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没有和他推辞,把宣纸铺在炕桌上,看着清水变成了一洇黑色,提笔点了墨,在宣纸上写了个“卓”字,然后又写了一个“王”字,一个“李”字,一个“蒋”字。

卓字代表卓侍郎家,王字代表周夫人娘家,李字代表李总兵家,这三家都是来求娶贞姐儿的,而蒋字则代表了蒋飞云的侄女,他们家是想和谕哥儿结亲的。

徐令宜这才明白她的用意,不禁微微笑了起来。

十一娘做事,很喜欢条理分明。

他指了“蒋”字:“这家就算了。”

父母双亡,往深里想,是相克的八字,也难怪徐令宜第一个就把蒋家排除在外。

十一娘点头,把蒋字画了个圈圈。

这样只剩下卓、王、李三字了。

“这样也好。”她道,“先把贞姐儿的婚事说妥了再议谕哥的婚事也不迟!”

徐令宜却道:“只怕是蒋家也觉得这门亲事有些不妥,所以才派了蒋夫人去探你的口气。”

“这话怎么说?”十一娘想到当时蒋夫人的态度,还是非常诚恳的。

“要是他们也觉得这门亲事妥当,就会像老卓似的。”徐令宜道,“一个探你的口气,一个到我面前丢个音才是。”

十一娘想了想,觉得徐令宜说的有道理。

蒋夫人不仅在她的面前夸奖侄女的针黹女红,而且连侄女有多少陪嫁都委婉地告诉了她。

说不定人家觉得徐嗣谕是庶长子,她不会放在心上。说不定看在女方嫁妆丰厚,能在徐令宜面前交待得过去也就成了这桩婚事。

十一娘缓缓点头,话题就很自然地转到了卓侍郎家:“…卓夫人只说卓公子十分得父亲器重。其他的倒没有多说。卓大人都和您说了些什么?”

“差不多的意思。”徐令宜道,“老卓说了,要是能结成这门亲事,贞姐儿进门就是掌家的奶奶。他名下还有几分薄产,到时候都留给长子,成亲的时候也会在礼单上写清楚的。决不会让贞姐儿吃亏的。”

十一娘听着有些意外。

“老卓这个人是个直率的性子。说话一口一杯。我不疑他。”徐令宜道,“何况他还有个正四品指挥佥事的袭职。我当时没答应,就是想看看孩子。如今四海太平,哪里还有仗可打。想要平步青云,多半是要看人脉了。一个女婿半个儿,我怎么也不会袖手旁观。就更不能委屈了贞姐儿。”

十一娘听着笑了起来。

与平常那带着几份矜持的浅浅笑容不一样。她眼角眉梢都洋溢着欢快,目光闪烁,显得有些俏皮。

徐令宜看着奇怪,嘴角却不觉跟着翘了起来:“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十一娘摆手,笑得却更厉害了。

她想到李夫人…

如果徐家和卓家结亲,贞姐儿的际遇到和李夫人有些异曲同工之处。

十一娘能想像李夫人的厉害,却想像不出贞姐儿河东狮吼的模样。

徐令宜望着她不由满脸的狐惑。

十一娘更觉得好笑。

徐令宜想了想,低了头打量起自己的衣饰来。见没有任何异样,想到刚才帮着磨了墨的,又高声喊小丫鬟拿靶镜进来。

十一娘微怔,随即意识到徐令宜误会了。

她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是想到了李夫人!”

“李夫人!”徐令宜讶然,“李夫人怎么了?”

话音刚落,他恍然大悟。

望着灯光下她亮晶晶的眼睛,他不禁失笑摇头:“竟然这样的排揎我!”

“没有,没有!”十一娘否认,笑声却止也止不住地溢了出声。

她不由抿了嘴。

嘴唇就变得娇艳欲滴般的红艳起来。

徐令宜看着眼神微闪,被忽视了的感觉在身体慢慢复苏。

他笑容渐渐敛去,目光变得明亮起来。

十一娘垂下了眼睑,期期艾艾地呐语:“…那,要不要见见卓家的大公子…”手无意识地在宣纸上画着圈圈。

徐令宜轻轻抽了她手中的毛笔,随手丢在了炕桌上,然后把她抱坐在了自己怀里:“等会再说!”声音低沉。

十一娘紧紧地拽住他的衣襟。

“灯…”

屋子里立刻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十一娘过了半晌才适应屋子里的光线。

她望着被推到身边的炕桌,紧紧地搂住了那具在自己身体里律动的健壮身躯。

贲张的肌肤有些烫人,背上有薄薄的汗。

她真的让他这么兴奋吗?

十一娘有些困惑,不安地挪了挪身体。

“不舒服?”徐令宜低喘着问她,动作停了下来,带着薄茧的大手温柔地抚着她的背。

她突然心悸,骤然间动情。

“没有!”声音温温的,还带着点涩涩的羞意,修长的大腿却主动地缠到了他的腰际,方便他的采撷。

徐令宜大喜。

动作却越发的温柔体贴起来…

十一娘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她感觉到感受被尊敬,身体被喜爱,情绪被呵护…自己被珍惜。

她软软地贴着他,回应他浅浅的吟哦。

“默言,默言,”他细细地吻她的面颊,声音嘶哑,“小娇娇…”

远处的自鸣钟滴哒哒轻轻地摆动,沾着墨汗的毛笔悄无声息地躺在宣纸上,一切的一切,都显得是那样的静谧而安适。

“您看,这是卓家的情况!”十一娘写着簪花小楷的澄心笺纸递给太夫人。

太夫人一手扶着镜架,一手拿着笺纸,歪到窗边仔细地看了起来。

和徐令宜的讨论无疾而终。一大早起来又接到卓大人宴请徐令宜的帖子。

“昨天提到孩子们的婚事,今天就请您去赴宴。肯定是想让您看看他们家的小子。”

刚起床,十一娘捧着杯放了杏仁的羊奶,懒懒地倚在临窗的炕上。

“看看就看看!”徐令宜一大早去练了会拳,换了件石青色杭绸直裰,更显身姿挺拔。

“要是不好呢?”十一娘担心道,“您和卓大人又那么好…”

她怕他为了交情勉强答应了。

“什么事都不要那么武断地下决定!”徐令宜看着眉宇间平添了一份柔和的十一娘,眼底有浓浓的笑意,“先看看情况再说!”

人可以公正无私,却不能保证不偏不倚!

十一娘眉头蹙了蹙。

徐令宜看了不禁失笑。

“老卓那里都好说。倒是周夫人那里有些麻烦,”他沉吟道,“要是能成自然是皆大欢喜,要是不成…得找个好借口才是。毕竟她早早就给你打了招呼。”

是啊,要是周夫人说的那家也不尽人意,怎样推辞,却成了个大问题。

念头闪过,十一娘想到了太夫人。

怎么把她老人家忘了。

“要不,我们问问娘的意思吧?”十一娘眼睛发亮,“她老人家总比我们经验丰富些,看人准一些!”

“也行!”徐令宜道,“我去卓家赴宴,你把昨天的事跟娘说说。看娘是什么意思。晚上我们再碰头!”

十一娘点头,送徐令宜出了门后,先把几家的情况罗列了一番,然后到了太夫人这里。

太夫人早知道那几家都是醉翁之意。但媳妇不说,她也就当不知道。现在十一娘来商量她了,肯定是拿不定主意了,她自然要仔细考虑一番。

“侯爷去卓家赴宴了?”太夫人放下手中的笺纸。

“嗯!”十一娘帮太夫人换了杯茶,“到时候肯定会见着卓家长公子。”

“那你们的意思呢?”太夫人放下镜架。

十一娘帮太夫人收在一旁的鎏金掐丝珐琅的镜盒里:“我们想先看看人再说。又怕万一到时候看不中不好拒绝。”

太夫人听了笑道:“你是怕不好拒绝周三媳妇吧?”

十一娘笑道:“什么事也瞒不过您!”

“别急!”太夫人笑着端了茶盅,“但凡略有些讲究的人家,都不会这么急就来说亲。既然这么急来说亲,那就是早就盯着了。我们家虽然不是什么豪门巨富,也算是略有家底的。”太夫人说的含蓄,“我们看中了人家的好,人家也是看中了我们家的好。两家结亲,本就该如此。这都不是什么大事。主要还是看孩子怎样。周三媳妇是个稳妥人,她既然做了这桩婚,我看,你们不如好好打听打听。至于卓家,老四在军中多年,来求亲的人十之八九都是抱着这样的意思。相比之下,他们家就有些复杂了。我们不如慢慢地挑。”又嘱咐十一娘,“先别这么快就定下来。要是我猜得不错,既然动了这个头,过些日子,还有人上门来求亲。”

十一娘点头,觉得还是太夫人考虑的缜密:“到时候您还要给我们看看才行!”

太夫人听了呵呵笑:“贞姐儿是我从小带大的,你不说啊,我也要看看的!”

十一娘这才放下心来。

第三百一十四章

晚上和徐令宜碰头。

徐令宜颇有些失望:“本来老卓和我关系非同一般,如果能成,到是桩好事。可我看那小子,人倒是相貌堂堂,行事却不够机敏。配我们家贞姐儿却差了些。”

“那怎么办?”十一娘道。

“我也没一口就回绝。”徐令宜道,“席间略提了提,只说贞姐儿是在娘膝下长大的,她的婚事,多半是要娘点头的。”

十一娘沉吟:“这样说最好。我们有个回旋的余地。”然后把太夫人的话告诉了徐令宜,“王家的那位公子,要仔细打探打探才好。”

“我也是这么想的。”徐令宜道,“今天下午就派人去打听了。明天就应该有回信了。”又道,“过两天陈阁老家小儿子成亲,顺王家添了个小子要请满月礼,你去的时候留个心。”

十一娘应承,又奇怪陈阁老家的小儿子成亲:“…定了哪家的姑娘?”

徐令宜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定了甘肃布政使万春家的长女。”

十一娘微怔,然后想到了自己第一次听到万春这个名字的时候…她面色微赧。

徐令宜见了就凑了过去,低声笑道:“也不知道金华知府万春的长女和谁家订了亲?”

十一娘瞪了他一眼:“别人家里的事,与我们何干?”

徐令宜哈哈大笑,横抱了她,贴在她耳边低声道:“闲来无事,我们也议议!”

门外突然传来小丫鬟的声音:“侯爷,夫人,临波来了!”

“让他明天再来吧!”徐令宜大步朝床走去。

十一娘轻轻推了推他:“这么晚了,临波来找您肯定有急事。您还是先见见吧!”

徐令宜犹豫了一下。

十一娘挣扎着要下来:“侯爷还是去看看吧!”

徐令宜把她放到床上,低声道:“你等我一会!”

十一娘微微颌首,望着徐令宜出了内室,想到他刚才的调侃。

昨天的欢爱无疑是美好的,徐令宜应该也感受到了吧?

生活经历告诉她,只有努力了,机会来临时你才能抓住机会…然后,她抓住了机会,并得到了回报。所以到了这只形单影的时空里,她遵循以前的成功经验行事──努力康复;努力成为一颗大太太能用得上的棋子;努力嫁到永平侯府来;努力得到太夫人的喜欢;努力得到徐令宜的认可;努力成为符合社会主流的贤妻良母!

可她却忘了,心,原来自有她的主张。

在这个她必须努力才能融入的环境里,当白天的繁华落尽,她必须坦露自己去接受那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男人时,努力变得如此的让人难堪!她本能地开始挣扎…只要求抱着她的人能给她一份尊重。

十一娘凝望着轻烟般的细葛布帐子。

昨天,自己是因为感受到了尊重,所以才能坦然地接受。

那徐令宜呢?

他前两天还像逗小孩子似的逗着自己。

思忖间,徐令宜走了进来。

他脸色不虞。

“出了什么事?”十一娘收拾心情,问他。

徐令宜坐到了床边,沉默了片刻,道:“十一娘,明天一早我要去趟章丘!”

“章丘?”十一娘有些惊讶地望着徐令宜。

章丘是山东的一个县,她曾在《大周九域志》上读到过。

他去章丘干什么?

徐令宜却好像有些难以启齿似的。

十一娘没有追问,道:“您要去几天?妾身也好帮您准备换洗的衣裳。”

“大概去个七、八天吧!”徐令宜道,想了想,又道,“会在你及笄礼之前赶回来!”

十一娘一向觉得什么生日宴会、生日礼物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她更看重雪中送炭的情谊。

“侯爷不用管妾身的及笄礼,还是从从容容地把事情办好为大。”她说着,叫了绿云进来,帮着徐令宜收拾衣裳,又开了药匣子,“天气越来越热了,带些霍气正香丸、桑菊饮去。”又殷殷地叮嘱他路上小心,早晚的天气冷,不要嫌麻烦,记得按气候添减衣裳之类的话。

徐令宜点头,却突然道:“章丘,是二嫂的外家!”声音有些怅然。

二夫人的外家?徐令宜去那里做什么?就算是二夫人外家出了什么事也应该由项大人出面才是,把徐令宜也拉了进去,肯定是出了大事了!

十一娘想着,立刻遣了屋里服侍的,低声问徐令宜:“到底出了什么事?侯爷也跟妾身交待一声,妾身好歹心里有个数。也不至于事到临头再去想应对之策!”

徐令宜见十一娘如临大敌,忙道:“也不是出了什么事…”语气顿了顿,过了好一会,才有些不自然地道,“二嫂嫁过来的时候,曾有一笔压箱的田产,是项家老夫人的陪嫁,指了让二嫂放在身边的。有段时间家里很困难,二嫂就私下把田产卖了,贴补了家里…”他说着,神色有些尴尬,“后来虽然我把卖地的款项还给了二嫂,可想到那田庄原是项家老夫人的陪嫁,二嫂又是私下卖的,卖的急不说,价钱也低,还不到市价的五分之三。心里就很是不安。想把那田产再买一部分回来,填补一下二嫂的亏空。一直让附近的人帮忙看着。这一次去章丘,就是听说原来买地的那些人里面,有人要卖地…”

十一娘很是吃惊。

陶妈妈不是说二夫人的陪嫁很寒酸的吗?怎么突然冒出一块地来。而且听徐令宜这口气,托人盯着还怕这事不成得自己亲自走一趟…是因为卖地的人不畏徐令宜之势,知道他急于把地买回来所以故意抬高地价?还是有其他的权贵之家也看中了这块地,派管事之流的人出马没有把握把地顺利地买到手呢?

她心里有些乱,随口道:“这卖地的人是谁?能不能找关系和他搭上。到时候好好跟人家说说,再多出些钱。他反正是要卖,想来没什么大碍。”

徐令宜听了苦笑:“哪有这么容易!”

十一娘不解。

徐令宜道:“那块田产,有六千亩之多,全是良田,而且连成一片。二嫂外家当年也是花了大力气才置下的这份产业。当时章丘一带没人能一口气吃下去,田是分成了几十块,一块一块地卖出去的。卖的时候好说,如今想买回来…”他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买地的人各有际遇,有的日子越过越红火,有的却落魄了。那些落魄了的好说,不过是多给些钱,可那些日子过得好的,又怎么会把那么好的地卖出来。是有银子也办不到的事。”

十一娘脑海里却只回荡着“六千亩之多,全是良田”这一句。

“怎么会这么多?”她听着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些结巴。

徐令宜委婉地道:“这是二嫂的家事,我们也不好多问!”

十一娘想到二夫人和项太太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觉得这其中恐怕还有些故事,也不好多问。道:“那现在可曾收回了一些地?”

“收回了八百多亩。”徐令宜道,“二嫂不肯要。说,当年项家老夫人把地给她的时候,也是希望这地能在万一的时候解二嫂之危。如今她拿出来解了徐家的燃眉之急,也算是用得其所。何况我把当年卖地的钱补给了她。无论如何不肯要。地契就一直放在娘那里,”又道,“这次要卖的地一共有四百多亩。章丘那一带的人大多数都知道我要买回这块地,还有些闲帮专使欺诈的手段哄骗那些地主卖地。所以我明天一早就赶去章丘,免得地没买成,强买强卖的名声却落下了。”

这算不算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

“既然如此,侯爷还是仔细思量一番的好。”十一娘劝他,“免得被御史弹劾,又成了一桩事不说。传出徐家卖媳妇的产业,那就更不好听了!”

“我何尝不知道!”徐令宜无奈地道,“所以这些年只断断续续买回了八百多亩。这次去也是看看情况,能买下就买下,万一不行,也只好再看机会了。”又道,“只是这年月越久,这田产的变化越大,只怕越不容易买到手了。”很是遗憾。

十一娘能理解徐令宜的心情,但更关心三十六台嫁妆和六千亩上等良田之间的关系。

第二天送走徐令宜,她立刻招了宋妈妈来问。

“我听陶妈妈说,二夫人嫁过来的时候,太夫人帮着添了嫁妆的。可有此事?”

“有啊!”宋妈妈笑着,然后凑到十一娘的耳边低声道:“项大人,是嗣子。”然后直了身子笑道,“当时二夫人嫁过来的时候,搬了好几车书过来。项家老夫人说了,免得以后起纠纷,这些东西就不上礼单了。太夫人心里过意不去,就把自己当年陪嫁的一对一尺来长的羊脂玉玉如意,还有些贵重首饰送给了二夫人。项家老太太很喜欢,说我们家太夫人是爽快磊落的。所以二夫人嫁过来的时候,用太夫人给的那对玉如意做了第一台。三夫人刚嫁进来的时候,还为这事和三爷置过气呢!”

不上礼单,那就是说,这些书全送给了徐家!

“那我姐姐知道不知道?”十一娘沉吟道。

“应该知道吧!”宋妈妈有些不确定,“二夫人搬过来的书就放在韶华院,四夫人刚嫁过来的时候,还曾经向二夫人借过书的!”

第三百一十五章

十一娘沉思片刻,又问:“那你知不知道,二夫人有笔压箱的钱?”

宋妈妈一怔,低声道:“奴婢不大清楚。”眼睑低垂,好像在回避什么。

十一娘没再问。

宋妈妈毕竟是个仆妇,有些事,以她的立场,说出来就是僭越了。

她转移了话题:“眼看要到端午节了。明天一早回事处的要到翰林院姜学士家里送端午节礼。到时候你带两个小丫鬟,带些香药、五色荷包什么,跟着过去给姜夫人问个安,然后探探口气,看姜先生家的太太、小姐什么时候到京里。”

谆哥的婚事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十一娘这么一说,宋妈妈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忙笑着应“是”。

十一娘去了太夫人那里。

徐令宜走得很低调,在太夫人那里只说是有事要出几天门,更没有让妻妾子女送行。

太夫人不免担心:“老四这是要去哪里?五月初五即是你及笄的日子,又是端午节了,他到处乱跑些什么啊!”

徐令宜没有跟太夫人说,自然有他的考虑,十一娘不好多说,笑道:“侯爷做事一向稳妥,应该早有安排。走的时候还让我打听一下姜先生家的太太、小姐什么时候进京,帮着谕哥儿收拾行囊。”然后把明天宋妈妈去姜家探消息的事告诉了太夫人,又和她老人家商量,“那姜先生既然不恋仕途,想必品行高洁。谕哥又是去求学,我想,要是太过铺张奢侈,姜先生看着只怕以为我们舍不得孩子吃苦、谕哥儿吃不得苦。”

太夫人听了点头:“你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丫鬟里文竹最尽心,小厮里小禄子最尽心,不如就带这两个贴身服侍的,再加一个年长的、两个壮年的随从随谕哥去乐安。您看怎样?”

“嗯!”太夫人道,“那就照你说的。让白总管帮着挑个年长些、有见识的,有什么事,也知道应该怎么办。再派两个身强体壮的,也有人干粗活。”然后问十一娘,“谕哥那边的东西可都开始收拾了?”

“还没有呢!”十一娘笑道,“侯爷说,等他回来了再和姜家商定具体启程的日期。”

“到了乐安可不比在家里。”太夫人听了道,“那可就要悬梁刺股刻苦攻读了。这几天让他别温习功课了。歇一歇吧!”

自从徐令宜和徐嗣谕谈话以后,徐嗣谕就没再去族学,遵照徐令宜的意思在家里准备去乐安的相关事宜。

“是。”十一娘笑道,“只是谕哥儿读书一向用心,您让他闲着,他反而不安心。也就随他去了。”

她说着,太夫人想起谆哥来:“…今天是第一天上学,我们等会偷偷去看看吧!”

徐令宜安排好谆哥上学的事才动的身,把中午招待赵先生的事交给了徐令宽。徐令宽为这件事请了罗振兴做陪不说,还特意请了一天假在家里。

“下午去吧!”十一娘委婉地道,“上午先生讲讲规矩也就到了吃饭的时候。”

太夫人想了想,差了魏紫去垂花门:“四少爷一下学就领到我这里来。”

魏紫笑着去了。

十一娘就陪着太夫人说话。待午初,魏紫帮谆哥拿着深蓝色毡包走了进来。

“祖母!”他笑嘻嘻地扑到了太夫人怀里,蹭了两下才站直了身子恭恭敬敬地给十一娘行礼。

太夫人见他头上还有薄汗,忙叫姚黄打水给他洗脸,等他收拾干净,又搂在怀里问他上学的事。

“先生都讲了些什么?”

“下午才开始讲课。”谆哥笑道,“上午只让告诉我什么时候上学,什么时候放学,什么时候休息。”

“休息?”太夫人听着微怔,“离端午节还有半个月呢!”

“端午节休息是端午节的,平时也休息。”谆哥道,“每个月初十、二十和三十都不上学。端午节、六月六、中元节、中秋、重阳、冬至、春节、清明…”谆哥扳指头一个一个的算,“都放假。”

太夫人听的目瞪口呆,半晌才望着十一娘道:“这,这会不会太多了?”

十一娘也觉得有点多。

谁知谆哥却道:“不多,不多。先生说了。每个月的初十、二十、三十要洗头洗脸,端午节要看赛龙舟,六月六晒书,中元节要供奉祖先,中秋节要赏月,重阳节要登高,冬至要吃火锅,春节要休息,清明节要踏清。”他扬着小脸望着太夫人,眼角眉梢洋溢着快活,“先生还问我,燕京哪里可以看赛龙舟,到时候要带了我一起去看。”

十一娘听着心中一动,笑道:“那先生也带你去登山、踏青吗?”

“当然!”谆哥昂着头,挺了挺胸,“先生说了,有事弟子服其劳。到时候我要帮先生背书笸的。”又道,“祖母,燕京哪里能看赛龙舟?”

太夫人就笑道:“西苑运河就有赛龙舟。”

谆哥听了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我等会去告诉先生去。免得他找不到地方。”

赵先生当年曾在中山侯府坐馆,又怎么会不知道西苑运河每年五月初五有赛龙舟!

十一娘笑道:“是先生让你来问的吗?”

谆哥听了忙道:“不是,不是。是我想着先生不是燕京人,到时候我们去看龙舟,要是走错了地方怎么办?”语气十分的维护。

太夫人和十一娘听着都笑了起来。

正巧有丫鬟进来问饭摆到哪里,大家打住了话题,到东次间去吃了饭。

太夫人让姚黄服侍谆哥去午觉,谆哥却要去双芙院。“…先生在做笛子。说是给我做的。”

他拉着太夫人的衣袖扭来扭去,一副非去不可的样子。

太夫人笑呵呵地应了,吩咐谆哥身边的丫鬟、婆子好生照料,让姚黄送着出了门。转头却敛了笑容,对十一娘道:“我们下午去看看!”

是觉得谆哥对先生太过亲近了吧?

既担心赵先生到时候挟谆哥插手徐家的事务,也怕天长日久徐令宜在谆哥心里失去了父亲的威严。

十一娘含蓄地道:“侯爷是父亲,自然要有严父的模样。可谆哥毕竟还小,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有赵先生这样一个亦师亦友的人陪着,想来性情也会开朗些。再过几年,懂事了,也就知道孰是孰非了。”

太夫人还是有些不放心:“还是去看看的好!”

等太夫人午歇起来,十一娘就陪着太夫人去了双芙院。

她们从徐令宜的外院房绕道去了双芙院正屋的后院。

黑漆葵纹槅扇半开,谆哥正歪着小脑袋描红。有温和的声音提醒他:“坐直了。不然要成驼背的。走到哪里都要矮人一截。”

谆哥听了笑嘻嘻地坐直了身子。

十一娘扶着太夫人沿着墙角向左走了几步,看见一个穿着青色杭绸衣衫的修长背影,正背手而立望着谆哥。看见谆哥写得很认真,他笑着转身回到了自己书案前,正好被外面的人看了个清楚。

三十来岁的年纪,皮肤白皙,眉清目秀,举手投足间轻柔大方,显得很斯文。

太夫人看着微微点头,和十一娘回了内院。

“看样子到不错。”

十一娘听了笑着帮太夫人奉了茶。

有小丫鬟进来禀道:“卓侍郎家的夫人亲自来给夫人送端午节的节礼了!”

十一娘和太夫人不禁交换了一个眼神。

“多半是为贞姐儿的事来的!”太夫人低声道。

十一娘点了点头,辞了太夫人,在花厅见了卓夫人。

卓夫人带了几把款式新颖的团扇,还带了些新鲜的桃子和李子。

“是一点心意。”

十一娘笑着收了。

卓夫人问:“怎么不见大小姐?”

“在屋里做针线呢!”

卓夫人就提出来要见识见识:“一到燕京就听说夫人的手巧,大小姐既然跟着您,针黹上想来也非同一般。”很是坚持。

十一娘笑着和她去了垂纶水榭。

路上,卓夫人笑道:“我们家老爷最钦佩的人就是侯爷了,常常对妾身说,要不是有侯爷,我们家哪里有今天。让我多和夫人走动走动。只是我见识浅薄,有什么做得不妥当的,还请夫人多多指教才是。”

姿态放得很低。

“夫人太客气了!”十一娘谦虚道,“我年纪轻,应该多向夫人请教才是。”

“我不过是比夫人痴长几岁罢了。”卓夫人笑道,“就是我们家老爷,也常怨我行事急躁欠稳妥。我以前还有些不服气,来了燕京之后才知道自己坐井观天,还是我们家老爷说的有道理。只盼着我们家大少爷能早些娶个能干媳妇回来。我也就能卸下这肩头的担子,一心一意把两个小的拉扯大了。”语气很是诚恳。

十一娘只相信白纸黑字的条款,不相信口头的承诺。

“卓夫人真是个有福气的。”十一娘和她寒暄,“过两年就可以做享清福了。”

两人说着进了垂纶水榭。

贞姐儿正在水榭的东间绣门帘子。见十一娘带了客人来,忙起身相迎。

卓夫人看着绣品夸了贞姐儿半天,这才和十一娘去给太夫人请安。

太夫人留她吃晚饭。

卓夫人再三推辞,打道回府。

太夫人就问十一娘:“都说了些什么?”

十一娘把卓夫人的话告诉了太夫人。

太夫人沉默半晌,道:“你看,卓夫人有几份真心?”

第三百一十六章

十一娘笑道:“有几份真心我看不出来,卓家真心想和我们结这门亲事却是真的。”

太夫人微微翕首,道:“明天是陈阁老家娶媳妇吧?你到时候去了,不妨和李夫人、周三媳妇多说说话儿。把卓家想和我们结亲的事传出去!”

十一娘有些诧异。

太夫人笑道:“她今天又是亲自来送端午节礼,又是去看贞姐儿,别人不知道还好,知道了,只怕以为我们两家好事将近。”

十一娘恍然,笑道:“就算我和李夫人、周夫人说了些什么,那也是女人们说的话,算不得数。”

“正是这个理。”太夫人笑道,“只是你也别说过了。免得婚事不成,把自己给陷了进去。”

如果话说过了头,到时候婚事没成,大家不免会猜测她在家里没有说话权。

十一娘笑着应“是”,有小厮进来:“白总管说,侯爷差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是让直接进来回话,还是派个妈妈去问?”

太夫人笑道:“我都一把年纪了,让他直接进来回话吧!”

小厮应声而去。屋里除了杜妈妈几个年过五旬的在一旁服侍,其他的人都避了。

十一娘由琥珀陪着坐西次间。屋子里静悄悄的,厅堂里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虽是王家的旁枝,却是嫡房。祖父的时候曾帮着管过府里的内务。到了王公子父亲这一辈,兄弟五个,排行第二,做了福建布政使的就是王公子的五叔。王公子的父亲也曾中过秀才,后来科场上一直不太得意,五年前接了本房的生意,帮着管些内务。母亲是保定人,外家在当地也是名门望族。嫁过来后生了三女一子。为人恭谦温良,是妯娌间有名的贤德之人。三个女儿一个嫁到了保定,一个嫁了大理寺丞正李大人的侄儿,一个嫁了翰林院韩大人的儿子,都是正正经经、清清白白的人家。王老爷对王公子一向严谨,王公子年纪虽小,却举止沉稳。从前在王家族学里读书,后来跟着翰林院的韩大人读书。去年刚中了童生。身边有个从小服侍的丫鬟,比王公子大三岁。”

太夫人赏了一两银子,打发去了。回头问十一娘:“你看怎样?”

十一娘想着那个比王公子大三岁的丫鬟…心里又明白这个问题在太夫人等人眼里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她笑道:“也不知道孩子长得怎样?”

“又不是要你这个时候就定下来。”太夫人听了笑道,“正好老四不在家,你也可以到处看看。”然后讲了一些结亲的趣闻,待谆哥下学,问了他几句上学的情况。

谆哥答得眉飞色舞,十一娘放下心来。

然后二夫人带着贞姐儿、徐令宽和五夫人带着歆姐过来。知道徐令宜有事出了门,大家也没有过多的惊讶,等徐嗣谕和徐嗣诫过来。一家人高高兴兴吃了饭,二夫人领着贞姐儿留下来服侍太夫人歇息,其他人各自回了屋。

十一娘前脚刚进门,后脚文姨娘和乔姨娘过来了。

两人给她请了安,十一娘就端了茶。

乔莲房看着膝盖微曲,正要行礼退下,文姨娘却突然从衣袖里拿了两方帕子出来:“夫人,您看看这两方帕子怎样?”

十一娘接了帕子。

一块月白色绣着麻姑献寿,一块大红色凤栖梧桐。

文姨娘上前几步走到了十一娘的面前,笑道:“是前两天收拾箱笼,想着还有两方帕子绣工不错,又想到夫人是精通这些。就特意找了出来。也不知道夫人喜欢不喜欢。”

画案复杂,针工讲究,的确是难得的精品。

怎么突然想到给自己送帕子?

难道是因为徐令宜训斥秦姨娘的一番话?

十一娘见乔莲房站在一旁,不好拒绝,笑着让琥珀收了:“贞姐儿这几天正在学女红,让她看看,也开开眼界。”

文姨娘听了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夫人能用得上就好。”又道,“侯爷不在家,要不今天晚上我来值夜吧?”

别说是十一娘了,就是满屋的丫鬟、婆子都面露惊讶。

这态度是不是太卑恭了些?

屋里的气氛顿时有些怪异。

“夫人待我们一向宽厚,我们也要有些眼色才行。”文姨娘忙笑着解释,“实在是因为平常侯爷在家的时候和夫人有说不完的话,奴婢不好总在夫人面前走动。”她说着掩嘴一笑,瞥了乔莲房一眼。

乔莲房微怔,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

“…今天是看着侯爷不在家,奴婢也应该尽尽心才是。”

文姨娘一口一个“夫人”,一口一个“奴婢”,让十一娘想起“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句话来。

“不用了!”十一娘笑着又端了茶盅,“需要的时候,我会吩咐你们的。”

乔莲房低头应“是”,退了下去,文姨娘还想说什么,十一娘已起身朝内室去。她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也退了下去。

第二天十一娘刚刚起床,琥珀就在她耳边轻声道:“夫人,文姨娘天还没亮就过来了!”

什么事让她这么急切?

想到文姨娘的韧劲,十一娘沉思了片刻,道:“让她进来吧──她不把话说出口,是不会罢休的!”

琥珀笑着应声而去,请了文姨娘进来。

文姨娘看见十一娘坐在镜台前梳妆,急步走了过来。笑着捧了装着簪钗的匣子:“夫人今天怎么梳了牡丹头,是要出门吗?”

平时在家里,十一娘都是随意地绾个纂儿。

“今天陈阁老家娶媳妇。”十一娘指了一旁的小杌子,“文姨娘坐下来说话吧!”

文姨娘笑着坐到了小杌子上。

十一娘让小丫鬟给她上了茶。

她陪坐在一旁说着闲话。

“夫人今天这件衣裳好漂亮。是过年时宫里赏的吗?奴婢看着是时新的样子…”

陈阁老和徐令宜交情如何十一娘不得而知,但两家的女眷却是没有大事不登门的。因此十一娘去吃喜酒,又和甘家不同──甘家是姻亲,是要去参加婚礼的,所以铺嫁妆那天就要登门祝贺。陈阁老家是同僚,只要赶上了当天晚上的正宴就不算失礼。虽然时间还早,可她还要去给太夫人请安,处置家务事,检查贞姐儿昨天的绣品…文姨娘这样总也绕不到主题上去,她只好道:“文姨娘怎么没和乔姨娘一起来?”

文姨娘听了竟然迟疑了片刻,有些吞吞吐吐地道:“奴婢…奴婢听说昨天兵部侍郎卓大人的夫人亲自来给夫人送年节礼了…”她望着十一娘的目光不觉充满了期盼,“还特意去看了大小姐…”

原来是为了贞姐儿的婚事!

难怪昨天当着众人的面她拐弯抹角的了。

十一娘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不管文姨娘平时对贞姐儿表现的有多少冷淡,可到了贞姐儿议嫁这个命运的转折点时,母子连心,她再也没办法冷眼旁观。甚至把自己放在一个卑微的位置怕触犯了那些能改变贞姐儿命运的人…

她想到了五姨娘,想到了自己在罗家里的担心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