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三月后,天气转暖,春风绿岸,处处生机勃勃。但是某一天,蒋太后的病情忽然急转直下,不可挽回地恶化起来。

  蒋太后不知道从哪里听到陆珩置办了家室,还玩起金屋藏娇这一套。蒋太后很高兴,连精神头都好了三分,要见见陆珩的家眷。

  陆珩头疼极了,但这是蒋太后临终前最后的心愿,他实在不忍,也不能推脱。陆珩只好硬着头皮,再次带王言卿进宫。

  他觉得可能不用等王言卿回忆起来了,眼看他自己就要玩脱。

第53章 演技

  三月二十,王言卿早早就醒了。她今日要进宫探望皇太后,探病自然不能穿鲜艳衣服,但要穿一身素白去也不妥。更糟糕的是王言卿还失去了记忆,对宫廷礼仪一片空白,幸好有陆珩把关,在灵犀灵鸾的帮助下,王言卿艰难搭好了进宫的衣服。

  今日不是正经觐见,不必穿的太正式,所以王言卿换了身藕荷色暗花纱长袄,通身素净,没有任何绣花装饰,但长袄色浅紫而微红,又不至于惹长辈忌讳。长袄对襟立领,用金纽扣整整齐齐系到脖颈,膝盖两侧分叉,露出里面的白绫纱马面裙。

  陆珩今日没有去南镇抚司,一早就等在陆府。王言卿穿戴整齐后,不敢耽误,立刻去主院找陆珩。陆珩看到她严阵以待,扣子足足系到脖颈,不禁失笑。陆珩轻轻理了理她的领口,说:“不用紧张,兴国太后是个很和气的人,她最近身体不太好,召齐小辈一起见见。你进宫后一切照常就好,不必担心。”

  王言卿应是,陆珩说着不用紧张,但事情发生在自己头上,怎么可能不慌。陆珩手指将王言卿的衣领整理好,顿了顿,然后放到她的肩膀,略略握紧:“兴国太后从去年冬天开始,病情就反反复复,连太医都没什么法子。我怕太后担心,没告诉她你的事。”

  陆珩手指上的力道似乎别有所指,王言卿马上了悟,蒋太后不知道她失忆的事。王言卿点头,道:“我明白,我尽量少说话,不会惹太后担心的。”

  陆珩欲言又止,最后心里无声叹气。现在该担心的人是他,陆珩可以和皇帝坦白实情,但蒋太后一片长辈慈心,身体又到灯枯油尽,陆珩实在不敢告诉蒋太后真相。在王言卿心里她是陆家收养的孤女,曾沐蒋太后恩泽,而在蒋太后心中王言卿是陆珩的女人,被他带到陆家金屋藏娇。陆珩都不知道一会进了宫,他要如何在这两个女人之间两头骗。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次王言卿跟着陆珩进宫,每一步都顺畅极了,宫门口的侍卫看到陆珩连忙行礼,都没有盘查就让他们过了。王言卿上次入宫走的是东门,可是这次,他们从右顺门进宫,顺着夹道一路往北走。

  王言卿悄悄打量两边的建筑,这里有很多太监出入,和王言卿想象中卑躬屈膝、阴阳怪气的太监不同,这里的人各个文质彬彬,若不是身上穿着宫使衣服,说是读书人她也信。来往的太监见了他们,远远就躬身行礼,陆珩见王言卿往旁边看,低声提点:“这就是司礼监。”

  王言卿恍然大悟,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司礼监。从永乐皇帝起,宫廷开始重用太监。皇帝设立东、西厂的初衷是牵制锦衣卫,他们虽然合称厂卫,但东、西厂和锦衣卫向来不对付。不过现在看来,至少在陆珩面前,东厂、西厂还是很恭顺的。

  在这一点上王言卿尤其佩服陆珩。陆珩加入锦衣卫以来没有办不成的差事,这种记录已经够笑傲群雄了,但他真正的能耐却是让周围所有人都配合他办差,并且不留任何话柄。

  把事做明白不难,但能把人做明白,却是世上最难的题。

  在甬道上走了很久,慈宁宫终于到了。王言卿曾去过慈庆宫,慈庆宫很靠近外廷,规制、格局各方面都更像太子的居所,而非寝宫。但慈宁宫却相反,这里是历代皇太后居住之所,皇帝登基后还重新修缮过,非常雍容端贵。

  陆珩一进宫门,就有人到里面禀报。宫女恭敬地给陆珩掀开门帘,王言卿跟在陆珩身后,一进门,就被里面的阵仗狠狠晃了晃眼。

  皇帝今日也在,皇后张氏带着众妃来慈宁宫侍疾,一水年轻美貌的宫妃侍奉在榻前,她们身后还跟着伺候她们的宫娥内侍,莺莺燕燕,环肥燕瘦,站在一起简直壮观极了。

  王言卿本以为她只是来单独给蒋太后请安,哪能料到这种阵仗,她只扫了一眼,都看不清谁是谁,硬着头皮给一堆影子行礼:“民女参见皇上、兴国太后、皇后及诸位娘娘。”

  皇帝坐在蒋太后榻前,张继后坐在皇帝身旁,后方还站着几个女官模样的丽人。蒋太后靠在榻上,神情恹恹,脸色蜡黄,听到陆珩来了,她眼睛亮起来,连忙道:“免礼。”

  说是侍疾,其实这些妃嫔只是杵在这里干站着,她们见不了蒋太后几次,蒋太后也未必认识她们。对蒋太后而言,她名义上的儿媳妇远不如陆珩熟悉。蒋太后发话后,妃嫔们很自觉地让开位置,从中间分出一条路来。

  陆珩见惯了这种场面,顺畅地穿过人群,走到蒋太后面前,王言卿赶紧垂头跟上。

  陆珩熟稔地给皇帝、蒋太后和张继后问好。蒋太后见到陆珩,脸上十分欣慰,她往陆珩身后看了一眼,目露了然之色:“你们来了。”

  陆珩脸上微笑如常,他侧身拉过王言卿,神态自然极了,一点都看不出紧张:“太后,这是卿卿。”

  王言卿不敢抬头,赶紧蹲身行万福:“兴国太后安。”

  蒋太后目光从王言卿身上扫过,只见这个女子容貌姝丽,眉宇间却没有轻挑恣睢,行礼时四平八稳,看得出来是个安静稳重的性子。蒋太后心里越发满意了,笑道:“起来吧。难得你们进宫来看哀家,不要拘束了,赐座。”

  宫女搬来绣墩,王言卿哪怕不记得从前的事情,也知道在皇帝、太后面前不能坐实了,虚虚只坐一半。陆珩对付这种场面游刃有余,温声道:“臣早就想来给您请安了,只是一直不得空。今日借陛下的光,带她来见见您。”

  蒋太后欣慰地笑了:“你们都是好孩子,你们有这心哀家就满足了。”

  陆珩顺势问起太后病情,他问的不是“您近来身体可好”这种空话,而是实实在在的细节,时不时穿插一两句好听话,哄得蒋太后满面笑容。这种话题轮不到王言卿,她和众多妃嫔一样,安静低着头,站在一边当壁花。

  皇帝坐在榻前,无声地扫过王言卿,又看看陆珩,目光中露出看戏之色。

  陆珩看起来游刃有余,其实闹心极了。他每说一句话都要算好后面五句以及蒋太后可能的反应,还不能露出端倪,真是自作孽。

  陆珩防备得当,再加上一点点运气,事情发展得出奇顺利。王言卿觉得蒋太后话中的“你们”是指“你们兄妹”,蒋太后则觉得是“你们夫妻”,在场众多后妃一片平静,没人觉得不对劲。

  唯有陆珩和皇帝知道内情,他们两个一个编一个看着对方编,竟然也很和谐。

  蒋太后环顾四周,她印象中陆珩和皇帝还是十来岁的少年,一眨眼,两人各自成家,和和美美齐聚一堂,心里委实熨帖。她感慨万千,叹道:“哀家这一生风风雨雨都走过了,平生再无遗憾,只可惜没能看到你们两人的孩子。先成家再立业,你们两人都该抓紧了。”

  皇帝神情微微凝滞,他登基十三年,宫里至今一个孩子都没有,蒋太后着急,皇帝如何不急呢?张继后听到蒋太后又提起子嗣,脸色不由讪讪,起身道:“药该好了,妾身去外面看看。”

  陆珩听到蒋太后提起这个话头就知道不妙,他赶紧趁机给王言卿递眼色,王言卿无需语言就领会了陆珩的意思,跟着张继后出去。

  王言卿出去后,陆珩脸上没什么变化,心里长长松了口气。蒋太后没注意到,皇帝却静静瞟了陆珩一眼。

  皇后亲自出去看药,其他妃子总不能在此傻等着,都随着皇后出去了。屋里的人转瞬走了大半,等人少了,蒋太后才露出嗔意,佯怒瞪了陆珩一眼:“你不是说遇到合心意的人会带给哀家看吗,如今为什么藏着掖着,不让哀家知道?”

  皇帝静静做壁上观,老人家难免唠叨,蒋太后不念叨陆珩就会念叨皇帝,相比之下,还是念陆珩吧。陆珩现在唯独庆幸他反应快,及时把王言卿打发出去了,要不然撞上这句话,场面简直不敢想象。

  陆珩知道指望不了别人,便自己圆场道:“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吗。我想着忙完这阵就带她来见您,哪能知道您消息灵通,竟比我领先一步。”

  蒋太后也不去计较他这句话真假,再次语重心长道:“不管怎么忙,总要顾及家庭。这话也不只是对着陆珩,皇帝你也是。”

  这种话皇帝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他打心底里不以为然,道:“儿臣记住了。”

  蒋太后早就做不了儿子的主了,她能说的都说了,剩下的只能靠儿孙自己。如今没有外人,蒋太后见了晚辈后心情愉悦,顺势交待起身后事:“哀家的病就在这两天了,等哀家死后,皇帝不用给哀家守孝,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赶紧生出子嗣,才是真正孝顺哀家。”

  皇帝听到这些话脸色微变,陆珩也收敛起笑,静静垂下视线。皇帝道:“母后,陶仲文正给您研究新的丹药呢,您说这些做什么?”

  蒋太后道:“哀家不喜欢那些丹药,不用折腾人了。哀家年纪到了,迟早有这么一天,用不着避讳。趁哀家还能说话,把事情安排好,等真到了那一天,也省得手忙脚乱。”

  皇帝沉默不语,陆珩更不会接话。蒋太后继续道:“哀家身后事不必大办,但唯有一点,务必把哀家跟你父亲葬在一起。”

  皇帝终于无奈地叹了一声:“母后您放心,朕明白的。”

  ……

  另一边,王言卿陪着张继后等药,后面零零落落跟了一大帮宫女妃嫔。张继后说是亲自煎药,其实就是来厨房看一眼,连烟味都不必闻。她坐在暖阁里喝茶,等药熬好了,自有宫女端到她面前。

  王言卿完全不认识张继后,皇后及其他妃嫔面对陆大人的家眷,委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众女相对无言,静静侍立在暖阁,青烟浮动间,只能听到张继后掀动茶盏的声音。

  王言卿不用和人说话,心中颇为庆幸。她没有对此刻的生疏起疑,她觉得她和这些女人不熟很正常,陆珩和宫里关系再紧密也是外臣,怎么会结交后宫妃嫔?陆珩都不熟,更不必说王言卿。

  不过王言卿进宫之前,陆珩大致给她讲过宫里的关系。如今这位皇后也姓张,嘉靖元年入宫,但和张太后没有亲戚关系,只是凑巧撞了姓氏。张继后是皇帝第二位皇后,第一位皇后姓陈,因为嫉妒惹皇帝不快,自己惊吓流产,染病身亡。陈皇后死后,皇帝在蒋太后的敦促下,立了年纪最长的张顺妃为后,也就是如今的张继后。

  可惜张继后无宠,入宫十三年没有生下一儿半女。现在张继后年纪大了,皇帝宠爱新人,她的位置越发尴尬。嘉靖元年入宫的女子现在还活跃在台前的唯有张继后,剩下全是嘉靖十年入宫的新人,皇帝一口气选了九人,按照古礼册为九嫔。此刻一溜烟站在阳光下,鲜嫩得几乎反光。

  王言卿悄悄扫过暖阁中这些年轻鲜亮的女子,心想嫁入帝王家,尤其是皇帝这样聪明还多疑的帝王,恐怕未必是什么好事。

  她更愿意生活在宫外,哪怕没有锦衣玉食,至少自由自在。

  很快,药好了。张继后亲手端着药回到慈宁宫正殿,蒋太后不知道在和皇帝说什么,看到她们淡淡点了点头,之前的话立即打住。蒋太后喝药之后,脸上露出疲色,皇帝有事要回乾清宫,陆珩见状顺势告辞,带着王言卿退下。

  陆珩要去乾清宫,只能派人送王言卿回家。这次是在皇帝和蒋太后面前过了明路的,陆珩不怕有人在路上为难王言卿,叮嘱了几句便送王言卿离开。

  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王言卿坐在出宫的马车上,神情已经非常淡定。她猜测她们出去的时候,蒋太后应当和皇帝、陆珩说了什么,皇帝现在叫陆珩去乾清宫,多半是要商谈此事。

  王言卿想了想就抛开,并没有放在心上。回府后她的生活依然平静悠然,但陆珩却忙碌起来。他一忙起来就不见人影,王言卿好几次想和他谈谈傅霆州的事,都没找到机会。

  没过几天,宫里忽然传来噩耗,蒋太后病逝。王言卿拜会蒋太后的那一面,果真成了最后一面。皇帝悲痛过后,遵照蒋太后遗命,以日带月,守孝二十七天。同时,皇帝也在早朝上提起了蒋太后丧葬礼仪。

  蒋太后死在北京,而皇帝的父亲兴献王葬于安陆,这要如何安排?朝臣有的建议合葬,有的建议南北分葬,各伴衣冠。

  分葬是最方便的,但蒋太后唯一的愿望就是和兴献王合葬,皇帝身为人子,怎么能违背母亲遗愿?最后皇帝不管朝臣争吵,发话合葬。合葬便涉及迁棺,皇帝一边在天寿山选择陵址,一边派锦衣卫回安陆,查看兴献王安身之地显陵。

  这种事情自然落到了陆珩身上。皇帝看似在早朝上征求朝臣对墓葬的意见,其实早在蒋太后薨逝之前,皇帝就和陆珩商量过合葬及迁兴献王灵柩的事情了,在早朝上提出只是通知臣子们一声而已。

  墓葬是大事,容不得丝毫差错。陆珩派心腹去承天府查看显陵情况,还要勘选蒋太后陵址,成天忙得不见人影。王言卿见状更不好打扰他,她想着,等忙完这段时间,陆珩清闲下来后,再谈傅霆州的事吧。

  结果,从显陵回来的锦衣卫却禀报,显陵玄官有水。皇帝听说父亲的陵墓里进了水,十分伤心。他们在京城一待就是十四年,父亲一个人孤零零留在安陆,连墓地里进水了都没人知道。皇帝心痛之后,下定决心南巡,亲自回安陆老家查看是否迁陵、如何合葬。

  王言卿本以为陆珩忙过这一阵就好了,结果过了这一阵,他变得更忙了。皇帝南巡只需要动动嘴皮子,但是护卫、扈行、排查、安检,全部由锦衣卫负责。

  陆珩忙得昏天黑地,王言卿越发不好用小事打扰他。深夜,陆珩又忙到月上苍穹才回来,王言卿已经换了夏衣,她给他倒了盏热茶,说:“二哥,菜回灶上温了,你再等等。”

  陆珩接过茶盏,心里不无愧意:“这么晚了,你自己去睡觉就好了,不用等我。”

  王言卿摇摇头:“你没回来,我睡着了也要做噩梦,不如在这里等你。二哥,南巡你也要伴驾吗?”

  陆珩应道:“自然。”

  皇帝出门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如果不去占坑,功劳就全被别人抢走了。王言卿对此并不意外,她问道:“二哥,南巡怎么也要耽误两个月,你的随身行李怎么收拾?”

  南巡是朝廷大事,各地行宫有礼部安排,陆珩对此并不担心。不过,王言卿的话倒是提醒了他。

  他如果走了,王言卿一个人在家,傅霆州会老实待着吗?

  陆珩端着茶盏,想了又想,最终觉得不能给傅霆州任何机会。他很快拿定主意,说:“卿卿,你也一起去吧。”

第54章 南巡

  “我?”王言卿听到,颇为意外,“南巡是全朝大事,我无官无职,并非命妇,跟过去恐怕不妥吧。”

  确实不妥,皇帝南巡,国家大事总不能不管了,内阁文臣、卫兵武将都要随行,再算上侍奉皇帝的后妃、宫女、宦官,光现在统计的人数就足有万余。一万多人出行不是小事,稍有差池就会酿成大祸,南巡的安全压力非常巨大,随行臣子都尽量减少侍从,实在年老体衰、走不动路的臣子会带一两个长随,但没人携带妻眷。陆珩这种时候带一个女子,无论怎么说都太冒尖了。

  可是事在人为,这种事可以想办法解决,万一王言卿留在京城却被傅霆州劫走,那就无法挽回了。相比之下,陆珩宁愿冒着枪打出头鸟的风险,把王言卿带在身边。

  陆珩说:“没关系,其他人也要带丫鬟,我少带几个人,将你加进去,并不妨事。”

  陆珩说得笃定,王言卿没有怀疑,立马安下心。她不想给陆珩添麻烦,从始至终没有闹过一句,但听到可以同行,她的神情还是明显振奋起来。

  说来惭愧,她醒来已有五个月,然而除了陆珩,她在陆府再没有说得上话的人。能跟着陆珩一起出门,她当然愿意。

  这么一说,王言卿紧张起来,忙问:“南巡要准备什么?我还什么都没收拾呢。”

  她说着就想回去置备东西,陆珩止住她的动作,说:“不急。现在还在点兵,至少得准备两个月才能出发。”

  还有两个月,王言卿心里安稳下来,她问:“宫里娘娘也要出行吗?”

  “是。”陆珩点头,“这是皇上登基后第一次回乡,多半也是最后一次了。皇帝要回去祭拜显陵,他想带着后妃给兴献王看看,以慰兴献王在天之灵。张皇后已确定随行,剩下的人选还没定好,但多半是方德嫔、阎丽嫔。”

  王言卿点头,她努力想了一会,终于在脑海中把这些名字和脸对上。上次探病时她和这些后妃有一面之缘,方德嫔端着脸,脸偏长略方,看起来很刚硬,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阎丽嫔要柔和娇美一点,脸颊圆润,身材娇小,无愧她的封号。

  这么一想,王言卿忽然意识到探病那天阎丽嫔的表现似乎不大对劲。她总是贴着墙角站,而且频频抬手、捏手帕、抚摸衣服,看起来很紧张。陆珩见王言卿若有所思,问:“怎么了?”

  王言卿颦眉,过了一会缓缓摇头:“没什么。应当是我想多了。”

  阎丽嫔作为一个年轻稚嫩、无依无靠的妃嫔,给蒋太后侍疾时紧张很正常。大概是王言卿想多了吧。

  皇帝是一个主见很强的人,定下南巡计划后立马开始推进,分三路积极准备。一路钦差带着圣旨,同地方巡抚搭盖南巡沿途的驻跸行宫;一路去安陆修饰兴王旧邸;一路去大峪山,准备兴献王和章圣蒋太后合葬事宜。

  朝中所有人都在忙南巡的事,兵部安排扈从驿传事宜,户部下发置办粮草、扈从人马所需银钱,户部尚书天天进宫哭穷,最后皇帝被哭烦了,从自己的私库太仓中拨银二十万两。礼部尚书严维呈上了一份详细的南巡计划,包括离京日期、祭祀礼仪、巡视流程,具体到哪一天去哪个地方,各地何时接驾,沿途官员、耆老及诸王如何晋见,都仔仔细细写好了。皇帝对这份计划书非常满意,特意在早朝上褒奖了严维。

  南巡对文官来说是个博出彩的地方,他们忙着争权夺利,武将中的气氛却截然相反。皇帝南巡最大的问题就是安全,对于武将来说,这是个扔不得也接不得的烫手山芋,做好了是应该,但凡出丝毫差错,那就等着全家流放吧。

  锦衣卫原身是仪鸾司,负责皇帝仪仗和侍卫,是皇帝的脸面,所以他们的衣服才那么花哨。后来洪武皇帝为了控制功臣,不断给自己的亲军下放权力,之后干脆撤仪鸾司,改制锦衣卫,锦衣卫才从原来的仪仗队变成如今集搜集情报、巡查缉捕、直驾侍卫于一体的独立军种。

  但扈行仪仗依然是他们的老本行,这次南巡调动锦衣卫足足八千人,六千人保护皇帝,二千人充当仪仗门面,陆珩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就是在筛选、调配锦衣卫人手。此外还有扈驾官军六千人,这部分人由五城兵马司出,正巧由傅霆州经手。

  大概,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吧。

  七月十六,准备了三个月的南巡终于开始了。皇帝率领文武百官、护卫侍从近一万五千人,离开紫禁城,浩浩荡荡往安陆走去。哪怕随行队伍高达一万五,但只有最核心、最重要的几个官员有幸跟皇帝出门,勋贵中则是武定侯郭勋、成国公朱希忠和镇远侯傅霆州,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道士陶仲文。

  傅霆州混在一票开国元勋中,年轻的扎眼。众人明面上不说,私底下都在嘀咕,傅霆州是不是要被皇上重用了?

  众臣揣测圣意时,没人注意到,后宫伴驾人选变成了皇后张氏、德嫔方氏和端嫔曹氏,阎丽嫔被悄悄换下去了。同时,还有一辆马车,无声混入队伍中。

  傅霆州勒着马走在舆辇之右,目光静静盯着一个地方。他看的十分投入,靠近的人也不由朝那个方向望了一眼,然而除了滚滚车流,并没有看到其他。传信人奇怪,问道:“镇远侯,你在看什么?”

  傅霆州回神,不动声色地收回眼睛:“没什么。怎么了?”

  “哦。”传信的人单手控制着座下马匹,指向前方,“武定侯有事找你。”

  今日是离京第九天,按计划晚上应该在卫辉府驻跸。傅霆州找到武定侯,问:“武定侯,您找我?”

  武定侯淡淡应了一声,说:“一会就到卫辉了,进行宫时你要多注意,不要出疏漏。”

  傅霆州点头:“我明白。”

  他说着朝队伍最中央的御辇看去,皇帝乘坐的辇车由锦衣卫护送,锦衣卫之外才是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傅霆州负责的部分便是右路。但现在,傅霆州直觉御辇外护卫的走向不太对,皱眉问道:“今日锦衣卫是谁当值,怎么巡逻和往常不一样?”

  武定侯年过五旬,身体已经发福,骑在马上早不似当年矫健,但那双鹰隼一样的眼睛依然能看出是从军之人。他脸上皱纹纵横,嘴角两侧刻着深深的纹路,让人望而生畏。他的声音同样低沉沉的,听不出情绪:“是陆珩。刚才皇上有兴致,放弃御辇,想要骑马。陆珩陪着皇上跑马去了。”

  傅霆州没出声,眉毛稍稍抬了抬。难怪他觉得锦衣卫走动的方向不对,原来,辇车里是空的。

  涉及皇帝,这事不好置评,傅霆州轻轻笑了下,道:“难得皇上兴致好,陆指挥使亲自做陪,安全应当是无虞的。”

  傅霆州清晰地听到武定侯冷冷嗤了一声。武定侯自恃功高,认为京城武官都该以他为首,但是现在,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频频挑战他的权威。武定侯抬起一边唇角,脸上不屑之意昭然:“这样最好,真要是出了什么差池,多少人要跟着他掉脑袋,他担当的起?”

  傅霆州垂下眼睛,没有应话。官位做到一定程度,无论有没有前仇旧怨,最后都会变成仇人。前几年武定侯还说过陆珩的好话,到现在,就已经完全成仇了。

  陆珩的势头太猛了,这段时间接连破获两桩大案,风头无出其二。文官,勋贵,以及锦衣卫内部,已有许多人看不惯他。

  有些时候,太早起跑,未必是好事。

  武定侯这些年在京城呼风唤雨,早已忘了怕是什么滋味,指点一个后辈毫无顾忌。武定侯说完陆珩,淡淡瞥了傅霆州一眼,说:“陆珩敢这么狂,无非倚仗他和皇帝一起长大。皇帝少年老成,但偶尔也需要同龄人说说话,陆珩抢占了先机,你也该加把劲了。”

  傅霆州低垂视线,露出受教之色。武定侯呵斥完后,又转了脸色,叹道:“我明白你的顾忌,这种事急不得。你和皇帝没有童年情分,操之过急,只会适得其反,这里面的分寸一定要拿捏好。”

  傅霆州适时说道:“晚辈年轻,没什么经验,还请武定侯赐教。”

  武定侯很满意傅霆州的上道,他脸上露出自矜的笑,拈着胡须道:“官场是冷板凳,要耐得住性子才能坐出名堂。有时候你自己跌打滚爬十年,不如老人提点一句。我在你这个年纪时,还在军营里跑腿呢。你年纪轻轻就成了侯爷,顺顺畅畅进了官场,起点比我和你祖父强多了。只要安排的好,日后必前途无量。”

  傅霆州意识到武定侯要说什么了。他垂着眼睛,紧紧盯着红棕色的鬃毛,手上不觉攥紧。马被缰绳勒住,不舒服地甩了甩头,用力打了个响鼻。傅霆州回过神,手指绷紧,最后低头说:“晚辈如何敢和武定侯比。祖父亡故,家父不理俗务,晚辈无长辈可依,惟望武定侯指点。”

  武定侯满意地点头,笑道:“我没看错,你果然是个有上进心的。但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总想着建功立业,却不耐烦打根基。他们文人有句话叫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我们不讲究这些酸的,但大体意思差不多。总要先成家,把根扎稳了,才能往高处够。”

  话到如此,武定侯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可以扶持傅霆州,但傅霆州要先交投名状。傅霆州孝期已过了五个月,至今还没有上洪家提亲,不免让武定侯多想。

  傅霆州想到刚才看到的那辆马车,心中划过一阵闷闷的疼。他一直都知道她的心结,但他没办法,他不只是傅霆州,更是镇远侯,他要为整个傅家打算。

  官场和小时候读书习武不一样,不是你努努力就能解决的。官场上背后若没人,任你有通天才能,也一步都走不了。现在内阁那些人,刚考中进士的时候哪一个不是一腔热血,清高廉洁,但二十年沉浮磋磨下来,还不是乖乖认了老师。

  文官靠师生,武官靠血缘。傅霆州时常遗憾,如果王言卿是某位贵族家的女儿该多好,哪怕只是旁支,哪怕只有姓氏相同,他都愿意为了她放弃联姻,抗争官场。可是她不是。

  真是遗憾。

  傅霆州最终淡淡笑了笑,说:“这段时间忙着南巡的事,六礼没准备好,不敢贸然上门,怕唐突了洪小姐。等南巡事了,晚辈必亲自上门。”

  皇帝跑了一圈,终于玩尽兴了,在众人的拱卫下回到辇车。陆珩跟在皇帝身后,哪怕没看,他也能想象到现在有多少人看他不顺眼,正卯着劲挑他的错。陆珩暗暗叹息,然而这种事避无可避,但凡往上走,就免不了风霜雨雪,这世上只有庸人最安全。

  皇帝由道士调养了多年,但身体根基依然很弱,在外面骑了一圈马就累了。幸好卫辉府到了,前面就是安排好的行宫,陆珩下马,护卫着皇帝往行宫内走去。

  陆珩一路肃容,其实颇有些心不在焉。他想去看看王言卿,这一路上他怕被人看出在意,白日从不往王言卿的车边走,只有晚上才能见到她。陆珩注意到今日傅霆州一直盯着她的车,看来,傅霆州已经知道她的位置了。

  陆珩不知道第多少次在心里骂,混账玩意,傅霆州是没有其他事情可干了吗,一天天的只知道盯着王言卿?

  陆珩清楚皇帝的身体,他预料皇帝累了,要早早休息,这样一来他也能早点回去。

  进入行宫后,陆珩就有些迫不及待。但是文臣的繁文缛节尤其多,明显皇帝累了,臣子也累了,但礼部非要让卫辉府官员和汝王朱祐椁按照礼法,一板一眼地朝见皇帝。

  陆珩和皇帝一齐耐着性子,等流程走完。卫辉府官员行过三拜九叩大礼后,皇帝意思性地询问汝王朱祐椁,官样话才说了两句,外面忽然传来高喊声:“皇上,冤枉啊!民妇有冤!”

  陆珩漫不经心的脑子一瞬间清醒过来,他手按在刀柄上,立即挡在皇帝身前,冷声道:“护驾。”

  行殿中的人还没反应过来,锦衣卫已经一圈圈将皇帝围住。众人这才如梦初醒,喊人的、护驾的乱成一团,卫辉的知府程攸海脸色显著难看起来。

  百姓在皇帝行殿外喊冤,这不就是说他治下无方吗?程知府立刻向皇帝请罪,红着脸道:“臣有罪,不知道哪里来的刁民惊扰圣驾,臣这就将他们赶出去。”

  皇帝却摆手,淡淡开口:“她专程跑到行殿喊冤,应当真有大事欲禀。先问问她因何喊冤吧。”

  刚才喊冤的声音已经听不到了,应当是被侍卫或者太监控制住。皇帝发话,众人不敢不从,陆珩默默退到皇帝身后,其他锦衣卫接到陆珩的示意,变幻队形,不遮挡皇帝视线,但依然拱卫在皇帝身边。一个太监从御座上走下来,快步走向外面。

  过了一会,太监回来,禀报道:“圣上,外面有两个妇人,她们自称是淇县河谷村一对婆媳,家里顶梁柱下落不明。她们久寻未果,听闻圣驾驻跸此处,便来鸣冤。”

  皇帝淡淡看向程知府,程知府脸色已经完全白了,冷汗涔涔,当即跪在地上,长叩道:“臣失职。”

  皇帝没有发作,问:“这是怎么回事?”

  程知府哪知道下辖某个城镇某个村庄里的一对无名婆媳的事情,他嗓子卡住,竟然说不出其他的话,只能反反复复念叨“臣失职,圣上饶命”。

  行殿中众臣眼观鼻鼻观心,一时落针可闻。寂静中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陈寅快步走进来,一见了皇帝就连忙跪下行礼:“臣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皇帝对着程知府还算平静,看到陈寅,脸上的气就控制不住了。皇帝呵斥道:“你身为锦衣卫长官,负责行殿安全,却连什么时候有人靠近行殿都不知道。今日来的是一对婆媳,若是来了刺客该如何?”

  皇帝一方面气陈寅没管好行宫,另一方面更气陈寅怠慢。锦衣卫是皇帝的爪牙、臂膀,可是危险发生之时,陈寅甚至都不在皇帝身边。

  如此臂膀,要之何用?

  陈寅无话可说,唯有低头,乖乖听训。

  皇帝怒斥陈寅,其他官员不敢触霉头,全假装听不到。陆珩视线悄悄扫过,沉眸想了想,上前道:“圣上,臣愿意为陈都指挥使分忧,查明冤情。”

  陈寅听到陆珩的话,霍得抬眼,目光中的冷光恨不得将陆珩撕碎。陆珩这是连遮掩都不愿意做了,明晃晃踩着他往上爬。首辅张敬恭的表情微妙起来,次辅李时看到张敬恭的脸色,出来说道:“可是南巡行程都安排好了,明日便该启程去磁州了,陆指挥使如何查案?”

  陆珩不慌不忙,说:“闻冤而不顾,传出去有损圣上明君之名。臣不过想为君分忧罢了。”

  皇帝不说话,张敬恭看向礼部尚书严维,问:“严维,在卫辉停留,可影响后续南巡大计?”

  严维一不留神便被甩了一个烫手山芋,他看似回想,其实飞快掂量皇帝的表情。皇帝在乎名声,他没说不允许,应当不在意耽误一两天。而且连续赶路九天,说不定皇帝也累了,想顺势在此休息一二。

  严维斟酌了得失,最后谨慎说:“皇上十八那天精简了后面的行程,若暂留片刻,应当无碍。”

  张敬恭脸色变沉,再次问:“那依你之见,最多可耽误几日?”

  严维汗都要下来了,这让他如何说,无论怎么做都会得罪人。凝滞中,陆珩主动抱拳道:“臣记得在严大人原本的计划中,应当二十八驻跸卫辉,二十九启程磁州。臣可在二十九之前查明真相,绝不耽误南巡行程。”

  殿中臣子无论文武,都在做壁上观,听到这里他们脸上才出现变化。今天便是二十五日,而且已经日暮,满打满算陆珩不过三天时间。三天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查明真相,陆珩竟敢如此狂妄?

  严维看似垂着头,其实眼角在悄悄觑皇帝。皇帝面容沉静,淡淡点了下头,说:“好。那就这样定了,若没事,你们都下去吧。”

第55章 冤情

  众臣行礼,按照品级依次退下。等出来后,陈寅看着陆珩,脸色立刻冷下来,眼神如刀。张敬恭、李时几个阁老权当看不见,张敬恭似笑非笑道:“陆指挥使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连告状人还没有看到,便说三日内破案,实在让老夫大开眼界。”

  陆珩对张敬恭笑了笑,谦让道:“让首辅见笑了。”

  张敬恭是读书人,即便幸灾乐祸也嘲得很体面,后面李时、夏文谨、严维等人未必和张敬恭心和,但此刻,都不约而同束着手,高高挂起,做壁上观。

  这就是大明朝堂,文官和武官斗,武官中锦衣卫和勋贵斗,锦衣卫和勋贵内部再自己和自己斗。文官同样如此,不同的出身、籍贯、老师,都有不同的政治派系。这就导致朝堂上阵营林立,党争倾轧,想要办一件实事,没多少人肯帮你,但一定有很多人等着挑错。

  陆珩这次是彻底和陈寅撕破脸面,不是他死就是陈寅亡,陆珩根本不指望陈寅会对他手下留情。然而锦衣卫之外,同样有很多不怀好意的眼神,虎视眈眈等着陆珩翻车。

  只怪陆珩这段时间实在太锋芒毕露了,去年十二月份他几乎把内阁预备苗子洗劫一空,连首辅杨应宁都被他拉下马。虽然弹劾是张敬恭做的,但刀是陆珩递上去的,文官们记仇时,可不会漏过他。

  今年一开年,他又有大动作。陆珩进宫查东宫闹鬼案的事情没几个人知道,但他查张氏兄弟导致昌国公府、建昌侯府被革爵的事却满城皆知。皇帝心里记他的功,其他人可未必。

  现在,陆珩主动跳出来大包大揽,还立下军令状,保证三天之内破案。在场官员就差跑出去放鞭炮了,这么好的机会,他们怎么能放过?

  陆珩知道有不少人憋着劲给他使坏,这个案子相当不好查。但富贵险中求,他的世界里,只有顶峰和灭亡,没有中间地带。

  陆珩无意耽误时间,他给各位大学士行礼,道:“我奉皇上之命查案,时间紧迫,就不陪各位说话了。诸位阁老慢走,我先行一步。”

  陆珩拱手,转向陈寅,依然毕恭毕敬道:“陈都督,属下告退。”

  陆珩说完就转身离开,并不管后面的人如何说他。他记忆力好,清晰记得喊冤声是从西南角传来的。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行殿西围墙,然而刚一转过弯,他眼神就冷下来了。

  许多身披罩甲的士兵围在前方,透过密密麻麻的腿和铠甲,能看到两个女子嘴里塞着白布,被绳索捆在地上,正瑟瑟发抖挤成一团。而士兵中领头的,正是傅霆州。

  要不是场合不对,陆珩都想笑了。他最近到底和傅霆州结了什么孽缘,这么快又遇到了。随行那么多军官,逮住民妇的人偏偏是他。

  傅霆州听到声音回头,看到陆珩,脸上同样冷硬下来。陆珩走近,扫了眼士兵后面的民妇,笑着道:“镇远侯,久违。刚才皇上在行殿内听到有人喊冤,派我出来看看。我还道是谁反应这么快,原来,是镇远侯。”

  今日傅霆州和武定侯过了明牌,他心情不好,不想回房自己待着,便在宫墙巡逻。他胡思乱想时,忽然听到有人喊冤,傅霆州赶紧过来,抓住了这两人。

  行宫虽然有重重守卫,但是准备时间仓促,再加上人员杂乱,很难完全隔开人群,这两人就不知道如何混了进来。幸好傅霆州来得及时,她们只喊了一句就被捉拿。傅霆州以为传不到行殿里面,不曾想,皇帝竟然听到了。

  看陆珩的样子,这桩事应当交给他了。傅霆州神色不动,道:“为臣本分罢了。陆指挥使不在皇上身边护驾,来这里做什么?”

  陆珩给傅霆州展示锦衣卫的腰牌,微微颔首,说:“皇上心系黎民,命我查明冤情。多谢镇远侯帮忙,人我带走了。”

  陆珩说着示意身后的锦衣卫,将那两个女子带走。傅霆州眯眼,忽然说:“陆指挥使如何办差,本侯无意插手。但是,你怎么知道她们喊冤就是确实有冤情?万一她们只是以此为借口,接近行宫,意图行刺呢?”

  陆珩就知道傅霆州会来这一手,如果是其他人,陆珩要提人,谁敢不从?但傅霆州不一样,他们之间的恩怨早已不限于朝堂分歧,陆珩三月份公然带走王言卿,当着傅霆州的面顶替他的身份,之后好几次捣毁傅霆州靠近王言卿的计划。现在傅霆州肯定恨他恨得牙痒,如何肯让他把人带走?

  傅霆州确实不愿意放过这个天赐良机。这两人冲过来喊冤纯属意外,而恰巧还是陆珩接下了这个案子。傅霆州好不容易拿捏到陆珩的把柄,怎么可能把筹码让出去,他要好好和陆珩算一算账。

  如果能借机把王言卿换回来,那就更好了。

  陆珩收起令牌,唇边笑意不变,眼睛中隐隐射出寒芒:“镇远侯,这是圣上的口谕,你要违抗皇命吗?”

  傅霆州无动于衷,他冷冷和陆珩对视,针锋相对道:“保护行宫安全,亦是皇命。陆指挥使之言本侯不敢苟同,恕难从命。”

  陆珩在众人前立下军令状,三日之内破案,他没时间和傅霆州在这里拉扯。陆珩朝后方扫了一眼,说:“既然镇远侯不信,那不妨和我一同审问此二人,是不是冤情一听就知。镇远侯觉得呢?”

  傅霆州想了想,同意了。他可以拿捏着人证要挟,但不能真的阻碍陆珩办案。毕竟这是皇帝的口谕,万一将来陆珩这个疯子查不出结果就攀咬傅霆州,傅霆州也得不了好。不如跟过去,看看陆珩想搞什么。

  两人各退一步,暂时达成共识。但傅霆州依然不肯交人,他让五城兵马司的士兵压着那两个女子往前走,陆珩不想耽误时间,随他去了。他们刚要出发,卫辉府知府带着几个亲信跑过来,气喘吁吁喊道:“陆指挥使,请留步。”

  陆珩回头,程知府停到陆珩身前,不断擦着脑门上的汗,上气不接下气道:“陆指挥使,都怪下官治理无方,惊扰了圣驾。下官不敢让陆指挥使劳累,这两人还是交由下官审问吧。下官必然查得清清楚楚,绝不耽误陆大人复命。”

  事关陆珩身家性命,他怎么可能让出去。陆珩淡淡说:“程知府治下百姓众多,哪能事事知晓?程知府不必过意不去,我来查即可。”

  程知府依然不肯,连连说不敢劳驾。要是寻常,陆珩查案才不会听别人同不同意,但这里是卫辉,没有本地官员配合,他绝不可能在三天之内查明因果。陆珩心想反正也多了一个傅霆州,不在乎再多一个,便说道:“我正要和镇远侯去静室问话,既然程知府放心不下,便一起来吧。”

  程知府听到这里,知道再无法阻拦锦衣卫介入了,只能无奈同意。

  皇帝南巡带来了一万五千多人,普通士兵在外扎营,随行官员、内侍在行宫入住。此刻正是日暮时分,行宫内车马进出,繁忙杂乱,找一个空房间审问嫌犯并不难。陆珩率先进入,傅霆州四周看了看,没发现埋伏,才谨慎跟上。

  程知府擦着汗,跟在两人之后。

  这件屋子偏僻,离皇帝下榻的地方很远,在此居住的人身份也不会很高,所以收拾的十分潦草,许多地方还蒙着灰。屋子长三间,明堂正中挂着字画,下方摆着一套黄花梨桌椅,能看出是新置备的。东西两边垂着帷幔,帷幔堆叠在地上,后面歪歪斜斜横着屏风。

  傅霆州一进来就皱眉,但这里远离人群,偏僻安静,用来审话刚好,傅霆州只好暂时忍耐。陆珩理所应当坐到明堂正中,傅霆州扫了陆珩一眼,没有作声,坐到右手边扶椅,程知府小心地跟在下方。

  等大人们坐好了,士兵才把被捆成粽子的婆媳两人推上来。士兵将她们押着跪到堂上,随后抽出她们嘴里的白布。她们平时哪见过这种阵仗,早就吓懵了。

  陆珩默不作声从两人身上扫过,这两个妇人一老一少,一个四十岁上下,另一个二十岁出头,仅看年纪倒是符合婆媳。那个老妇人身上穿着青色粗布衣服,头发用一条深蓝色布巾包起,脸上横亘着皱纹,手指关节粗大,指头处有黑色裂纹。那个年轻些的妇人衣服比老夫人亮丽些,头上插着一根木簪,皮肤紧致,但颧骨处有细小的干皮,手指和脸、脖颈一个颜色。

  看打扮都是农妇,肤色也符合常年风吹日晒的农村妇人。陆珩问:“你们是谁,何故擅闯行宫?”

  老妇人虽然不认识面前这些人,但是看他们的衣着气质,恐怕都是她们惹不起的高官。老妇人战战兢兢,磕头说:“民妇给大人请安。民妇丈夫姓刘,村民都喊民妇刘大娘,家住淇县河谷村。民妇绝没有其他心思,但民妇丈夫、儿子不见了,民妇实在没办法了,听人说皇上和皇后娘娘会经过这里,这才斗胆过来鸣冤。”

  程知府听着简直火冒三丈:“你丈夫、儿子不见了,去外面找就是,谁给你们的胆子冲撞圣驾?”

  刘大娘被程知府呵斥,吓得头都不敢抬,她的儿媳缩在她身后,身体止不住发抖。陆珩淡淡从堂下扫过,说:“皇上爱民如子,听到你们喊冤十分关心,派我来询问一二。你们有何冤屈,现在尽可直言,我核查无误后自会转达圣上。你们若敢隐瞒……”

  陆珩剩下的话没说,但刘大娘完全明白后面的意思。说来也奇怪,在场这些官爷中,右边那个有些胖的官员对她们怒目而视,看目光恨不得冲上来将她们撕碎;另一个男子沉默寡言,面容冷硬严肃,光看着就让人害怕;唯独坐在正中间这位,皮相白皙俊朗,嘴上带着笑,看起来是最面善的,但实际上,刘大娘却最害怕他。

  刘大娘心里哆嗦,赶紧点头:“民妇不敢说胡话。民妇和儿媳千辛万苦走到这里,就是为了讨个明白话,绝不敢蒙骗大人们。”

  陆珩平静道:“是不是真的我会核查,如果真有冤屈,我定会给你们一个说法。现在,你们将整件事情,从头细细道来。”

  刘大娘深吸一口气,磕磕绊绊说道:“今年四月,里正给村里每一户人家递了话,说宫里的皇帝和皇后娘娘会经过我们这里,县太爷要求每户出两个男丁,去城里修行宫。我们家就两个男人,他们父子都跟着村里人走了。平时地里的事我和媳妇也能对付,但眼看就要收稻子了,我们婆媳两人日日盼夜夜盼,怎么也等不到他们回来。这都七月了,皇帝和皇后娘娘都该来了,行宫怎么还修不好?我们去村里问,里正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里正带着我们去县里,走了好几趟,县太爷才说,河谷村的男丁在路上遇到暴雨,被大水冲走,一个村的男人都没了。”

  陆珩听到这里,静静瞥向程知府:“程知府,有这回事吗?”

  程知府脸色难堪,忙道:“皇上南巡是大事,卫辉有幸接驾,当然要好好布置行宫。我怕工期来不及,所以从各地征调劳役。但卫辉自古以来天灾地动不断,前段时间大雨,许多地方山洪暴发,他们这支队伍碰巧遇上山洪,也是没办法的事。”

  陆珩问:“无一幸免?”

  程知府脸上肌肉隐隐颤动,额头上又渗出汗:“下官不知……陆大人恕罪,下官这就让人去查。”

  陆珩摆摆手,说:“不用了。既然没人回来,想来整个队伍都凶多吉少了。”

  他说着看向那对婆媳,问:“你们的丈夫出门后就没有回来,我能理解你们的悲痛,但天灾无情,远非人力所能至,你们为何喊冤?”

  刘大娘见这位大人就事论事,说话还算和气,便壮着胆子说道:“大人您有所不知,我们家老刘农闲时就在河上当船夫,对河道非常了解,我儿子也从小泡在水里,水性特别好,能在河里游一个来回,他们父子怎么可能被水冲走?”

  程知府听到,怒斥道:“头发长见识短,简直愚昧!山洪爆发瞬息万变,眨眼的功夫就把人冲走了,水性再好又济什么事?”

  媳妇刘氏听到,悄悄说:“公爹在水上讨生活,下水非常谨慎,一直告诫我们出门看天气。如果下大雨,他绝对不会靠近河道的。”

  “愚不可及。”程知府气急败坏,拂袖骂道,“劳役岂能和平时一样,当时队伍中又不止你们一家人,走不走哪轮得到他们做主?”

  刘大娘说:“县太爷也是这样说的,回村后里正劝我们看开些,这应该就是个意外。我们婆媳本来都认命了,可是,自从他们父子失踪后,家里养的鱼鹰就不见了。前两天鱼鹰突然飞回来,爪子上还绑着一条布带。我觉得那条布眼熟,解下来看,结果那是我儿子的衣服,上面用血写着‘救我’。”

  程知府细微地抽了口气,憋着脸色,再说不出话了。陆珩听到这里,开口道:“东西呢?”

  “在这里。”刘大娘连忙翻衣服,从衣带里取出一块染血的布片。士兵接过东西,递给陆珩。陆珩拿过来翻开,只一眼就确定上面是人血。他淡淡掀起眼皮,盯着刘大娘问:“这块布都有谁知道?”

  “只有我们娘俩。”刘大娘忙道,“我们本来想去县太爷那里报案,但衙门的人一见我们就轰我们出去,说就是洪水失踪,让我们不要再来打扰县太爷。我们怎么求都没用,最后我们实在没办法了,才跑到行宫外面,想试试能不能伸冤。”

  陆珩把布交给自己的人,示意他们收好。陆珩看向程知府,程知府脸色已经完全白了,虚汗涔涔,坐立不安。

  “程知府。”陆珩慢慢说道,“这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程知府张口却说不出话来,显然毫不知情。陆珩不想和他浪费时间,说:“程大人,此事看来另有蹊跷,可能并不是普通的失踪。一会劳烦程大人将河谷村的户籍、地理志都送来,还有最近三年的失踪案,一并带来。”

  程知府应是,哪还敢多话。陆珩初步问完,接下来要核查这两人证词真假,才能做下一步安排。他很自然地对锦衣卫说道:“将她们带下去关押,不许任何人靠近。”

  锦衣卫正要应话,傅霆州笑了一声,不留情面地打断陆珩的话:“这两人说话条理清晰,未必真是普通民妇,说不定是刺客伪装。陆指挥使要查卷宗,恐怕没时间看管犯人,依本侯看,这两人还是继续由兵马司看押吧。”

  五城兵马司管京城治安,傅霆州的话也算合情合理。现在陆珩的关键线索就是这两个人,这么大的把柄,傅霆州怎么肯让出去。

  陆珩脸上露出愠色,他拍了下扶手,冷冷看向傅霆州:“镇远侯,你扣押锦衣卫人证,意欲何为?”

  跪在地上的刘家婆媳听到这些话,险些背过气去。她们只以为这是京城来的大官,没想到一个是侯爷,另一个是锦衣卫。难怪知府都陪坐在侧,战战兢兢赔小心。

  陆大人和镇远侯吵起来了,程知府噤若寒蝉,生怕一不小心成了炮灰。别人怕陆珩,傅霆州却不怕,他同样冷嗤一声,语气似铁,毫无转圜余地:“本侯不过保护行宫安全罢了。陆大人莫非要为了查案,置皇上的安危于不顾吗?”

  “好。”陆珩从座椅上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傅霆州,“今日这么多人见证,这本是我的证人,但镇远侯执意要亲自看管。镇远侯务必看好了,人放在你这里,如果出了什么差错,害我无法查下去,那我可要去圣前评理了。”

  傅霆州一怔,猛然反应过来,这个孙子他是故意的!陆珩故意甩锅,如果案情查出来,无疑是陆珩的功劳;如果查不出来,或者这对婆媳死了,那陆珩就能把责任全推给傅霆州。

  谁让傅霆州扣着他的人证呢。

  傅霆州气得攥紧扶手,但很快冷静下来。人证在他手里,陆珩没法审问也没法刑讯,锦衣卫的手段全部不管用,傅霆州就不信陆珩能光靠看卷宗查出结果来。陆珩迟早都要求上门,傅霆州等着。

  但被陆珩算计了一把,傅霆州还是怄气极了。他冷着脸起身,连场面话都不想说,冷冷喝了声“走”,就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离开了。程知府不敢单独和陆珩待着,赶紧借机溜走。

  等那两人出去后,陆珩脸上慢悠悠浮起笑。感谢傅霆州,替他解决了一个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