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围死它,不要让它跑了。”

  “是。”

  属下齐刷刷抱拳,训练有素从两边散开,明显围捕这种事做惯了。除了锦衣卫,县衙的衙役也纷纷惊醒,跑出来帮忙。府衙各处响起杂乱的跑步声,呼喊此起彼伏,霎间刺破了这个静谧的夜晚。

  陆珩负手站在院门口,有股置身事外的从容。他回身问王言卿:“冷吗?”

  王言卿外衫上的扣子整整齐齐系着,肃着脸摇头。陆珩道:“那就好。可能要闹一段时间,你要在外面看还是想回屋里歇着?如果想回去,我拨一队人守着门,不用担心安全。”

  王言卿依然摇头:“不必,我想在外面看着。”

  陆珩见她执意,也不再相劝,说:“一会人多,我可能照顾不到你。你自己小心,别往阴暗的地方走。”

  “我明白。”王言卿答道,“二哥去忙吧,不用管我。我自己看看就好。”

  原本已经陷入沉睡的院落一个接一个亮起灯来,程知府衣服都没穿好就跑出来,惊魂未定地问:“陆大人,出什么事了?”

  陆珩穿着青色官服站在人群中心,革带将他的腰线高高束起,露出挺拔的肩,笔直的背,修长的腿,哪怕站在人潮中他都是最醒目的那个,卓然独立,压迫感惊人。

  湿润沁凉的风从夜幕深处吹来,火光左右晃动,光影飞快从陆珩身上掠过,忽明忽晦,捉摸不定。陆珩的侧脸在火光中,细腻的如同玉质:“我也不知。我夜半听到异响,推窗发现一个怪模怪样的纸人站在房顶,它不知比划了什么,然后就跳到前面院落了。”

  程知府声音都变了:“什么,纸人?”

  陆珩带来的锦衣卫簇拥在他身边,一个人快步从前面跑回来,抱拳道:“回禀指挥使,属下分明看到纸人往这个方向跑来,但它突然不见了。”

  “哦?”陆珩问,“前面路口检查了吗?”

  “都把守着人呢,没人看到它通过。”

  程知府躲在陆珩身后,听到这话,吓得脸色苍白,声音颤抖:“堂堂官府,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莫非有鬼神作祟?”

  陆珩回头看程知府:“知府信鬼神?”

  程知府被问得支吾了一下,不甚有底气地说道:“子不言怪力乱神,下官自然不信……但陆大人亲眼所见纸人,如今处处都是官差,那个怪东西却凭空消失了,这……下官为官二十年,从没见过这种怪异之事。”

  陆珩颔首,叹道:“是啊,它掉下去后我立刻安排锦衣卫和衙役追,可是它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见了。府衙只有这么大,它还能藏到哪里呢?”

  程知府听到,立刻说:“下官与此事毫无关系,陆大人若不信,可以去搜查下官的屋子,下官绝无二话。”

  陆珩看到陶一鸣从后面慢慢靠近,笑着问:“陶知县,你觉得呢?”

  陶一鸣同样拱手,说:“下官愿配合陆大人查案。”

  陆珩毫不客气,当即派人搜屋,连程攸海、陶一鸣的屋子也不放过。官兵提着灯,一间间开门搜,众人一齐站在外面,默默等着搜查结果。

  七月流火,天气逐渐转凉,夜里已经有些冷了。程知府搓了搓胳膊,说:“陆大人见谅,下官出来时赶得急,没穿好衣服。仪容不整,让陆大人见笑了。”

  陆珩颔首笑笑,示意自己不在意。又等了一会,锦衣卫搜查完毕,出来向陆珩禀报:“指挥使,并非发现纸人。”

  陶一鸣脸上没什么动静,程知府却倒抽了口气:“这……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时候有人急匆匆跑进来,慌张道:“程大人,陆大人,陶知县,出事了!”

  陆珩神情不变,问:“何事惊慌?”

  “县衙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了一个纸人,您快去看看吧!”

  陆珩及程知府听说还有这件事,赶紧赶往门口。县衙众人又乌泱泱涌往大门,果然,在正门外,台阶上正正当当放着一个纸人,须发纤毫毕现,眉眼宛如真人,鲜红的嘴大大咧着,几乎开到耳根。

  程知府一看到这个纸人就哎呦一声,赶紧捂住眼睛。官兵中亦议论纷纷:“明明各个路口都守好了,它怎么跑到外面来的?”

  人声惊诧,无声的恐慌在夜色里蔓延。陆珩却像听不到一样,静静走到纸人面前,和等人高的纸人面对面站着。

  刚才隔得远看不清楚,如今站近了,才发现扎的确实逼真。陆珩碰了碰纸面,问:“这是哪家店铺的手艺?”

  程知府堵着眼睛,别说回话,他连正眼看纸人都不敢。陶一鸣只能上前,说:“本县虽然也有寿衣寿纸店,但做工很粗糙,做不出这么逼真的纸人。应当是从外面来的。”

  “外面来的?”陆珩唇边若有若无勾起一丝笑,“城门都锁了,怎么从外面来呢?”

  程知府小心翼翼,问:“那依陆大人高见……”

  “先回去睡觉吧。”怪事一桩接着一桩,陆珩却突然放弃追究,说,“夜深了,再耽误下去对身体不好。今夜多有打扰,感谢二位配合。”

  程知府和陶一鸣连忙推辞,不敢应承。陆珩发话散了,众人莫敢不从,县衙的人陆陆续续往回走,锦衣卫看着门口还兀自笑着的纸人,抱拳问:“指挥使,这个东西……”

  陆珩扫了眼,说:“找个清净避水的地方收好。明日查案,还要落到这个纸人上。”

  “是。”

  锦衣卫活死人都见过不少,别说一个纸糊的假人,他们上前,一把将这个等人高的纸人抬起,往后院走去。人群散去,陆珩落在最后,悠哉悠哉往回走。王言卿默不作声走到陆珩身边,陆珩回头看了眼,好笑地捏捏她的脸:“怎么了,这么严肃?”

  王言卿摇摇头,没有说话。

  等回屋后,王言卿立刻关门,对陆珩说:“二哥,今夜的事有异常。”

  陆珩微笑:“我知道。”

  “那你……”

  陆珩摇头,握起王言卿的手,又试了试她脖颈上的温度,说:“你情况特殊,这两天要多注意些。已经很晚了,你快去睡吧。”

  陆珩刚才在门口说夜深了,再耽误下去对身体不好,指的就是王言卿。要不然,他管程攸海和陶一鸣身体好不好。

  王言卿听出陆珩潜藏的话音,忙问:“那你呢?”

  “别担心,我就在屋里守着。”陆珩说完,随口般提起,“顺便去西屋找点东西。”

  “你先前不是说太多了吗?”

  “对啊。”陆珩微笑,轻飘飘道,“所以要现在找。”

  王言卿被打发到床上睡觉,陆珩在西屋看书,他怕影响王言卿睡觉,把灯光严严实实拢住。王言卿隔着床帐,看到门口映出一汪朦朦胧胧的橘,耳边隐约有细微的翻书声。

  她不记得自己的过往,但仿佛夏日就该是这般模样。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了眼,沉沉睡去。

  睡梦中,她似乎听到屋门开合,有人出去过,又回来了。她想要睁眼,但四肢像灌了铅一样,怎么都无法挪动。

  第二天清早,天蒙蒙亮,王言卿突然惊醒。王言卿躺在床上,稍微动了动,就感觉到腰腹一阵酸痛。

  她长长叹了一声。

  真是不幸,让陆珩说中了。

  她的小日子来了。

  幸好她出发前收拾了一个随身包裹,现在不至于措手不及。王言卿重新换了衣服,她走出来时,发现陆珩早已不见踪影,西屋蜡烛烧了一半,书案上,还摊着一本看了一半的卷宗。

  王言卿拿起那本卷宗,上面正停留在一件失踪案上。报案人说,他们家住清虚观脚下,附近常有青壮年失踪。有一次他们走夜路,似乎看到清虚观道士抬着什么东西进了后门。

  青壮年?这个描述和河谷村相仿,王言卿找地方坐下,认认真真看这份卷宗。门忽然被人推开,陆珩进来,看到王言卿已经穿戴整齐,道:“你这么早就醒了?今日怎么换了衣服?”

  王言卿低头翻过一页,假装没听到。陆珩眼眸动了动,没有再问,说:“正好你醒了,我吩咐了厨房,一会来给你送早膳。务必好好吃,不要不当回事。”

  王言卿听他的话音不对,抬头问:“二哥你要出去?”

  “对。”陆珩点头,“我让人去查做纸人的店铺,刚才有线索了。我亲自去看看,你自己在府衙待着没问题吧?”

  “我没事。”王言卿摇头,说罢,她低低叹了一声,愧疚道,“可惜我总是拖后腿,不能跟你出去。”

  陆珩上前,单手撑在桌案上,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发顶,认真盯着她的眼睛说:“你把身体养好,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好好休息,不要乱想,如果我中午不回来,你就自己用饭。”

  他弯腰撑在王言卿身前,语气没多么强势,但姿态居高临下,仿佛圈出来一块领域,将她完全包围。王言卿默默点头,陆珩又揉了揉她的头发,起身出去。

  他和皇帝立下军令状,三日内破案,今天已经是第二天了。

  陆珩精力旺盛的像是感觉不到疲惫一样,昨夜闹了半宿,今天一大早又出去查纸人。程知府只能舍命陪君子,强撑着虚软的身体随陆珩出门查案。

  他们呼啦啦带走一大票人,县衙霎间空旷下来,连蝉鸣声都安静了。王言卿身体不方便,便自己留在房间里翻书。西屋留下许多卷宗,够她看很久,王言卿寻找相关的案件,一本本仔细查看。

  外面传来敲门声,王言卿心想今日午饭怎么送得这样早,一边说:“进。”

  王言卿放下卷宗,送饭的人也走了进来,在堂屋放下食盒。来人穿着小厮衣服,低着头,是个生面孔。王言卿扫了一眼,问:“怎么是你来送饭?”

  小厮垂着眼睛,说:“厨房忙不开,赵大娘让我来给姑娘送饭。”

  王言卿点头,心想原来昨日那位仆妇姓赵。小厮掀开食盒,率先端出一碗羹汤。王言卿看到羹汤中的决明子、菊花,细细拧眉:“这是二哥吩咐的午饭?”

  王言卿说完,立刻往后撤,但还是晚了一步。对方横手朝她劈来,王言卿连忙抬手抵抗,但对方像是预知她的招数一样,提前避开,另一只手拿出一管烟,径直朝着王言卿面门吹来。

  一股白烟扑到王言卿脸上,她极力屏气,还是不慎吸入少许。王言卿很快觉得头晕,对方上前,用沾了迷药的帕子捂住王言卿口鼻,这次,她是彻底晕过去了。

  一切发生在瞬息,王言卿连呼救声都来不及发出,就失去了意识。

  未时,陆珩骑马停在山道前。陶一鸣抬手,指向上方那座掩映在丛林中的建筑:“陆大人,这就是清虚观了。”

  日头极热,程知府不住擦汗,他抬头,费力朝山上看去:“店铺掌柜所说的会扎纸的道士,就住在这里?”

  能扎出那么大的纸人还不变形,这种手艺人没多少。陆珩派人询问承办丧事纸品的店铺,淇县没人能做出这么精细的纸人,最后是临县一个掌柜传来消息,说他见过清虚观的法事,那里的道士自己会做纸人,栩栩如生,比他们店里卖的好多了。

  陆珩一行人由此来了清虚观。

  “是。”陶一鸣回道,“清虚观建立已久,在下官上任前清虚观就在了。只不过这里的道士很奇怪,不去顾主家里做法事,不接外地差事,很少和山下百姓来往,所以香火并不好。”

  “怪异。”程知府说,“和尚、道士不都想方设法让人给他们捐香油钱吗,他们不和百姓来往,那如何维生?”

  陶一鸣摇头:“在下和僧道之流素无交集,并不知晓。”

  陆珩一身暗青色束腰制服,端正地坐在马上。哪怕烈日当头,流金铄石,他依然身姿笔挺,浑身清爽,脸上一滴汗都没有,仿如山间松柏,林上清风,无论出现在哪里都不改其锋利凛然。陆珩单手勒着马,淡淡说道:“到底怎么回事,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陆珩带着知府和随从等人往山上走时,王言卿白皙清冷的脸靠在枕头上,忽然惊醒。

  屋里关着窗,光线昏昏沉沉。迷药的效果还没有散去,王言卿背后黏着冷汗,难受极了,却连动手指都费劲。她暗暗调整呼吸,同时心里飞快盘算,这是在哪里,是谁要绑架她?

  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迷晕,从县衙里带出来,这背后的意味她光想想都觉得浑身冰凉。王言卿腹中绞痛起来,她没有用饭,又受了一通惊吓,明明已经调整好的经痛又开始了。

  王言卿忍不住把手放在腹部,这时,旁边响起脚步声,王言卿这才惊觉,屋子里竟然有人!

  她立即回头,同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卿卿,你醒了。”

第61章 戳破

  王言卿看到是他,竟然并不意外。能神不知鬼不觉混入官府,绕过锦衣卫岗哨,将她从陆珩院子中带出来的,只能是他。

  王言卿忍着痛,勉力撑着身体,从床榻上坐起来:“镇远侯,你这是何意?”

  傅霆州听到她疏远的称呼,心中隐痛。他早就该想到的,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摔下去,怎么可能毫发无损。万幸,她只是伤到了头。

  不幸的是,她伤到头后,偏偏落入陆珩手中。

  傅霆州习以为常地坐到床沿边,伸手欲要扶她。王言卿立即收回手臂,但她身上迷药药效未过,四肢软绵绵的,一时没控制住身体,险些摔倒在榻上。

  傅霆州看到她避之不及的动作,手掌顿了顿,最后用力握紧手指,没有再逼她。傅霆州亲眼看着她一坐好就往里挪,目光警惕地盯着他,仿佛他是欲行不轨的恶人。

  傅霆州被这样的目光狠狠刺痛,他今日才知道,原来,遗忘比恨更令人难受。

  傅霆州突然想起王言卿刚来镇远侯府的时候,那时她刚从边关接到京城,枯黄瘦弱,眼神中带着一股怯意,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过了两年,她的身高体重才恢复正常孩子的标准,皮肤也在侯府的锦衣玉食下恢复白皙,她穿上精致漂亮的袄裙时,宛如真正的侯门小姐。

  而她出众的眉眼,也逐渐引起别人注意。勋贵这个圈子自小就绑在一起,那些高门子弟来镇远侯府找傅霆州时,不免看到王言卿。有人开玩笑要当傅霆州的妹夫,对此他付之一笑,丝毫不以为意。他心中笃定,王言卿不会接受这些人的示好。

  他那么自信他对王言卿的掌控力,所以花大量精力在习武、交际、掌权上,很少在王言卿身上停驻。王言卿向来乖巧,体贴的像是未卜先知,从来不给他添麻烦,他不去管也不会出事。所以,傅霆州越发理所应当地忽视她。

  他如此自负,认为前程和爱情可以两全。他背弃他们从小的约定,另娶他人,傅霆州想过这样做可能会惹王言卿离心,她可能伤心,可能冷淡,可能两人再也恢复不到从前。但他们还有许多时间,傅霆州总有办法让她回心转意。

  甚至最坏的情况——两人相互伤害,同床异梦,他也有准备。他怎么也没想到,在他们相看成厌之前,她就先行一步忘记了他。

  忘记,多么残酷的惩罚。没有指责,没有争吵,没有疏离,就那样单方面将他整个人,连同和他相关的记忆,一齐遗忘。

  这就是上天给他的报应吗?他失信于人,自负狂妄,所以上天就收回对他的馈赠,甚至连补偿的机会都不给他。明明,他最无法失去的人就是她。

  傅霆州心里涌起绵绵密密的痛,他凝望着她的眼睛,自然看到了她眼中的戒备敌视。傅霆州像溺水一样,渐渐觉得呼吸困难。

  他自嘲一笑,想要伸手触碰她,又牢牢克制着手指:“卿卿,如今你要和我这样说话吗?”

  王言卿不想听他发疯,开口道:“镇远侯,你现在放我回去,我对今日之事既往不咎。我二哥很快就会回来,一旦他发现这件事……”

  “卿卿。”傅霆州完全无法忍受听她叫另一个男人“二哥”,他铁青着脸打断,眼神冷的都能结冰,“你还没发现吗,他在骗你。”

  王言卿暗暗翻了个白眼,尽量保持理智,对傅霆州说:“镇远侯,我不知道你为何对我二哥有这么大偏见,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关系胜似兄妹,你再这样说他,休怪我不客气。”

  她每说一个字都像拿钝刀子往傅霆州心上捅,刀刀致命,血肉模糊,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傅霆州再也忍受不了,冷着脸握住王言卿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边。王言卿皱着眉挣扎,但傅霆州稍一用力,就将她完全压住。

  傅霆州逼近,用力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他就是一个无耻的小偷、骗子,他害你落崖,趁你失忆偷走别人的身份,还妄图用你来操控我。卿卿,你为什么不想想,他是锦衣卫,他父亲亦是锦衣卫,他们家会收养战场上捡来的孩子吗?”

  王言卿被傅霆州牢牢制住,她用力掰傅霆州的手,但无论她怎么使劲,手腕上的力道都像铜墙铁壁一样,完全无法撼动。王言卿咬着牙,同样怒道:“你休想诋毁我哥哥,放手!”

  傅霆州本来打算今日好好和她说话,心平气和,循序渐进,最好让她自己想起来,不要将她吓到。但看到她用仇恨的目光瞪着他,不假思索就替别的男人说话,傅霆州心里那股火仿佛被什么东西引爆,根本控制不了情绪,连手上的力道都不自觉加重:“诋毁?陆珩是什么人满朝皆知,他这种小人,还用我诋毁吗?”

  “那你算什么?”王言卿醒来发现自己被绑架没生气,但听到他用那些字眼形容陆珩,却出奇地愤怒了。她用力瞪着傅霆州,眼睛被怒火烧的晶亮:“你偷偷闯入女子换衣服的地方,用迷药将我绑到这里,你的行为就是正人君子吗?”

  傅霆州对上她的目光,心里重重一痛。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他最不想伤害的人就是她。如果不是陆珩横插一手,他怎么忍心这样对她?

  她的手腕纤细瘦弱,握上去全是骨头,他单手轻轻松松就能将她的手臂圈住。这半年,她完全没有长胖,似乎还更瘦了。傅霆州心中疼惜,松开手,这时候才发现他刚才失控,竟然把她的手腕握青了。傅霆州自责,问:“疼吗?”

  王言卿没好气抽回手。傅霆州刚才像是要将她的腕骨折断,她当然极痛,但是当着傅霆州的面,她一声都没吭。

  王言卿冰肌玉骨,皓腕凝霜,此刻手腕上横着一圈淤青,看着骇人至极。傅霆州越发愧疚,他深深叹了口气,说:“对不住。我本来不想用这种方式见你的。”

  陆珩离开行宫后,傅霆州就暗暗派人跟着他。傅霆州猜得没错,陆珩果然把王言卿带出来了。傅霆州不知道陆珩利用卿卿做什么,但无疑,这是他最好的机会。

  在京城时陆珩把王言卿看得密不透风,偶尔几次出门身边也带着重重守卫。傅霆州找不到机会,只能在南巡路上伺机而动。今日陆珩独自出门,知府和县令又带走了县衙中绝大部分人手,傅霆州心道上天助我,赶紧动手。

  陆珩防备得再严密,这也不是他自己的地盘,傅霆州让人乔装成厨房小厮,混进去给王言卿送饭。饭菜里放了迷药,王言卿用饭后会无知无觉睡去,傅霆州的人再将王言卿带出来,保证不让她受一丁点苦。但不知为何,王言卿提前看穿了他们的计策,傅霆州的人没办法,只能动手将王言卿打晕,用暴力将她带走。

  傅霆州至今没想明白他的计划哪里出现了纰漏,他的人伪装得很好,连傅霆州都看不出破绽,王言卿是怎么发现的?这样想着,傅霆州就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王言卿轻轻嗤了一声,并不想回答。那个送饭小厮装的确实很好,但他们犯了一个致命错误。

  那个小厮从食盒中拿出了一碗决明子菊花羹。如今天热,菊花羹清凉解暑又甘甜,很得女子喜欢,午饭送来这样一碗甜品很正常。但破绽恰恰就在这里,决明子、菊花都是性寒的东西,陆珩知道她来月信,绝不会交代厨房送这些菜。

  所以,无关他们伪装做得好不好,从一开始他们就输了。

  王言卿不肯说,傅霆州也不逼迫。他走到地上,取出一个小巧的木匣,递给王言卿。

  王言卿不接,他就抬着手停在王言卿身前,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我知道你被陆珩花言巧语蒙骗,现在无论我说什么都不信。既然你觉得是我冤枉陆珩,为何不敢看里面的东西。”

  王言卿抬眸望向傅霆州,僵持片刻后,王言卿接过木匣,倒要看看傅霆州耍什么花样。她正在思考这个匣子要如何打开,她的手指已经自发握住五环密码锁,像是有自主意识一般依次拧出五个汉字,咔嚓一声打开了木匣。

  王言卿心中震惊,这是怎么回事?她看到匣子里的东西,目光越发犹豫。

  傅霆州早有预料,说:“里面是你的户籍、名帖,和你父亲从战场上寄回来的家书。这是他们最后留给你的东西了,你不打开看看吗?”

  王言卿不想相信,她父母的遗物怎么会出现在傅霆州手里?但她的手指像是失去控制,不等她想好就已经拿出了里面的东西,木然展开。

  纸张古旧泛黄,上面的墨迹陈旧,看起来至少有十多年了。王言卿用挑错的目光扫过每一个字,她觉得这肯定是假的,但她心里却越来越冰冷。

  太随意了,户帖上有脏污、折痕,家书上有错别字,一点都不精致。但就是这些小毛病,构成一个无懈可击的事实。

  这极可能是真的。

  户帖上写着一个家庭所有人口和财产,是一家人的身份证明,没有人会乱放。她的户籍为什么会出现在傅霆州手里?普通人可能是遭了贼,不慎失窃,但陆府会让人偷走户帖吗?

  傅霆州看到她的表情,再次坐在床边,目光沉沉看着她:“卿卿,你还没发现吗,他在骗你。你的身份、经历都是真的,但当年接你来京城的并非陆家,而是我的祖父,傅钺傅老侯爷。”

  傅钺……听到这个名字,王言卿产生一股无法言说的熟悉感。她总感觉她生命中有一个很重要的长者,陆松也是长辈,但年纪似乎太轻了。她莫名觉得,那应该是一个祖父辈的大人物。

  如果是傅钺,那就吻合了。

  王言卿小腹一阵阵绞痛,疼的她浑身冰凉,胃部痉挛,连头也开始隐隐作痛。王言卿苍白的手指紧紧按着小腹,问:“你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傅霆州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竟然要证明他和王言卿相守过。傅霆州有点后悔祖父走前没有给他们的婚约留下任何凭证了,仅有一句口头承诺和双方默契,祖父在时没什么,祖父走后,傅霆州竟然没法证明王言卿曾是他的未婚妻。

  傅霆州压住内心的荒诞气愤,尽量平静地对她说:“你七岁时来镇远侯府,和我一起养在祖父跟前。你来的那天已近黄昏,天上有很灿烂的晚霞,我问你叫什么,你说你叫王言卿。”

  傅霆州平静地陈述许多年前的事情,时不时停下来回想。王言卿一直盯着他的眼睛,越听心里越沉。

  她看不出他说谎的痕迹。为什么会这样?

  傅霆州自认为他对王言卿足够了解,哪怕没有文书契约,他也能够说服她。但等傅霆州真的回想时,他才发现记忆模糊不清,他竟然说不出多少王言卿的事情。

  从七岁到十七,十年光阴,他记住的只有寥寥几个片段,还不如他对朝堂上某个臣子的了解多。傅霆州大为惊悚,他骤然意识到,陆珩能趁虚而入,或许问题更多出在他自己身上。

  傅霆州越说心里越难受,最后几乎梗塞不能言。而王言卿心里,同样大感震撼。

  这真是一个恐怖故事,傅霆州说出来的事情和陆珩一模一样,没陆珩详细,但大概脉络如出一辙。王言卿可以确定这就是她真正的成长经历,但是,她总不可能同时在两个家庭长大,到底谁说的是真的?

  傅霆州心里愧疚,他怨恨陆珩,但说白了,卿卿忘了他和他的所作所为脱不了干系。傅霆州想要握住王言卿,一碰她的手吓了一跳:“你怎么了,身上为什么这么冷?”

  王言卿抽回手,抱紧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稍稍缓解了腹中刀绞一样的痛。王言卿脸色煞白,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冷淡道:“不关你的事。”

  傅霆州用力握紧拳,最终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急。傅霆州压住冲动,说:“好,你不想说就算了,我不逼你。怪我以前太疏忽你,害得你被奸人蒙蔽。但是卿卿,你要记住,我才是真心对你好,陆珩他一直在骗你。去年十二月初一我带你去西山上香,他沿途设伏,害你落崖。他应当在崖底埋伏了人,当即就将你带走,等我去崖下救你时已经太晚了。我不知道你失忆,这半年一直在找你,但陆珩这个小人两头骗,他骗我你离开了京城,又骗你他是你哥哥,反而把我说成恶人。”

  傅霆州和陆珩的说法完全相反,在傅霆州这里,陆珩成了那个埋伏的人。王言卿痛苦地捂住额头,后脑像有锥子敲打一样,疼得她无法集中注意力。

  真是可笑,她的两个“哥哥”都说以前太过疏忽她,导致她失去了记忆。到底谁才是真的,难道她生来就不配被认真对待吗?

  而傅霆州的话还喋喋不休,不肯放过她:“他一直在利用你。包括这次南巡,查案本该是男人的事情,他却将你牵扯进来,害你舟车劳顿,颠簸受苦,最后功劳却全是他的。他如果真是看着你长大的哥哥,怎么忍心让你受这种罪?他丝毫不心疼你的身体,他只是想利用你。”

  王言卿将脸埋在膝盖里,身体都在细微颤抖。傅霆州看王言卿的状况实在不好,不忍心再刺激她,说:“好,我不说了,你不舒服就先休息吧。你可以慢慢想,到底谁是真心对你好的。”

  这句话像是提醒了王言卿,她突然抬头,说:“你说这么多,都不能改变是你将我打晕并且绑架。这就是你所谓的对我好?”

  傅霆州无言以对,说:“对不起,当时情况紧急,我别无他法。现在你已经脱离了陆珩的魔爪,我绝不会再逼你了。你想做什么,用什么,都可以直言。”

  “好。”王言卿一口应下,说,“我要出去。”

  傅霆州嘴唇动了动,他下意识想拒绝,但王言卿现在十分排斥他,他再步步紧逼,只会适得其反。傅霆州强忍着不甘心退步,咬牙道:“可以。但你现在情况不佳,你想去哪里,我派人送你……”

  “我没事。”王言卿冷漠地拒绝他,自己费力撑着床架站起来,“我可以自己走。”

  傅霆州没办法,只好眼睁睁看着她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傅霆州果真没有拦她,王言卿出门后,发现这是一间客栈,外面是一条商街,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人潮在卖力地吆喝,小女孩摇着母亲的手要糖吃。王言卿白着脸,虚弱地避开人群,逆流而上,仿佛人间再多温暖热闹都和她无关。

  傅霆州站在二楼窗前,目送她远去。属下站在傅霆州身后,担忧地说:“侯爷,您就这么让姑娘走了?”

  他们好不容易才将王言卿从陆珩手里救出来,这么放她离开,岂不是功亏一篑?

  傅霆州目光盯着那个纤细浅淡的背影,缓慢摇头:“抽身容易,抽心却难。如果今日强行将她扣押,那就永远收不回她的心了。让她自己去想吧,她聪慧清醒,会明白谁才是真的。”

  王言卿浑浑噩噩在街上游荡,很长一段时间内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方。夏末秋初的阳光灿烂明亮,白晃晃的刺人眼晕,一个过路的中年妇人没注意,用力撞了王言卿一下。王言卿捂着腹部,缓慢蹲下。

  妇人立刻后退,高声嚷嚷道:“我什么都没做啊,小姑娘你年纪轻轻的,怎么碰瓷?”

  王言卿从早上到现在滴水未进,又被经痛折磨了半天,她如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最后是一个路边守店的老婆婆看不过去,给她递了杯红糖水,王言卿才勉强恢复力气,走回县衙。

  谢天谢地,傅霆州没有将她掳去其他地方,她还在淇县。

  她并不知道,在她离开后,有一群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侍卫跟上来,挨个询问和她接触过的人。送红糖水的老婆婆操着乡土口音,喋喋道:“那个小姑娘一看就是月事来了,痛得厉害,你们怎么让她没吃饭就出门,一个人在外面晕倒了都没人知道嘞……”

  “什么,月事会痛成这样吗?当然,这种事情疼死了人都有的。别仗着年纪轻不当回事,要是留下病根,将来都没法生养……”

  属下将这些话原封不动转给傅霆州,傅霆州站在人群之后,又是惊讶又是意外:“月事痛?”

  他知道王言卿月信期间似乎不太舒服,但这是女子的私事,内外有别,他从来没问过。他印象中母亲和妹妹也抱怨过月事麻烦,除了行动不方便,似乎也没有其他问题。他便觉得,月信是每个女子都要经历的事情,就和男人早晨容易亢奋一样,是一件司空见惯的身体现象。

  他并不知道,她难受起来会疼成这样。刚才他远远跟在后面,看到她蹲在地上许久站不起来,几乎都忍不住现身了。

  傅霆州忽然觉得恐惧,她是只有这一次特殊,还是次次都如此?

  属下亲眼看到王言卿进入淇县县衙,回来和傅霆州禀报:“侯爷,姑娘进去了。”

  “嗯。”傅霆州淡淡应了一声,“回行宫吧。”

  属下犹豫:“可是,姑娘还在……”

  “三天要到了。”傅霆州语气平淡薄凉,说,“最晚明日,陆珩也要回去,急什么?以她的性格,不当面求证,她不会放心的。”

  属下悄悄觑傅霆州。侯爷说着不在意,但看到王姑娘径直回了县衙,脸色还是阴沉得骇人。明明千辛万苦才救她出来,却故作潇洒地放她离开;明明护送了一路,却不想让她知道。

  属下实在不懂,侯爷到底想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陆珩:这年头查案这么危险吗?我只是出趟门而已,回来后房子就烧了。

第62章 过招

  清虚观。

  陆珩一行人停在道观门前,衙役上前叫门,敲了很久里面都没有反应。程知府尴尬,连忙对陆珩说道:“陆大人息怒,这个道观破破旧旧的,兴许里面的道士没听到,这才怠慢了大人。”

  陆珩不辨喜怒,淡淡说:“无妨,已经敲门知会过主人了,既然他们没应答,那就破门吧。”

  这种事情锦衣卫太熟悉了,他们立马上前,用刀把里面的门栓拨开,重重一脚将门踹开。

  程知府一脸尬笑,果然,锦衣卫就是锦衣卫,不能因为这位陆指挥使出奇的好脾气,就觉得狼改行吃草了。这座道观没有香火,年久失修,大门撞开时落下簌簌灰尘,仿佛连院墙都在震动。等尘埃落定后,众人看清里面的景象,却齐齐哑声。

  过了片刻,程知府战战兢兢的声音才响起:“这,这是……”

  只见道观庭院中密密麻麻立着许多纸人。它们和昨日出现在县衙的纸人相仿,只不过现在数量更多,并且摆成一个奇怪的阵形。这些纸人个头和活人差不多,用白纸扎成,身上穿着彩纸做成的衣服,手中拿着刀剑。更骇人的是它们脸上还画着五官,每张脸都不一样,上面摆出喜怒哀乐种种神情,乍一看像是活人瞬间凝固,化成了纸人。

  程知府吓得不轻,磕磕巴巴道:“我就说青天白日他们关门做什么,原来在院子里做这种勾当。你们快去找,把那些胆大包天的道士都抓出来!”

  程知府说完谄笑着看向陆珩:“陆大人,下官这么做也是为了您。您亲临清虚观,他们避而不出,还摆了一百多个纸人在这里吓唬人,这不是藐视陆大人您吗?实在太过分了,下官这就教训这些道士……”

  陆珩轻轻微笑:“有劳程大人了。”他说完,视线从院子中扫过,道:“不过程大人倒提醒我了,来人,你们去数一数,这里一共有多少个纸人。”

  锦衣卫抱拳领命,去前面数纸人。很快,他们跑回来禀报:“指挥使,这里共有一百零一个纸人。”

  陆珩负手站在回廊上,仿佛才发现一般点头,含笑对程知府说:“程大人好眼力,一下子就看出来这里有一百多个纸人。”

  程知府拢着手笑:“陆大人过奖。”

  陶一鸣自从进清虚观后就很沉默,此刻,他忽然开口:“这里有一百零一个纸人,算上昨夜挂在县衙外的那一个,共有一百零二,岂不是正好和河谷村的失踪人数相同?”

  “是啊。”陆珩眼睛浅浅勾起,像盛了一泓酒,笑着道,“可真是巧。”

  这时候,去道观里搜查的官兵也回来了。官兵对程知府抱拳,禀报道:“回禀陆大人、程大人,道观里没有人。”

  程知府惊讶,问:“怎么会没有人呢,里面可有打斗痕迹?”

  “没有。”

  “财物是否有丢失?”

  “看不出来,应当是没有的。”

  “那就奇怪了。”程知府皱着眉,喃喃道,“不是失窃、争斗,道士为什么不见了呢?”

  官差和程知府回话,陆珩默不作声听完,忽然往台阶下走去,挨个查看那些或嬉笑或怒目的纸人。

  草木蔽天,虫鸣悠长,一百零一个纸人伫立在衰败的道观中,脸上涂着夸张的喜怒哀乐,宛如浮生百绘,阴兵开道,在阳光最烈的时分,竟然冒出丝丝阴森来。

  而陆珩就站在那些阴兵队列中,一个个查看他们的脸,仿佛在观察许久不见的朋友。他站得那么近,没有丝毫犹豫害怕。程知府和陶县令看着这一幕,脚底生寒,不知道到底该怕谁。

  程知府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地问:“陆大人,您在看什么?”

  寂静的道观忽然响起声音,都有些渗人,但陆珩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甚至有闲情转过身,从容地对程知府挥挥手:“程知府,陶知县,你们过来看看,这几个人像不像我们在河谷村遇到的人?”

  虽然陆珩不认识失踪的那一百零二人,但是河谷村中还有那些人的父亲、儿子、兄弟,对比五官,不难看出相似之处。程知府顺着陆珩的视线看了一眼,头皮都麻了:“陆大人,您是说,这些纸人,就是河谷村失踪的那一百零二个男丁?”

  陆珩点头:“没错。程大人若觉得不可信,可以叫河谷村村民过来,让他们当面指认。”

  “不用了不用了。”程知府连忙摆手,“我信陆大人的判断。可是,那些人明明是活人,如何会变成这些……”

  程知府脸色为难,显然想说“为什么会变成这些不死不活的怪物”,又怕犯了避讳。陆珩慢慢蹭纸人脸上的涂料,负手不言,这时,一个官差从后殿跑过来,行礼道:“禀告诸位大人,卑职在后殿看到了作法祭坛。”

  “什么?”程知府大惊,连忙看向陆珩,“陆大人,您看……”

  陆珩收回手,用帕子擦干净手指,饶有兴致地说道:“竟然还有祭坛,走,去看看。”

  清虚观并不大,正中一间三清宝殿,两边配殿,后面立着一间厚重简朴的后殿,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官差已经推开殿门,陆珩迈入门槛,第一眼就看到正中的供桌,供桌上铺着黄色的绸布,色泽纯正,布上摆满灯烛纸符,两边挂着黄色的道幡。陆珩走近,见供桌上散落着许多纸灰,上面隐约可见字迹,陆珩拿起最完整的一片看:“刘山,庚申年戊寅月乙酉日丙子时,淇县河……”

  后面的字迹被烧毁,纸片下方残留着另一个人的生辰八字,但名字和时辰已经不可见。陆珩握着边缘辨认,依稀看出来是“守福”两个字。

  刘山和刘守福,正是河谷村失踪的男丁之二。陆珩又捡起其他碎片,上面已看不出完整的信息,但透过断断续续的字迹,不难看出这是一份祷告词,前面几张是祭文,后面是名单,上面记录着河谷村失踪村民的姓名、籍贯和生辰八字。

  陆珩挥挥手,示意手下将这些碎屑收好。锦衣卫小心翼翼收拢散落的残片,一个人从桌角下拈起一片碎屑,上面虽然写着字,但晦涩难懂,他看了很久都没看出来写的是什么:“这是什么?”

  一道声音淡淡从后方响起:“青词。”

  程知府一惊,意外地回头看陆珩:“陆大人竟然还懂青词?”

  陆珩负手站在烛架旁,随手拨弄蜡烛两侧凝聚成堆的烛泪,漫不经心说:“不算懂,勉强知道个大概罢了。”

  程知府顿时肃然:“陆大人竟然还有此等文才,下官钦佩。”

  青词是一种非常难写的文体,策论、诗词好歹是写给人看的,里面有具体的事例,但青词是献奏上天的文章,要求辞藻华丽,对仗工整,清美飘逸,不染凡尘,没有读过足够的书,根本写不出这种文体。

  青词难而玄,本来是一种很小众的文章,但不巧,嘉靖皇帝便是一个读过很多书并且尊崇道教的皇帝。皇帝能写青词也能欣赏青词,所以经常会让身边人写青词,他亲自来改,甚至成为一种促进君臣交流的小游戏——皇帝认为的游戏。

  内阁那些阁老每个人都写得一手好青词,陆珩也写过几篇,但毕竟不如专门读书的大学士强。甚至朝野里有说法,今朝这些首辅并非靠真才实学走上去的,而是靠写青词、投皇帝所好,才被皇帝开了后门。

  陆珩对这种说法只是一笑,真酸,说得好像他们升不了官,都是因为不肯拍皇帝马屁一样。就算给他们这个机会,他们拍得到马屁股吗?

  陆珩论写青词比不过那些文人,但欣赏水平还是足够的。比如清虚观这份青词,就写得很一般。

  锦衣卫在屋子到处搜查,忙中有序,程知府站在殿中,显得无所事事。他带着官员走到陆珩身边,没话找话道:“陆大人,莫非这些灯烛有什么玄妙?”

  陆珩指向大门两侧排成长长行列的蜡烛台,说:“我刚刚数过了,这里有五十一根蜡烛,左右两边共一百零二根,和河谷村失踪人数相同。所以我猜测,青词后面的名单上也写了一百零二人的生辰八字。”

  程知府立刻高声拱手道:“陆大人果然明察秋毫,英明神武,下官佩服。”

  后殿窗户紧闭,程知府夸张的语调回荡在大殿中,颇有些可笑。陆珩淡淡扫了他一眼,说:“程大人谬赞。折腾了这么大一圈,只找到一堆纸人,除此之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哪有什么英明可言?”

  程知府讪笑道:“时日尚短,陆大人这么快就能找到清虚观,已经很了不得了。清虚观的道士会扎纸人,这里也确实陈列着一百余名纸人。人证物证俱在,依下官看,河谷村村民失踪和清虚观道士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