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看着王言卿接过竹签,垂下眼眸,仔细看上面的话。陆珩一直盯着王言卿的眼睛,她眼睫动了动,很快读完了。

  陆珩的心也紧绷起来,她会因此起疑吗?按理不至于,她身边有那么多人,未必一下就能联想到他。

  陆珩脑中飞速思量,而王言卿已经放下竹签。她心想二哥真是在锦衣卫待久了,自己不喜欢的签就说不准,对他有利的签就立刻发散。他还说她无法区分破案和生活,依她看,二哥才叫生活完全被公务侵占了。

  王言卿正想着该怎么和二哥说,这时候人群中隐隐约约传来一声“卿卿”。

  她下意识回头。

  重重灯火外,傅霆州陪着洪晚情来这边看灯,洪晚情翻来覆去挑灯,他等得无聊,随处四看,无意扫到一个柔美清丽的剪影。傅霆州鬼使神差,失神喊道:“卿卿?”

  他以为他又认错了,而这时,那个女子听到动静,应声回头。傅霆州看到她的脸,一瞬间如遭雷击。

  卿卿!

第37章 幻觉

  除夕那天,陆珩戳破傅霆州的侥幸心理,告诉他王言卿可能自己走了。傅霆州不愿信也不想信,然而,他知道,陆珩说的在理。

  他一晚没睡,站在他和卿卿长大的屋子里,麻木地想着她离开他了。她舍弃了他们十年的情谊,不告而别,只因为他动了娶其他女人的念头。她连一句争吵都没有,转身就走。

  如此狠心,如此决绝。

  他痛苦了一夜,但是第二日天一亮,他便派了人出京,寻找王言卿。

  她可能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城隐居,也可能回家乡大同府。傅霆州着重搜查大同,她狠得下心放弃他们十年感情,傅霆州却不允。当初是她主动来到他身边的,这是傅霆州二十年来,收到过的最合心意的礼物,她凭什么说走就走?

  在边关寻找一个人并不容易,去大同府的人还没有回来,但是,傅霆州却先行一步在京城,看到了言笑晏晏的卿卿。

  傅霆州愣怔当场,世界一切都从他身边远去,他的眼睛里只有街对岸那个女子。她穿着一身白绫红裙,手里提着一盏琉璃灯,盈盈立于灯下,宛如洛神姮娥。她比原来清减了些,脸上笑容却变多了,眼神温柔明亮,从容不迫,远比在镇远侯府时放松得多。

  她离开傅家后,竟然活的更开心了?傅霆州被这个认知狠狠刺痛,是他的错,他不该对侯府的风言风语视而不见,不该怕麻烦便放任陈氏阴阳怪气,不该理所应当享受着卿卿的忍让。只要卿卿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整顿侯府,加倍对她好。

  傅霆州想要上前和王言卿解释,可是这时街上走来一伙舞龙的人,扎着红色绸带的青壮男子们舞动着两条长龙,飞腾跳跃,翻江倒海,配合着激越的锣鼓声,霎间压过了街上其他声音。傅霆州被舞龙拦住,他想要换另一个方向,但舞龙引来了许多观众,百姓们围着队伍不断叫好,堵住了整条路。

  洪晚情挤过人群,不顾礼数拽住傅霆州的衣袖,说:“镇远侯,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多人,我好害怕。”

  洪晚情毕竟是永平侯府的小姐,傅霆州不能抛开她自己离开,只能暂且退到一个安静的角落。等舞龙队伍走开后,傅霆州立刻往街对面走去,然而,方才那个位置空空如也,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不远处舞龙的锣鼓声一阵比一阵响亮,十里长灯,人潮汹涌,傅霆州站在逆流中,一瞬间生出恍惚。刚才是真的吗?他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洪晚情有些不安,她来回看着人群,说:“镇远侯,这里人太多了,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们回去吧。”

  傅霆州指着脚下的位置,问洪晚情:“刚才,你看到这里的人了吗?”

  洪晚情飞快咬了咬下唇,最后露出一副茫然懵懂的模样,问:“什么人?刚才不是只有舞龙吗?”

  傅霆州眉头皱得更紧,莫非,真的是他幻觉?

  洪晚情悄悄觑着傅霆州,无声垂下眼眸。她其实看到了。大觉寺一行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洪晚情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傅霆州的养妹,据传失踪了的王言卿。

  洪晚情第一反应是失望,那么高的山崖,她摔下去竟然没死,第二反应,才是紧张。

  傅霆州一晚上都心神不属,看到王言卿时,刹那脸色大变,精神振奋,眼睛里迸发出的亮光都能灼伤人。洪晚情早就知道王言卿会是她的劲敌,但现在她意识到,王言卿在傅霆州心中的位置,可能远比她想象的重要得多。

  可是,王言卿身边都有其他男人了,还回来做什么呢?当时傅霆州一心盯着王言卿,没注意周围,洪晚情却看到了王言卿身后的男子。洪晚情心中不无责备地想,王言卿长了一张清冷美貌的脸,偏偏却生了副窈窕风流的身段,样样都戳在男人的命门上。她无论在哪里都会有男人喜欢,何必非要和洪晚情抢?

  就这样永远消失,不好吗?

  所以,洪晚情说了谎。她见傅霆州犹豫,赶紧道:“镇远侯,今日人多,你可能认错人了吧?我们走这么远,母亲和老夫人该等急了,我们快回去吧。”

  洪晚情迫切地想要离开此地,生怕王言卿再回来。然而傅霆州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斩钉截铁地说道:“不会。我从没见过那身衣服,怎么可能是幻觉呢?一定是她,原来她就在京城。”

  傅霆州恍然大悟,他先入为主,反而犯了灯下黑的错。他以为王言卿会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然而,她家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还回大同府做什么?她在京城住了十年,居住时间已经超过她的家乡,她留在京城,才是顺理成章。

  或者,她故意离开侯府,却不离开北京,就是为了和他置气,实际上并不想真的分开?她今日盛装打扮出现在他身边,定是在提醒他。

  这么一想,傅霆州越发着急,几乎一刻都不能等了。卿卿一定还在周围,他要赶快找到她,将她哄回来。今日是永平侯府和陈氏做局,他无法推脱,卿卿看到他和洪晚情走在一起,该不会误会吧?

  傅霆州立即就要去找人,洪晚情看到傅霆州的表现,心里咯噔一声。她不顾矜持拉住傅霆州的衣袖,泫然欲泣道:“镇远侯,你在说什么?这里全是平民百姓,我从没来过这种地方,我们快回去吧。”

  傅霆州眼睛飞快从人群上方掠过,说:“洪小姐,我的养妹很可能就在附近,我要赶紧找到她。你稍等片刻,我派人送你回去。”

  “不行。”洪晚情矢口否决,说完后才意识到自己太急切了,转而换上了害怕的表情,道,“万一这些人中有刺客该怎么办?镇远侯,我怕。”

  洪晚情拉着他的衣袖,无论怎么说都不松手,傅霆州也不能把她的手拽开。傅霆州再一次扫过四周,并没有看到熟悉的背影。他知道再耽误下去浪费的时间更多,只能强压住急切,说:“好,我先送你回去。”

  王言卿隐约听到有人叫她,回头,竟然看到了傅霆州。

  傅霆州死死盯着她,仿佛面前是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他脸上的意外和惊喜自然而然,不似作伪。

  王言卿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心悸,身体本能仿佛在呼唤什么。他看着她为什么会露出惊喜和哀恸?他们之间只存在他单方面的死缠烂打,她都厌恶到直呼其为贼,他们两人会有这么深的感情吗?

  一队舞龙从面前经过,挡住了王言卿的视线,很快看不到对面了。王言卿思绪混乱,后脑仿佛也抽痛起来。只一瞬,陆珩就扶住她的肩膀,轻缓但坚决地将她的身体转过来,盯着她的眼睛问:“卿卿,怎么了?”

  王言卿皱着眉,吃痛地揉额头:“我头疼,感觉好像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

  她遮着眼睛,没看到陆珩的眼瞳一瞬间阴沉。很快陆珩又笑起来,将她环到自己身前,带着她往前走去:“可能是环境太吵了吧。都怪二哥疏忽,忘了你还在养病,我们换一个清净的地方。”

  陆珩的手放在王言卿肩膀上,半是拥抱半是强迫地带她离开。王言卿还在用手背敲头,陆珩眼中划过一丝暗芒,含笑握住她的手,说:“好了,卿卿,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既然被你忘了,说明根本不重要,你再伤害自己,二哥可要生气了。”

  王言卿手被陆珩包住,便是想抽也抽不出来。她暗暗叹了一声,放弃再想,靠在陆珩臂膀中,还没留神就被他带到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

  陆珩发现他今天真是流年不利,他难得想制造些真实回忆,结果先在摊子上摇出来一个非常不利的签语,紧接着又遇到了傅霆州,现在王言卿还露出恢复记忆的征兆。陆珩默默磨牙,早知如此,他今日便不出门了。

  但好处也不是没有,陆珩想了一会,发现傅霆州简直是送上门的替罪羊。看傅霆州的表情,他查出王言卿在陆珩身边只是时间问题了,陆珩大可利用这段时间,给王言卿灌输对傅霆州的敌意,这支签就是绝佳的切入点。

  陆珩思定,不慌不忙开口道:“卿卿,今日那支签,你怎么看?”

  王言卿倒不在意,说道:“一个消遣罢了。签语都模糊不明,求签者心里惦记什么,就会认为这支签在隐喻什么。至于签语如何解,全看自己心里怎么想罢了。”

  她如此通透洒脱,丝毫没有女眷求神拜佛时的怯弱,倒让陆珩棘手了。他顿了顿,慢慢说:“也许,或可一信。”

  王言卿回头,十分意外地看着他:“二哥?”

  陆珩竟然是个相信鬼神的人?明显不是吧。

  陆珩脸不红心不跳,一本正经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多防备些总不是坏事。”

  王言卿的眼神越发奇怪了:“可是,你刚刚才说,这支签不准。”

  陆珩心想那不是还没遇到傅霆州么。他心虚,看到“莫要轻信眼前人”,立即代了自己进去。

  现在,他找到一个堪称完美的替罪羊。陆珩心想他替傅霆州背了那么多黑锅,反过来让傅霆州背一次,不算过分吧?他心里想着,便信誓旦旦道:“我当时见这个签有谶语的意味,颇不吉利,我怕影响你的心情,所以说不准。谁想转瞬便遇到了傅霆州,这倒让我觉得,或许冥冥之中,真的自有天意。”

  王言卿默然望着他,陆珩也平静回视,目光坦荡敞亮极了。王言卿心想二哥可真是按需求签,佛祖都算不准他的心意。

  王言卿后退一步,乖乖接受了陆珩的新解释。她斟酌着语句,试探地说:“二哥,善思善谋是好事,但我觉得,有时候你太多疑了。”

  陆珩唇角噙笑,像没听清般反问:“嗯?”

  王言卿抬头飞快看陆珩,他依然还带着笑,眼中晶莹水润,但眼周平整,没有任何隆起、纹路,明显不是真笑。

  王言卿有些忐忑:“二哥,你不是生气了吧?”

  “没有。”陆珩确实不太高兴,没有男人听到这种话后还能开心地笑出来,但说他生气却不至于。

  他知道他多疑多虑,已经到了折磨自己的程度。可是他没有办法,他不多想,明日掉的就是他的脑袋。

  陆家所有人都知道他心思深,多猜疑,但没人敢和他说,连陆松和范氏都避而不谈。陆珩看着平步青云,无所不能,甚至能跟皇帝称兄道弟。其实他和皇帝一样,都没有朋友。

  皇帝好歹还有蒋太后,而陆珩,和家里人的关系却非常平平。陆家的职位跳过长子落到他身上,他和兄长的关系不可能好,母亲范氏虽然倚重他,但也怕他。

  亲人尚且如此,其他丫鬟、奴仆、属下,见了他就噤若寒蝉,怎么敢和他说这种话?这是陆珩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你太多疑了”。

  不是用嘲讽、奚落的口吻,而是真真切切在担心。仅凭这一点,陆珩就不可能对王言卿生气。

  陆珩否定的很快,王言卿迅速观察他脸上的表情,判断出他是真的不生气。王言卿无形松了口气,道:“二哥,我并不是指责你,但是你这样会活得很累。”

  “我知道。”陆珩难得说了句真心话,他低眸淡淡瞥了王言卿一眼,道,“你什么时候能改正观察身边人表情的习惯,我就什么时候不再多疑。”

  这话把王言卿说得哑口无言。靠表情就能推测出对方真实想法,在办案时似乎很厉害,但放在生活中,一点都不讨喜。

  谁喜欢被人窥探内心呢?灵犀灵鸾虽然是王言卿的贴身侍女,但完全不在王言卿身边说话,陆府其他人也是,见了王言卿就低头,一言不发。有时候众人说得欢快,王言卿一过去,她们就集体噤声。

  唯有陆珩这种心理强大、不怕被人揣摩的人,才能和王言卿自在谈笑。王言卿也觉得无奈,可是,她没有办法放下分析别人表情的本能,普通女子也不愿意靠近一个能看穿自己内心的人,这就成了一个无解的局。

  两人都安静下来。陆珩觉得过节的气氛已经打散,再逛下去也没有意义,他正打算说回家,没想到旁边酒楼走出来一行人,正好和陆珩、王言卿迎面碰上。

  为首的人年纪已有五十多,大腹便便,面容虚浮,走路都需要人搀着。他看到陆珩,眼睛瞪大,脸上划过意外、妒忌、畏惧、厌恶等复杂情绪,最后变成千篇一律的笑,拱手道:“陆大人,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了你。陆大人又立奇功,等恢复上朝后,就要正式升为三品指挥使了吧?”

  他嘴上说着奉承的话,眼睛却滴溜溜看向王言卿,上下扫视,眼神让人很不舒服。陆珩淡淡笑着,另一只手却伸开,旗帜鲜明地将王言卿护到自己身后:“昌国公,久违。”

  作者有话说:

  陆定谔的签:当盒子里有一只签,有可能是准的,也有可能是不准的,到底准不准取决于他看到签语的那一瞬。并且随着时间变化,准与不准可以相互转换,一切转化原理和解释权都归陆珩所有。

第38章 错过

  陆珩将王言卿护在身后,动作虽然不大,但意味十分强势。男子看到陆珩的表态,不敢再盯着王言卿,却还不甘心,嘴上阴阳怪气说道:“先前一直听闻陆大人不近女色,没想到传言不可信,明明陆大人携美出游,快活的很。陆大人在哪里找来了这么美貌的女子?陆大人有门路,何不介绍给我?”

  男子的语气猥琐下流,听得王言卿不断皱眉。她想起陆珩对此人的称呼,忍住不快,借着陆珩身形遮挡转身,一眼都不想看这种人。

  陆珩脸上浅笑从容,笑意却丝毫未达眼底。他听懂了张鹤龄背后的意味,眼睛危险地眯了眯,

  张口就要门路介绍,张鹤龄以为王言卿是什么人?陆珩眼中冷淡讥诮,缓慢开口道:“昌国公,这是在下家眷。她是族中独女,未有姐妹,恐怕无法替昌国公保媒了。”

  王言卿听到陆珩的话,微微惊讶,二哥为什么不明说她是陆家养女,而要用家眷这种含糊不清的形容?

  张鹤龄一听陆珩的语气就知道越界了。他见王言卿年轻美丽,以前从未在京城见过,便以为这是陆珩从哪里找来的美伎瘦马,放肆开一些下流的玩笑话。没想到,她竟然是陆珩正经的妻妾。

  既然进了陆家的门,那就不是他能评头论足的了,张鹤龄脸色讪讪,僵笑道:“竟然是陆大人的家眷。陆大人何时有了夫人,怎么我们都不知道?”

  “在下的家事,就不劳昌国公操心了。”陆珩淡淡扫了张鹤龄一眼,说,“家中还有些急事,不搅扰昌国公兴致了。昌国公继续,在下先行一步。”

  陆珩说完,都不等张鹤龄反应,护着王言卿便离开。两拨人擦肩而过,陆珩身形修长挺拔,形单影只,而张鹤龄大腹便便,扈从如云,对比十分鲜明。明明陆珩这边只有他一个男子,可是气势却比前呼后拥的张鹤龄强势多了。

  张鹤龄下意识地往旁边看去,而陆珩将王言卿护在另一侧,衣袖始终挡在前方,张鹤龄只看到一袭红色裙裾翩跹远去,佳人的面容却一点都没瞧到。张鹤龄不免跳脚,觉得被陆珩针对,但他再气,也不敢上前和陆珩嚷嚷。

  自从正德帝早逝、嘉靖帝登基后,张家就成了空中楼阁。虽然张太后还在宫中摆着皇太后的威风,但张家的境况,已经和弘治、正德年间完全不能比了。

  张鹤龄是张太后的弟弟,虽然贵为国公,但和武定侯、镇远侯这种靠军功封侯的人家不同,他们家原来是白身,父亲张峦考中秀才,但再往上就屡试不第。连功名都没有,仕途上自然不会有什么建树,张家能发迹,全靠女人。

  张峦才智平平,却生了一个好女儿。张氏运气极好,被选为太子妃,同年成化皇帝病逝,张氏没有经历宫斗,顺顺畅畅就当了皇后。弘治皇帝对妻子张皇后十分爱重,虽贵为帝王,却像民间百姓一样一夫一妻,后宫没有任何妃嫔。

  张皇后生下两子一女,可惜后两个孩子都没有活下来,唯有长子顺利活到成年,早早就被立为太子,正是后来的正德皇帝。

  张皇后在宫里的日子十分舒心,张家因此一飞冲天。弘治年间,张峦被封寿宁侯,张峦死后,张鹤龄袭封寿宁侯,弟弟张延龄先是被封为建昌伯,后来又被进为建昌侯。

  弘治帝死后,张皇后的儿子登基,年号正德。正德皇帝虽然不像弘治帝一样对张家予取予求,但也算厚待。可惜天有不测风云,正德皇帝早亡,并且没有留下任何子嗣,只能从宗室中挑选藩王继承大宗。这个幸运儿便是嘉靖皇帝,嘉靖帝登基后,为了表示对张太后的尊敬,加封张鹤龄为昌国公。

  张家一门两侯,看起来煊赫无比,然而事实上,除了张太后,张家没有任何政治资本,甚至连没有爵位的陆家都不如。说白了陆家和武定侯、镇远侯这些人才是一个圈子,家里男子代代掌军,女子代代联姻,战友、亲故根盘错节,这才是真正的贵族出身。

  陆珩比那些人还特殊一些,他们家是世代锦衣卫,亲友不及武定侯府多,但杀伤力可大多了。

  张鹤龄一个有名无实的昌国公,在京城中当个富贵闲人也就罢了,哪敢和御前一等一的实权高官叫板?京城中多少人家都栽在陆珩手里,张家今非昔比,还是算了。

  但张鹤龄依然觉得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等陆珩走远后,他愤愤往地上啐了一口,颐指气使骂了几句,等把威风摆回来了,才心满意足出门,往另一个场子走去。

  上元佳节,这么热闹的日子怎么能少了张鹤龄?张鹤龄大摆宴席,玩乐的节目一个接一个,他在酒楼吃完了饭,还要去另一个地方,接着续场子。

  傅霆州惦记着王言卿,心急如焚,根本没空搭理其他,只想赶紧把洪晚情甩开,然后去找王言卿。路上洪晚情几次给他指路边的热闹,傅霆州都置之不理,这样几次后,洪晚情也自讨没趣,不再说话了。

  傅霆州带着洪晚情以行军一样的速度回到永平侯府的队伍。洪晚情说自己害怕,要求傅霆州护送,傅霆州也只是护送而已。

  陈氏和永平侯夫人有意给新人创造空间,故意带人和傅霆州、洪晚情走散,去了另一条路。永平侯府的奴仆瞧见傅霆州、洪晚情回来,虽然觉得他们回来的太早了,但还是笑容满面,热情地招呼两人:“镇远侯,三姑娘,你们回来了。我们刚才一不留神,不知怎么走岔了路,再也找不到你们了。侯夫人还担心三姑娘被贼人掳了去呢,幸好有镇远侯在。”

  永平侯夫人和陈氏听到动静,也朝这里看过来。所有人脸上都带着暧昧而探究的笑,得宠的丫鬟故意问洪晚情另一条街的灯好不好看,洪晚情僵硬地勾了勾唇角,笑容十分勉强。

  身边人去的时候心不在焉,回的时候一心只想抽身,洪晚情哪有时间看灯呢?依譁

  永平侯夫人却不知道女儿的心理活动,她见傅霆州和洪晚情气氛尴尬,也只以为年轻人脸皮薄,抹不开脸。她不顾傅霆州几次暗示告辞的话音,拉着傅霆州道:“今日多亏了镇远侯,要不然,我都不知道去哪里找女儿。镇远侯路上没遇到意外吧?”

  傅霆州一把洪晚情送到就想离开,但永平侯夫人不放人,他只能耐着性子答道:“没有。”

  “那边人多,连我们这条街都能听到声音,那边到底在热闹什么?”

  傅霆州哪留意过街上有什么,随口道:“没什么,舞龙而已。”

  “竟然还有舞龙?”永平侯夫人惊讶地呼了一声,忙问,“我们家三姑娘笨手笨脚的,这一路没给镇远侯添麻烦吧?”

  “没有。”

  傅霆州回答总是如此言简意赅,便是永平侯夫人没话找话都问不下去了。永平侯夫人掩唇笑了笑,转头对陈氏说:“三姑娘从小就娇气,家里姐妹就她吃不得苦,多走两步路都喊累。如今竟然跟着镇远侯走了这么远,还看到了舞龙,连我这个母亲都不敢信。”

  陈氏笑道:“姑娘长大了,当然不一样了。我们这些做母亲的,也是时候放手了。”

  永平侯夫人笑笑,倒也没反驳。这时候有人围到永平侯夫人身边说话,傅霆州实在等不下去了,干脆走到陈氏身边,直接说:“母亲,我另外有些事,得先走了。我把邢彦留下,等一会,让邢彦护送你们回家。”

  邢彦是傅霆州身边最得力的侍卫,平时几乎寸步不离。陈氏一听着急,忙问:“今儿上元节,处处都在热闹,你还要去哪?”

  傅霆州知道母亲不喜欢卿卿,当然不会把卿卿可能在京城的事告诉陈氏,只是说:“一些私事。”

  傅霆州不肯说,但是陈氏看他的表情,一下就猜到肯定又是为了王言卿。陈氏心里生气,今日洪家人都在,傅霆州却抛下众人去找劳什子王言卿,像什么样?陈氏有心阻止,说:“刚刚洪夫人还和我说起,昌国公就在前面设宴,包了一整座酒楼呢。洪夫人觉得过而不问太过失礼,打算让洪家少爷们进去问个安,你不一起去?”

  “昌国公?”傅霆州一听这个名字就皱起眉,说,“此人不用结交,别和张家走太近。时候不早了,母亲和妹妹看尽兴了就尽快回府吧,我先走了。”

  陈氏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说话,傅霆州已经走到永平侯夫人面前,拱手道:“晚辈另有他事,先行一步。”

  之后不等永平侯夫人反应,转身就走。

  永平侯夫人和身边的侍女一起愣住,片刻后,永平侯夫人笑着问陈氏:“镇远侯急匆匆就走了,是不是府里有事?老夫人您若有事,自去就是了,别被我们耽误了功夫。”

  陈氏尴尬,她没法解释,只好顺势告辞。

  永平侯夫人和傅霆州在前面说话,姑娘们跟在嫡母身后。她们不好意思凑到外男跟前,便拉着洪晚情打趣。庶妹们的话看似奉承,其实暗藏心机,往常洪晚情听到这些话总要顶回去,但今日,她莫名累得厉害,再提不起针锋相对的力气。

  一群小姐丫鬟正叽叽喳喳,忽然看到傅霆州告辞走了,随即镇远侯府也离开了。永平侯府的小姐们不解,忙问:“怎么了?”

  永平侯夫人让人将小姐们聚拢起来,谨防走丢。听到姑娘们的问话,永平侯夫人淡淡道:“镇远侯府里还有事,就先走了。”

  永平侯姑娘们听到都难掩失望,她们久在内宅,少见外男,尤其是傅霆州这样英武俊美、年轻有为的未婚男子,放在任何人眼里都是佳婿。傅霆州走了,逛街顿时也失去一半乐趣。永平侯夫人假装不知道庶女们的心思,她把洪晚情拉到身边,低声问:“你和镇远侯怎么样了?”

  洪晚情听到母亲问话,眼眶发酸,当即险些落下泪来。她抬头,正待说什么,忽然扫到不远处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掠过。

  洪晚情看得愣住了,永平侯夫人回头,只看到滚滚人潮,重重灯影。她转过视线,稀奇地问女儿:“你看什么呢?”

  洪晚情回过神来,赶紧摇头说没事。永平侯夫人见问不出什么,不再记挂,连刚才的话题也忘了。

  等母亲离开后,洪晚情落后半步,不由回头望向傅霆州离去的方向。不知道这算不算造化弄人,傅霆州急着去寻人,没耐心听她们把话说完就原路返回。可是,但凡他再多待一会,但凡他换个方向,就遇到他心心念念的养妹了。

  陆珩也是服了,今夜他仿佛和傅霆州结下不解之缘,先是闲逛时无意撞到,后来他紧急换了地方,竟然又差点碰上。幸好傅霆州先走一步,他们刚好错过。

  陆珩看似单独出门,其实身边一直跟着侍从。探子不断将四周的情况报告陆珩,陆珩规划路线,不动声色阻止了王言卿和傅霆州见面,一路无波无澜回府。

  在外面走了半夜,王言卿也累了。她回府后长松一口气,在丫鬟的服侍下撤去暖炉、护套等物,露出里面轻便的衣裙。王言卿净了手,走向同样换了便装的陆珩,问:“二哥,今日遇到的那个人是谁?”

  陆珩穿着一身浅灰色圆领袍,坐在灯下,称得上长身玉立,熠熠生辉。陆珩抿了口茶,放下茶盏,拉着王言卿坐到对面,漫不经心道:“昌国公张鹤龄,一个蠢人。”

  “二哥。”王言卿注视着他,如实说,“你看谁都是蠢人。”

  “说他蠢都是抬举他。”陆珩轻嗤一声,意有所指补充道,“他是张太后的弟弟。”

  王言卿一听,眨了眨眼睛,有些明白了。陆珩见她领悟过来,继续说:“张太后作为一个女子,这一生也算极尽荣宠,空前绝后。她父亲原本只是个秀才,仰仗堂兄的官职,女儿得以参与选秀。恰巧张家的女儿被选中了,入宫当了太子妃,同年顺顺畅畅当了皇后,张家一家跟着鸡犬升天。弘治皇帝……”

  陆珩说着停顿了一下,脸上表情有些耐人寻味。王言卿见状,问:“弘治皇帝怎么了?”

  陆珩垂眸笑了下,端起茶盏,靠在椅背上慢慢撇动茶沫:“弘治陛下是个很孝顺的皇帝。他温和恭让,勤勉良善,早朝、午朝、经筵无一日缺席,终生只立张皇后一妻,无妃无嫔,并对张后一族极尽宠幸。张皇后生下太子后,张皇后之父张峦以皇后有功之名,要求给自家封侯。哪怕群臣反对,称先前从未有此先例,弘治皇帝依然允了。后来张峦死了,张皇后的弟弟张鹤龄袭寿宁侯,另一个弟弟张延龄被封为建昌侯,张家的族人、门客乃至养子全部授予高官厚禄。在弘治一朝,张家可谓满门荣贵,无人可挡。”

  王言卿听到这里,忍不住皱眉。寻常丈夫怎么优待妻子都是自己家事,别人管不着,但皇帝不行。因为皇帝给出去的,往往都是民脂民膏,国家权利。

  王言卿不由问:“就没有人反对吗?”

  “当然有。”陆珩说,“有人仅因为不肯为张家兄弟写文章,便被弘治帝免职。一次宴会上,弘治帝更衣,张鹤龄兄弟借醉拿皇帝的冠来戴,弘治帝回来,什么也没说。没几日,张鹤龄二人又想戴帝冠,一个太监看不过去,出言呵斥,被张后所阻。”

  王言卿听着拧眉,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实发生在宫廷的:“宴会上公然窥视御帷……传出去,岂不是大祸?”

  陆珩轻轻笑了一声,玩味道:“能有什么祸患。反倒是呵斥张鹤龄兄弟的太监倒了大霉,张皇后被人冒犯,十分生气,和弘治皇帝告状。弘治皇帝没有追责张鹤龄兄弟,而是命锦衣卫将多事的太监关押,没两天,那个太监就被张皇后授意,在狱中杖死了。”

  发生在锦衣卫的诏狱里,难怪陆珩知道的这么清楚。王言卿大概明白陆珩提起弘治皇帝时态度为什么微妙了,冠是礼器,不能随便戴,张鹤龄兄弟二人戴皇帝的冠,看起来只是一件小事,但由此不难窥见,张皇后如何偏纵娘家,弘治皇帝面对跋扈的后族如何不作为。张鹤龄兄弟当着皇帝的面都这样,对待普通官员、百姓时,会收敛吗?

  对张皇后来说,弘治皇帝这一世只娶了她一人,终其一生没有宠爱其他女人,当然是个好丈夫。但对于别人而言,弘治皇帝是不是个好君王,就未必了。

  王言卿明白张鹤龄今日看到她为何那么不规矩了,有这样一位皇后姐姐纵容,还有什么干不出来。弘治皇帝死后,登基的又是张皇后的亲生儿子,张家会如何无法无天,完全可以预料。

  要不是正德皇帝突然亡故,他们会一直无法无天下去。

  王言卿想了一会,问:“那之后,张鹤龄的爵位为什么又成了昌国公?”

  “那就是这一朝的事了。”陆珩说,“陛下刚来京城时,张鹤龄代表张太后迎接圣上。陛下登基元年,张太后提起扶立之恩,陛下为感谢张鹤龄迎位之功,便晋封张鹤龄为昌国公。”

  王言卿轻轻应了一声,她紧紧看着陆珩,陆珩察觉她的视线,笑着弹了她一下:“看我做什么。”

  王言卿便知道,她猜测的没错。张家最开始确实做着国舅爷的梦,今上能当皇帝全是张太后做主,小皇帝还不得感恩戴德地捧着他们?结果,张家和张太后踢到铁板了。

  陆珩大概给王言卿说了因果厉害,剩下的也不再多谈。他说这些,一来是因为遇到了张鹤龄,怕王言卿在那个老色鬼手上吃亏;二来,是因为蒋太后病重,宫廷指不定要出什么变故。陆珩不能时时刻刻顾着家里,趁现在提醒王言卿,也好让她提前做准备。

  最后,陆珩淡淡道:“张家人都不是好东西,你离他们远些。”

  陆珩这话将张太后也骂了进去。王言卿心里无奈,心想二哥真是敢说。同时,她也明白陆家和张家不是一路人,无论陆珩实际对张家观感怎么样,在明面上,他不能对张家有任何好颜色,要不然就是在皇帝眼里戳钉子。

  王言卿暗暗警醒自己,日后见了张家人就绕路,决不能给二哥添麻烦。陆珩见她那么严肃,不由笑了笑,捏住她的脸颊道:“小事而已,你不必紧张。区区一个张家,还影响不了我。”

  “二哥!”王言卿肃着脸去掰他的手,“我又不是小孩子,你怎么动不动捏我的脸?”

  陆珩置若罔闻,王言卿那点力道对他来说微不足道,他依然揉搓着王言卿的脸,手瘾过够了才慢慢收回手:“你在二哥面前,永远都是小孩子。不过你太瘦了,脸上都没什么肉,以后要多吃些。要不然遇到外人,别人还以为我在苛待你呢。”

  王言卿终于摆脱他的手,赶紧远离陆珩,自己揉脸。她听到陆珩的话,手微微一顿,迟疑了片刻后问:“二哥,今日见到昌国公时,你为什么不直接说我是你妹妹?”

  陆珩一听,似笑非笑看向王言卿:“卿卿这么想当陆家的小姐?”

  王言卿觉得他这话说不出的奇怪:“那不然呢?”

  作者有话说:

  陆珩:啧,我的妹妹竟然这么没追求。

第39章 升迁

  陆珩笑了笑,也没说王言卿若不做陆家的小姐,应该做什么。他放下茶盏,说:“天色不早了,你今日累了一夜,快回去睡觉吧。”

  陆珩不说,王言卿也打住不问。她起身对陆珩行万福,轻声说:“我先走了,二哥也早点休息。”

  正月十五热闹完后,过年的氛围逐渐消散,日子也恢复到正轨中。王言卿之后几天没有出门,安心待在家里读书写字。她安然倚在榻上晒太阳时,完全不知道,陆府之外,有一个人正翻天覆地寻找她。

  傅霆州在城中找了五天,最开始他查在京城租赁宅子的独居女子,后来扩大为少年、兄弟姐妹乃至青年夫妻,但没一家是王言卿。傅霆州屡屡扑空,心里越来越烦躁,而陈氏还在侯府里生事,傅霆州心烦不已,好几次恨不得一走了之。

  这种时候,他就尤其思念王言卿。

  傅霆州在老侯爷跟前长大,和父母并不亲,他心底里也看不上傅昌和陈氏的做派。几个妹妹跟着陈氏,可想而知被教成什么样子。傅霆州和傅家几个兄弟姐妹关系平平,他心中真正亲近的人,唯有老侯爷和王言卿。

  现在,老侯爷病逝,卿卿离开,偌大的镇远侯府中只剩下他。傅霆州心里仿佛空了一块,冷风不断从缺口处灌入,吹得他浑身冰凉,遍体荒芜。

  他站在侯府中,突然心生茫然。这里是他的家,他却觉得无处可去。

  短暂又漫长的五天过去,朝廷恢复上朝。今日是新年上衙的第一天,哪怕傅霆州完全没有心思办差,也必须去南城兵马司应卯。

  官署里,所有人见面时相互道喜,一派喜气洋洋。同僚见了傅霆州,怔了一下,惊讶问:“镇远侯?你怎么了,为什么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傅霆州勉强笑了笑,说:“昨夜没睡好。”

  傅霆州不欲多谈,同僚见状客套两句,也不再追问。傅霆州走入兵马司,试图看公文转移注意力,但只扫了两行就看不下去了。

  他已经将十二月租赁、买卖房屋的人都查完了,其中并没有卿卿。莫非,早在上香受袭之前,卿卿就动了离开的心思?

  傅霆州光想到这个可能就觉得头痛欲裂,胸腔里的郁气几乎要将他逼疯。

  傅霆州沉着脸,一副生人莫近的气场,其他人却还没从年假中恢复过来,说话都带着喜气。官吏们无心办差,反正新年第一天也没什么要紧事,他们聚在一起,一边说闲话,一边打发时间。

  “听说,今年开朝,宫里发出来的第一道圣旨便是两份升迁令?”

  “是啊。”另一个人努努嘴,说不清羡慕还是感慨,“新年第一件事,当然要冲冲喜气。张阁老被提为谨身殿大学士,陆珩实授锦衣卫指挥使了。”

  嘉靖十二年伊始,朝堂前所未有的清减,礼部侍郎赵淮收受“八虎”贿赂,赵淮许多故交都被查出贪污,纷纷下劾,最终赵淮的老师杨应宁难辞其咎,引咎辞职。

  首辅致仕,内阁空悬,六部也空出来许多要紧之位。众臣放假前便有预感,果然,刚一恢复上朝,新一轮的论功行赏便开始了。

  政治斗争失败,杨应宁的党羽和支持过杨廷的官员全部下放,与之相应的,斗争胜利的那一方便有许多人飞升。在这场大清算中,功劳最大的无疑是两人,查出证据的南镇抚司指挥佥事陆珩,和成功扳倒杨应宁的次辅张敬恭。

  张敬恭顺理成章升任谨身殿大学士,兼任吏部尚书,成为内阁首辅,如今朝野上下,人人见了张敬恭都要尊称一声“张阁老”。同时,锦衣卫的调令下来,陆珩正式提拔正三品官衔,实授锦衣卫指挥使一职,管理锦衣卫事务。

  朝堂之中,有人欢喜便有人愁。傅霆州虽然没见到,但不难想象,现在内阁和南镇抚司肯定热闹非凡。新鲜出炉的首辅,年轻有为的锦衣卫指挥使,无论众人心里怎么想,嘴上都要恭恭敬敬。

  这两人的上台,无疑昭示着弘治、正德时代彻底过去,全新的嘉靖纪元开始了。

  南城兵马司众人听到陆珩又升官了,内心着实复杂。他们也是武官,自小就在京城这个圈子混,最明白武将升迁多么不易。武将和文臣不同,武将更多是时势造就英雄,若是碰到了机遇,一飞冲天、裂土封侯都是常事,若碰不到机缘,便只能做一辈子太平闲官。

  大明边患严重,常年都在开战,京城这干公侯勋贵经常出入战场,和其他朝代相比,他们算是很有出头之地了。但和陆珩比起来,他们便成了黯淡的星子,在陆珩的光芒下无处遁形。

  朝堂处处都是锦衣卫的探子,他们也不敢说的深了,半真半假地感叹道:“新年第一次动御笔,皇上便提拔了他们两人,可真是好彩头。张敬恭是首辅,已熬了二十多年,便不说了,陆珩今年才二十三岁吧?”

  张敬恭少有才名,但科举之路并不顺利,考了七次才终于考中二甲进士,入仕时都已经四十七岁了。他又在正德朝沉浮良久,一直不得重用。终于,张敬恭的命运在嘉靖朝迎来转机,他靠大礼议一举成名,获得皇帝的青睐,此后升迁一路青云。饶是如此,他都等了十二年,才终于官拜首辅。

  而陆珩呢,年仅二十三岁,便已经和张敬恭看齐。和他同龄的武官子弟才刚刚入仕,文官家庭的孩子甚至还在科考,上朝时站在陆珩左右的,尽是年纪足以做他父亲甚至祖父的人。他和皇帝,算是早朝上寥寥无几的年轻人。

  傅霆州这种跳过父亲自己袭爵的人算特例,同样是朝堂上难得的年轻人。但他和陆珩的起点完全不可同日而语,陆珩直接向皇帝负责,有什么话直达天听,禀报差事的同时顺便就把黑状告了。而傅霆州上面还有一层层上级,想要越级面见皇帝,难如登天。

  年龄上傅霆州和陆珩是同级,但官场上,陆珩和张敬恭那些人才是同级别。

  傅霆州没有参与讨论,心中不无叹息。京城众人,傅霆州唯独忌惮陆珩。

  傅霆州不知道该感叹陆珩幸运还是强大,陆珩简直集齐了所有天时地利人和。天时上他和皇帝是一起长大的玩伴,陆珩的父亲是兴王府的侍卫,母亲是皇帝的乳母,这份童年情谊无人能及;地利上他们一家正好赶上改朝换代,皇帝登基,急缺人手,陆家在大礼议中乘风而起;人和上他聪明能干,极善揣摩上意,正好填补了皇帝少有知音的孤独。

  京城虽大,但皇帝每日能接触到的人要么是太监,要么是五六十岁的内阁大学士,要么是在京城土生土长的勋戚郭勋等人。皇帝今年满打满算二十六岁,和这些人能有什么共同语言呢?满朝文武,恐怕只有在陆珩跟前,皇帝才能说上几句家常话。

  奸臣的嘴,能臣的脑子,太监的亲密度,难怪皇帝重用陆珩。

  这种经历不可复制,一百年都未必能再出一个,傅霆州只想了片刻就抛开不管。陆珩时运再好也和傅霆州无关,傅霆州现在关心的,唯有王言卿。

  兵马司另外几个武官感叹了一会英雄出少年,慢慢说起其他事情。其中一人压低嗓音,神神秘秘地说:“你们听说了吗,宫中似乎有意削爵。”

  傅霆州都打算出去了,听到这话,不由留了一耳朵。削爵非同小可,他们家便有爵位,这是怎么回事?

  这可是大消息,所有人都来了兴致,忙问:“此话当真?”

  “当真。许多人家都收到消息了。”

  朝中所有人都仰仗圣意吃饭,宫里的动向就尤其重要。除了陆珩这种自己掌握消息渠道的人,其他人只能靠太监传递信息。这就尤其考验家底了,宫中的人脉非一时半会能经营起来,更多的时候,外人便是有钱,都送不出去。

  这种时候镇远侯府和武定侯府这等老牌勋贵的区别就显现出来了,武定侯府出过好几位王妃、后妃,在宫里门路甚广,稍微风吹草动他们就能得到第一手消息。而镇远侯府却被排除在外,削爵这种消息,傅霆州甚至要靠同僚闲聊才能知道。

  傅霆州不由顿住,仔细听后面的话。

  问话的人对此很关心,当即便问:“为何?好端端的,宫里怎么生出这种心思来?”

  最开始说话的人挤挤眼睛,意味深长地笑了:“还不是为了国库。从去年起就在查贪官,如今,宫里打算收拾仓廪里的蛀虫了。这次啊,上面主要想革外戚封。”

  听众一齐露出了然之色,彼此换了个眼色,都笑而不语。大明朝对外戚很警惕,每一朝都严格限制后族,只除了弘治皇帝。说是整治外戚,其实就是整治张家,因为除了他们家,朝中再无靠女儿封侯的人家。

  连傅霆州听到都放了心,不再关注这些琐碎,寻了个借口出去了。皇帝这次是冲着张家去的,不会烧到镇远侯府身上,他大可放心。

  此时慈庆宫内,张鹤龄、张延龄兄弟正在张太后面前诉苦。

  “太后,您可要给我们做主啊。张家的侯位是孝宗封的,我从父亲手中接过寿宁侯之位,多年来谨小慎微,为君分忧,不曾行差踏错一步。如今他们毫无因由就要革去张家的爵位,哪有这种道理?”

  “是啊。”张延龄接过兄长的话,说道,“当年孝宗在世时,我们出入宫闱,和孝宗、姐姐、太子一同宴饮,亲如一家,何其欢乐!如今孝宗、武宗都不在了,他们就想夺走孝宗的赏赐,岂不是不把姐姐放在眼里?”

  张太后越听越气,她在后宫,消息不灵通,竟然还要靠弟弟来提醒她,皇帝有意革除外戚。蒋家也得了不少赏赐,皇帝要是真为国为民,怎么不把蒋家人的官职革了,反而过来为难张家?

  张太后气得浑身发抖,这定是蒋氏的主意,蒋氏在后宫处处针对她还不够,竟还想迫害她的亲人!

  这群白眼狼,当初要不是她,这对母子还在穷乡僻壤受苦呢。是她将兴王接到京城,是她让兴王当了皇帝,没有她,皇帝这一生只是个外地藩王而已,一辈子恐怕连京城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她对皇帝有如此大恩,皇帝不感激她,竟还敢恩将仇报?

  张鹤龄、张延龄兄弟二人一起哭,他们都一把年纪了,此刻像小孩子一样和张太后诉苦,张太后也看得心酸。

  她就这么两个弟弟,她当了皇太后,提携提携娘家怎么了?她只是想让娘家有爵位傍身,有些钱财花用,到底碍了谁的眼。

  她不由想起弘治皇帝还在世的时候,张家出入禁庭,随意的像在自己家。弘治皇帝在宴席上看到自己的餐具是金的,而岳父岳母的碗筷却是银的,十分愧疚,当场让人将自己的金餐具赐给张家。张峦在自己家里用着皇帝的金餐具,一切用度悉如皇帝,何其风光体面。而现在,一个藩王的儿子,也敢给张家脸色瞧了。

  张太后想到这里悲从中起,她的前半生顺风顺水,弘治皇帝在世时只有她一个女人,后宫无妃无妾;她生了儿子,没有经过夺嫡便顺利成为皇帝。张太后一直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好命的女人,生来就是在这世上享福的,没想到她前半生未曾经历的苦难,全留在后半生让她体味了。

  张太后恸至深处,也落下泪来:“孝宗和照儿走得早,留我一人在这世上受苦。早知今日,当初何妨让孝宗带了我去?”

  张鹤龄和张延龄一听,想到弘治皇帝在世时张家的风光,再对比今夕,都抱头痛哭。姐弟三人哭成一团,侍奉在慈庆宫的女官秦祥儿悄悄出去,估摸着他们哭得差不多了,就带着热水进来,说:“太后,昌国公,建昌侯,您几位都是体面人,叫人看到不好,快擦擦泪吧。”

  张太后也哭累了,她贵为太后,自视为宫里真正的女主人,哪肯让西宫那边的人看到她的弱态?张太后点头应允,进内室重新梳妆,张鹤龄、张延龄也被宫人带下去,在另一处宫殿整理仪表。

  秦祥儿站在张太后身边,亲自拧湿了帕子,递给张太后擦脸。水温不凉不烫,帕子也拧得恰到好处,敷在脸上舒服极了。张太后擦干了泪痕后,又恢复了皇太后的尊崇。宫女在里面给张太后重新敷粉,秦祥儿出去倒水,她叫住过路的一个宫女,问:“昌国公和建昌侯呢?”

  宫女指了下正殿,说:“昌国公正在里面等太后,建昌侯还没回来。”

  男子又不需要上妆,这么久了,建昌侯还没收拾完?秦祥儿眉尖微皱,将水盆交给身后的小宫女,敲打道:“你们都伶俐些,赶紧去换热茶热水,勿要怠慢了昌国公和建昌侯。”

  宫女蹲身应是,赶紧低头跑走了。秦祥儿往张延龄更衣的宫殿走去,她走到地方,发现门窗紧闭。她脸上八风不动,抬手,清脆有力地敲门:“建昌侯,太后娘娘回来了,您整理好了吗?”

  里面似乎传来一些响动,乒乒乓乓,仿佛什么东西掉在地上。过了一会,殿门打开,露出后面的张延龄来。

  张延龄脸上能看出擦拭的痕迹,眼睛微有些红肿,血丝混在眼白里,显得那双眼睛越发浑浊了。他再过几年就要五十岁,肚子已经发胖,脸上肌肉下垂,眼周出现深深的沟壑,早已不再年轻。但依据骨相,依然能猜出来,他年轻时皮相应当不错。

  张太后能选为太子妃,之后独宠多年,除了弘治皇帝童年的因素,张后貌美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姐姐长得好看,弟弟自然不会差。

  张延龄脸上似有些不快,看到秦祥儿又忍住,问:“太后这么快就回来了?”

  秦祥儿垂着眉,一板一眼回道:“太后许久不见建昌侯,遣我来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