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夫人介绍的是王家十九公子王源。

他是正主子,也不怪他有些拘谨。

十一娘含蓄地道:“两位公子都是一表人才。”

也就是看外表还是满意的。

周夫人笑着,随口说起王泽来:“…是个族侄。他父亲从小得了个哮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全靠公中例钱和母亲给人做些针线度日。好在他从小就是个懂事、沉稳的,家里的事帮着担了一大半不说,三姑六婆有什么事他也喜欢帮一把,因此家里上上下下都喜欢。这次十九来慈源寺,定是我那嫂嫂不放心,所以特意请他来相陪。”

十一娘有些意外。

她见王泽不卑不亢,带着几份磊落,没想到家境如此不顺当。他这样的年纪有这样的气度,实属难得。

“十六公子一看就是个妥当的人。”十一娘赞道,“难怪要请他来相陪。”

“只可惜受了家里的拖累。”周夫人叹道,“他今年开始就没去族学上学,而是跟着家里的管事开始学着管理内务。”十分婉惜的样子。

十一娘有些吃惊。

她看王泽对答娴熟,还以为他早已出来做事了。

周夫人看了还以为十一娘是在惊讶王家为什么不资助王泽继续求学。忙解释道:“我们王家虽然子弟众多,也有人科举入仕做到了封疆大吏的。可像十六两兄弟这样,小小年纪就都中了秀才的,也还是头一次遇到。又怎么不希望他能继续求学,为我们王家光耀门楣!”

“十六公子是秀才?”十一娘错愕地打断了周夫人的话。

周夫人苦笑着点头:“他和他胞弟去年一起中了秀才!”

“那…”十一娘一开口就知道自己失言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如果不是有特殊的原因,像王泽这样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而且是两兄弟同时考中的,王家岂有不供他读书的道理。

她补救道:“镇南侯府真是人才辈出啊!”

“也要能读出来才行啊!”周夫人道,“为十六不读书的事,我大哥还亲自去了他们家一趟。当着我那哥哥的面承诺,每年从自己的月例中拔出四十两银子来供他们兄弟两人读书。可十六他执意不肯。说自己是长子,父亲患病,理应担负起奉养双亲的责任来。请大哥帮他在府里找个差事。”

说着,周夫人露出几份无奈来。

“也不怪这孩子生出这样的心思来。每年公中的例钱连我那哥哥看病吃药都不够,更别说是家里的日常嚼用。还有两个孩子读书,笔墨纸砚,先生的束修,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却一分钱也不能少。早些年,我那嫂嫂典当些嫁妆,外家帮衬帮衬,这日子也还能往下过。可自从六年前他外祖父去世之后,他舅舅当家,见我那哥哥是个扶不起来的,渐渐也就少了走动。我嫂嫂怕耽搁了孩子们的前程,针线一做就是一整夜,两年前就熬坏了眼睛,还一直硬挺着。”

十一娘默然。

原来什么时候都有这样的故事…

而夫人说起这些家长里短的事则有些刹不住了:“他也不是信口开河说的这话。一来他是长子,是撑门户的人。他有了秀才的功名,人来人往也没人敢轻瞧他。二来他兄弟今年才十三岁,与其两个人都这样饥一顿饱一顿地,还不如他出来做事,即可以节省一大笔开销,还可以全力支持弟弟考取功名。”

只怕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童生到秀才这一级相对要容易一些,可从秀才到进士,却不是三、五年可以做到的。王家能资助他三年、五年,能不能资助他十年、二十年。何况他们兄弟年纪渐长,要娶妻生子,要养家糊口,要奉养双亲,这四十两银子只怕是杯水车薪,远远不够。可如果让周夫人的大哥再多出一点,其他的亲戚又会怎么想?会不会因此也要求同样的待遇?会不会因此而得罪其他的亲戚?

十一娘微微点头:“十六公子到是个通透的人。”

周夫人见她理解,松了口气。

毕竟谁也不愿意有个苛刻宗亲的名声!

她想到前几天回娘家时听到的一些事。

“只可惜他舅舅是个鼠目寸光的。”周夫人说着,眉头微蹙,“他外祖父在的时候,见十六聪明伶俐,又孝顺懂事,想亲上加亲,把他表妹许配给他。后来两家不大走动,这事也就没人提了。去年他们两兄弟一起中了秀才,他舅舅又提起这桩事来。当时我的一个婶婶正帮十六提亲,两家人也对了面,请了媒人,就等着交换庚帖小定了。他舅舅天天上门说,偏偏我那嫂嫂又惦记着想着当年外家的资助之恩,这门亲事自然就搅了。”她说着,目露不屑,“今年开春十六应了府里的差事。我那嫂嫂哭了几场,寻思着这书不读了,总不能在婚事上再亏待这个儿子。东挪西凑了百把两银子,请了媒人去他舅舅那里求亲。结果他舅舅的口风全变了,根本不承认有这事,还说自家的闺女早就定了亲。把我那嫂嫂气得在家里躺了好几天。连前两天外甥成亲都没有去喝喜酒。”

这样的现实…

十一娘不由道:“十六公子的舅舅是做什么的?”

“靠着祖上的几亩田产过日子罢了。”周夫人不以为意地道,“在固安府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了。以为有个在五城兵马司做指挥使的连袂自己也是封疆大吏了似的。”

十一娘听着她这自相矛盾的话不由笑了起来。

周夫人也知道自己这是在撒气。跟着笑了一阵。然后让小丫鬟去传桌素菜来:“…有些日子没有到慈源寺院来吃斋菜了。”话题又转到了王泽的身上去:“这样一闹,只糟蹋了十六这么好的一个孩子──他们家本是旁枝,先前有个秀才的功名正好说亲。现在不考了,略有家底的只怕会嫌他们家底子薄。如若说个寒门祚户的,十六好歹是有功名的人,太可惜了。”

十一娘点头,想到了自己一直惦记的十二娘…她也是差不多的情况。罗大老爷如今赋闲在家,六姨娘又是婢女出身。有家底的,会嫌她是庶出的。没家底的,罗家为了面子只怕不会答应。

火石电光中,她身子不禁朝前凑了凑,微微俯身道:“周姐姐,不知道十六公子今年有多大了?”

周夫人微微一怔,道:“今年有十六岁。”

“那十六公子与他表妹的婚事到底怎样了?”

周夫人已隐隐有感觉,道:“自然是没成了!要不然,我怎么又说是连累了十六呢?”

十一娘想了想,道:“我有个妹妹,周姐姐也见过──三月三的时候和芳姐儿她们一起在流芳坞玩。今年十一岁,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十六公子出身高门,仪表堂堂,学富五车。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缘分…”

周夫人哪里还不明白。

她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

那个十二娘人长得没话说。虽然罗大老爷如今闲赋在家,又是庶出的,可罗家的二老爷在山东任参政,三老爷在四川任学政,十一娘做了永平侯夫人,十娘嫁到了茂国公府,罗大爷是庶吉士,还有一个探花郎的堂侄女婿…

周夫人眼中已露出几丝兴奋,不待十一娘说完,已笑道:“罗家书香门第,世代官宦。十二小姐相貌出众,贤良淑德,要是能看中我们家十六,那可是我们家十六前世修来的福气。”

两个人的意思都说明了,不由相视一笑。

周夫人就道:“我这几天就回趟娘家。”

这件事十一娘也要商量罗振兴。

她笑着点头:“我大嫂那边,我也要去打声招呼。”

“那十九的事…”

十一娘面露赧色:“这件事除了要跟侯爷说说,太夫人那边…”

周夫人也知道,王泽不同王源,十二娘也不能和贞姐儿相提并论。她爽快地道:“那我们一桩一桩的来!”

十一娘忙笑道:“那就劳烦周姐姐了!”

“说什么劳烦不劳烦的。”周夫人笑道,“你记得到时候亲手给我做双媒人鞋就是了。我可听我们家芳姐儿说了的,你给贞姐儿做过一双大红鹦鹉衔桃的睡鞋,漂亮得很。”

“只要周姐姐瞧得上眼!”

十一娘和周夫人说笑着,素菜来了。

两人吃了饭,各自回了府。

太夫人拉着十一娘的手问:“怎样?王公子可还看得上眼?”

十一娘把情况跟太夫人说了说。

太夫人听着颌首:“那就差人去韩学士那里打听打听,看王公子的功课到底如何?”

十一娘脑子里一闪,想到了五娘身边的紫薇…好像是给了一个姓韩的翰林做小妾的!

她沉吟道:“等侯爷回来了立马去打听。”

太夫人听她提起儿子,有些忧心地道:“走了三、四天了,也不给家里报个信…”

哪有这么快!

十一娘忙笑着转移了话题:“您猜,我们周夫人今天在慈源寺都说了些什么?”

太夫人见她明眸闪烁,露出罕有的俏皮模样,有意捧场,吸了口气,打趣道:“嗯,有酒味…又这么晚才回来…莫非两个人在一起非议婆婆的不是?”

第三百二十一章

十一娘听着一怔。

她没有想到太夫人会这样调侃她。

然后心中暖暖的。

十一娘凑趣地推搡着太夫人:“娘,人家和您说正事了!”

太夫人呵呵笑起来,拉了她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你说,你说,我听着呢!”

十一娘笑着把自己和周夫人说的话告诉了太夫人。

太夫人听着笑道:“只是家底太单薄了些。”

十一娘回答得含蓄:“齐大非偶。我瞧着王家十六公子的人挺不错的。”

“也是,”太夫人想着现在罗家的情况,笑道,“有人还怕过不出日子来。”

十一娘就和太夫人商量:“那我明天回趟弓弦胡同。”

“嗯!”太夫人眯着眼睛笑起来。

十一娘就看见杜妈妈含笑立在一旁好像在等待什么似的,知道她可能有话要单独和太夫人说,陪着太夫人说了两句闲话,就告退了。

回到屋里,滨菊已经回去了,贞姐儿歪在内室临窗的大炕上看书,文姨娘和琥珀、秀兰则在东间算帐。

看见十一娘回来,贞姐儿立刻迎了上来,文姨娘站起来又坐下。

有些话,自然不能当着贞姐儿的面问。

她朝着文姨娘点了点头,和贞姐儿进了内室。

贞姐儿帮十一娘打水:“母亲怎么突然想到要去慈源寺?”

还好有十二娘这事。

十一娘笑道:“现在不告诉你。等过几天有了准信,我再告诉你。”然后问起她绣花的事来,“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

“滨菊姐姐的针线很好。”贞姐儿笑道,“我有不对的地方,她都很仔细地告诉我了!”

能得到贞姐儿的承认就好。

十一娘更了衣,有外院的小厮进来禀道:“夫人,白总管求见!”

白总管奉命去打听李家二公子的事了。

她让贞姐儿在屋里看书,自己去了水榭。

“…李家那位二公子,人长得英俊不说,小小年纪,却十分有手腕。燕京城里略有家底的少年公子都和他交好。有什么不平之事也爱找他做个中间人。”语气中十分推崇。“李夫人十分喜欢这个次子。虽然一样在桂树胡同给长子和次子都置了院子,可二公子屋子的布置却比大公子要精致华丽很多。为这事,李家长公子颇有微词。李夫人知道后,还把长子教训了一顿。说,‘要是你也和你弟弟一样要和那些豪门公子应酬,我也照着你弟弟的院子帮你布置一番’。把长公子说的哑口无语。”又道,“李夫人虽然宠爱这个儿子,管教却十分的严厉。身边服侍的都是婆子、小厮,没有丫鬟的。二公子却从来没有为这些事违背过母亲的教诲。”

又是一个颇让人意外的情况。

只有那些生活中早已确定了目标的人,才能抵御诱惑!

这个李公子,只怕不是个简单的人!

站在旁人的立场,她很欣赏这样的人。可如果站在母亲的立场,她却觉得嫁给这样的人未必就是幸福──他们通常会为了追求无暇顾及身边的人。

晚上服侍太夫人歇息的时候,十一娘把白总管的话告诉了太夫人。太夫人听着很感兴趣,道:“李家的二公子,今年也只有十五、六岁吧!”

“有十五岁!”

太夫人笑道:“老四十五岁的时候,也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了!”语气中透着几份赞赏。

十一娘不好评价。

很多年以后,人们评论一个人的好坏,都会以他在社会上的地位为标准。何况是现在!

她稍后和文姨娘说起来,文姨娘道:“妻凭夫贵。要是这李家二公子真有这样的气度,其他的到也可以马虎一些。”

成与不成,徐令宜最有发言权。

十一娘笑了笑,问起文姨娘帐目的事来。

“永和二年的帐已经整了一大半,明天就可以完结了。”她说着,犹豫了片刻,道,“要是夫人不反对,我想让秀兰每天晚上去我那里练一个时辰的算盘…”

十一娘笑着点头,端了茶。

文姨娘曲膝行礼退了下去。

十一娘躺在床上想贞姐儿的婚事。

觉得这个也不满意,那个也不好。又怕挑来挑去名声在外让人退避三舍,又怕看人不准丢了西瓜到时候只能捡芝麻…半晌才睡着。第二天一大早给太夫人请了安,把家里的事安排好后,她带了些礼品回了弓弦胡同。

罗大奶奶看着她大吃一惊,忙拉了她的手往屋里去:“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可出了什么事?”神色十分焦虑。

“没事,没事。”十一娘忙道,“我这不是很久都没有回来了吗?趁着端午节前有空,来看看四嫂,看看姨娘。还有件事要和大嫂商量。”

罗大奶奶就遣了屋里服侍的,低声道:“什么事?”

十一娘就把王泽的事告诉了罗大奶奶。

罗大奶奶听了面露喜色:“出身高门,又有功名在身,如果能成,这到是桩好事。”然后起身,“我这就去跟娘说一声去。”

十一娘笑着和罗大奶奶去了大太太那里。

六姨娘正服侍着大太太喝水,看见十一娘,也很诧异。

待十一娘给太太行了礼,罗大奶奶就笑着将十一娘的来意说了。

六姨娘当时就露出了笑脸,大太太却闭着眼睛半晌也没有开口。

屋子里一片寂静。

六姨娘焦急地朝着十一娘使眼色。

十一娘见这样面面相觑也不是个办法,笑着站了起来:“四嫂有了身子,我还没去恭喜她呢!”

罗大奶奶见状也笑着跟着站了起来:“这几天四弟妹正不舒服,我陪十一姑奶奶去看看!”

“这是件好事。”罗大奶奶领着十一娘往四奶奶那里去,低声道,“我来劝劝娘。王家那边,你也去探个口气。”

十一娘低声应“是”,和罗大奶奶去了四奶奶那里。

四奶奶见她们进来,忙坐了起来。

“四嫂别管我们。”十一娘见她要下床,上前携了她的手,“原是来看看四嫂,要是因此让四嫂不能好好地歇息,反倒是我的不是。”一面说,一面打量她。见她气色很好,没有一点怀孕的怏然,又是好奇,又觉得放心。

四奶奶听了有些不好意思,道:“多亏十一姑奶奶介绍的那个孔太医…本来要去谢一声的,可你四哥却说我这样上门不好。就托大嫂去说了一声。”又道,“我好得很,可你四哥却非要我躺着不可。我也怕有个万一。倒让十一姑奶奶见笑了。”正说着,有小丫鬟端了青花瓷的盘子跑了进来。见罗大奶奶和十一娘坐在一旁,畏畏缩缩地又要退下去。

罗大奶奶见这小丫鬟上不了台面,不喜,道:“什么事?慌手慌脚的!”

那小丫鬟不敢再退,怯生生地捧着盘子:“四爷让给四奶奶送酸李子来。”

大家听着俱是一愣,随后都露出微笑来。

四奶奶满脸的绯红:“放下就是,怎这样多嘴!”

惹得罗大奶奶一阵笑。

小丫鬟慌慌张张地放下盘子退了下去。

罗振声的丫鬟倚柳就笑着捧了盘子请罗大奶奶和十一娘吃李子。

十一娘看见倚柳梳了圆髻,戴了支小小的鎏金如意簪。

“四弟妹做主,把倚柳收了房。”罗大奶奶见她打量倚柳,笑着解释。

十一娘想到了地锦。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又很快收敛了心思,掏出荷包拿了四个八分的银锞子赏给倚柳:“先前也不知道。这个给你买花戴。”

倚柳红着脸收了,曲膝给十一娘道谢,在一旁服侍茶水。

十一娘在四奶奶那里坐了一会,去了五姨娘那里。

五姨娘正坐在临边的炕上做小衣裳。她眼角眉梢全是柔柔的笑意,静谧的如一幅画。

十一娘顿了顿才开口喊了一声“姨娘”。

“十一姑奶奶!”五姨娘脸上绽开一个灿如夏花般的笑容,忙起身趿鞋,“快到炕上来坐。”又转身去收拾针线。显得有些慌乱,又有些笨拙。却让十一娘心里一软。

她上前携了五姨娘的手:“您别忙了,我就来看看您好不好!”

“我好着!”五姨娘笑把她让到炕上坐了,又招呼罗大奶奶,“您也坐啊!”又吩咐小丫鬟去给两人斟茶。

“不用了!”罗大奶奶笑道,“我还有些事,您和十一姑奶奶坐坐,我就不陪了!”起身告辞了。

五姨娘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十一娘:“姑奶奶可好!”

十一娘笑着点头:“我挺好的!”然后和五姨娘说起闲话来。

六姨娘突然闯了进来。

她脸色很难看,也不征求谁的意见,直接吩咐小丫鬟:“你先退下。”

那小丫鬟看了五姨娘一眼,见五姨娘朝她微微颌首,这才退了下去,还细心地把门给带上了。

见屋里没了旁人,六姨娘立刻咬牙切齿地道:“她怎么就不怕自己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十一娘心知肚明,没有做声。

五姨娘听了却忙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道:“六妹妹可别这么说!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的。”

六姨娘看了一眼五姨娘,又看了一眼没做声的十一娘,眼泪突然落下来。

“哎呀!”五姨娘忙掏出帕子递给六姨娘,“你这是怎么了?”

“十一姑奶奶,你可要救救我们家十二娘啊!”六姨娘接过帕子却朝十一娘哭道,“这样好的一门亲事,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大太太却说…十二小姐年纪还小,等过几年再议亲也不迟。”

第三百二十二章

五姨娘听着吓了一跳,困惑地望着十一娘:“十一姑奶奶…给十二小姐说亲了吗?”

这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十一娘本不想让五姨娘知道了操心。现在六姨娘一番哭诉,她只好把事情的经过跟五姨娘说了说:“…看着那户人家还可以,就和大嫂提了提。”

“大太太不同意吗?”五姨娘听了沉吟道。

看六姨娘这架势,大太太肯定是不同意了。

只是还没有等十一娘回答,六姨娘已道:“她死死咬着十二小姐年纪还小,不同意结这门亲事。”她说着,眼泪又落了下来,“家世清白,又是长子,还有功名在身,品行端正…这样好的姻缘哪里找去?说十二小姐年纪小了些,可谁家是一说亲事就成亲的。三书六礼下来,也要个三、四年,到时候十二小姐也要及笄了,正是娶嫁的时候。”又道,“大老爷说了,我们过了夏天就回余杭去。一旦离开了燕京,想找个像王公子这样人品、出身的,肯定比登天还要难了。她这样,不过是嫌弃王公子是旁枝,家底薄,以后十二小姐嫁过去一则钱物上不能帮得上忙,二则也没什么名声。你看我们家几位姑奶奶的婚事就知道了…”话一出口,想到十一娘还在眼前,强忍着把话咽下去了。但还是意难平,怨道,“难道要像十姑奶奶似的,只要个好名声,管她是死是活!”

六姨娘说的,也是十一娘担心的。

女儿是用来联姻的。自己帮十二娘说的这门亲事,对十二娘来说自然是再好不过。可对罗家来说,却没有什么利益可言。要讲实惠,王泽是王家的旁枝,怎比得上永平侯徐令宜,要讲名声,王泽只是个在镇南侯府当差的秀才,怎比得上已是举人的钱明。

可自己毕竟是出了阁的女儿,家里这些事,只有建议权,没有决定权。

十一娘暗示六姨娘:“王公子还有个胞弟,十二岁就中了秀才。就是镇南侯,也十分的看重。当初如果不是王公子的舅舅,王公子早就娶了本家婶娘的一个侄女了。六姨娘不如把这件事跟父亲和大哥说说。他们应该有他们的考虑。”

“这,这有用吗?”六姨娘狐疑道,“如果是这样,那还不如说是您想和周夫人交好,所以想把十二小姐嫁过去更有把握些!”

六姨娘虽然精明能干,但受生活经历的局限,考虑问题比较单一。解释起来又比较费劲。

十一娘笑道:“六姨娘先照着我的话说说看。如果行不通,再说是我想和周夫人交好也不迟!”

六姨娘还有些犹豫,十一娘笑道:“不过,要是这桩婚事万一成了。有些事我也要提醒六姨娘。王公子家底的确单薄,他既然不接受镇南侯世子爷的接济,只怕也不会接受妻子娘家的接济。他的功名,可能就到此为止了。这样的女婿…”

“十一姑奶奶。”六姨娘正色地道,“量媒量媒,讲究的是门当户对。要是那王公子家底殷实,或又是愿意受人接济,我们家十二小姐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机会?”她很诚恳地望着十一娘,“这个道理,我们还是知道的。”

十一娘听着微微点头,笑道:“那我们就等周夫人的消息好了。要是能成,到时候只怕还要姨娘劝劝十二娘。”

“十二小姐虽然比不上十一姑奶奶,”六姨娘谦虚地道,“可这好歹还是知道的。不管这事成不成,十一姑奶奶的好意我们十二小姐却是知道的。”

十一娘得了六姨娘这句话,定下心来,在娘家吃了午饭,就回了荷花里。

第二天一大早,罗大奶奶登门拜访。

“要是王家也有这个意思,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到时候还请姑奶奶帮着递个音。”

看样子,罗家还是仔细考虑了这门亲事的利弊。

十一娘心里有数。留罗大奶奶在家里吃了午饭,亲自送到垂花门。

下午周夫人来了。

“我这双媒人鞋讨不讨得到手,就看你一句话了。”

意思是说王家没意见。

真是皆大欢喜的局面。

十一娘笑道:“我正愁给周姐姐做个什么样子的鞋面。”

周夫人听着喜上眉梢,又叹道:“我那嫂嫂眼神不行了,家里缺个主持中馈的,先前我还担心你十二妹年纪小了些。没想到,嫂嫂正愁家里这几年没积攒下几个银子,立马办婚事太过寒酸。这可真是应了千里姻缘一线牵的说法。”

十一娘笑着点头,和周夫人去了太夫人那里。

太夫人听了也十分高兴:“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然后留周夫人吃晚饭。

周夫人笑道:“我那嫂子还望眼欲穿地等着我去回信呢!我过两天再来吵您,今天去我那嫂嫂家蹭饭吃去。”

太夫人听了呵呵笑,也不留她,反问起福成公主:“…这些日子在家做什么呢?”

“被我们家芳姐儿吵得不安生,天天帮我们家芳姐儿喂猫呢!”

“喂猫?”

周夫人笑道:“过年的时候我那位在福建任布政使的族兄送了两只猫来,白色的毛,一只眼睛绿,一只眼睛蓝。芳姐儿稀罕得不得了,唯恐别人照顾得不周到,天天自己亲自喂食。前些日子跟着公主去宫里玩,结果身上起了疹子。吃了大半个月的药也没见好。公主就怀疑是这猫毛惹得祸,让人把猫送人。芳姐儿听了死活不肯,公主没办法,专门拔了两个小丫鬟帮她喂着。她还是不放心,天天跑去看。公主只好把猫拎到了自己院子里帮她喂着!”

“还有这样的事!”太夫人听了笑道,“你跟你婆婆说说,明天我也去开开眼界。看是什稀罕东西,让我们芳姐儿这样着迷。”

福成公主身为皇帝的姑母,太夫人贵为皇后的母亲,两位老人家虽然没有什么矛盾,但也称不上过从甚密。太夫人突然为了一只猫要去福成公主府上串门…十一娘和周夫人俱是一愣。

但周夫人很快就反应过来,笑道:“哎呀,我可请到稀客了!”又道,“您要是去,公主不知道有多高兴呢!她老人家就是盼着有个人去走动走动。”然后说了很多欢迎的话。

“那就这样说定了。”太夫人笑着颌首,定下未初到访。

周夫人连连称“是”,起身告辞。

十一娘把周夫人送到了垂花门,折回了太夫人那里。

“你们都忙。”太夫人吩咐十一娘,“明天杜妈妈陪我去就行了。”

好像有什么事似的。

十一娘见太夫人不欲多说,也不好问,笑着应是,去安排太夫人出行的事宜。

第二天她送走了太夫人,自己回了弓弦胡同。

罗家请了四姑爷余怡清做媒人,王家则请了镇南侯世子做媒人,两家换了庚帖合了婚,在夏天来临之前下了小定,把亲事订了下来。这都是后话。贞姐儿知道后,拉了十一娘笑道:“原来母亲是去给人做媒人了!”那几天正巧天气有些热,家里已经开始煮绿豆汤了。她就奉了一碗给十一娘,“那您真的要给周夫人做双鞋吗?”

“自然是真的!”十一娘笑道,“这可是我答应了别人的!”

“那,十二姨也要和慧姐儿一样关在家里做针线吗?”

“暂时不用。”十一娘见她很好奇,解释道,“十二姨年纪还小,两家商定等十二娘及笄后再迎娶。再过两年就会和慧姐儿一样关在家里做针线了!”

贞姐儿听了笑道:“那我也帮十二姨做幅门帘子吧!”

她帮慧姐儿做了一幅门帘子。

十一娘望着眼前笑盈盈的贞姐儿,想起了徐令宜。

眼看快到端午了,他却一点音讯也没有,也不知道事情办得怎样了?关键是有很多事需要他回来决定…特别是贞姐儿的婚事。

这两天卓家一会派人来送这个,一会派人来送那个,好不殷勤。

思忖间,文姨娘抱着帐册进来。

贞姐儿和文姨娘对面,都微微有些不自然。

十一娘笑着请文姨娘坐下。贞姐儿说了一声“我去端绿豆汤”,然后快步出了内室。

文姨娘望了一眼晃动的软帘,这才向十一娘禀道:“家里的帐目我都清理出来了。开支最大的是厨房那一块…”

十一娘集中精力和文姨娘对起帐目来。

有小丫鬟进来禀道:“威远侯府的林大奶奶来了!”

十一娘忙请她进来。

林大奶奶拿了几把描金川扇:“是我们家慧姐儿亲手做的,说是送给贞姐儿的。”然后又提了几篮水蜜桃,“知道你不缺,是我的一点心意。要不是你,我们家慧姐儿哪能安下心来做针线。”竟然是专给她的谢礼。

十一娘谦虚一番让琥珀收了,问起慧姐儿的情况来:“听说婚期定在了明年五月?”

林大奶奶说着眼神一暗,神色有些怅然地点了点头:“那边一直催呢!”

十一娘正要安慰她几句,小丫鬟禀道:“卓夫人来了!”

“请她进来吧!”十一娘语气里露出几份自己也没有查觉的无奈。

林大奶奶听着却眉角微挑,低声道:“我听说卓家想和你们家结亲,可有此事?”

想来大家应该都隐隐听说了。

十一娘点了点头。

林大奶奶打趣道:“看你这样子,还要应酬应酬她。莫非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十一娘觉得这样说卓家也不太好,笑道:“只是卓大人和我们家侯爷私交甚密罢了!”

林大奶奶哪里听不出这未尽之意:“早知如此,我也来凑个热闹给你们家贞姐儿做个媒人了?”

第三百二十三章

“给贞姐儿做媒?”十一娘很是吃惊。

“是啊!”林大奶奶笑道,“是我娘家的一个侄儿。今年十六岁。虽然和我不是一个房头,但他祖父也曾做过广西副总兵。长得一表人材不说,还文武兼备。小小年纪已是武秀才。我大哥常说,我们邵家仲字辈,就看他和我幼弟的了。”

林大奶奶的娘家可是在沧州。

别说太夫人和徐令宜了,就是自己,想到贞姐儿要远嫁,恐怕都会有所保留吧?

她笑道:“我的情况你是知道的。贞姐儿是从小养在太夫人跟前长大的,侯爷又只有她这一个女儿。这件事,只怕要和侯爷、太夫人商量商量。”

林大奶奶何尝不知。

自己的侄儿再好,到底远在沧州。要不是自己的弟弟几次央求,又看到像卓家这样的人都来求亲,她也不会大着胆子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想到这里,她做媒的心思就有些淡了。

“我一想到你们家贞姐儿和我们家仲然,就觉得好像一对金童玉女似的。”林大奶奶交待了几句场面话,然后不再提这件事,转移话题问起十一娘端午节的事来,“…太夫人亲自给我婆婆下了帖子,说那天是你的及笄礼,让那天一大早就过来热闹热闹。”

太夫人很早以前提过要给她办个盛大的及笄礼。她并不十分看重这些。可太夫人有这个心,她想起来就觉得心里一暖。只是打那以后太夫人就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这些日子又常常差了杜妈妈做这做那,自己还出去串了几次门,好像在请客似的,显得很神秘的样子。她也就当不知道。

“偏偏是端午节的生辰。”十一娘笑道,“把大家吵得不得安生!”

“还好是端午节。”林大奶奶和她寒暄,“这要是中秋节,可就头痛了。”

端午节的风俗是游玩,中秋节的习惯是团聚。端午节,大家出来走动走动还无妨,要是中秋节,家家团聚,再办什么宴请,那就是为难别人了。

十一娘笑着点头:“这样想来,还是有些好处的。”

林大奶奶掩袖而笑。

卓夫人来了。

林大奶奶就趁机告辞了。

卓夫人这次送了些甜瓜来:“…我们家老爷的老属下送的。和燕京的甜瓜又不一样。特意拿过来请太夫人和夫人尝一尝。”

十一娘道了谢,和卓夫人寒暄一阵,带她去给太夫人请了安,送她出了垂花门。

回到屋里看见琥珀正在收拾林大奶奶带过来的红漆描金匣子。

十一娘笑道:“说是慧姐儿给贞姐儿做的描金川扇。你帮慧姐儿送过去吧!”话音刚落,就看见琥珀手一滑,匣子落在地上,五把扇子哗啦啦散落在地,一片凌乱。

“夫人!”琥珀脸色有些发白。

“没事,没事。”十一娘安慰着她,上前帮着拾扇子。

金漆扇骨,黑绢面,工笔的牡丹稚鸡图,十分的华美。

十一娘忍不住展开看。

色泽艳丽,意境妩媚,让她颇为意外。

“没想到慧姐儿还有这样好的画功。”

一旁的琥珀也赞道:“真漂亮!”

十一娘笑着点头,和琥珀一边欣赏,一边收拾。

一幅月夜玉簪图,一副海棠春睡图,一副映日荷花图,一副临石兰花图。

画工俱是上乘不说,那幅月夜玉簪图更是立意新颖。

莹莹一蓬皎白的玉簪花迎面盛放,深深浅浅的绿色叶片偶见留白,如月华轻洒的清辉──虽不见一缕月色,却正是玉簪花月下绽放时的盛景。

十一娘大为赞叹。

玉簪花洁白无暇,花香四溢,是一种大家喜爱又常见的花卉。寻常人画玉簪花,多取其小家碧玉的可爱。这幅玉簪花迎月开放,却有着水仙般的清贵。更难得的是这清贵不是取其高傲的姿态,而是从一花一蕊中透露出来。如人,高洁的性情隐在骨子里,更让人觉得可敬,和那幅牡稚鸡所表现的娇柔烂漫完全不同。

念头闪过,十一娘一怔。随后一把捧起几把扇急急去了东间。

琥珀见她举止间透着几份慌乱,心中大乱,快步跟了过去。

只见十一娘把五把扇子全打开来并列摆在大书案,面色凝重地仔细观看。

“夫人!”她轻声地道,“可有什么不妥的!”

“没有!”十一娘抬头,神色淡淡地,“我只是觉得这几把扇子实在是漂亮,想好好看看。”

她的神色依旧那样亲切,目光依旧那样温和,可不知道为什么,熟悉她的琥珀却隐隐觉得不对劲。就好像暴风雨的前兆,虽然平静,却让人感觉压抑。

十一娘轻轻地拢了扇子:“大小姐,在干什么呢?”她一字一句地问。

琥珀忙道:“在和滨菊姐姐绣花呢!”

“你把大小姐请进来。”十一娘把扇子放进匣子里,“就说我有事找她。”又嘱咐,“其他的,不用多言。”

琥珀眼底闪过一丝惊讶,恭敬地应声而去。

十一娘望着合上的大红描金匣子,目光渐渐凛冽。

“母亲,您找我!”贞姐儿如百灵鸟般清脆欢快的声音响起来。

十一娘抬头,眼中已没有凛冽,只有三月春光般的温柔。

十二岁的贞姐儿穿了件茜红色的葛布衫,已经长得比十一娘高出半个头。

十一娘望着她耳朵上戴的赤金玉簪花耳塞,浅笑道:“慧姐儿给你送东西来了。”

“真的!”她乌黑的眼睛闪闪发亮,如熠熠生辉的宝石。

十一娘笑着指了指书案上的大红描金匣了。

“好漂亮啊!”贞姐儿望着描金川扇,笑靥如花。“母亲。”她打开其中的一把,凑到十一娘面前,“您看,这海棠花边的台阶,就是慧姐儿屋后退步的台阶──台阶的一头雕着个虎头!”

十一娘看了一眼,却笑着打开了那把画着玉簪花的扇子:“我觉得这幅画得最好!”

贞姐儿侧脸望过去,立刻张大了眼睛:“玉簪花!”

“你很喜欢玉簪花吗?”十一娘的眼睛眯了眯。

“嗯!”贞姐儿喜笑颜开,“我最喜欢玉簪花了。”她目光闪亮地望着十一娘,“慧姐儿不喜欢玉簪花,她定是特意为我画的。”然后接过十一娘手里的扇子仔细地观看,“是月光下的玉簪花…”她低声惊呼,“难道慧姐儿半夜起来画画了?”又露出欢快地笑容,“她最懒了,一点点小事都要叫丫鬟,竟然会半夜起来画画…”目光中闪过一丝感动,“我要写封信好好地谢谢她才是。”把扇子往匣子里收。

十一娘突然拿起那把画着月夜玉簪花的扇子:“这把扇子我也很喜欢!”她笑望着贞姐儿。

贞姐儿有些意外,然后又露出欢喜来:“母亲也喜欢吗?母亲拿去用吧!”

“君子不夺人所爱…”十一娘望着贞姐儿。

贞姐儿指了剩下的四把扇子:“我还有这么多呢!”

十一娘笑着打开扇子,轻轻地扇了扇。

贞姐儿笑着捧着匣子要退下去。

十一娘“唰”地一下收了扇子,笑道:“就在这里写信吧──外面太阳大,免得还要回韶华院去。”

贞姐儿想了想,笑着应了,坐下来磨墨。

十一娘就喊了小丫鬟进来服侍,自己则坐在一旁的绣墩上观赏着手里的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