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言卿被堵了个正着,想发作又没法,只能懵懂地眨眨眼睛,问:“什么?”

  “没听懂就好。”陆珩揽着王言卿的腰,指尖轻点,眼睛中是毫不掩饰的笑意,“陶仲文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偏方,竟然异想天开,说用女子的月信炼丹可以滋阴补阳、强身健体,服用后保证能让女子怀孕并生儿子。皇上很信服,让陶仲文继续进献此丹。皇上还赐了我一枚,可惜,我估计用不上。”

  王言卿突然觉得他揽在自己腰上的手无比滚烫,连摩挲衣料的动作似乎都意味深长。王言卿耳尖霎间红了,抿着嘴推他的手:“放手,我要回去了。”

  陆珩手心落空,他恋恋不舍地蹭了蹭指尖,慢悠悠对王言卿说:“我是指我现在还没娶妻,不方便服用这种丹药。卿卿,你没误会吧?”

  他竟然还有脸问出来,王言卿不信他原话就是这个意思!王言卿终于忍无可忍,愤愤瞪了他一眼,转身快步走了。

  皇帝有了儿子后,一些甜蜜的烦恼也随之而生。行人司司正薛侃上疏言立储之事,太子一直是社稷大事,如今皇帝有了亲生儿子,臣子提醒皇帝考虑立太子,按理是很正常的事。没想到,皇帝看了奏折后却勃然大怒,将薛侃下狱,命人追查幕后主使。

  要不然,薛侃一个小小的司正,怎么敢妄言立储之事?

  然而薛侃一介文人,骨头却很硬,无论怎么上刑具都不肯供认,一口咬定奏折是他自己写的。眼看审问了好几天还没有结果,案情胶着下来。一日入夜,大牢门前停下一顶轿子,狱卒将来人拦下,书童拿出腰牌,对守门人说:“我家大人乃吏部侍郎彭大人,受薛侃家人之托,来给故友送些御寒衣物。”

  狱卒一听吏部侍郎,不敢二话,立即放行。吏部侍郎彭泽换了身常服,低调走入阴沉沉的大牢。负责此案的给事中孙应奎、曹汴连忙迎出来行礼:“侍郎大人。”

  六部中吏部最贵,吏部侍郎是仅次于尚书的二把手,历来只有首辅亲信才能坐上这个位置,哪是孙应奎、曹汴两个小官能得罪的。彭泽见了他们淡淡抬手,说:“我今日以私人身份来见老朋友,你们不必多礼,起来吧。”

  孙应奎、曹汴一听,知道彭侍郎在敲打他们保守秘密,不能把今夜的事情传出去。虽说调查期间涉事官员不能见外人,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同朝为官,那点朝廷死规矩可远不及侍郎大人的喜恶重要。孙应奎、曹汴也不是不通世故的人,连连称是,心照不宣地在前方引路。

  很快,到了关押薛侃的监狱。彭泽将手拢在袖子,说:“最近天寒,牢里潮气重,你们两人辛苦了,这里有我看着,你们出去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

  这话就是要支开孙应奎、曹汴二人了。孙应奎犹豫,而曹汴已经一口应下,拉着孙应奎就往外走。

  孙应奎被拉得一个趔趄,等走过墙角后,孙应奎压低声音质问:“这是皇上亲自下令严查的案子,你我擅离职守,出了事那可要革功名的!”

  曹汴赶紧瞪了孙应奎一眼,示意他安静。曹汴前后看了看,确定没人看到他们这边,这才拉着孙应奎躲到墙后:“你怎么还看不明白!彭侍郎来见钦犯却穿着常服,还特意挑天黑后来,他哪是来见老朋友,分明是替人走这一趟。”

  孙应奎眨了眨眼睛,忽然反应过来:“你是说,首辅?”

  “是啊。”曹汴见同伴才反应过来,急得满脑门汗,“而且,彭侍郎和薛侃乃是同年进士。”

  “同年进士怎么了……”孙应奎不解地嘀咕,同榜进士自带三分亲厚,日后同时入仕、进翰林,朝中许多好友都是因此结缘。彭泽也说了和薛侃是好朋友,这很合乎常理啊……

  突然,孙应奎瞪大眼睛,不可置信道:“同年进士……那年,夏阁老不也高中了吗?”

  曹汴连忙嘘了一声,示意孙应奎小声。孙应奎骇得话都说不出来,杂乱无章的碎片快速在脑中连成一条线。

  薛侃上书提议立太子,皇上出乎意料地大怒;吏部侍郎深夜来见薛侃,薛侃和内阁大学士夏文谨同年生,听说私交尚可;而夏文谨屡次顶撞张首辅,据说张首辅不喜夏文谨已久……

  孙应奎头脑空白,冷汗涔涔,毫无防备就被卷入内阁的斗争中。他知道朝堂党争激烈,但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给事中,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朝堂斗争会降临到他头上。孙应奎手脚都是虚汗,连声音都干得厉害:“那我们要怎么办,装不知道吗?”

  彭泽刚才让他们出去,孙应奎想或许他们可以顺着彭侍郎的话离开,这样后面的事情就和他们无关了。曹汴低斥一声“糊涂”,急道:“我们奉圣命查案,中途离开就是失职,事后首辅正好把过错推给我们。”

  孙应奎也急了:“拒绝彭大人是死,不拒绝也是死,我们还能怎么办?”

  曹汴咬着牙往后看了一眼,见彭泽毫无所觉,就说:“留下来偷听。”

  彭泽并不知道,他没放在眼里的两个小小给事中,竟然敢和他玩金蝉脱壳这一套。彭泽见牢中已经无外人,就走进去,长叹道:“薛兄,你这些日子受苦了。”

  然而薛侃却不为所动,冷冷看着他:“彭泽,你我同榜进士,相交十年,我一直将你引为知交。没想到,你竟然如此行事。”

  京城已入十月,夜里泛起冷意,大牢里更是阴冷跗骨。彭泽拢着袖子,淡淡一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从现在看,你饱受牢狱之灾,但往长远看,安知这不是你的跳板呢?”

  薛侃嗤笑,丝毫不介意自己身上血迹斑斑,狼狈不堪,看向彭泽的眼神依然鄙薄:“此话何解?”

  彭泽走近了,将薛家妻女托他带来的夹棉衣服放到薛侃身侧,轻轻拍了拍,说:“你我朋友一场,我不忍看你满腹才学却始终在微末之职打转,便送你一块叩门砖。你若抓住机会,日后青云直上,尽在脚下。”

  薛侃是小人物,不比彭泽这种吏部侍郎风光,但并非毫无嗅觉。薛侃眼睛微动,想到什么。

  彭泽见薛侃意会了,就说:“你仅是一个普通文官,如何会参与立储之事呢?听闻夏阁老很欣赏你的文采,屡次叫你去他们家赴宴。说不定,这些话就是夏阁老在酒席上提及,你无意记住,这才写出来的。”

  薛侃明白了,他完全明白他的好朋友想做什么了。彭泽见薛侃沉默,以为他被说服,正要授意具体的细节,没想到薛侃突然翻了脸,站起来冷冷对彭泽说道:“我人微言轻,侥幸得夏阁老赏识,但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和夏阁老只谈心学,不谈朝政,受指使一说乃无稽之谈。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奏折确实是我一人所写,犯了圣怒乃臣之过,我毫无怨言。”

  彭泽没想到薛侃竟然不识抬举,也变了脸色,道:“薛侃,你可想清楚了,这种机会不是谁都能有的。错过了这次,以后莫要追悔不及。”

  薛侃看着面前的人,只觉得无比陌生。相识十多年的朋友竟然是这种人,他心中又是冰冷又是失望,一时想若朝中都是这种人,他这官做的还有什么意思?

  薛侃失望至极,没控制住内心的激动,脱口而出:“机会?若是我真按你们的指示攀咬夏阁老,恐怕根本等不来青云直上,只会被你们当做替罪羊踢开吧。我上书之前,曾把奏折草稿拿给你看。你借故将草稿留了一夜,第二天对我说奏折写得很好,张公看后连连称善。还说此乃国家大事,让我放心上呈,等奏折递上去后,张首辅也会全力支持。然而我等来的却是皇上震怒,下狱廷鞫,你和张首辅何曾说过一句话。若这就是张公所谓的机会,恕下官无福消受。”

  薛侃被气狠了,连私下的事也一股脑倒了出来。彭泽说的没错,薛侃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官,如何敢妄言立太子的事?还不是他事先把奏折拿给在吏部当高官的好友看过,好友一力敦促薛侃交折子,还说等他递奏折后,张首辅也会帮他,薛侃这才放心上疏。

  万万没想到,皇帝见了他的奏折后却大怒,先前说好声援的张首辅、彭泽一声不吭。薛侃以为张首辅、彭泽怕引火烧身,明哲保身乃人之常情,薛侃并没有怪好友,连被人刑讯时,也从未提及彭泽的名字。

  直到今日见了彭泽,彭泽话里话外暗示他可以攀咬夏文谨,薛侃这才如梦初醒,原来,他一直被好友、张首辅利用了。

  薛侃一眼都不想再看面前的人了,他指着牢门,冷漠道:“侍郎大人,多谢你今日为我送冬衣,但道不同不相为谋,请你出去吧。”

  彭泽见薛侃蹬鼻子上脸,心里也来火了。他冷冷道了声“不知好歹”,用力甩袖出去了。

  出去时,彭泽隐约听到牢狱中有窸窣声,一晃而过。彭泽以为是老鼠,他和薛侃谁都没有在意。

  彭泽贵为正二品吏部侍郎,在朝堂中也是跺一跺脚地面就抖一抖的人物,自然带来了人手把守要道。但孙、曹二人才是主管此案的官差,对监狱的了解远超彭泽。孙应奎、曹汴本来是为防万一才留下来偷听,哪能想到,竟然听到了这么恐怖的内幕。

  孙应奎、曹汴都快吓死了,连夜写了折子上报。他们不敢走正常流程上疏,要知道内阁只手遮天,全国各地官员的折子放上御案前,都要先经首辅过目。孙应奎、曹汴的折子要是落到首辅手里,那就等着脑袋搬家吧。

  幸好皇帝也知道内阁权力太大,另外辟了一条道路牵制内阁。官员如果有急事,可以从左顺门上书,太监会直接把折子送到皇帝跟前。内阁、太监相互制衡,皇帝才能稳坐帝台。

  皇帝因此看到了孙应奎、曹汴的折子。皇帝越看脸色越沉,张佐侍奉在一边,心里不住打鼓。

  皇帝看完了,一言不发放下折子。张佐悄悄上前换茶,问:“皇上,您批了好一会折子了,要歇一歇吗?”

  皇帝摆手,依然不说话。张佐明白了,放下茶盏,轻手轻脚告退。

  皇帝想起几日前的事情,张敬恭给他拿来一份草稿,说夏文谨指使手下人拥立太子。剩下的话张敬恭没说,但皇帝是个十分多思多疑的人,皇帝忍不住想,他还春秋鼎盛,夏文谨却主张立太子,意欲何为?

  皇帝越想越生气,张敬恭低着头,就像没发现皇帝的脸色一样开口,说皇帝可以按兵不动,等再过几日,看看会不会有人上呈奏折。

  皇帝同意了,没有发作。等了几天,果然等来了一封相同的奏折。皇帝当时气狠了,下令将上疏之人逮入廷狱,狠狠审问。这几天皇帝怒气消散,渐渐觉得前几日之事有疑,结果刚好在今日,孙曹两人送来了偷听到的薛侃、彭泽谈话。

  若说前几日皇帝发的是最表层的火,如今,才是真正动怒了。皇帝静静想了一会,叫张佐进来,说:“传陆珩进宫。”

  作者有话说:

  皇帝:我真生气了,你们完了。

  朕惟阴所以相阳,若地之承天者也。夫为妻纲,妇道曰敬顺而已矣。元配既早失,乃因助祀不可无人,列御不可无统,遂推张氏为皇后。恩礼之所加遇,时甚近。乃多不思顺,不敬不逊屡者,正以恩待。昨又侮肆不悛,视朕若何。如此之妇,焉克承乾?今退闻退所,收其皇后册宝,天下并停笺,如敕奉行。——《明世宗实录》

第78章 伴虎

  陆珩进入乾清宫,在东暖阁给皇帝行礼:“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挥手:“免礼。朕今日叫你来,是有一桩事让你暗查。”

  皇帝特意说了暗查,而且暖阁里没有太监,连随侍惯了的宦官都打发出去了……陆珩心里转了转,大概有数了。他垂着眼帘拱手,说:“臣愿为陛下分忧。不知,皇上想知道何事?”

  皇帝将手边的折子递给陆珩,说:“你来看看。”

  没有太监代劳,陆珩只能自己走上前,从皇帝手中接过奏折。这是两个叫孙应奎、曹汴的小官呈上来的折子,说他们无意偷听到薛侃和吏部侍郎彭泽的谈话。因为兹事体大,无法抉择,所以密报给皇帝,请皇帝定夺。

  陆珩很快看完了,随后放下折子,面露沉重。

  皇帝依然十分随意地坐在龙椅上,闲聊般问:“你怎么看?”

  陆珩一点都不想发表看法。储君绝对是历代帝王共同的最忌讳的话题,而皇帝还尤其多疑,陆珩要是一句话说错,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在皇帝心底埋下猜忌的种子。

  陆珩露出沉思的样子,这种事情不能脱口就谈,那样皇帝会觉得他早有准备,但也不能思考太久,皇帝会怀疑他的用心。

  陆珩把握着度,不长不短地“思考”了一会,说:“臣不明其中底细,不敢断言。不过,薛侃前些日子咬定奏折是他自己一人所写,如今突然改口;那两个小官审问了多日都无果,昨日却听到这么完整的对话,臣觉得,这其中恐怕有诈。”

  陆珩先暗暗把自己摘清,无论夏文谨和张敬恭谁想拥立太子,都和陆珩无关,陆珩对此一无所知。再然后,他站在皇帝的立场上,分析这些人的疑点。

  陆珩掌管情报,对折子上这些人都有了解。薛侃是个一根筋的文人,读圣贤书读傻了,有些不切实际的天真;孙应奎、曹汴虽然油滑,但绝无暗算首辅的能耐,要不然,他们的官职早不止给事中了。无论薛侃还是孙、曹,都不会没事编排首辅的闲话,在他们的视角,这些多半是真的。

  但是却不能这样和皇帝说。在皇帝看来,他身边所有人,文官、武官、勋贵、藩王,到皇后、妃嫔、宫女、太监,每一个人都可能欺骗他。如果首辅都在说假话,那怎么知道这两个小官说的是真话呢?

  陆珩要做的就是顺应皇帝的内心,说这些人确实有可能欺上瞒下,需要严查。

  陆珩的话无疑就是皇帝想听到的答案,皇帝神态微微放松,说:“你言之有理。大皇子刚刚降生,这些人就不安分了,你去查他们私底下都做了什么,朕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搞鬼。”

  张敬恭和夏文谨各执一词,张敬恭说夏文谨有意拥护太子,而夏文谨这边的证据显示,是张敬恭提前给夏党下套。皇帝谁都不相信,他需要知道所有事情的经过。皇帝信不过刑部也信不过内阁,唯独陆珩查,他最放心。

  陆珩眼眸动了动,知道这桩事闹大了。现在皇帝心情变幻无常,正在疯狂怀疑身边人,在圣前待得越久越危险。陆珩领命,赶紧找机会离开。

  陆珩出来后没多久,听手下说皇帝又分别叫了武定侯郭勋、内阁大学士翟銮进宫。陆珩通过锦衣卫的消息渠道还知道,司礼监掌印秦福也去了。

  不用想,他们肯定和陆珩看的是同一封折子,陆珩慢慢琢磨这几个名字,意味深长地“啧”了声。

  不出意外,接下来薛侃案就由这三人接手了。皇帝并不是随意叫人的,郭勋是勋贵及武官之首,内阁中张敬恭和夏文谨都牵涉案情,所以皇帝叫了内阁另一位老好人翟銮,算是试探文官的立场。而秦福,是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总督。

  本来只是一个迂腐文人上折子请立太子,张敬恭借题发挥,想趁机扳倒和他政见不合的夏文谨。结果没兜住,事态一下子扩大了。

  皇帝以前没儿子,没考虑过这些问题,现在经由张敬恭一闹,皇帝突然意识到,他该考虑臣子站队的问题了。

  皇帝将武将、文官、太监一起拉入立太子风波,不遗余力将水搅浑。这看似在查薛侃,其实,这是对全朝官员的一次摸底大考察。

  或许这其中还有陆珩。皇帝明面上将案子交给郭勋、翟銮、秦福,私底下却让陆珩暗查,何尝不是在考验陆珩呢?

  伴君如伴虎,名副其实。

  陆珩叹气,真是麻烦。真不怪陆珩看不上这群人,明明什么事都没有,他们偏要自己生事。经过这一次,不知道他又要老几岁。

  因为被迫卷入这群老男人的勾心斗角,陆珩回府时脸色都很不痛快。饭后,王言卿沏了杯茶,放到陆珩身前,问:“哥哥,朝中又有什么烦心事了吗?”

  陆珩知道瞒不过她,索性直言道:“是一桩案子。一个文官上书请立太子,皇上不豫,命我查其中猫腻。”

  王言卿静静看着陆珩,等着他接下来的话。她知道,能让陆珩过问的案子,不会这么简单。

  果然,接下来陆珩就说:“负责审问的给事中无意听到文官和探监之人争辩,其中涉及张、夏两位阁老。皇上很重视此案,已命郭勋、翟阁老、司礼监究查。”

  王言卿听明白了:“实际上,此案归你暗查?”

  陆珩点头。皇帝派专案组查薛侃,然后再派陆珩查专案组。一明一暗两条线,可以相互补充,也可以相互监视。

  王言卿微微叹气,由衷说:“这么一说,确实挺麻烦。”

  “更麻烦的是我还不能让他们发现锦衣卫在查,要不然炸不出鱼来。”陆珩身体后仰,虚虚靠在椅背上,“这就意味着我不能上门抓人,不能大张旗鼓审问,一切都得自己想办法。对方有两个阁老,一位吏部侍郎,若没有锦衣卫压着,他们怎么肯说实话?”

  这些事对寻常人来说是个难题,但对于陆珩,想必根本不成问题。王言卿问:“哥哥,你打算怎么做?”

  陆珩轻轻瞥了眼王言卿,似笑非笑道:“你就不担心我没办法?”

  “不会的。”王言卿很肯定,说,“别人或许会碍于权贵,畏首畏尾,但哥哥一定有办法。”

  陆珩被这话说得无比熨帖,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他甚至意识到他说这么多话,就是为了得到她这一句。

  曾经他觉得男子为了在女人面前逞颜面而争风吃醋、逞凶斗恶非常蠢,现在他发现,孔雀开屏、两虎相斗,这是根植于天性的求偶本能。动物用领地和食物吸引配偶,人类自诩万物灵长,雄性竞争的手段要更复杂一些,财富、权势、才智、容貌,都在比拼行列。

  陆珩如愿得到了卿卿的称赞,不再卖关子,说道:“再复杂的案子,拆开后也不过是一个个俗人而已。这个案子大体能分成两个部分,第一部 分查张敬恭、彭泽是否知道薛侃的奏折,第二部分查夏文谨是否指使薛侃拥立太子。先易后难,就从张首辅和彭侍郎开始吧。”

  这两部分都含有薛侃,王言卿问:“哥哥,你要去见薛侃吗?”

  “还不急。”陆珩说,“薛侃是重要人证,郭勋肯定要来回审问。去的早了容易被认出来,等他们问得差不多了,我们再去。”

  “那你的目标是……”

  “柿子要挑软的捏。”陆珩微微笑着,眼中划过潋滟而狠绝的波光,“这么重要的事都能被人偷听,简直是朝廷之耻。就先从他开始吧,吏部侍郎彭泽。”

  薛侃入狱,本来这只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案子,每个月都有许多言官因为惹恼了皇帝而被投到牢里清醒。但是从某一天起,皇帝突然召集武定侯郭勋、内阁大学士翟銮、司礼监秦福合力监审此案,朝臣们这才意识到,风波闹大了。

  原本负责此案的给事中孙应奎、曹汴也算十分倒霉,他们偷偷给皇帝打小报告,结果皇帝并不领情,反手就把他们俩扔入大牢。

  郭勋接手此事后大包大揽,处处以三人之首自居。可惜另两个人也不是吃素的,翟銮装聋作哑,秦福阳奉阴违,时不时还有张敬恭进来插手,大牢里每天都闹得鸡飞狗跳。

  朝堂中一时人人自危,众臣生怕薛侃供出什么人,将自己牵连进去。彭泽这些天像往常一般上朝散朝,其实心里已经十分焦灼。

  首辅说了会保他,但是,此事泄露全是彭泽的疏忽,万一张首辅见势不对弃车保帅,彭泽要怎么办?

  彭泽惴惴不安,他实在无法专心做事,只好隐蔽行踪,悄悄跑去佛寺上香。

  彭泽捐了好些香油钱,在高深冷寂的大殿中跪坐良久。他看着面前徐徐升起的梵香,半醒半暝的佛陀,终于觉得内心安宁些了。

  彭泽往外走,看到殿外有一个大和尚站在阳光下。他慈眉善目,气度平和,神态中带着悲天悯人的佛性。彭泽似有所感,主动走过去对和尚行了一礼,问:“高僧,敢问您可是贵刹方丈?”

  大和尚看着他,目光中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问:“施主有礼,正是贫僧。施主身上郁念纠缠,过于执着恐非善事,望施主早日看开。”

  彭泽一惊,这个和尚怎么知道他的心事?他来这个寺庙完全是随性而至,连家人都不知道他在这里,而这个和尚也是他看到后主动上前搭话的,不存在提前安排的可能。彭泽完全不怀疑这个和尚的身份,问道:“方丈如何知道我有执念?”

  和尚摇头,讳莫如深道:“已作不失,未作不得。施主所造之业,皆已写在脸上。”

  彭泽狠狠一惊,忙问:“方丈此话何意?”

  大和尚却摇摇头,不肯再说:“今世因,来世果,皆已注定。你今世冤他,来世他便会投胎作你的儿子,累你一世不宁。”

  大和尚说完,根本不等彭泽询问,转身就走了。他一边走一边念着佛号,阳光照在他身上,圣洁光辉,仿佛随时要登天而去。

  大和尚走后,彭泽一个人站在原地,愣怔良久。

  灰暗的厢房中,王言卿看着脚下被打晕又被剥了衣服的人,忍不住压低声音问:“哥哥,这可是佛门圣地,你们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

  话没说完,后窗被无声推开,一个穿着袈裟的人跳进来。他粗鲁地蹬了蹬腿,用力摸了把光亮的头顶,嘿嘿问:“大人,我装的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

  彭泽:今日遇到一个高僧,从未谋面却对我了如指掌。佛法高深,佩服佩服。

  陆珩:不,了解你的不是高僧,是锦衣卫。

第79章 赐婚

  彭泽被一个素昧谋面的和尚说中心事,心神恍惚,拧着眉朝外走去。彭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没有注意到,寺庙中的香客少了很多,连扫地僧侣也不见了。

  等彭泽走出去后,看似在拜佛的行人回头,快速溜到厢房边,轻轻敲了三下窗户。这是他们约定好的暗号,敲三下就代表彭泽不在视线内了。

  紧闭的厢房内,赫然是伪装成普通人的锦衣卫,陆珩正在其中。陆珩扫了眼脚下被敲晕的真正的僧侣,说:“彭泽走了,你们四个留下来善后,别叫这些和尚起疑心。剩下的人去盯着彭泽,无论他接下来去哪里,务必跟紧了。”

  锦衣卫应是,随即散开,各做各的事情。陆珩推门而出,不紧不慢走在阳光下,他甚至带着王言卿去殿前上了柱香。王言卿看着他的动作,无奈道:“哥哥,差不多行了吧。”

  把人家寺里的主持、沙弥打晕,假扮和尚骗人,现在还来佛祖面前上香。佛祖要是在天有灵,非得被他气死。

  陆珩将线香插入香炉,淡淡说:“它若真能听到看到,反而是好事。怕的是它闭目塞耳,不闻不问。”

  彭泽今日来到这座寺庙确实是随机,提前并没有埋伏。只不过陆珩早就让人跟踪彭泽,锦衣卫看到彭泽进了寺庙,立刻去通知陆珩。陆珩得知后心道好机会,下令动手。

  彭泽在大殿中对着佛祖祈祷时,他身后的僧侣被无声放倒。和尚要剃度,不好假扮,锦衣卫只能装扮成香客,无目的在周围闲逛,拦住想进来上香的人。

  锦衣卫乔装好现场后,陆珩也带着王言卿赶到了。陆珩还带来一个装和尚专业户,这个人喜欢剃光头,明明是锦衣卫却长得慈眉善目,老是被人开玩笑叫“和尚”。他索性把头发剃光,在头皮上点了六个戒疤,执行任务时假扮成方外之人,往往有些意料之外的收获。

  他及时换上主持的衣服,守在出寺必经之地上,等着鱼儿上钩。

  只要足够了解一个人,其实不难预测他的行为。虽然假和尚一言未发,但是陆珩有把握,彭泽会上去主动搭话。

  果然,彭泽入套了。彭泽虽然迷信鬼神,但能当到吏部侍郎,警惕和敏锐并不差。如果一个算命先生或者得道高僧主动上前搭话,就算说出花来彭泽也不会信;如果是彭泽自己选择的,那就很容易取得他的信任。

  假和尚对彭泽说早就编好的说辞时,王言卿和陆珩就站在厢房里,仔细观察彭泽的表现。陆珩看到彭泽的表情,已经能确定彭泽心里有鬼了,但他还是再次求证:“卿卿,你从彭泽身上发现什么了?”

  王言卿站在佛像前,看着细弱的火光在香上闪动,白烟升起,遮住了佛祖的面容,一切都像隔了层雾般看不清楚。王言卿说:“隔得太远,我没看清他脸上细节,但能看出他眼睛睁大了,之后出门时一直皱着眉头,走路时手臂摆幅比先前小。他听到一个不认识的人说他冤枉别人,但一点都不生气,反而表现出忧虑。”

  陆珩负手站在佛像前,梵香缭绕在他身边,给他增添许多出尘之意,一点都看不出来他就是朝堂中心狠手辣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珩问:“还有吗?”

  王言卿低低叹了声,说:“正常人被陌生人无端猜测,会惊讶、愤怒,但不会害怕。他的表现更像是他早就知道这件事。而且,假和尚的话说得很模糊,套什么事进去都能解释,往往他担心什么,就会认为禅语在暗示什么。他听到后面露担忧,连走路的动作都无意识压制了,说明被他冤枉的那个人对他有威胁,要不然,他表现出来的应该是轻蔑。”

  假和尚的话是王言卿授意的,前面那些玄而又玄的佛语都是烟雾,一来是装高僧人设,二来,是降低彭泽的防备。

  王言卿要问的,其实只有一句。

  你今世冤他。

  这里面“他”是谁也没有说,不过看彭泽的样子,他心里分明有人选。那这就没跑了,一个什么事都没做过的人,就算被恐吓,姿态也不会表现的这么低。

  “所以,他们果真看过薛侃的草稿。”陆珩毫不意外,道,“张敬恭不用查了。折子是他递给皇上的,既然彭泽知道,那张敬恭也脱不了干系。”

  “所以薛侃和夏阁老都是被人冤枉的?”

  “未必。”陆珩说,“现在只能证明彭泽泄露了薛侃的折子,并不代表薛侃这封折子没问题。谁知道是薛侃自己想的,还是受什么人指示才写的。”

  “你怀疑夏阁老?”

  “不是我怀疑,是皇上怀疑。”陆珩想到正斗成一锅粥的郭勋、翟銮、秦福三人,也有些头疼,“想绕过他们三人去见薛侃还真有些麻烦。算了,先从狱外的人下手吧。”

  陆珩往外走去,王言卿默不作声跟在后面。跨过高高的佛堂门槛,外面的阳光一下子刺入眼中。王言卿抬手遮住上方,问:“他们可是十多年的朋友,值得吗?”

  陆珩对此只是轻轻一笑:“朋友算什么。只要利益足够大,连妻子、孩子都可以舍弃,何况朋友呢?”

  “朝廷为什么选这样的人当官?”

  “这话就错了。”陆珩停下,回眸笑着看她,阳光越过他肩膀,显得那双眼睛格外沉静幽深,“是当了官的人,都会变成这样。”

  或者说,只有变成这样的人,才能在官场活下来。

  陆珩见王言卿一副无法接受、大明要亡的模样,忍俊不禁,拉住她的手说:“别担心,我朝国泰民安,不会出事的。官员内斗,正说明我们地大物博、国富兵强,有利益才会有斗争。其他弹丸之国既无疆域又无物产,甚至要用我们的文字,哪会有什么礼乐刑政呢?”

  王言卿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陆珩拉紧她的手,道:“难得出来一趟,我们去周围逛逛。不知他们寺求姻缘是否灵验。”

  王言卿心想就算灵验,被你一闷棍敲下去,佛祖也不肯保佑你了。陆珩拉着王言卿在寺中闲逛,经过一道门时,一个小和尚费力地从草丛里爬起来,刚一动就吃痛地揉后脖颈。他看着自己的手,似乎很疑惑他怎么在这里。

  王言卿顿生紧张,身体都绷紧了。陆珩修长的手掌包着王言卿的手,力道安稳又坚定。他对小和尚笑了笑,热心问道:“小师父睡着了吗?”

  他睡着了吗?小和尚迷茫地点点头:“好像是吧。”

  陆珩笑吟吟道:“那小师父下次可要小心了。”

  小和尚双手合十,感激地对陆珩说道:“谢施主提醒,阿弥陀佛,施主真是好人。”

  王言卿默默看着“好人”陆珩毫不惭愧地应了这些话,大摇大摆从寺院中穿过,扬长而去。

  陆珩带着王言卿公费游玩,等他慢悠悠将王言卿送回府邸时,正好听到手下传来回话。彭泽从寺庙出来后,心神不宁,最后去了张府。

  陆珩淡淡一笑,眼中倏忽划过一丝幽芒。看来,要有第二个首辅倒在他手上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陆珩乌鸦嘴,在他说完大明国泰民安、不会出事后,前线就传来了战报。蒙古骚扰边境,大同府告急。

  朝廷常年和周边国家打仗,但蒙古无疑是最强大的威胁。大同府是九镇中最重要的关卡,大同一旦失陷,京城直接告危。立太子一事还没有撕扯明白,打仗一事又提上议程。

  老镇远侯傅钺曾驻守大同,并且几次击退蒙古人,如今旧事重提,傅霆州成了领兵的热议人选。傅霆州深知这是机遇,积极在朝中走动,想联合人推举自己。

  但打仗一事牵扯甚广,武将内部不是一条心,文臣也不会坐视不理。傅霆州奔走良久,始终没法拿下兵权,仿佛有什么人暗地里给他使绊子,故意和他作对。

  傅霆州努力良久无果,慢慢意识到孤掌难鸣,他需要支持。

  这种关头,他能求助的,唯有武定侯。

  正巧郭勋也在查薛侃的案子。这个案子其实不难查,难的是涉案之人。区区一个薛侃案牵扯了三位阁老,查案结果直接关系着两大文官派系谁输谁赢。张首辅倚仗自己的影响力不断插手办案过程,而另一位主人公夏文谨却一言不发,毫无动静。郭勋自觉掐准了文官的命脉,正好傅霆州也求上门来,郭勋便在酒楼订了宴席,做东宴请傅霆州、夏文谨,想和夏文谨做个交换。

  在酒楼请客和在家里设宴的概念不同,如果郭勋定在武定侯府,夏文谨肯定不会赴约,所以最后郭勋将宴席定在京城最好的酒楼。这座酒楼接待惯了贵客,里面有配套包厢,安全性无须担忧。

  郭勋有财力包下整座楼,但是没必要,生怕皇帝不知道他们见面了吗?官员散衙后请客吃饭叫正常来往,要是清空全场,那才叫此地无银三百两。

  郭勋在朝中多年,这点面子还是有的,当天傅霆州、夏文谨都准时到了。筵席尚未开始,屋中已经奏起丝竹,琵琶声悠扬婉转,琴声低低相和,乐姬坐在屏风后,温顺地弹奏乐器。

  郭勋颇为得意,心里已经盘算着一会怎么要挟夏文谨,怎么让傅霆州和夏文谨都为自己所用。郭勋是东道主,毫无意外坐在主位,夏文谨、傅霆州一左一右落座。郭勋举杯饮酒,说了些上场话,正待引入主题,忽然外面响起脚步声。

  武定侯设宴,店家早就将这一带隔开了,绝不会有人不长眼地闯进来,能走过来的,就不可能是误入。郭勋停下说话,酒桌上傅霆州、夏文谨脸色也微变。

  房门推开,一个人走进来,目光扫过全场,微微含笑道:“武定侯、夏阁老、镇远侯好。我今日在如意楼用膳,无意听到武定侯也在。相逢即是缘,知而不拜太过失礼,我过来给诸位问个好。”

  傅霆州飞快地和郭勋交换眼神,郭勋的惊讶不似作伪,连夏文谨都一脸意外,显然谁都没想到这个不速之客。不过人都进来了,郭勋也不能将人赶出去,便笑着说道:“陆大人客气,本侯先前不知你也在如意楼,多有怠慢。既然今日遇到了,如果陆大人不嫌简陋,不妨赏个脸,留下一起喝几杯吧。”

  陆珩客气了一下,竟当真留下了。郭勋没办法,只能吩咐店家再添一副碗筷。

  陆珩没来前,郭勋坐主位,夏文谨、傅霆州依次落座,如今陆珩来了,傅霆州起身让位,但陆珩却笑着推辞,坐在了最末一位。傅霆州一开始就觉得陆珩不怀好意,现在看陆珩竟然没有蹬鼻子上脸,越发觉得这厮别有所图了。

  傅霆州暗暗警惕,其他两人心里也在琢磨。他们不信陆珩真的闲到来酒楼吃饭还特意上来问好,专门为他们而来倒还可信些。郭勋请客吃饭虽然在私下,但对于锦衣卫来说,打探到时间地点并不难。

  在座几人自然而然想到前不久的立太子一事。这段时间郭勋和内阁斗得鸡飞狗跳,锦衣卫却格外安生,反正郭勋是不信,这么大的事,陆珩会置之不理。

  郭勋眨眼间已经转过好几个念头,他拿不准陆珩想做什么,一时也不敢开腔。几人推杯换盏,笑呵呵地说着客套话,包厢里气氛十分融洽,实际上,每个人都在试探对方的来意。

  陆珩仿佛当真是来这里吃饭的,一字不提朝政,认真地和郭勋闲话家常。陆珩问郭勋:“听闻您这个月喜得麟儿,恭喜武定侯。不知何时办满月酒?”

  陆珩这个人,连别人家有几个小妾、什么时候生了孩子都知道,郭勋笑了笑,说:“一个小孩子,用不着大办,自家人吃顿饭就行了。从小大操大办的,恐怕会惯坏了他。”

  “武定侯教子有方,在下佩服。”陆珩笑着说,“我恐怕脱不出空,只能补份满月礼,还望武定侯海涵。”

  郭勋自然连连说客气,陆珩和郭勋客套时,也没忘了夏文谨。陆珩问:“夏阁老的孙子应当要送学堂了吧,听说令孙十分聪慧,三岁就会背诗,不知道请了哪家夫子?”

  夏文谨性子孤,但提起儿孙,他也不好意思板着脸,免不了说几句。有陆珩在的地方,永远不必担心冷场,他无论碰到谁都能聊起来,话题源源不断。傅霆州坐在一边听着,心想陆珩真是恶心,长舌妇都没有他婆婆妈妈。

  不知道陆珩是不是听到了傅霆州的腹诽,他忽然转过视线,看着傅霆州笑道:“听说镇远侯要成婚了,真是大喜之事。不知什么时候能喝上镇远侯的喜酒?”

  傅霆州怔了下,神情有些不悦,但碍于郭勋在场,勉强说道:“这些事由内宅操办,我也不甚清楚。”

  “哦?”陆珩看起来很惊讶,左右看了看郭勋和傅霆州,恍然大悟道,“原来,镇远侯还没有向永平侯府提亲吗?”

  傅霆州简直都想把酒杯扔到陆珩脸上了,傅霆州不信以陆珩的消息灵通程度,会不知道他和洪家还没有定亲。但陆珩偏偏要在饭桌上提起来,还当着郭勋的面。

  傅霆州甚至怀疑,陆珩今日前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恶心他。

  陆珩应当不至于这么无聊吧?但傅霆州想想,又觉得以陆珩的缺德程度,完全能干出这种事情。但无论如何,话题点开之后,傅霆州都得给郭勋一个交代。

  傅霆州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烈酒顺着食道流下,一路灼烧,火热后却漫上加倍的冰冷。傅霆州说:“南巡回来后事情太多了,如今又要打仗,我想承祖父遗志,去大同戍边。这一去生死不知,还是不要耽误女子终身了。若我能回来,再谈儿女私情不迟。”

  陆珩唇边笑着,心里却嗤道放屁。要是把洪晚情换成王言卿,傅霆州肯定忙不迭将人娶回家盖上自己的戳,傅霆州有什么脸面装君子。

  国家面前无私情,傅霆州都说了要为国效力了,郭勋还能说什么?郭勋都不计较了,陆珩却接话道:“镇远侯此言差矣,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你回不来,越发要在府里留下子嗣了。”

  傅霆州捏紧酒杯,陆珩笑着给他加酒。酒水汩汩注入酒杯,两人一个微笑一个冷峻,谁都不肯移开视线。酒加满了,陆珩将细嘴银壶放到一边,笑道:“何况,镇远侯是男子,不在乎年龄,闺阁小姐却不行。万一这一仗要打两三年,洪小姐总不能一直等着吧?”

  傅霆州确定了,陆珩这厮就是冲着给他添堵来的。洪家和陆珩一点关系都没有,陆珩才不关心洪晚情能不能嫁得出去,反倒是前面他说万一傅霆州回不来,傅霆州完全相信陆珩是真心的。

  郭勋诧异地看看陆珩,再看看傅霆州,一时产生种非常奇怪的感觉。洪晚情是他的外甥女,为什么陆珩比他还关心?郭勋几乎都以为陆珩也喜欢洪晚情了。

  郭勋一边觉得不至于,一边又觉得饭桌上的气氛很诡异,傅霆州和陆珩不知道为什么事情较着劲。郭勋哈哈大笑,圆场道:“镇远侯甚肖其祖,肯定能勇退蒙古,平安归来,我妹妹、妹夫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不会计较这种事的。我记得陆大人比镇远侯还长两岁吧,不知陆大人打算何时娶妻?”

  陆珩轻轻晃了晃杯中酒,眸中粼粼倒映着波光:“武定侯忘了,我还有父孝在身。不过守孝结束后,便可以安排了。”

  郭勋和夏文谨听到都有些意外,忙问:“是哪家姑娘?怎么不曾听人提起过?”

  郭勋确实很好奇陆珩的妻室,陆珩这把年纪了还没有女人,郭勋一向觉得是陆珩身体有问题。如今突然改口,怎么能不引人注意?

  郭勋问完,右边传来重重的碰撞声,郭勋扫了傅霆州一眼,不明白他这是做什么。陆珩瞥了眼傅霆州,眸光冷冷的,没有丝毫温度,转向郭勋和夏文谨时又恢复了笑意:“她不喜欢宣张,除了家里人,并没有通知外面。等我们成亲时,定会给各位送请柬,到时候还请武定侯、夏阁老、镇远侯携家捧场。”

  郭勋笑了,豪爽应下,心中却在琢磨到底是哪一家要和陆珩联姻。傅霆州已经后悔今日来如意楼赴宴了,早知陆珩来,他就算得罪武定侯也不会露面。

  这个倒霉玩意,恶心人真是一把好手。

  然而陆珩并不打算到此为止,他矛头又转向傅霆州,说:“我是因为守孝,不能办喜事,镇远侯为何百般顾忌?莫非,镇远侯对这桩婚事有什么疑虑?”

  傅霆州心里一跳,眯眼看向陆珩。陆珩正等着他,眼眸含着笑,里面却暗藏锋芒:“还是说,镇远侯另有瞩意,故意拖时间不办婚礼?”

  傅霆州脸色已经完全冷下来,陆珩唇边噙着笑,拿起酒壶,不紧不慢给自己满上。

  郭勋本来不在乎这些儿女情长,傅霆州既然答应了他,总不会反悔,何况在郭勋看来,应当是傅霆州急着绑上郭家的船才是。

  但现在经陆珩点明,郭勋也发现傅霆州的态度奇怪。就算傅霆州回京后真的忙,难道连请媒人登门的时间都没有吗?定亲又不用傅霆州本人出面,按理完全不影响他在外面的事。

  傅霆州拖拖拉拉,到底想做什么?

  陆珩不愧是专业搞刑狱的,挑拨离间很有一手。郭勋看傅霆州的眼神已经有些不对劲,寻常就罢了,但现在是傅霆州争取大同领兵权的关键时机,他还需要郭家的助力,断不能在现在和郭勋闹掰。

  傅霆州对陆珩恨得咬牙切齿,还得忍住排斥,对郭勋说:“陆大人办惯了案子,想的太复杂了。我对这门亲事十分看重,生怕仓促间提亲不够隆重,辱没了洪小姐,这才再三准备。此情可鉴日月,绝无二心。”

  啪,旁边传来鼓掌声。陆珩抚掌,笑道:“镇远侯对洪三小姐情深意重,真是闻者动容。既然镇远侯这辈子非洪氏女不娶,为何不向圣上请一道赐婚圣旨,既能让永平侯府体体面面嫁女,也能让镇远侯放心上战场。”

  请旨赐婚?傅霆州当然不愿意,然而此刻已由不得他说了算。郭勋觉得陆珩的提议很不错,他作为老功臣,求一道赐婚圣旨轻而易举,但是这种事要男方主动才显诚意。郭勋眯眼看向傅霆州,一副老丈人家等他讨好的模样,傅霆州一步步被架到此处,只能硬着头皮说:“若能得赐婚,是我三生之幸。但最近朝中风风雨雨,这种时候向皇上讨赐婚圣旨,是否不合时宜?”

  陆珩笑意悠悠地接话:“哪里不合时宜?”

  陆珩气定神闲,一副你继续编的表情。傅霆州恨得生吞了陆珩的心都有了,咬着牙道:“我伴驾时间短,诚惶诚恐。将来递请赐婚折子时,还请陆大人在圣前多多美言。”

  陆珩眼中漾出笑意,露出了他本晚第一个真心的笑:“好,我一定尽力。”

  傅霆州气的不轻,一口菜都吃不下了。陆珩今日和吃错了药一样,不依不饶,非逼着傅家和洪家请赐婚圣旨。傅霆州恼怒之余,也生出一丝警惕。

  不对劲,陆珩从不干没回报的事,他积极推动傅霆州和洪家的婚事,有什么可图?这时候落地罩外传来一声轻响,有人不小心撞倒了摆设,连忙弯腰捡东西。

  包厢里坐着的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出门肯定要带随从。他们在里面喝酒说话,侍从就站在落地罩外守着,因为都是亲信,所以也不必避讳。傅霆州本能看向雕花门,注意到陆珩的随从里有一个格外纤细白净,身高也矮一截,不像是锦衣卫。

  刚才,就是他撞翻了东西。

  傅霆州顿时警铃大作,莫非,陆珩今日将王言卿带来了?陆珩引他说那些话,都是说给卿卿听的?

  作者有话说:

  《论在送往火葬场途中如何自救》

  1.提高自己的竞争力

  2.积极打压竞品,提前把对手锁进焚化炉。

  ——陆珩述职报告

第80章 疏忽

  傅霆州生出这个念头后,心脏狠狠一抽,几乎控制不住脸上表情。

  他突然明白陆珩的用意了。陆珩带王言卿来酒宴,借郭勋之手,逼傅霆州承认他和洪晚情的婚事。王言卿亲耳听到他对另一个女人“情深意重”,就算后面恢复记忆,也必然不肯再留在傅霆州身边了。

  哪怕傅霆州只是逢场作戏。而陆珩所求不止于此,他一步步将傅霆州推到赐婚边缘,等皇帝真的发下圣旨,傅霆州无论如何都得娶洪晚情,连和离另娶都不行。有洪晚情在,傅霆州和王言卿就没法和解。

  傅霆州冷笑,陆珩实在是好算计。甚至傅霆州怀疑他这段时间诸事不顺,争取兵权频频受阻,也是陆珩的手笔。

  傅霆州目光变沉,冷冷看向陆珩。陆珩为了一己私心,将王言卿扮成男人,带她来酒楼抛头露面,丝毫不在意王言卿的名节,这就是陆珩所谓的“善待”吗?陆珩亦不过一个自私自利、心中只想着自己的人,有什么资格说傅霆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