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长长地吐了口气。

十娘能熬过王琅的家暴,与心中痛恨大太太不无关系。现在大太太不在了,支持她活下去的动力消失了,她的人也躺下了。希望自己的所作所为让她能有所觉醒。哪怕是为了金莲和银瓶,或是不想被自己这个曾经的敌手轻瞧努力地活下去,也比就这样香消玉殒了的好。

她今年才十八岁!

十一娘想到这里,心里就很不好受。

她小丫鬟搬了绣花的架子绣花,渐渐心情平静下来。

徐令宜进来见她眉宇间有几份怅然,笑道:“怎么?开喜铺的事不顺利?”

这几天,十一娘眼角眉梢可都挂着喜悦。

“不是。”十一娘下炕给徐令宜行了礼,接过小丫鬟端的茶捧给他,“喜铺的事很顺利。简师傅正和铺子里的人交接呢!”

徐令宜想到十一娘一惯喜欢粉饰太平,略略沉思了片刻,道:“那有什么不高兴的?”

两人都不是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

十一娘有些奇怪,思忖着要不要告诉徐令宜关于十娘的事,琥珀回来了。

就当是天意吧!

十一娘把事情的经过略略跟徐令宜说了说,然后喊了琥珀进来。

“十姐怎么说?”

琥珀见徐令宜在场,脸上不免闪过一丝惊讶,又很快敛眉垂目,恭敬地应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十姨就挣扎着坐了起来。让我带信给您,说请您放心,她就是做乞丐讨饭,也会绕过永平侯府的。”她一面说,一面悄悄打量十一娘的神色,见十一娘神色平静,这才松了口气,“从此王、徐两家老死不相往来!”

徐令宜不由望了望十一娘。

十一娘无所谓地笑了笑,道:“我那个十姐夫死的时候,大舅奶奶曾借了我们府里的几个粗使婆子过去。你去找那个领头的,让她这几天悄悄到王家去看看动静,然后回来报我。”然后低声嘟呶道,“我还怕她混起来不管不顾带着金莲和银瓶跑了。”

琥珀应声而去。

“你小心戏唱过了头,把人给气死了。”徐令宜嘴角含笑地望着她。

“有人得和风细雨,有的人就得雷霆万钧。”十一娘笑道,“我这个十姐,不用猛药是不行的。”

徐令宜听着笑容渐渐敛去,眉宇间渐渐露出几份严肃来:“十一娘,你怨过大太太吗?”语气有些认真。

第三百五十八章

怨过吗?

好像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

十一娘想了想,沉吟道:“没怨过!”

徐令宜颇有些意外。

“其实我没有想过这些。”十一娘的目光坦然而平和,“因为我知道抱怨从来都不能改变我的处境。而且我有比抱怨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要苦练女红尽快融入个社会,她要不动声色地在大太太面前彰显自己的重要性,她要想办法维持开支平衡保证生活品质免得被五娘她们耻笑…哪有那么多的时间去悲春悯秋。

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贫穷的人没有悲伤的权利”吧!

徐令宜望着十一娘栀子花般含苞待放的脸,突然觉得有些心酸起来。

她和十娘是年纪最相近的姐妹,一起生在福建,长在余杭,嫁到燕京。十娘宁愿背负不孝的罪名也要气一气瘫在床上的大太太,难道仅仅是因为十娘生性薄凉吗?

徐令宜不由伸出手去细细地抚挲着她的面颊。

指腹下的肌肤,细腻如玫瑰的花瓣。

他想起第一次出征苗疆却兵败鸡鸣山时的那个夜晚。

皎洁的月光清冷地洒落在宝蓝色的锦被上,闪着幽暗的光泽,像凝固的潭水般压在身上,沉甸甸,让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可当被皇上派到他身边保护他安危的范维纲用有些颤抖的声音问他“侯爷,您害不害怕”时,他放在被子里的手紧紧攥成拳,声音却如风般的轻、云般的淡:“有这些害怕的时间,还不如好好想想明天怎么办!”

本是一句逞强的话,却让他一个激灵。

当即就起身穿衣,让范维纲喊了所有的将领一起商讨对策…这才有了众位将领的众志成城,才有了苗疆之战的转机,才有了今天的战功赫赫。

两个人的回答,何等的相似。

是不是此时的十一娘也和那时的他一样,不是不害怕,不是不后悔,不是不犹豫,不是没想过回头,而是知道自己不能害怕、后悔、犹豫、回头。前面是崇山峻岭,后退,却是深潭壑谷,唯有什么都不想,一心一意硬着头皮朝前走。

如今的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那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了。

可初夏时才过及笄礼的十一娘呢?

会不会像当时的他一样,在夜深人静时自问“如果换成了父亲,会怎么做呢”、“如果是二哥遇到了这样的事,会怎么做呢”…

她又会问谁呢?

徐令宜想起三日回门时大太太毫不留情的训诫、送别时五姨娘躲闪的目光,他的心如针般被细细地被刺了一下。

一些被他刻意压在心底的东西就无法压制地涌上心头。

手指像被烫着了似的,飞快缩了回去。

“默言,”他凝望着她,“你是从小身体就不好?还是到燕京以后,身体开始不好的?”

今天的徐令宜,有点奇怪。

先是像个很信任她的老朋友似的调侃她,让她别真的把十娘气坏了,又莫名其妙地关心她怨没有怨过大太太,然后目含怜爱地抚挲她的脸,最后又一脸凝重地问起她的身体来。

十一娘想到自己这些日子一直有用药。

说起来,自己成亲也有一年多了…他,是在问孩子的事吧!

十一娘垂了眼睑:“小时候曾病过一场。养了大半年,好了以后就一直没怎么病过!”

“是什么病?”徐令宜追问。

十一娘犹豫了片刻,道:“我和十姐起了争执,冬天地滑,结果不小心把头撞在了走廊旁的落地柱上。”

徐令宜惊愕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罗家是江南旺族,又不是什么寒门祚户,养在深闺里的小姐,起了争执没人劝架,反而把头撞到落地柱上。那身边的丫鬟、妈妈们都在干什么?如若不是有人暗地里纵容,何至于此!

他的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

气氛就骤然冷了下来。

十一娘汗颜。

十娘干的事已经够惊世骇俗的了,现在徐令宜只怕对十娘的印象更差了。早知道就不把这件事告诉他了。

她笑着调节着气氛:“还好只留了一道不到寸长的疤痕,又在头发里…”

只是话没说完,徐令宜已道:“给我看看!”

十一娘微怔。

徐令宜的手指已落在她的头上摸索。

原来是要看自己的伤疤!

十一娘索性歪了头,大大方方地指给他看:“在这里!”

徐令宜细细地摩挲着那道疤痕,想到当时的凶险,不由问道:“那时候害怕不害怕?”

害怕?

当然害怕!

睁开眼睛惊觉自己独处异世,害怕与人相处被人看出破绽,害怕在陌生的环境里举止不当被人看成是异类。

那种感觉,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现在想起来,心里都会凉飕飕的。

“不记得了!”

说好了要忘记的。就要努力地忘记。

“时间太久,那时候又年幼,记得不是太清楚了。”十一娘回忆着那些让她愉快的时光,“只记得自己一个人在床上躺了很长的时间。每次侧过脸去,就能看见窗外那株缠绕在芭蕉树上的紫藤。开着紫白色的小花,风一吹,就有淡淡的香味飘进来。但开了窗子,又有小虫子跑进来。只能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开窗…阳光照进来,光晕圆圆的,闪烁着五彩的霞光,飘浮在空气中,有点刺目,但很漂亮…春天的时候飞来了两只燕子,在屋檐下做窝…我看着它们孵了四只小燕子,饿的时候就会张着嘴,伸长了脖子叫唤,它们的嘴好像是嫩黄色的…”

徐令宜静静地听着,眼中闪过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怜惜。

像他生病的时候,身边总围着很多人。只想怎样快些把这些人都赶跑了好睡个觉。哪里还会注意窗外种的是什么?开得什么样的花?

观察的那么仔细,可见日子有多寂廖。

他不禁从背后紧紧地搂了十一娘。

十一娘的腰肢,如春柳般的纤细柔韧。

她是中等的个子,但腰细腿长,骨骼又小,因而显得特别婀娜多姿。而且比实际身量看着要高一些。看着虽然好看,却不适宜生养。

念头闪过,徐令宜心中一动。

他微微沉思,贴了她的耳朵悄声道:“你什么时候来的初癸?”

十一娘正说着话,闻言不由语凝,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耳根。

徐令宜又轻声追问:“什么时候?”

“来燕京以后!”十一娘窘迫地道。

余杭离燕京千里迢迢。罗大老爷和罗振兴先到,然后大太太带了十八岁的五娘、十五岁的十娘和初癸还没有来的十一娘…最后嫁给自己的却是十一娘。

十一娘那么聪慧的人,可曾仔细思量过这其中的原由?

徐令宜望着她红莲般的面孔,新婚之夜细眉频蹙的痛苦忍耐,昏黄灯光下轻言慢语的耐心劝慰,和谆哥跳百索时的愉悦舒畅,告诉诫哥识字时的温柔慈蔼,面对姨娘们无理取闹时的镇静从容…如走马灯似的,在他脑海里转个不停。

当初决定娶十一娘,固然有元娘所说的十一娘年纪还小的原因,也有他不想太早再生嫡子的顺水推舟。可他早改初衷,十一娘及笄也有四个月了,却依旧没有动静…会不会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念头一起,他的表情就变得有些怪异起来。

而十一娘感觉到徐令宜的沉默,不由转身狐惑地打量他。

大大的杏眼,眸子黑白分明。像盛着一泓山涧水般清澈、透明。他甚至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徐令宜避开了十一娘的目光。

就算知道又如何?一边是娘家,一边是丈夫,这本是世间最艰难的立场。何况自她进了徐家的门后就如她自己所说的一样,因为知道抱怨不能改变处境,所以总是做的多,说的少。因为有比抱怨更重要的事,所以她从来都是宽和大度,温柔仁蔼的…

他不觉把脸贴在了她头顶的疤痕处。

这一刻,他甚至希望十一娘不知道。

有时候,不知道也是一种福气。

没几日,被十一娘派到王家去打听消息的粗使婆子来给她回音:“…别说,我们家十姨奶奶出手就是不凡。先把国公爷叫到跟前来吩咐了一番,让国公爷把原来老国公爷用的人家都请回来。还放出话来,让国公爷三日之内把事情办妥了。那国公爷小小年纪,哪里知道怎样行事?府里的事务之所以被国公爷的生父、生母把握,也是因为国公爷偏向自己的生父、生母之故。自然不把我们十姨奶奶的话放在心上。可我们十姨奶奶也不是吃素的。当即就说:如若不照着她老人家的吩咐做,她老人家就去大理寺告国公爷‘仵逆、不孝’,做了别人的嗣子,却请自己的生父、生母回府当家,置嗣母于不顾。国公爷的生母听了不冷不热地道:罗家世代官宦,是江南旺望,徐家贵为公卿,余大人在殿前行走,要是十姨奶奶这些都不顾了,直管去告去。结果您说怎地?”

这就是她的办法?

把自己的嗣子以“仵逆、不孝”的罪名告到大理寺去?

十一娘已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琥珀见了忙道:“结果怎样?”

那婆子得意洋洋地道:“结果我们家十姨奶奶一声不吭,由金莲姑娘扶着就去了大理寺。那国公爷的生母看着不对劲,亲自去把我们家十姨奶奶接了回来。十姨奶奶吩咐的事自然也就一桩不落地照着办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十一娘望着那婆子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颇有些啼笑皆非。

不过这样也好。

一般情况下,过了继的嗣子是不和亲生父、母来往的。王承祖的亲生父、母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只怕也不是什么讲道理的明白人。说不定还真应了“恶人自有恶人磨”的那句老话。只是兔子急了还咬人。十娘这样做也太冒险了些。

她问那婆子:“你去王府打探消息,知道的人多吗?”

“不多,不多。”那婆子忙道,“是我去王家帮忙时结交的一位姊妹。她是厨房上灶的人,与正房的人接触的少,又有好手艺,这才稳稳当当地留了下来。”

“这样吧!”十一娘沉吟道,“你以后每隔个两、三天就过去一趟。也不用躲藏行踪,可也不用有意张扬。如果有人问起来,只说是我让你过去瞧一瞧的。”

这样一来,王承祖的生父、母总会有点顾忌吧!

那婆子忙笑着应了。

十一娘让琥珀打发了她一两银子:“差事当得好了,还有重赏。”

那婆子欢天喜地走了。

没几天来回信。

“十姨奶奶让管事把住在茂国公府的王家旁枝都赶出去。那些人不与理会。十姨奶奶就让厨房停了他们的伙食。有人去找十姨奶奶理论。十姨奶奶一句话没说,抬手一盅热茶就砸了过去…”说到这里,那婆子不由拿眼角的余光偷偷地打量十一娘。

十一娘虽然吃惊,但转念一想,这还真是十娘的作派。她不露声色,端起茶盅神色悠闲地啜了一口。

那婆子见状,这才敢继续说下去。

“要不是那人躲得快,十姨奶奶又久病无力,只怕那盅热茶就要砸到了脸上。其他人知道,纷纷嚷了起来。十姨奶奶拔出中堂上供着的御刀,啪地一声就丢在地上,还说,有本事就把她杀了,不然,三日之后她就派人把旁支住的那几间厢房全烧了。硬把那些人给逼了回去。当天晚上就有卷了房里的东西偷偷溜了。十姨奶奶知道了,又派了几个孔武有力的守在门口。现在凡是从茂国公府出去的人,一律搜身。如果发现一件茂国公府的东西,就以‘偷盗’之名送到顺天府尹去。现在那些人都乱成了一锅粥。”

十一娘想了想,让绿云去叫了白总管进来。

“我家十姐,如今孤儿寡母地带着个重病的婆婆过日子。就怕有宵小、闲帮上门,还请白总管给顺天府尹的下个帖子,有事没事的时候,多到茂国公府的门前转一转。”然后让琥珀拿了五十两银子给白总管,“这些银子给那些衙役们买酒喝。”

白总管忙推了银子:“我们府里每年端午、中秋、春节,都要请这些人吃酒。平日也没有什么事麻烦他们。如今夫人有事吩咐,正好是给个机会让他们还人情。哪里就用得上银子!”然后又道,“夫人放心,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了。保证不会有人去茂国公府捣乱。”

拿银子出来只是为了表示感激之情,白总管不收,十一娘也不勉强,笑着说了几句“辛苦了”之类的客气话,白总管就很有眼色地起身告辞了。

晚上和徐令宜说起这件事:“…不知道还要闹腾出些什么事来。真是让人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徐令宜俯身去吹了灯,“只要永平侯府在一天,那些人就要忌惮一天。”然后和她说起铺子的事来:“准备的怎样了?”

“那几位绣娘这几天就会到了。”事情进展很顺利,十一娘声音里都透着几份笑意,“原来的租户走得急,还有些胭脂水粉在手里,简师傅和我商量,想低价盘下来。待开业的时候,凡是来买东西的,我们或送盒胭脂或是送盒蜜粉之类的。说在江南的时候,见到有米铺开业的时送米袋子的。我觉得这主意好,就花了两百多两银子,买了四百多盒蜜粉,三百多盒胭脂,还有些头油、唇膏之类的。现在就担心到时候送不完。”

徐令宜听着笑起来:“送不完就拿回家来打赏那些丫鬟、婆子。到时候也快过年了。”

“侯爷这主意好。”十一娘笑道,“不过,就怕有人拿这做先例,有样学样,以后每年过年都打赏胭脂水粉。如果真有多的,我看不如赏我自己的身边人算了。”

“你拿主意就行了。”徐令宜觉得这些事都是小事,“我听白总管说,你介绍的那个杨辉祖还不错。采买上很有一套。想升他做个二等的管事。”

“他是大姐原来的陪房。”十一娘也不揽这功劳,把找杨辉祖买珍珠的事说了,“…就是看着他不错,这才推荐给侯爷的。”

两人絮叨了半天才歇下。

朦朦胧胧间,她感觉身边的徐令宜窸窸窣窣地起床。

“怎么了?”

“没事,你睡吧!”徐令宜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已经被吵醒了,十一娘索性睁开了眼睛。

外间的灯亮起来,有低低的说话声,有轻盈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又有门轴轻轻转动的声音。然后披着件中衣的徐令宜撩帘而入。

半明半暗间,他看到双如宝石般熠熠生辉的眼睛。

“吵醒了!”他低声笑道,脱衣上了床。

“出了什么事?”十一娘掩袖打了个哈欠。

“寅初时分,皇后娘娘诞下了一位公主。”

“哎呀!”十一娘一下子睡意全无。算算日子,皇后娘娘的分娩就在这几天,可听到了确切的消息,还是有份惊喜,“女儿是娘的小棉袄。皇后娘娘儿女双全,可要好好庆贺庆贺才是。”

“皇上也很高兴。”徐令宜笑着点头,“这可是皇上的嫡长女。正让行人司拟旨,诸王大臣、官员及公主、在京四品以上内、外命妇三日后进宫朝贺,还准备大赦天下呢!”

“这么隆重!”十一娘吓了一跳,不过转念一想也能理解。

虽然有七个儿子,可女儿,这却是头一个。

徐令宜的却和十一娘不一样:“这些日子为开海禁的事闹得不愉快,趁着公主的诞辰热闹一番也好。”

九月中旬,皇上曾下旨在泉州、宁波、广州重设市舶司。但此刻,这件事却不是十一娘最关心的。

她坐起来:“我们去把这喜讯告诉娘吧!让她老人家也高兴高兴。”

“等会再去吧!”徐令宜却按了她,“现在才寅初过三刻!”

十一娘有些意外。

也就是说,从皇上诞下公主到消息传到徐令宜的耳朵里,不过三刻钟的功夫。

她不由望了徐令宜一眼。

徐令宜见了含蓄地道:“宫里的事还是早一点知道的好!”

十一娘不再多问,重新睡下,却没了睡意,和徐令宜说话:“福建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没什么消息!”徐令宜淡淡地道,“区家几房渐渐消停下来,开始把注意力从找失踪的世子转移到了由谁继承世子。李总兵巢了几次匪,所获颇丰,兵部正给他请功,想封他个昭远将军。”

因为都在预料之中,所以不算是什么消息吧!

十一娘思忖着,想起跟着父亲去了福建的李霁。

如心有灵犀般,徐令宜提起李霁:“…在他父亲手下做了个千户。”

千户是正五品,再往上,就是从四品。五品到四品,从来都是个坎。有的人一生也迈不过去。可一旦迈了过去,朝中有人、又不犯什么政治路线错误,做个正三品的总兵那是指日可待的事。只是李霁小小年纪就坐到了这样一个位置上,李总兵会不会太急了些!

十一娘思量着。有温暖的大手攥了自己手:“人的一生长着,哪能只看朝夕。”

她循声望去,看见了徐令宜温和的眸子。

“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少年高位,未必就是好事。所以武乡试开科之前,我特意叫了仲然来,问他有什么打算?他犹豫半晌,最后还是决定依之前承诺的,留在燕京帮参加明年武会试的邵氏子弟打理庶务,之后再回沧州参加明年秋天的武乡试。虽说举止间颇有些拘谨,但能遵守承诺,先人后己,已有君子之风。我瞧着倒是个沉稳的孩子。也不怪你能瞧得上眼。”

原来是怕她看见李霁少年得志怅然所失,所以出言相劝。

十一娘心中生暖:“道理人人都明白,可不免有些患得患失。”

徐令宜听着微微一笑。

十一娘有种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坦诚,让和她说话的人有如沐春风般的舒适。

他不由紧紧攥住掌中的小手。

细腻柔嫩,如羊脂玉,让人不忍放下。

“再睡会吧!”徐令宜靠在床头的迎枕上,轻声道,“等天亮了再去给娘报信。”

十一娘点头,想抽手躺下。

手却被紧紧地攥住。

她朝徐令宜望去。

徐令宜已经闭了眼睛,好像睡着了似的。

难道就这样手拉着手睡觉不成?

十一娘在心里腹诽着,又用力抽了抽手。

宽大的手纹丝不动。

他紧闭的双眼平静安祥。

十一娘瞪了他半晌,只好无可奈何地躺下,任他握着自己进入了梦乡。

徐令宜张开了眼睛,望着十一娘的目光中盛满了笑意。

到了年底,十一娘听到一个消息。

说福建总兵家的二公子和安成公主家的嫡幼女定下了百年之好。

第三百六十章

甘太夫人闲暇时和十一娘说起这件事来:“…不得不佩服这李家会钻营。凭着儿子一个小小的正五品千户,竟然和安成公主结了亲家!”

这时候,喜铺已经开业,正赶上了“有钱没钱,娶个媳妇好过年”的时节。她们铺子里的绣品样式新颖,品质好,价格合理,吸引了不少人,很快在燕京小有名气。不管是十一娘、简师傅还是甘夫人,对这样开局已是很满意。

十一娘这次来看甘夫人,就是把铺子里的账目拿来给甘太夫人过目。

“少年人是初升的太阳,前途无可限量。”她含蓄地道,“也不怪安成公主看着心动。”

甘太夫人听着笑了起来:“不过,说起来,这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甘太夫人是指安成公主的驸马也不是个安生人吧?

早些年因贩私盐被御史弹劾挨了四十大板打瘸了一条腿,这几年听说养了一帮闲帮专放官债。如今开了海禁,福建正是众矢之的,只怕这位驸马爷也有自己的小盘算。

不过,这毕竟是别人的家事,十一娘不好评论。

背后议论人长短,也不是君子所为。甘太夫言浅意深,点到为止,和十一娘说起喜铺的生意来:“这样说来,我们今年还赚了六两银子?”

十一娘笑着点头:“如果不算您铺子的租金,的确赚了六两银子,可要是算铺子您铺子的租多,还亏了六十两银子。”

甘太夫人不解。

十一娘算帐给她听:“您那铺子,一年的租金是八百两,按十二个月分摊,一个月就大约是六十六两。如今我们赚了六两银子,要是把铺子的租金算上,岂不是亏了六十两!”

“哎呀!”甘太夫人笑道,“真是复杂。难怪人家说这生意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又道,“不过,能赚六两银子也不错啊!我们第一次做生意,好歹没有亏啊!”

十一娘笑着点头:“这次我来,是有两件事要和您商量。一是铺子停业的时间。简师傅的意思,想腊月初七关门,过了元月十八再开门。二是过年的红包。今年虽然没赚到钱,一来是我们开业的时候短,二来我们正闯字号,利很薄。却不能克扣了铺子里的伙计。准备给大掌柜八两银子、二掌柜六两银子、小厮们二两银子,绣娘们五两银子的红包。您看怎样?”

“东大街的铺子多是腊月初七关门,元月十八开门。我们自然也该如此。”甘太夫人沉吟道,“不过,大掌柜的红包会不会少了些?我们府上的一等管事过年都是十二两银子。何况这些人是冲着简师傅的面来的。我们手头紧一紧,也不差这点银子。我看,还是多给点吧!”

铺子的大掌柜和二掌柜都是简师傅从前的旧识,都是做绣品生意的老行家。

“我和简师傅说好了。今年是特例。”十一娘道,“从明年开始,除了工钱,铺子盈利的十分之一将会做为大掌柜、二掌柜和小厮们的红利,另拿十分之一出来分绣娘。与其多给红包,不如让他们多想办法做生意。”

“我是怕两位掌柜觉得我们小气。”甘太夫人笑道,“这些我也不太懂。不过既然你和简师傅都说好,那就依你们的好了!何况我们事先有言,铺子里的事我不插手的。”

话虽如此,可毕竟是三个人合股的生意。有些事还是要多和甘太夫人沟通才是!

十一娘笑着和她说了半天话,看着天色不早,这才起身告辞了。

刚进门,绿云就告诉她:“三爷差人从山阳送年礼节来了!”

“还是派甘老泉来的吗?”十一娘一面脱了栗色的貂毛皮袄,一面笑着问她。

“还是派的甘老泉。”绿云将她脱下的皮袄递给一旁的小丫鬟,服侍她到净房里更衣梳洗,“甘老泉家的见您不在,去给太夫人磕头去了。”

十一娘点头,梳洗一番,去了太夫人那里。

太夫人赏了甘老泉家的在东厢房吃饭,听见十一娘来了,忙出来给她磕头。

十一娘赏了她二两银子,进了太夫人的内室。

“怎么?账算完了。”太夫人正坐在炕上,正和杜妈妈摆弄着几个布老虎、小鞋子,笑呵呵地招她过去坐。

十一娘给太夫人行了礼,坐在了太夫人身边的:“甘家太夫人是孀居,简师傅毕竟是手艺人,我只好两头跑了。”然后笑望着太夫人手里做工精美的布老虎,“这是送给大公主的吗?”

昨天是大公主的满月礼。她有孝在身,没有参加。但那照亮了半个燕京城的烟火足以说明昨晚的热闹场面。

太夫人笑着点头:“快过年了,找几件小玩意儿给她送去。”然后将布老虎、小鞋子推到她的面前,“我现在眼神不好使了,你帮着看看!”

十一娘用手摩挲着小鞋子的鞋面、鞋底、绑口,检查着它们的柔软程度。

“那孩子长得可真漂亮。”太夫人顺势说起大公主来,“和皇后娘娘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可皇上看了却偏说长得像他不可。”说着,呵呵笑起来。“那些内侍、女官见了也都昧着心说像皇上,把皇上高兴的。要不是顾忌太后娘娘身体微恙,百日礼也准备大肆操办的。”

大公主洗三礼后没多久,太后娘娘就染风寒,太夫人等人都曾进宫探病。算起来也有大半个月。

“太后娘娘的病还没有好吗?”十一娘听着有些意外。

“说是还没有好!”太夫人若有所指地道,“我当时就去探病了。虽然还用着药,不过说话中气十足,想来也没什么大碍。”

十一娘笑起来。

太夫人显然不太想说这个话题,立刻转移了话题,问起徐嗣谕回来过年的事:“…说腊月十六可到通州。房子收拾好了没有?”

“都收拾好了。”十一娘也不再提,顺着太夫人说话,“让季庭媳妇搬了些花树,被褥全换了新的,沁香几个也早过去了。您明天要不要过去看看?”

“有你打点就行了。”太夫人笑道,“我就不过去看了。”

有小丫鬟进来禀道:“太夫人,夫人,沧州的大姑爷送年节礼来了!”

太夫人听着很是高兴,催十一娘:“你快去看看!”

十一娘笑着回了自己的院子。

绿云就陪着两个精明干练的婆子走了进来。

给十一娘问了安,说了些吉祥话,其中一个婆子笑道:“奴婢们还带了一对嘹哥来,是送给二少爷的;一对翠鸟,是送给世子爷的;一对黄鹂,是送给五少爷的;一对鹦鹉,是送给大小姐的。”

“真是有心!”十一娘笑着说了几句客气话,然后每人赏了十两银子,让绿云带下去用饭。吩咐雁容去外院把邵家送的东西送到各人屋里去。

雁容回来复命,却悄声对她道:“我听外院的小厮说,三爷送来的东西虽然和端午、中秋一样多,可品相却差了很多。”

十一娘有些惊讶。

雁容忙道:“真的,我去看过了。中秋节三爷送的风鸭个个油腻肥大,这次送来的却很瘦小。”

十一娘失笑。

年节礼的礼单会送到徐令宜的手中,但将东西入库却是负责各府礼品往来的樊管事。像这种事,只怕樊管事也不好说什么吧!

“这件事你不要声张。”十一娘吩咐雁容,“免得侯爷脸上不好看。”

“奴婢知道了!”雁容急声道,“这事奴婢谁也没提!”

十一娘问起她的差事来:“大姑爷家送来的东西都送到了?”

“二少爷的交给了沁香,世子爷的交给了杜妈妈,五少爷的交给了南永媳妇,大小姐的交给了小鹂。”

自太夫人借口天气太热把徐嗣谆留在了自己屋里以后,就再也没有提给徐嗣谆单独设院的事,十一娘想着徐嗣谕等人都是过了十岁才住到外院的,也不主动提起,这件事就这样搁置了下来。其他人的东西都交给了身边的丫鬟,只有送给徐嗣谆,雁容却送到了杜妈妈手里。

十一娘不由微微点头,道:“你办事,很细心!”

雁容受了表扬,激动的面孔微红,曲膝道:“奴婢只是没有辜负夫人的教诲。”

十一娘笑着遣了她退下。

徐嗣诫就拖着个鸟笼跑了进来:“母亲,母亲,您看,大姐夫送的鸟!”南永媳妇满脸歉意地跟了进来:“夫人,五少爷非要来不可…”

十一娘示意南永媳妇不用紧张,笑着接过鸟笼递给了南永媳妇:“鸟要挂在屋檐下养着,可不能像你这样拖着跑。”

徐嗣诫深深地点头,笑道:“挂在母亲的屋檐下,它唱歌给母亲听!”

“这是大姐夫送给诫哥的!”十一娘笑着抱了徐嗣诫,“把它挂在你屋檐下,唱歌给你听。”

他扭着身子:“唱歌给母亲听!”

是要送给她吧!

十一娘亲了亲他的面颊:“母亲怕吵,挂在诫哥的屋檐下。”

徐嗣诫这才没有做声了。

待她安置好徐嗣诫回屋,却看见服侍的丫鬟、婆子都远远地立在屋檐下,徐令宜和徐令宽站在院子里低声说着什么。

听到动静,两兄弟打住了话。

“这么晚了,天又冷,怎么不进屋去?”十一娘笑着和他们打着招呼。

第三百六十一章

徐令宽上前,恭敬地向十一娘行礼:“只不过是和四哥说几句话罢了。”一副轻描淡写的语气,然后笑着告辞:“四哥,那我先走了!”

徐令宜点头,目送徐令宽离开,转身和十一娘进了内室。

十一娘服侍他更衣。

“太后的病还没有好。我让小五跟五弟妹说一声。”徐令宜低声地道,“让五弟妹这两天进宫去看看──她对宫里的事有些只怕比太夫人还要熟些。”

十一娘想到太夫人提起太后娘娘病情时的表情,沉吟道:“侯爷也怀疑太后娘娘的病有假吗?”

徐令宜没有做声,算了默认了。

就算是假病,除了给长公主的喜庆事生出一点点的涟漪而让皇上有些膈应之外,又有什么实质上的影响呢?

十一娘有些想不通。

“开春就要选秀了。”徐令宜轻声提醒她,“这次是为皇上充实后宫。”

十一娘恍然。

太后几次想让杨氏女进宫都被皇上婉言拒绝了。

“您是怕太后娘娘装病示弱以挟皇上?”她思忖道,“如果真是如此,只怕早就有了防范。五夫人又是晚辈。我看,还不如让太夫人去瞧瞧。”

她们和太后之间有尊卑关系。太后完全可以决定见还是不见,是赏个锦杌坐在身边说说话,还是隔着珠帘远远地答上两句。以五夫人的资历,太后未必把她放在眼里。就算她再熟悉了解宫里的情况,可见不到人,又有什么办法?

徐令宜知道她未尽之意。压低了声音道:“慈宁宫的人,我也认识几个。只是这些日子太后娘娘在病中,脾气暴躁,大家不敢随意走动。五弟妹去,少不得要问问病情。到时候自然有人答话。”

原来是消息递不出来!

如果是这样,那见不见得着太后都没有什么影响了。

她微微点头,和徐令宜歇下。

第二天一大早,五夫人去了宫里。中午从宫里回来直接到十一娘处落脚。

十一娘一面差人去外院请徐令宜,把她迎到内室坐下。

五夫人见十一娘的样子,知道她知道明白自己进宫的目的,不由看了她一眼。

眼角的余光就扫过临窗大炕的窗台。

尺高的紫色水玉花斛里插了大红的芙蓉花,浓艳的如四月芳菲。而花斛旁面盆大小的琉璃鱼缸里则养了四、五尾罕见的墨色的金鱼,正悠闲的摆动着裙裾似的大尾巴。

她不由暗暗吃惊。

就这两样东西,已值千金。

特别是那紫色水玉花斛,她还只是早年在先帝吴皇后寝宫见到过一尊和这一样大小的黄色花斛。

她不禁抬目四望。

炕桌、高柜、太师椅、落地罩都是黑漆的,帷帐、炕上和太师椅上搭着坐垫则都是半新不旧的藤黄色万字不断头的锦锻。屋子里没像一般富贵人家点上熏香炉或是插了百合香,而是在墙角放了盆约有人高的腊梅花。嫩黄的花瓣晶莹剔透,深褐色的枝杈盘结纠虬,横生几份野趣,又有清香浮动,让人生出温馨舒适之感来,想靠在炕上那蓬松的大迎枕上歇一觉才好。

十一娘屋里的这株腊梅花是她专门让季庭媳妇养的。她看见五夫人的目光在腊梅花上停留了片刻,就以此为题和五夫人寒暄道:“大冬天的,门窗紧闭,熏香点着呛人,就到花房里搬了这株腊梅过来。”

五夫人听着心中一动。

有了那医婆,歆姐儿的病好了很多。所以当那医婆说丽景轩周围都是花树,对歆姐儿不好时,她就选了十一娘搬家的日子回了娘家。这换房子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徐令宽知道了很是不悦,可看着歆姐儿一天比一天好,也装聋作哑不提此事了。前几天歆姐儿又犯了病,那医婆说是屋里点的熏香太呛人了…

“这腊梅花的味道的确好闻。”她笑着坐到了临窗的大炕上,“只是那医婆说我们家歆姐儿味不得花香,我要问问才好。”

十一娘这才明白五夫人明明答应的好好的,怎么到了搬家的时候又避回了娘家…

这算不算是迟来的解释呢?

十一娘笑着顺了她话道:“那是得好好问问才是。歆姐儿的身体第一要紧。”然后让小丫鬟上了茶点。

五夫人刚端了茶盅,徐令宜回来了。

她忙站起来喊了一声“四哥”。

十一娘就避了出去。

两个人在内室说了大约一盅茶的功夫,五夫人起身告辞。

十一娘笑着将五夫人送到了院子门口这才折回了内室。

徐令宜正面露沉思地盘坐在临窗的大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