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奶奶把钱公子带来的果品和茶叶等物分了两份,差人给二老爷和三老爷各送去了一份。

二太太和三太太知道了,都纷纷登门祝贺。

五娘就躲在屋里不出来。

十娘和十一娘出来给众位长辈行礼。

大家说说笑笑去了五娘那里,五娘羞答答地站在那里不说话,十一娘却想起了昨天晚上听到的碎瓷声。

二太太就拉了五娘的手笑道:“我们家五小姐有福气,一嫁就嫁了个举人。以后定能挣个凤冠霞帔回来。”

三太太也笑道:“这也是大嫂的福气。”

大太太呵呵笑,看五娘的脸红得快滴出血来,笑着请大家去了自己屋里。

大家坐下来喝茶聊天,吃了午饭,开始抹牌闲话,七娘、十一娘陪在一旁看牌,十娘则坐在一旁磕瓜子。

打了几圈,七娘坐不住了,给十一娘使眼色,然后对二太太道:“娘,我们想去看看五姐。”

二太太正在整一个大三元,听着挥了挥手:“去吧,去吧,免得在这里吵我。”

七娘笑嘻嘻地应了,拉了十一娘的手朝着十娘扬了扬下颌。

意思是问她去不去。

照着以前,十娘是理也不理的,这次竟然放了手中的瓜子:“母亲,我们也去看看五姐。”

大太太抬头看了她一眼,又见七娘挽着十一娘,点了点头。

三个人站起来就要走,早在一旁待得不耐烦的五爷和六爷立刻起身跟在了她们的后面:“娘,我们也去看五姐。”说着,一溜烟地跑到了她们前面,惹得七姐咯咯直笑。

三太太忙吩咐身边的丫鬟:“快跟了去。”

一群人去了五娘那里。

五娘正盘腿坐在临窗的炕前做针线。

七娘一见她就掩嘴笑起来,五娘抬头,板着脸,没有一点喜色。倒让七娘不好意思:“五姐,娘她们都在打牌,我们到你这里来歇歇脚。”

五娘勉强露了个笑容,叫了紫薇给她们上茶。

七娘和十一娘坐下,五爷和六爷却在屋里到处窜。

穗儿跟在身后,一会道“小心别把小姐桌上的笔筒给撞了下来”,一会儿道“小心别把小姐的花几撞翻了”,把五爷的脾气说出来了,抬脚就踹在了穗儿的胸口:“小娼妇的,你说谁呢?”

第六十五章

穗儿被踢得脸色发白。捂着胸口却不敢叫,强露了个笑脸:“奴婢该死!”

五爷见她认错,虽然有些消气,到底觉得没意思,拉了十一娘嚷道:“十一姐,我们去你屋里吧?你屋里还有窝丝糖没有?”

十一娘不喜欢五爷这种态度,小小年纪,出手就伤人。

她笑道:“我怕牙坏,早就不吃窝丝糖了。”

五爷听了很失望。

七娘也觉得没趣,笑着赶他:“我们姊妹说心里话,你们两个小子在这里做什么?快出去,快出去!”就叫了两人的乳娘和丫鬟们来,“把他们带出去玩去。”

六爷一向有点怕这个姐姐,听着期期艾艾地,五爷却是除了三老爷和三太太谁也不怕的,朝着七娘冷笑:“爷们的事你少管!”

“哎哟,你还算是个爷们?”七娘在家里最小,她刚出生没几天二老爷就中了举,她越长越大,二老爷的官路越走越顺,父母最为宠爱。也是个不怕事的。“你要是爷们,还踢女人。快出去,要不然,我去告诉三婶,看她不让你去蹲祠堂。”

“我们家祠堂在余杭!”五爷嘴里依旧不饶人,“你当爷是不懂事的孩子。”说着,还是领了弟弟退了下去。

七娘听着掩嘴而笑,转身却看见五娘和十一娘坐在那里不吭声。

“怎么了?”她笑着去穗儿那里,“快看看,有没有伤着?”

穗儿小声谢了,和灼桃去了一旁的耳房。

“五姐也太让着他了点。”七娘不由嗔道,“他这种人,就是柿子拣软得捏。”

十娘却在一旁冷冷地一笑:“这话也就七姐难说,要是我们,蹲祠堂的只怕就要换人了。”说得七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十一娘忙出来解围:“自从七姐跟着二婶回了燕京,我们很久都没有聚在一起了。趁着大家今天都在,不如来打叶子牌。”

七娘连声称好,十娘却撇了撇嘴,道:“没什么意思!”然后叫了丫鬟金莲和银瓶回了屋,“昨天一夜没睡好,补睡去。”气得七娘脸都白了,“一天到晚阴阳怪气的,难怪不讨大伯母喜欢。”

那边五娘听了却是“哼”了一声,道:“人家是要嫁入公卿之家做夫人的,自然不用与我们这些人应酬。”不免有几份酸溜溜的味道。

七娘听着这话里有话,立刻凑了过去:“什么意思?是不是又有谁家来提亲?”

十一娘就朝着五娘递了个眼色,然后笑道:“我们可没有听说。七姐是不是听说了些什么?”

五娘这才压了压火气,笑了笑。

七娘看着两人的神态:“你们不说我也会知道的。”

十一娘打了个马虎眼,叫冬青去拿叶子牌:“上次七姐赢了我二十文钱,今天可要小心点。”

七娘大笑,三人叫上紫薇,围着炕桌打了大半天的叶子牌。

吃完晚饭,送走了二房和三房,五娘突然来了。

“十一妹,我有话和你说。”

十一娘就遣了屋里的。

她忍不住抱怨起来:“…我自认从来没有做过一桩让母亲心烦的事,怎么给我定了这样一门亲事。如若是落魄的士族,我也好想些。这钱公子分明就是个闾巷祚门的。这样的人家,眼界只有芝麻大小,自以为家里出了个举人就上了天,却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眼里的富贵,和别人相比是寒酸,偏偏还不知道轻重…到时候,不做官,实在是有负母亲这番恩情;做了官,只怕是自己脚上的泥还没有洗干净,那些三姑六舅就又来打秋风了…”

十一娘倒了热茶听她唠叨,续了两、三杯茶。她情绪才渐渐平静下来:“…我反正就这样了。年纪轻的时候跟着他受苦,等年纪大了,他出人头地了,我也人老珠黄被人嫌了!”说着,她握了十一娘手:“十一妹,你一向宽容大度,待人真诚。我说一句话,你别见怪。你看今天五爷,踢了我丫鬟,我还要陪着笑脸。七妹却能把他赶走。为什么?不过因为我们是庶出的,在家里说不上话。想当初,母亲对我说,让我进京是帮着大姐照顾谆哥的,可你看,她转眼又把我许给了钱公子。”她望着十一娘,眼角微湿,“我们姊妹只有互相照应,以后才有好日子过。”

她是猜到了自己会嫁到永平侯府里去吧?和十娘相比,大太太明显要喜欢她。不管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大太太都不可能把十娘嫁到永平侯府去。两相比较,结果立现。所以这个时候来向自己解释当初的说法,挽回些颜面…

十一娘微微地笑:“我瞧着钱公子也挺好,你看我们四姐,二婶花了这样大的精力,也不过和五姐一样。”

五娘听着微微笑起来:“你真的这样想?”

十一娘点头,语气真诚:“人是好是坏要看以后。像母亲,大家都说她有福气,倒不是父亲做了多大的官,是说大爷孝顺又举业有成。”她是真的想打消五娘心中的不平。不管怎样,大家姐妹一场,能点拔她的时候就点拔一下,至于五娘能不能听进去,那就是她自己的事了!

五娘果然是个聪明的,脸上的表情渐渐舒缓。她笑道:“你们后天要去忠勤伯府赏春吧?我看十妹在你那里搜刮了不少东西,我那里还有套青金石的头面,明天借了你戴去。压她一头再说。”说到最后,已语带愤然。

相比十娘,她更愿意自己好吧!

十一娘谢了她,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五娘起身告辞,十一娘亲自送她到了门口才折回来。

滨菊奇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五小姐竟然来找我们家小姐说心事了。”

琥珀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们家小姐温柔敦厚,又不是那嘴角轻佻的,大家有话都愿意跟她说。更何况,这院子里,五小姐除了我们家小姐,还能找谁说心事。”

“大家都别说了。”十一娘可不想这话传出去,要不然,五娘还以为自己在丫鬟们面前夸耀了些什么,恨上自己,未免得不偿失。“快歇了吧!”

第二天去给在大太太请安。大太太提起去忠勤伯府做客的事:“…趁着这大好春光出去走走也好!”

五娘立刻道:“娘,我不去!我就在家里做针线。”

大太太很满意她的表情,笑道:“这原是我们家十一小姐常说的话,现在倒从五小姐嘴里说出来了。到底是懂事了!”

五娘羞赧地低了头。

十一娘很感激甘家七小姐,不仅记得她们,派人来送帖子,而且知道她们处境艰难,派来的妈妈极擅言辞,把大奶奶说的没有招架之力。虽然最终大奶奶也没有松口,但这份心意她却能感觉的到。

“十一娘也留下来吧!”大太太笑望着她,“你五姐要做的针线多。你又是个好手,留下来帮帮她也好。”

十一娘不敢违逆,笑着应了“是”,心里有淡淡的失望,觉得辜负了甘家七小姐的好意。

大太太点头,笑着对许妈妈道:“那你陪着十小姐去吧!让你也出去玩一天。”

像这样的春宴,府里有丫鬟、妈妈服侍,跟过去的人自有招待,被当成宾客,有人陪着吃酒赏春,是件十分畅快的事。不过,大太太派许妈妈亲自跟过去,恐怕不仅仅是为了让许妈妈当这份美差,更有管束十娘的意思吧!

许妈妈估计也想到了,笑着应了“是”,还打趣道:“我也可以跟着去见识见识。”

大家都笑起来,众人又说了几句笑话,见有管事的妈妈来回话,都准备起身告辞,刚站起来,有小丫鬟禀道:“大太太,王夫人来了!”

这么早…十一娘微怔,大太太已笑道:“请她进来!”一面说,一面去迎。

王夫人却笑盈盈地走了进来:“恭喜大太太了,我特来讨杯喜酒喝。”

大太太听喜上眉梢,忙上前携了王夫人的手:“全是您的功劳。”又吩咐五娘几个,“你们回屋歇着去吧!”

一听这口气,大家都知道这王夫人是来做什么的了!

五娘不免有些迟疑,十娘却是转身就走。五娘望着她的背影,抿了抿嘴,这才和十一娘退下。

果然,那王夫人是来为茂国公家提亲的。所提之人正是十娘。

大太太很爽快地应了,下午亲自去了一趟三太太家,请了柳阁老一位在翰林院任修撰的门生金大人为大媒。

这样一来,第二天忠勤伯家的赏春宴十娘就不能去了。大太太就让十一娘写封信去,把情况委婉地说一说。

十一娘应了,不仅写了一封信给甘家七小姐。还让送信的人带了两个荷包、两块帕子给甘氏姊妹,谢谢她们的邀请。

过了两三天,王家来罗家拿庚贴──请的大媒是已去了福建上任的王大人胞兄,现在在禁卫军虎威营任都指挥使,正三品的大员,算是比较有面子的事。

两家换了生庚八字,定了四月十二日下聘。

大家都很高兴,觉得家里又会出一位公卿夫人,罗家会越来越好。

然后大太太就投入到了为罗振兴准备参加会试的事。

不仅从里到外做了一身新衣裳,还特意派人去燕京最好的笔墨店多宝阁买了两套文房四宝回来,一套给了罗振兴,一套让人送去了钱公子。

钱公子接了东西,还特意写了一封感谢的信来,说他日后飞黄腾达,定不忘大太太的恩情。

大太太看着喜笑颜开,让人买了春熙楼的水晶烩送过去。

第六十六章

到了三月十八那天。大老爷天没有亮就起来了,祭拜了祖先,又说了一些下场考试应该注意的事。然后和大太太、大奶奶、五娘、十娘、十一娘还有丫鬟婆子浩浩荡荡一大群人送罗振兴到了门口。

外面的车马早就备齐了,小厮打着灯笼扶着罗振兴上了车,直到看不见了,大太太还站在那里张望。

“回去吧!”大老爷看着笑道,“还有几天功夫呢!”

大周科举,三场连考,要到二十一号罗振兴才考完。

大太太点头,随大老爷回了屋,路上还在叨念着:“也不知道钱公子身边有没有人照顾。”

“你就不要操这么多心了!”大老爷道,“这种事也讲究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要不然,怎么有那么多鸿学才子曾经落第。”

大太太听着也有道理,不再唠叨。只是吃完早饭后,就开始念经。大奶奶也很是不安,跟着大太太一起念。

满屋的人都静气屏声,蹑手蹑脚。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四爷罗振声来了。

大老爷听着脸就冷了三分,待罗振声进来,他手里的筷子就丢在了他的脸上:“…你总算知道来了。你大哥今日下场。你知道不知道?”

十六岁的罗振声正处于发育期,个子高高的,白皙消瘦,像站不直似的总含着胸,给人感觉有些畏首畏尾的。

看见父亲发怒,他立刻吓得脸色苍白,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大太太就朝着一旁的许妈妈使了一个眼色,然后笑着起身劝道:“好了,好了。孩子没出过远门,晚来几天也是常事。今天是兴哥的好日子,你就别发脾气了,小心触了…”霉头两个字就咽了下去,改口道“不妥当。”

大老爷就瞪了罗振声一眼,大太太忙吩咐一旁的吴孝全──罗振声是他去通州接回来的:“四爷赶路也累了,下去吃午饭吧!”

罗振声忙给大老爷和大太太行礼,由吴孝全带着退了下去。

那边五娘听到消息已派了丫鬟紫薇来迎:“四爷,您可来了!”

罗振声却急急拉了紫薇的手:“紫薇姐姐,你快去跟五姐说一声,地锦病了。”

紫薇一怔,又看着罗振声满头大汗,应了一声,匆匆去了五娘那里。

地锦比罗振声大两岁,从小就在他身边服侍,对他忠心耿耿,是三姨娘和五娘最信任的人,现在听说她病了。五娘也很急,忙趿鞋下炕:“四爷住哪里?”

“住正院的东厢房!”紫薇迟疑道。

五娘的动作就慢了下来。想了想,道:“你去看看地锦是哪里不舒服,我这里还有些百合固金丸、枳实寻滞丸、五苓丸…”

紫薇应着去看地锦。

地锦脸色苍白,人怏怏的:“都是我不好,耽搁了四爷的行程。我没什么事,你跟五小姐说一声,就是晕船。”

紫薇见她只是精神不好,安慰了几句,回了五娘。

五娘还是有些不放心,让紫薇带了些百合固金丸去。

她们这样进进出出,十一娘那里也得了消息,派了琥珀去问候了一声,回来道:“地锦姐姐也晕船。”

十一娘就让琥珀送了一包龙井去:“喝点清淡的茶,人感觉舒服些。”

地锦谢了十一娘的好意,琥珀就坐在那里和她闲聊了半天,期间有小丫鬟送了面汤进来,地锦闻一口都觉得难受,又晕晕地要睡,琥珀见着就告辞了。回去告诉十一娘:“…家里出了事,五姨娘一开始常常哭。后来吴孝全家的常去开导五姨娘。地锦他们来的时候。五姨娘好多了,开始跟着慈安寺的师傅吃长斋了。”

十一娘不由眼神一暗。

五姨娘还不到三十岁呢!

琥珀知道十一娘担心生母,可担心有什么用,除非是能嫁了…

心念一转,自己到吓了一跳,遂逃也似地转移了话题:“小姐,四爷去大老爷那里回话了。也不知道大老爷会怎样处置四爷?”

“事已至此,不过是训戒两句罢了。”十一娘打起精神来应付了几句,然后让人拿了针线来做。

琥珀见状不再说什么,端了小杌子在十一娘身边坐下,帮着给五娘做出嫁的鞋袜──大奶奶拿了单子来,让十一娘屋里的人照着单子做针线。

大老爷果如十一娘所说,把罗振声大骂一顿后,气消了不少,又看着他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长叹一口气,让他退了下去。

他就去看五娘。

五娘少不得把他说一顿:“…你留了人在通州照顾地锦,自己带人赶来不就成了,偏偏要拖上这些日子。父亲只是丢了你一筷子,已是轻的了。”

罗振声唯唯诺诺地笑。

五娘看着摇头,只好笑道:“你哪天才能让人不操心啊!”又问,“三姨娘可好!”

罗振声笑道:“你们走后没多久受了点风寒,我到杭州府请了大夫来给姨娘看病,还用了上好的人参、燕窝,姨娘的病很快就好了。”

五娘听了不由瞪眼:“你怎么能到杭州府给姨娘请人看病,余杭就没有大夫了吗?还用上好的人参、燕窝,是从库里拿的,还是在外面买的?要是从库里拿,你来之前还上了没有?”

罗振声听姐姐这么说不免有些失望。低声道:“你怎么和姨娘说一样的话…”

五娘就轻轻拍了一下桌子:“那些人参燕窝从什么地方来的?”

罗振声吓了一跳,忙道:“从库里拿的。不过,姨娘都给我补上了。”

五娘这才松了口气。然后脸上飞起霞色:“你好好的,别惹事。要是你姐夫这次高中了,我让他带你去任上,做个师爷之类的…你也不用这样拘谨了。”

罗振声听着愕然:“什么姐夫?四姐夫吗?他要请师爷也只会请三哥,怎么会轮到我?”

紫薇在一旁掩嘴而笑:“是我们家小姐!我们家小姐前几天刚刚订了亲,姑爷是大爷在国子监的同窗,今天也参加会试。”

罗振声听着精神一震:“真的,真的!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五娘笑着没有做声。

姐弟俩正高兴着,有罗振声那边的小丫鬟进来道:“四爷,地锦姐姐刚才又吐了。”

罗振声听着脸上立刻露出惊慌的表情,匆匆和姐姐说了一句“等会再来看你”,就随着那小丫鬟去了。

五娘看着不由皱眉:“这个地锦,什么时候这样娇嫩了!”

正说着,紫薇进来道:“小姐,永平侯府的人又来请大太太了。”

五娘不由微怔,喃喃地道:“难道是拖不得了…”

大太太脚步匆匆地跟着嫣红去了元娘的住处。一进门,吓了一跳。

屋子里鸦雀无声地立满了人,三夫人、五夫人还有文姨娘和那个新进门的乔姨娘都在,个个拿着帕子在擦眼角。

大太太看着心里“咯噔”一下。

正要开口问,太夫人身边的魏紫已神色肃然地迎了过来:“大太太,请您跟我来。”说着。转身就朝内室去。

大太太只好跟了进去。

就看见太夫人正坐在床边的锦杌上垂泪,身边还立了个胸前背后有葵花花纹的圆领衫的内侍。

看见大太太走了进来,那内侍的眼中就有了同情之色。

大太太已有几分明白,两腿一软,竟然迈不开步子。

一旁的许妈妈眼明手快地扶住了大太太。

听到动静的太夫人站了起来,一面轻轻擦了擦眼角,一边轻声地道:“亲家太太,你这边坐吧!”声音里已有了哽咽。

大太太只觉得自己浑身发虚,由许妈妈扶着,跌跌撞撞地到了元娘的床前:“元娘,元娘…”

元娘面如素稿。唇色青灰,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连胸口的起伏都感觉不到。

大太太不由握了女儿的手,刚喊了一声“元娘”,元娘眼睑微动,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没有焦点的眸子,目光焕散,没有生气。

“娘!”她轻轻地喊了一声。

大太太眼泪已如雨般落下来:“是,是我。”

元娘嘴角就扯了扯,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我死了以后,谆哥就交给我妹妹十一娘。”她锵铿地说出这句话,人就开始大口地喘气。

这是女儿在交待遗言…

大太太忍不住哭起来,却还要大声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一时间,屋里屋外一片低低的抽泣声。

元娘就吃力地喊了一声“绿萼”。

绿萼含着眼泪应了声“是”,然后从元娘的枕头下面摸出一个雕红漆的匣子。

“给贵人。”元娘声若蚊蚋,“请贵人帮我交给皇后娘娘。”

绿萼恭敬地递了过去。

那内侍躬身应“是”,屋里立刻安静下来,依然可以听到有人倒吸冷气的余音。内侍就恭敬地笑道:“夫人放心,奴家一定带到。”

“是我给皇后娘娘的奏折,”元娘嘴角微翘,“请皇后娘娘体恤我爱儿的慈母心肠。”

“放心,放心。”太夫人啜泣起来,“这件事,我为你做主。”

元娘整个人就松懈下来:“娘,我想见见谆哥!”

太夫人听了忙吩咐人去抱谆哥。

不一会,乳娘就抱了谆哥来。

谆哥睁着大大的眼睛,目光慌张,看见母亲,就要扑过去。

乳娘不敢放手,谆哥挣扎着:“娘,娘…”

元娘抬手,半空中又落下。

太夫人低泣:“让他去…”

乳娘这才敢把谆哥放在地上。

谆哥立刻朝母亲小跑过去。

“娘,娘…”他熟练地爬上母亲的床,“您不睡觉了吗?”

元娘笑:“我要睡觉。不过,我睡觉的时候。你要听你十一姨的话。”语气轻的像羽毛般。

“十一姨是谁?”谆哥很是不解,歪着头望着母亲,“我为什么要听她的话?我听娘的话不好吗?”

大太太忍不住,大哭起来。

第六十七章

大太太这么一哭,其他人想到元娘年纪轻轻,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却这样就要没了,不免生起世事无常之感,跟着哭了起来。

或者是母子连心,谆哥本能地感觉到了害怕,吓得哭起来。

乳娘忙安慰他,还有妇人上前给谆哥擦眼泪。

谆哥打那妇人的手,躺进了母亲的怀里。

那妇人表情尴尬,喃喃地退到了墙角。

乳娘就道:“谆哥,秦姨娘要给你擦脸呢!”

大太太闻言,猛地抬起头来朝那妇人望去。

就见那妇人三十来岁的年纪,中等身量,穿了件丁香色素面妆花褙子,生得面如银盘,眼若杏子,白白净净,让人看了十分舒服。

想到女儿的苍白憔悴,再看着这位生了庶长子姨娘的珠圆玉润,大太太更觉得伤心,哭得更大声了。

谆哥吓得躲在母亲的怀里睃着自己的外祖母。

元娘听着,眼泪就无声地划落在枕头上。

“罗家大太太别哭了!”有个温和的声音劝道,“四夫人性子一向刚强。这些年,不知道遇到了多少凶险的时候都挺了过来,相信这次四夫人也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

大太太抬头,竟然是那位内侍。

那内侍就朝着大太太微微笑了一下,又去劝太夫人:“您这样一哭,把谆哥也给吓坏了。不顾大人,也要顾着孩子才是。”说得大太太脸上一红,捂住嘴巴强忍止住了哭。

太夫人听着也收了眼泪:“雷公公说是。”

外面的人听着,哭声也渐渐小了。

那位被称为雷公公的内侍就趁机告辞:“…时候也不早了,咱家还要回去给皇后娘娘回话。”

太夫人亲自送雷公公,到了门口,雷公公就停了脚步:“怎敢劳烦您!”执意不让太夫人再送。

五夫人就自告奋勇地帮太夫人送客。

“那可好。”雷公公笑道,“咱家也很久没有见到丹阳县主了。”

太夫人见状,和那雷公公寒暄了几句,由着五夫人代自己去送客。

待雷公公走远了,一群人簇拥着太夫人回了屋。

刚进门,就有小丫鬟禀道:“二夫人来了!”

大家转过身去,就看见二夫人穿着一身漂色衣裙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娘,四弟妹还好吧!”她眼睛红肿,像是哭过了似的,“我刚才得了信…”

太夫人擦了擦眼角:“本不想惊动你…”

二夫人听了忙道:“我知道娘担心我伤心,可我也担心着四弟妹,怕您伤心…您还好吧?”

“好孩子。”太夫人就携了二夫人的手,“我还好,我还好。”

二夫人就扶着太夫人进了屋。

大家往内室去,就看见谆哥伏在元娘的怀里,元娘瘦骨嶙峋的手吃力地搭在儿子头上,正喃喃地和谆哥说着什么。

众人看着伤心。

“四弟妹。”二夫人有些哽咽着上前和元娘打了声招呼。

“二嫂来了!”元娘目光微转,却没有目标,就露出了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

二夫人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丫鬟们就端了锦杌过来。

太夫人、大太太、二夫人、三夫人几个就围着元娘坐了,其他人则围立在一旁。

元娘就轻声地吩咐谆哥:“去,跟贞姐儿玩…娘和祖母、外祖母说话。”

谆哥见母亲和以前一样,就乖顺的跟乳娘走了。

元娘就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太夫人吓了一跳,二夫人忙上前给元娘把脉。

元娘却突然睁了眼睛:“我累了,想睡一会。”

大家听她这么说,不好再问什么,三三两两地出了内室,只留大太太和太夫人在屋里守着。

二夫人就有些担心地问姚黄:“太夫人今都吃了些什么?家里还有没有羊奶,给太夫人和大太太端一碗去,养养精神。”

姚黄正要答话,就有小厮进来禀道:“侯爷来了!”

太夫人刚说了一声“快请进来”,就看见徐令宜一身三品的大红官服急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三夫人、五夫人等人。

他表情凝重:“元娘怎样了?”说着,已大步朝元娘床边去。

只看一眼,徐令宜脸色大变。

他在战场上不知道看过多少濒临死亡之人…

默默地站在床前,过了好一会,徐令宜才轻轻地问太夫人:“她有什么交待?”

他的话音一落,屋子里已是鸦雀无声。

太夫人轻轻叹口气,道:“元娘想让自己的十一妹帮着她照顾谆哥。”

徐令宜扭头望着满屋的人,神色肃穆,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大太太就看见乔姨娘身子颤了颤。

她不由心里一阵痛快。

那天晚上,大太太留宿在徐家。第二天天没有亮,徐家有管事来拍罗家的大门。

“夫人已经去了!”

虽然早有准备,但当这句话实实在在地在大奶奶耳边响起的时候,她还是感觉到了愕然。

丈夫在考场还没有回来,四叔罗振声又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再看大老爷,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似的,呆呆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没有一个当家作主的人。

大奶奶只好上前问那管事:“夫人是什么时候去的?走得可还安祥?”

管事忙道:“是早上寅时去的。侯爷、二少爷、四少爷还有大小姐都在旁边守着,走得安祥。”

大老爷听着,眼角有水光闪现。

大奶奶叹一口气,喊了吴孝全陪那管事去吃早饭:“…家里的事我交待交待就随您去。”

管事应声随吴孝全去了。

大老爷就捂着脸哭了起来。

大奶奶吓一跳。可毕竟是媳妇,有些话不好说,忙让人叫了六姨娘来:“…大姑奶奶去了。你在家里好好照顾爹,我和四爷、三位小姐去吊丧。”

六姨娘听着落了几滴泪,然后过去搀了大老爷:“您可要节哀顺变…大太太已经够伤心的了,您要是还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这家可怎么办啊!”

她一边劝着大老爷,一边和大老爷回了屋。

大奶奶回屋换了件月白色的褙子,吩咐杭妈妈快去报了三位小姐,然后又派人给二老爷和三老爷那边报丧。

五娘听了就拉着来报信的杏林问:“大姐可有什么话留下来?”

杏林哪里知道,答非所问地道:“听说大姑奶奶死的时候侯爷和几位少爷小姐都在。”

五娘不免有些失望。又有些担心。

万一罗家没有人坐元娘的位置,那以后钱公子的仕途就少了个得力的人…

而十娘听说元娘死了,当着去给她报信的丫鬟就冷冷地笑了一声:“她还走得挺快!”

那丫鬟唯唯喏喏,不知道答什么好。

十一娘听了却怔了半天。

她想到了初见元娘时元娘那温柔的笑容,还有小院里元娘自嘲的语气…好像很熟悉,却又那样陌生…

不知道为什么,十一娘泪盈于睫。

她不知道是为自己悲伤,还是为元娘悲伤…或者,为她们悲伤!

待十一娘和五娘、十娘一块去了大奶奶那里时,杭妈妈的纸钱、蜡烛、刚买来,大奶奶还在等二房和三房。看见她们来,忙问:“吃了早饭没有。”

大家摇头。

大奶奶忙吩咐厨房的人做些馒头饼子:“…二婶和三婶一到我们就走,吃完就罢了,吃不完,你们带着马车上去吃。”

十一娘见大奶奶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行事却有条不紊,心里十分的佩服。

大家吃了一半,有小丫鬟跑进来:“二太太和三太太来了!”

二房来的是二太太和三奶奶、七娘,三房只来的是三太太。大家见面,少不少嘘唏感叹,潸然泪下一番。

二太太就催:“时辰不早了,大家还是快点过去吧!迟了让人说闲话,总是不好。”

大家各自上了各自的马车,浩浩荡荡往荷花里去。

路上,十一娘透过十娘撩开的帘子看到有两、三拔人始终不紧不慢地跟在自己的马车后面。刚开始她还有点奇怪,片刻后才醒悟过来。

原来大家都是往一个方向去…

待马车过了太池,已是白茫茫一片。

待到了永平侯府,只见大门起至内宅门,扇扇大开,孝棚、牌楼早已竖起,管事小厮都穿起了白直裰,或站在一旁临时搭起的帐房处侯着,或进进出出地忙着事。

见了罗家的马车,立刻有管事迎了上来,叫了引客的媳妇子带她们去了内院。

还没有进院子,十一娘就听到了谆哥的哭声。

待进了院子,谆哥的哭声越发的大了,其中还夹着妇人们的低泣。

“你们来了!”迎接她们的是憔悴的三夫人。

大奶奶点了点头,向二房和二房介绍三夫人。

大家行了礼,三夫人眼睛里已噙满泪水:“快进去看看吧!”

大奶奶应了一声,和三夫人进了内室。

元娘睡在一张罗汉床上,戴着一品夫人的九株花钗,穿大红色翟衣,表情安祥,神色温和,像睡着了一般。

她头顶点了一盏灯油,脚尾围坐着四、五个面生的妇人,正低声啼哭着。谆哥和贞姐儿,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都穿着孝衣站在元娘的身边。贞姐和那小男孩都低头抹着眼泪,只有谆哥,张着嘴嚎啕大哭。

十一娘看着,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大奶奶等人看着也都哭了起来。

一时间,屋里哭声一片。

不知道谁就说了一句:“谆哥,你十一姨来了。”

谆哥一听,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哭,还一边抽泣道:“我要我娘,我不要十一姨。”

大家的目光都望向了十一娘。

有人面面相觑,有人若有所思,有人惊愕不已…气氛变得有些诡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