屋。

众人就随他进了屋。

大家分主次坐下,十一娘这才有机会打量屋里的陈设。

黑漆家具,绿官色的幔帐,茶几上娇黄鲜艳的迎春花,墙角青翠可人的富贵树,墙上八仙过海的瓷屏,把屋子点缀充满生机和情趣。

几个小丫鬟轻手轻脚地上茶。

大老爷突然问道:“怎么十娘没有跟着来?”

屋子的空气一滞。

大太太笑容恭谦:“她的哮喘又犯了,所以没带她来!”

大老爷微微蹙眉:“不是说好了的吗?怎么又犯了?”

“这几年一直时好时坏的,我这次来燕京,也寻思着给她找个好一点的大夫,”大太太表情平静而自然,“总这样拖着也不是个办法。说起来,她今年都十五岁了,要开始找婆家了。万一让人家知道她有这个病,只怕要生出波折来。”

大老爷点了点头,不再提十娘,而是问五娘:“你的字练得怎样了?”

五娘站起身来,恭敬地道:“回父亲,母亲一直在指点女儿练字。”

大老爷看了大太太一眼,笑道:“你母亲从小跟着你外祖父读书,一手颜体比我写得还好。你能得你母亲的指点,可要懂得珍惜。”

五娘恭声应“是”。

大太太脸上闪过一丝笑意。

大老爷又问十一娘:“你还天天窝在家里做女红?”

十一娘如五娘一样站起身来,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晕船?”大老爷打量着十一娘。

十一娘点头:“是!”

“晕船不要紧,下了岸就好了!”大老爷笑起来,“那改天给我做双鞋,让我看看你女红到底怎样了!”

十一娘肃然地应了一声“是”。

大老爷望着她摇头,笑道:“小小年纪,也不知道像谁?一板一眼,拘谨的很!”

十一娘脸色通红,喃喃无语。

“好了,”大太太出声解围,“孩子们许久不见你,偏偏人人都训到。谁又能放得开!”

大老爷笑了笑,还欲说什么,有小丫鬟进来禀道:“大老爷、大太太,大爷、大奶奶,大姑奶奶派人来给大老爷、大太太请安了!”

屋子里的人俱是一怔。

大太太前脚到,大姑奶奶的人后脚就到…是大爷派人去给大姑奶奶报信了?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了罗振兴的身上。

罗振兴也很意外,对大太太道:“娘,我没派人去禀告姐姐。”

大太太望着大老爷。

大老爷也摇了摇头:“我估计你们还得有个四、五天才能到…”

那就是一直关注着这边的情景!

大太太表情微凛,忙吩咐许妈妈:“快,快去迎了进来!”

许妈妈应声而去,不管是大老爷、大太太还是大爷、大奶奶脸上都露出几份肃穆,没有一点亲人重逢的喜悦,屋子里因此开始隐隐弥漫起一丝不安来。

小孩子最敏感,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庥哥望望大老爷,又望望大太太,露出怯生生的表情。

五娘看着,轻声地笑道:“母亲,大姐可真有孝心…一心一意盼着您来呢!”

大太太嘴角微翘:“她从小就粘我!”

“也不知道大姐现在是副什么模样了!”五娘笑着和大太太说着话儿,“说起来,大姐出嫁的时候我还小…”

她的话音未落,许妈妈已带了个穿着丁香色十样锦妆花褙子的妇人走了进来。

那妇人不过三十五、六的样子,乌黑的头发整整齐齐梳了个圆髻,露出光洁的额头。端庄中透着几分干练。

五娘忙停下未说完的话。

妇人已跪在了地上磕了一个头:“大太太…奴婢陶氏,给大老爷,大太太请安了。”

大太太轻轻地“啊”地一声坐直了身子,神色间颇有几份激动地道:“原来是陶妈妈!”

“正是奴婢!”那陶妈妈站起身来,复又跪在地上“咚咚咚”地给大老爷和大太太连磕了三个响头,口中道:“奴婢代夫人给大老爷,大太太磕头了。”

大太太见了竟然起身上前,亲自将陶妈妈携了起来:“我的元娘可好?”话音未落,已是泪眼婆娑。

“好,好,好。”陶妈妈热泪盈眶,紧握住了大太太携她的手,“夫人一切安好!就是多年末见大太太,心里想得慌。”

大太太一听,眼泪刷刷如雨似地落了下来,惹得那陶妈妈忙陪不是:“奴婢失言,让大太太伤心。”

许妈妈则在一旁劝:“这是天大的喜事,大太太怎么哭了起来?”

大奶奶更是将庥哥给了一旁的奶妈子抱了,掏了帕子亲自给大太太擦脸:“喜极而泣,喜极而泣,您虽然是高兴,可也不能这样吓我们。”

五娘和十一娘、六姨娘也上前劝:“大太太可别哭了!”

大太太有些不好意思地拿过大奶奶的帕子,自己擦了擦眼角,笑道:“我年纪大了,倒喜欢伤春感秋起来。”

大家都笑起来。

陶妈妈就笑道:“我受了夫人之托,请大太太明天下午到府上一叙。也不知道您方便不方便?要不要改个时候?”

第二十六章

听说女儿要见她,大太太忙应道:“不用改日。你去回了元娘,我明天下午一准到。”

陶妈妈应了一声“是”,叫了随行的丫鬟进来,将罗元娘送的礼物奉上:“一些药材,大老爷,大太太补补身子。”

大太太笑着让许妈妈收了。

珊瑚已端了锦杌:“陶妈妈,您请坐。”

陶妈妈连称“不敢”,再三推迟,道:“大太太一路乏劳,我们家夫人又等着我回话。我就先回去了,明天再来接大太太过府。”

大太太略一思忖,道:“来日方长。你回去给元娘报个信,让她安安心也好。”

陶妈妈听了便起身告辞,许妈妈亲自送她出了门。

大老爷就站了起来:“大家都去歇着吧。等会晚上一起吃饭。”

屋子里的人均恭声应“是”,许妈妈和珊瑚等人留下来服侍大太太梳洗,罗振兴和大奶奶带着其他人鱼贯着出了门。

一个胖墩墩的妇人笑盈盈地站在屋檐下等,见到她们出来,上前给罗振兴行了礼,禀大奶奶道:“大奶奶,小姐们的住处都收拾出来了,大太太的箱笼都卸下来了,数目也对,只是不知道哪些是哪屋的…”

这妇人姓杭,是大奶奶的陪房,也是她身边得力的妈妈。

大奶奶听了朝着五娘和十一娘笑道:“燕京寸土寸金,不比余杭,宅子有些小。爹和娘住了正屋,把你们安在了后罩房。还请两位妹妹不要嫌弃,先将就着住下。”

她笑容亲切,语言柔和,让十一娘不由在心里暗暗称赞。

顾氏不愧出身江南大家,虽然知道大太太对这些庶女外甜内苦,但行事作派依旧温柔大方,不失世家女子的气度。

十一娘朝着大奶奶微笑道谢:“多谢嫂嫂了!”

五娘却拉了大奶奶的手:“看嫂嫂说的,难道我们都是那不知道轻重的人不成?这宅子统共就这点大,父亲、母亲住了正房,我们住了后罩房,大哥和大嫂就要住在那倒座了。倒座坐北朝南,冬冷夏热,又临近外院,喧哗嘈杂…大哥又要读书…”说着,已是泪盈于睫,“嫂嫂这样说,让我们真是无地自容。”

大奶奶听了颇有些感动。

难为五娘知道自己的好。还当着丈夫罗振兴点出自己的苦心…难怪人人都说五娘聪明伶俐,实在是讨人喜欢。

她的笑容里就更多一份亲昵:“妹妹快别这样说。你们是闺阁女子,不比我们,可以与外院毗邻而居!”

罗振兴听五娘这么说,也脸色舒缓,眼中有了笑意:“好了,妹妹们在路上被折腾了月余,十一妹还晕船。你快领她们去歇下吧!”

大奶奶恭敬地应了一声“是”,十娘和十一娘则给罗振兴行了礼,和六姨娘打了招呼,随大奶奶去了后罩房。随后罗振兴也出了垂花门,回了自己住的倒座房。

江妈妈则喊五娘屋里的紫薇和十一娘屋里的琥珀随着杭妈妈去分箱笼。

后罩房的正房和正院的正房一样,五间,各带一个耳房,东、西厢房三间,各带一个耳房,只是院子里没有正屋的鱼缸、花架,台阶前的槐树也换成了垂柳。

大奶奶笑道:“你们看喜欢哪处,将就着挑一处吧!”

五娘忙道:“妹妹先挑吧!我住哪里都无所谓!”

十一娘也不多说,笑道:“姐姐年长,那我就住西间吧!”

“那怎么能行?”五娘笑道,“你身子骨还弱着,还是住东间吧!”

“我下了船,养养就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十一娘笑道,“还是姐姐住东间,我住西间吧!”

五娘还要推让。大奶奶已笑道:“你们也不用推来让去,我看,就如十一妹说的,她是妹妹,住西间,你是姐姐,住在东间好了!”

十一娘笑道:“就如大嫂所言吧!”说着,已是气喘嘘嘘,一副吃力的样子。

大奶奶趁机告辞:“你们歇了吧!我先走了。还要准备晚饭。”

两人送大奶奶出门:“让嫂嫂操劳了。”

“我是做嫂嫂的,何来操劳之说。”她笑着出了门,五娘和十一娘回了屋。十一娘对着五娘苦笑:“姐姐,我要去歇会…”

“你去吧!”五娘笑着转身去了东间,一句客气的寒暄都没有。

紫苑几个忙不迭地跟着五娘进了屋。

十一娘望着五娘的背影无奈地笑了笑。

自从她流露出对罗元娘感兴趣的意图后,五娘对她就隐隐有了些敌意。如果自己真的要和她争什么…只怕,会恨之入骨!

“小姐,五小姐…”冬青也看出些名堂,“您得找个机会和她解释解释才行。要不然,这误会越结越深!”

“我心里有数。”十一娘不想多谈这些。

现在情况不明,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她由冬青扶着回了屋。

西次间临窗一个大炕,左右是小几,铺了猩猩红的毡毯,左右各四把太师椅,被布置成了一个宴息处。梢间临窗是书案,左厅是书架,一张小小的八步床放在屋子正中,后面还有个小小的暖阁。

十一娘看着很满意。

如果五娘不住在隔壁,那就更完美了!

她在心里暗忖着。

冬青和滨菊几个却看着啧舌:“这是个怎样的布置?床后面还有小阁,又没生火盆,却暖烘烘的。”又伸手去摸临窗的大炕,“也是热的。”

十一娘笑道:“南方和北方不一样。南方潮湿,要住楼上,北方寒冷,要睡火炕。”

“小姐怎么知道?”秋菊笑盈盈地坐在暖阁的床上。

“看书知道的呗!”内向的竺香显得很兴奋,比平常的话多,“小姐看了那么多的书,当然什么都知道!”

当然不是看书知道的,是她以前走南闯北亲眼所见、亲身所遇…

十一娘笑而不答,有个面生的小丫鬟进来禀道:“十一小姐,六姨娘来了。”

大家一怔。

六姨娘已撩帘而入。

“十一小姐!”她笑吟吟地和十一娘打招呼。

冬青几个忙敛了笑容,端肃地立在了一旁。

“姨娘怎么来了!”十一娘笑着应道,“快进屋喝杯茶!”

秋菊忙端了杌子给六姨娘,冬青在次间的角落找到了温着水的木桶给六姨娘沏茶。

六姨娘笑着摆手:“我不坐了,等会还要服侍大太太歇息。我来就是想问问,”说着,她犹豫了片刻,脸上的笑容也有了几分苦涩,“我就是想问问十二小姐,她可好?”

十一娘暗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儿行千里母担忧。她出门的时候五姨娘哭得稀里哗啦,同理,六姨娘在这里想着年幼的十二娘只怕也是辗转反侧吧!

“挺好的!”十一娘从来都觉得六姨娘是个极聪明的人,“前段日子,我天天窝在家里绣屏风,五姐和十娘常到母亲面前尽孝,十二妹有时候也会到母亲面前陪着姐姐说说笑笑,十二妹还用绢纱做了绢花奉给母亲,母亲竟然分不出真假来…手巧得很。”

六姨娘听着就松了一口气,笑道:“那我就不打扰十一小姐了。说起来,我和五姨娘也是在一个屋里住了五、六年的,你要是有什么事,直管来找我就是。”

“多谢姨娘。”十一娘不知道六姨娘来她这里大太太知道不知道,又怕五娘看见,自然不敢留她,借口自己头晕,让冬青送六姨娘出了门。

六姨娘刚走,去拿箱笼的琥珀回来了。

冬青先开了装着被褥的箱笼,然后铺了暖阁里的床,打了水来服侍十一娘洗漱歇下,让竺香守着她,这才和琥珀两人带着滨菊、秋菊开箱笼收捡起东西来。

十一娘睡了一觉,神轻气爽地起了床。

她对着镜子仔细地照着自己的脸:“我又长胖了没有?”

“脸都瘦得只有一巴掌大了,”冬青正将两朵指甲盖大小的石榴花插到十一娘的发间,“看您还嚷不嚷着减肥了?”

十一娘抿着嘴笑。

琥珀催着十一娘快走:“我看着五小姐已经动身去大太太那边了。”

十一娘不敢再照镜子,披了件玫瑰红灰鼠皮披风急步朝大太太处去,终于在五娘进门前赶上了她,和她一前一后地进了屋。

两人站在门帘子前由丫鬟服侍着解披风,五娘似笑非笑地望着十一娘:“看不出来,妹妹病了手脚都这么地快!”

十一娘笑盈盈地望着五娘,嗔道:“都怪姐姐走也不叫我一声!”

五娘冷冷一笑,还欲说什么,那边帘子已经撩开,珊瑚出来笑道:“大太太正等着两位小姐呢!”

两人不再说话,一前一后地进了屋。

次间的宴息处摆了张黑漆彭牙四方桌并八张黑漆铺猩猩红坐垫的玫瑰椅,箸碟都已摆好。几个小丫鬟立在幔帐下,许妈妈、落翘、玳瑁等人则围在临窗的大炕前──庥哥欢快的笑声不时从那里传出来。

“大太太,五小姐和十一小姐来了!”珊瑚笑吟吟地禀道。人群就散了开,十一娘看见大老爷和大太太一左一右地坐在大炕上,中间的炕桌早就不知道挪到什么地方了,庥哥正在上面翻跟头,大奶奶怕孩子落下去,正伸开双臂站大炕前护着。

“好了,好了。”大老爷笑着抱了庥哥,“我们去吃饭了!”

庥哥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扭着身子还要翻跟头。

一旁立着的罗振兴就板了脸:“还不给我站好了。”

庥哥听了果然不敢再闹,乖乖地伏在大老爷身上不敢动弹。

那边大太太一边由杜薇服侍着穿鞋,一边笑道:“也不怕把孩子吓着!”

庥哥听了立刻从大老爷怀里抬起头来可怜巴巴地望着大太太。

大太太就伸手把庥哥抱在了怀里:“不怕,不怕,有祖母呢!”

罗振兴有些哭笑不得地望着母亲,欲言又止。

大奶奶看着,忙转移视线:“爹、娘,快入座吧!想必两位妹妹也饿了!”

大家的视线果然被转移,大太太甚至抱怨道:“怎么现在才来?”

五娘笑道:“等妹妹呢!”

十一娘赧然:“我睡迟了!”

大太太笑起来:“倒是个老实的!”

十一娘红着脸低下了头,惹得大家一阵笑。

第二十七章

笑声中,许妈妈引了众人入座,大奶奶指挥着丫鬟们上菜,六姨娘则站大老爷身边帮着布菜,庥哥自有奶妈子抱着另坐了一桌,因此圆桌上只有大老爷、大太太、罗振兴、五娘和十一娘,还余了三个绣墩。

大老爷大手一挥,道:“这里也没有外人,大家都坐下来吃饭吧!”

屋子里的人都滞了滞,然后望向了大太太。

一个是自己的儿媳,一个是自己得力的人,大太太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反对,笑道:“老爷说的是。这里又没有外人,大家都坐下来吃饭吧!”

大奶奶就笑着坐到了罗振兴的身边,六姨娘则向大老爷和大太太福了福才半坐到了绣墩上,许妈妈却是执意不坐:“…都是主子,哪有奴婢坐的地方。”

大老爷听了表情淡淡的,倒没有勉强,大太太见大老爷淡淡的,就越发要许妈妈坐,竟然亲自下位去劝许妈妈:“元娘、兴哥都是你从小帮着带大的,你不坐,谁还有资格坐。”

六姨娘听了就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许妈妈见了不好不坐了,就笑着半坐在了绣墩上:“那我就僭越了。”

大老爷笑了笑,吩咐负责上菜的丫鬟杏林“上菜吧”。

这杏林是大奶奶的贴身丫鬟,自他们搬到这宅子里后,就一直帮着大奶奶管家。

听到大老爷的吩咐,她立刻应了一声“是”,传了小丫鬟们上菜。

雪菜黄鱼、西湖醋鱼,银芽鸡丝、水晶肘子、美人肝、清炖蟹粉狮子头…都是大家熟悉的江南菜,摆了满满一桌子。就在大家以为菜已经上齐的时候,杏林端了一碗红红白白的糊糊放到了大太太面前:“大太太,这是大老爷特意吩咐给您做的。”

大太太微怔。

大老爷已道:“这是燕京有名的疙瘩汤,红的是番茄,很稀罕的东西,从广东那边来的。白的是面,酸酸的、甜甜的,与我们那边的东西大不相同。开胃,你尝尝。”

大太太“哦”了一声,神色有些恍惚地拿起调羹尝了一口。

大老爷笑着问她:“怎样?还合口味吧!”

大太太听着神色一敛,笑道:“正如老爷所言,这汤酸酸甜甜的,很是开胃。多谢老爷了!”

大老爷笑了笑,拿了筷子夹了一筷子雪菜黄鱼里的黄鱼,其他人才开始动筷子。

大家都举止优雅,细嚼慢咽,桌上除了轻微的碰瓷声,再没有其他声音。

吃了饭,丫鬟们上了茶。大太太突然对五娘和十一娘:“明天你们也跟我一起去见见你们的大姐!”

两人俱是一震,但都很快收敛了情绪,笑着应了一声“是”。

因时间不早了,庥哥平常都睡了,这个时候就揉着眼睛有些吵闹。

大太太见了,就吩咐大奶奶:“把庥哥搬到我屋里来…我屋里有火墙又有暖阁,不像你们那里,还要点火盆。”

“娘!”听罗振兴那口气,好像并不十分同意似的。

大奶奶忙抢丈夫前面道:“娘说的也是,那我就让妈妈们把庥哥的东西搬过来。”

大太太笑着点了点头。

罗振兴眼底闪过几丝无奈。

大太太就笑他:“你放心,你娘还没有老糊涂。庥哥我宠着,可他要是犯了错,我也不会容着。不会教坏你儿子的。”

这下子,罗振兴只好起身向大太太道谢。

大太太掩嘴而笑,道:“今天不早了,你们都下去歇着吧!”

罗振兴和大奶奶、五娘和十一娘就请安告退了。罗振兴和妻子回了倒座房,五娘和十一娘回了后罩房。

路上,五娘笑道:“明天去大姐那里,你可要打扮得漂亮些,别丢了大姐的颜面才是。”

十一娘笑道:“我也不知道明天穿什么好,不如姐姐来帮我看看吧!”

五娘冷笑:“我怎么敢?有些人,主意多着呢!”说完,扬着脸走了。

十一娘不由叹了口气。

没想到,五娘的反应这样大…不过,今年她都十九岁了,适婚的人已经很窄了,这种急切能理解。但是,如果罗元娘只是想从姊妹中找个人做妾室去固宠或是生子呢?退一万步说,就算罗元娘身体不行了,想从姊妹中找个人代替自己照顾年幼体弱的儿子,那也要等她驾鹤西归以后啊!如果罗元娘拖一年,她岂不要等一年,如果拖两年,她岂不要等两年…用一个自己根本不能掌握、充满了变数的未来去赌运气,是不是太冒险了些?

想到这里,十一娘不由愣住。

难道,大太太带她们来的本意就是如此!

如果元娘还能等,那就是她…如果元娘等不得,那就是五娘…

她感觉自己的思绪有些乱!

那婚姻的另一方徐氏呢?

他们可是比罗家更显赫,比罗家更有权势,难道就会这样听任罗家的摆布不成?

或者,元娘有办法说服徐家?

十一娘心里乱糟糟的,一夜没有睡好,早上起来,眼底有明显的青影。

冬青煮了鸡蛋给她敷眼睑:“总能褪一点。免得大太太看见了又要问。您总不能回答说自己认床吧!”

十一娘骇笑:“你连借口都帮我找好了。”

冬青恨铁不成钢:“小姐有这闲心,还是想想今天下午的事吧!”

“我们又不知道人家真正的意图,再怎么防也没有用。”事到临头号,十一娘反而平静下来,“如今只有不动声色的观察了。”又吩咐琥珀:“你等会出去走走。这边虽然大部分都是大奶奶的人,但老爷身边肯定有大太太的人,还有姨娘那边,都可以想办法打听打听,看看大老爷和大爷来燕京过得怎样?我瞧着昨天那样,大姑奶奶的人突然来给大太太请安,大老爷和大爷十分惊讶样子。你也要问问大姑奶奶平时和这边走动的勤不勤?”

琥珀表情严肃:“小姐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让冬青和滨菊陪着我就行了──等会我还要梳洗打扮一番,要不然,大太太会认为我对去永平侯府的事不重视的。至于秋菊和竺香,要是能帮上你的忙最好。你直管让她们帮你跑跑腿。还有吴妈妈托我们带的东西。我们到徐家毕竟是客,人生地不熟,麻烦人家总是不好,琥珀你也问问,看这边有没有和徐家相熟的人,如果能帮着把这事办了那就更好了。”

几个丫鬟恭立地听着十一娘吩咐,许妈妈来了。

十一娘压下心底的惊讶迎了许妈妈:“妈妈有什么吩咐?”

许妈妈笑道:“吩咐可不敢。只是奉了大太太之命,让我来看看十一小姐准备穿什么衣裳去永平侯府。”

竟然重视到了这种的程度…

十一娘暗暗心惊。

她原想穿件银红色的褙子…这样一来,就会让已经变得很削瘦的她不仅显得削瘦还会显得单薄,如果元娘问起,到时候,她再以晕船之事暗示元娘自己的身体很差…况且,晕船是事实,就是大太太,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不管元娘她们出于什么目的要自己来燕京,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重要前提下,一个身体不好的女孩就意味着子嗣坚难,那她入选的机会聚然间就会少了很多很多…要不然,徐家老太太就不会在元娘小产后不仅停了通房的药,还为儿子纳了一房妾室!

想到这些,十一娘心里略略镇定了些。

说起来,这个主意还是从十娘那里得到的启发──她可是想什么时候“哮喘”就什么时候“哮喘”的…

但现在,这主意至少废了一半。

深闺女人多的是时间,大部分都化在怎样打扮自己身上。别说是大太太,就是许妈妈,也有不俗地见地。而且教她们女红的简师傅,也曾经不厌其烦地告诉她们各种复杂的颜色搭配,既为了绣花,也为了怎样让自己穿得更得体…十一娘可以佯装要出风头所以穿了银红色,却不能在试了银红色的效果之后继续穿它。

这些念头在她脑海里不过一闪,她已笑道让冬青帮她把那件鹅黄色净面四喜如意纹妆花褙子拿出来,又将来时大太太给她打的赤银珍珠头面中的簪子和珠花递给许妈妈看:“您看这样穿着如何?”

许妈妈笑着点头,眼底有深深的赞许:“十一小姐模样儿娇嫩,穿这些素净的颜色、戴这些秀气的饰物最合适不过…不愧是跟着简师傅学了绣花的人。”

十一娘在心里暗暗苦笑。

等许妈妈一走,她就把冬青用来给她敷眼睑的鸡蛋都吃了,还差点咽着,以至于滨菊笑她:“小姐可是在船上饿着了,现在看什么东西都好吃!”

十一娘不理她,去了大奶奶那里。

倒座屋七间正房,因东边的耳房让出来做了个值夜婆子的暖房,梢间又做了垂花门,耳房那边又辟成了一个小花圃,只有西边有幢三间的厢房,不说和正院相比,就是比起五娘和十一娘住的后罩房,都少了三分之一的面积。

十一娘进去的时候,垂花门前的花圃旁正有五、六个妇人围着杏林在说些什么,杏林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耐烦,看见十一娘,她远远地打招呼:“十一小姐,您来了!”说着,推开围在自己身边的妇人迎了过去。

“我就是来看看嫂嫂,”十一娘笑着,“你有事忙,别耽搁了。”

杏林却是一副大大松了口气的模样,笑道:“多亏您来,要不然,还不能脱身,何来耽搁之说。”

十一娘笑了笑,并不问她出了什么事,而是道:“大奶奶可在屋里?”

第二十八章

杏林笑道:“在屋里和杭妈妈算帐呢!我领您过去吧。”

十一娘犹豫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过去了。”说着,让冬青把手里的包袱递给杏林,“这是我给大爷做的一件襕衫,给大奶奶做的一件综裙,给庥哥做的一件小袄,烦请姐姐交给大奶奶。”又让冬青拿了一个匣子给她,“这是我闲时做的几个荷包,姑娘拿去分给几位姊妹,是我的一点心意。”

十一小姐绣的东西虽然好,但也不是除了她就没有人比得上的。但十一小姐常常会自创些新式的样子,却是其他人不能比的,就是简师傅,也常夸十一小姐聪慧过人…既然是专程来送的东西,肯定是花了功夫的。杏林不打开也知道这几个荷包肯定会让人眼前一亮。她高高兴兴地蹲下去朝着十一娘福了福:“让十一小姐费心了。”然后接了包袱,笑道:“几位小姐里,您的手最巧。上次劳烦您给我们奶奶绣了件披风,我们奶奶到今天还念叨着,说您那梅花绣得跟真的一样,来燕京走亲戚的时候大家都问是谁的手艺,让她出了一番风头。这次您又张罗着给大爷、奶奶和庥哥做了衣裳,奶奶知道了不知道有多欢喜呢!要是知道您送了东西来连门也没进个,到时候会责怪杏林不懂规矩,十一小姐无论如何都进门喝杯茶再走。”

十一娘执意不肯:“我等会再来看大奶奶也不迟。”

杏林见留不住,送十一娘出了门,转身去了大奶奶处。

大奶奶正看着帐本报着数字,杭妈妈十指如飞地打着算盘。

杏林不敢打扰,等杭妈妈停下来报了个数字,大奶奶提笔记在了帐本上,她这才笑着上前给大奶奶行了个礼:“奶奶,刚才十一小姐来了,说是给大爷和您,还有庥哥各做了件衣裳。”说着,将包袱奉了上去,“十一小姐听说您和杭妈妈在算帐,执意要走,说改天再来看您。”

大奶奶听了认真地望着杏林:“你为什么不留了她?”

杏林微怔。

大奶奶已道:“你把包袱留下,到外面去和那些妇人把帐对清楚了。”

“是。”杏林神色微凛,曲膝行礼退了下去。

杭妈妈就笑道:“杏林年纪小,奶奶慢慢教就是了!”

大奶奶摇了摇头:“她今年都十八了…我原想让大爷收了她,我也有个帮手。谁知道…”她叹了一口气,“她人不大,心眼倒大。连罗家的小姐都敢这样轻待,只怕以后也不是个省事的。”

“她是生是死还不是您一句话。”杭妈妈笑道,“再说了,我们姑爷是从来不沾身边人的,当初桃林在的时候都没动什么心思,何况是杏林这样的姿色和作派。”

桃林,就是当初那个惹了大老爷的婢女…

听杭妈妈提起她的名字,大奶奶不由脸色一沉:“真是丢我们顾家的脸,让我在大爷面前也抬不起头来!”

杭妈妈就朝四周望了望,见没什么动静,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奶奶放心,太太早处置了。保管让人神不知鬼不觉。”

她口中的太太,是大奶奶的母亲。

大奶奶的脸色并不因杭妈妈的话而有所好转,反而有些烦躁地解开了十一娘送来的包袱:“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看看十一娘都给我们做了什么?”

大爷的襕衫针角细密,大奶奶综裙上的一丛兰花栩栩如生,庥哥披风上绣着的鹿儿活灵活现…

杭妈妈不由叹口气:“可惜没托身在大太太的肚子里!”

“谁说不是。”大奶奶也面带怜惜,“这都是命。”

两人同时想起罗元娘来。

一时间,沉默无语。

半晌,大奶奶打起精神来:“对了,给二老爷和三老爷的土仪可都送去了?”

杭妈妈忙道:“早就按许妈妈的吩咐送去了。这个时候只怕已经到了。”

大奶奶点了点头,又和杭妈妈说起刚才的账目来。

那天的午饭比平常开的要早一个时辰,吃过饭,大太太让她们去小憩片刻:“…可别让徐家的人看到夫人的妹妹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似的焉焉的!你们梳妆打扮好了,末初到我屋里来。”

五娘和十一娘自然是不敢违抗,各自回屋休息片刻,敷脸沐浴梳头换衣。大太太则和许妈妈整理着从余杭带来的各种人情土物准备等会到了徐家好酬献。

末初,大家在大太太屋里碰了头。

五娘里面是件白绫袄,下面是白色的挑线裙子,外面一件玫瑰红织金缠枝纹比褙,乌黑的头发挽了一个纂儿,插了支仙人吹萧的缠丝赤金簪子,耳朵上坠了对紫英石的坠子。看上去秀丽端庄。

大太太看了皱眉,道:“去,把那裙子换成鹅黄色的。”

五娘面色绯红,去换裙子了。

大太太的目光就落在了十一娘身上。

里面一件淡绿色的绫袄,下面是豆绿色的挑线裙子,鹅黄色净面四喜如意纹妆花褙子,梳了双螺髻,戴了几朵珠花。衣饰虽然淡雅,却有些呆板。

大太太不由扶了额头:“今天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不让人省心。”

“许是太紧张的缘故。”许妈妈想到自己是去看了各人的衣饰的,笑着解释道。

大太太叹了口气,吩咐十一娘:“穿件粉色绫袄,藕荷色褙子,白色的挑线裙子。头发也散了,挽个纂儿,插几朵珠花…快去!”

十一娘无法,只得飞奔回屋,照着大太太的意思换了衣裳。

待回到屋里,五娘已换了衣裳。

玫瑰红的褙子配上了鹅黄色的裙子,端庄中就有了一丝明艳。而她,粉色的绫袄配了藕荷色的褙子,娇柔中就有了一丝秀雅。

十一娘突然发现,自己在罗家找不到一丝可乘之机。

她的手不由紧紧攥成了一个拳。

一定还有其他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