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接回答向来不是陆珩的风格,他喜欢带着人兜圈子,让对方自行想明白因果。陆珩问:“卿卿,你说一个成年男人,为什么会被女人推了一把就倒地昏迷,甚至连别人把他拖到水里都没法醒来呢?”

  王言卿皱眉,脸色逐渐严肃起来:“你是说,有人给韩文彦下药?”

  陆珩点头,默认了王言卿的说法:“中午韩文彦的尸体刚捞起来的时候,水掩盖了一切痕迹,我只以为他是溺亡。今日进了韩家的门,我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我便猜想,可能尸体上有什么细节被我遗漏了,而那才是韩文彦真正的死因。”

  “所以你立刻回来验尸?”

  “对。”陆珩说,“他内脏淤血,眼睛点状出血,血液没有凝固,符合一切溺死的症状。但是,因为初秋水温低,导致刚打捞起来时他皮肤苍白,让我误以为他只是窒息死亡。晚上回来后再看,他的尸体在常温中放了一下午,已经恢复正常,脸上出现了黄色沉着。”

  王言卿很努力跟上陆珩的思路,试探地问:“这种黄色是……”

  “黄疸。”陆珩说,“你年纪小,没经历过这种病症。一般老人和婴儿会出现黄疸,如果一个青壮年脸上出现黄疸,往往是肝出了问题。”

  王言卿眨眼,不是很明白,但并不妨碍她觉得陆珩博闻强识,连这种事情都知道。王言卿虚心问:“所以他到底怎么了?”

  佳人在怀,不止乖巧让他抱着,还用钦佩崇拜的眼神看着他,陆珩内心得到极大满足。他抱紧了王言卿,轻叹一声道:“卿卿,你是对的,出现凶案后,果然伴侣的可能性最大。”

  王言卿从陆珩的表现中隐约猜出这一点,但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她睁大眼睛,有些茫然又有些不解:“真的是她?”

  “没错。”陆珩说,“银针验不出来,毫无下毒痕迹,并且能维持许多天,持续缓慢地让韩文彦的身体变虚弱,除了枕边人,还能是谁呢?你记不记得季涣说过,韩文彦月初突然上吐下泻,第二天好了,旁人都以为他吃坏了肚子。可能,并不是吃坏了东西,而是被人用食物下毒了。”

  王言卿莫名生出一种寒意,枕边人在饭菜里下毒,之后两人竟还同床共枕,不争不吵,这得是多么大的恨意?果然至近至远东西,至亲至疏夫妻。

  王言卿屏住呼吸问:“是什么食物?”

  “今日是八月初六,月初出现呕吐症状,起效这么快,应该是某种毒菇。”陆珩说完,十分谨慎地补充道,“当然,我也只是猜测,具体毒物要问简筠。”

  王言卿一脸叹服,随后她想到什么,表情又变得微妙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我怕别人给我下毒,特意研究过很多种可能会产生毒素的食物。”陆珩说完,了然地瞥了她一眼,“放心,绝不是我动了杀妻的念头,私底下查方法。”

  王言卿本来还一脸心疼,听到他后面那句话,顿时恼了:“谁怀疑你了?我本来还觉得你对食物中毒了解的这么透彻,之前一定过得提心吊胆,我还想着安慰你,结果你竟然这样想我?”

  王言卿说完,才觉得中套:“不对,谁是你的妻子?”

  陆珩忍着笑揽住她,哄道:“我当然不会怀疑你,若是有朝一日你对我刀剑相向,甚至恨不得我死,定然是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哪怕我死在你手上,我也甘愿。”

  王言卿越听越皱眉,不由撞了他一肘子:“你胡说什么呢?好端端的,不要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好,我们不说。”陆珩手臂收紧,下巴紧紧压住王言卿头发,眼神中却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霾。

  曾经陆珩从不会患得患失,最近这段时间,他却常常觉得害怕。陆珩不由抱紧了王言卿,在这个冷清安静的秋夜,他尤其想确定王言卿的存在:“卿卿,你没有反对,所以,你愿意成为我的妻子,是吗?”

  王言卿心想这个人怎么回事,她都默认了,还要一遍遍询问。她作为女子,还能怎么说呢?

  王言卿不好意思承认,故意轻轻哼了一声,做出一副不买账的态度:“还远着呢,到时候再说。你是怎么怀疑起简筠的?”

  王言卿语音里是明显的娇意,但陆珩听到,心里还是重重一咯噔。他压住那些乱七八糟、几乎扰得他无法集中注意力的想法,说:“之前我就觉得不对劲,韩文彦晕倒的时间未免太凑巧了。看常汀兰的模样,也不像有脑子给韩文彦下迷药,借季涣之刀杀人。那就只能是韩文彦身体虚弱,和常汀兰争吵后情绪激动,一下子没缓过来,被推了一把后晕倒。季涣递来的东西韩文彦不会吃,而且季涣都下毒了,没有必要再多此一举,将韩文彦投河。所以,下毒的人只能是韩文彦的家人,比如操持家务、每日为他做饭的妻子。”

  “那你怎么确定是她?”

  “她家里的气息。”陆珩说,“我一进屋,就觉得这不是一个闺阁女子的房间,家具摆放整齐,物品分门别类,每一样东西都放在行动路径最短的位置上。这不可能是巧合,我想起来的疑点越来越多,所以让你来翻衣柜。果然,韩家所有东西都经过简筠的手,包括韩文彦的衣服。其中衣服和帕子是分开存放的,帕子是小物件,放在衣橱格子上,而外衫、长袍压在橱柜下面。”

  王言卿一时没听懂陆珩的意思:“这不是很正常的叠放衣服的做法吗?”

  “是啊。”陆珩说,“既然如此,韩文彦衣服的贴身夹层里,为什么会有一枚女子的手帕呢?”

  王言卿怔了一下,猛然福至心灵:“你是说,这是简筠故意放进去的,想以此来栽赃常汀兰?”

  想通这件事后,许多线索茅塞顿开。韩文彦身上的衣服是新换的,以简筠的细致程度,不可能没发现衣服里面有手帕。如果是韩文彦出门前为了讨好情人,故意带常汀兰的手帕,那也会放在容易拿取的地方,不会贴身存放。

  这么多矛盾,只有一个说法解释的通,那就是这枚帕子是简筠故意塞到韩文彦衣服里的,一旦韩文彦死亡,手帕的主人常汀兰就会被官府怀疑,这样一来,常汀兰偷情、买毒的事都藏不住。

  简筠兵不血刃就能解决掉韩文彦、常汀兰两个心腹大患,她和季涣就可以名正言顺厮守了。

  唯一的意外,就是季涣也动了杀人的心思,偷偷尾随常汀兰,还将韩文彦抛到河水中。简筠原本堪称完美的杀人计划反而被破坏了。

  王言卿佩服,叹息说道:“厉害。亏我还觉得她被表哥辜负,孤身一人,身世非常可怜呢。原来,该可怜的竟然是我自己。”

  “哪有。”陆珩抱紧了王言卿,说道,“你只是没有害人之心,卿卿才是世上最好的女子。”

  花言巧语,王言卿含笑,嗔怪地扫了他一眼:“你既然已经猜出来了,刚才为什么不逮捕她?”

  陆珩点头:“这个问题很好。现在,我们回到最初的问题。季涣隐瞒了什么?”

  王言卿惊诧:“不是简筠杀人吗?”

  “不是。”陆珩极轻地笑了声,声音中殊为不屑,“凭他的脑子,根本不知道简筠在做什么。”

  王言卿眨眨眼,突然意会到陆珩今夜为什么要留在南镇抚司了:“你派了人监视简筠?”

  “不是监视,是监督。”陆珩说,“锦衣卫亲军都尉府负责巡查缉捕、肃清风气,这是我的职责。”

  “你怀疑《英烈传》真正的手稿在简筠手上?”

  陆珩并不否认,点头道:“基本可以确定是她了。如果我是她,我一定会趁东窗事发之前,赶紧毁灭证据。何必费心思找呢,等她自己拿出来不是更好吗?”

  作者有话说:

  陆珩:好了,今日份的装逼完成,你们可以开始夸我了。

  开文至今,我亲眼见证评论区对陆珩的称呼变化为:陆狗-陆大人-老陆-陆哥-小陆-陆崽

  哈哈哈恭喜陆珩,实现了跨物种、逆年龄的飞跃。

第95章 结案

  王言卿明白陆珩想做什么了。他猜测出真正的手稿在简筠手里,但以简筠表现出来的条理性,稿件必然藏在很隐秘的场所,锦衣卫贸然找未必能找到。

  所以陆珩退了一步,假装不曾发现简筠的异样,并大张旗鼓搜索书房,实则他派人盯着韩家,一旦简筠动手焚烧材料,他就派人将东西抢走。

  这样一来,陆珩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得到秘密文稿。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简筠的杀人计划几乎可以称为完美,之所以是“几乎”,是因为她遇到了陆珩。

  王言卿再一次感受到和陆珩斗心眼真的是一件很费劲的事情。她十分好奇,问:“可是,哥哥,你怎么敢确定真正的手稿在简筠手中?”

  陆珩手指缓慢摩挲王言卿的腰线,意味深长笑道:“卿卿,不劳而获可不是个好习惯。你向我提问,总该出些报酬吧?”

  只要单独相处他就蠢蠢欲动,哪怕在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衙门,也不能让他收敛起脑子里那些龌龊想法。王言卿对昨日书房发生的事情心有余悸,她可不想在这里重演一遍。王言卿毫不留情推开陆珩的手,冷着脸站起身:“不说就不说,我自己想。”

  她声音高冷,脖颈高傲,看似强硬,其实离开的脚步颇有些落荒而逃。陆珩一眼就看穿王言卿的心思,其实他只是想逗逗她,并没想真的在南镇抚司里做什么,没想到她防他比防狼更甚。

  陆珩幽幽叹气,看来上次在书房一次推进太过,把兔子吓到了。下次再想骗到手,就没那么容易了。

  陆珩默然算起婚期,他从来没觉得,五个月是这样漫长。

  陆珩替自己唏嘘了一会,起身,不紧不慢往内殿走去。他转过屏风,果然,王言卿正站在床前,左右为难。

  听到脚步声,王言卿倏地转身,一脸防备地瞪着他。陆珩不慌不忙,好整以暇道:“卿卿,夜深了,怎么不睡觉?”

  所以说跑那么快有什么用呢,住在狼窝里,躲到哪里不是自投罗网?

  这本是衙署宫殿,即便有就寝的地方,条件也不能和陆府比。内殿没有其他卧具,仅有的一张床还十分狭窄,只容一人入睡。

  王言卿咬着唇,许久说不出话来,憋得脸都红了。陆珩含笑将她抱起,轻松走向床铺:“卿卿,时候不早了,该歇息了。”

  陆珩俯身将她放在床上,这个姿势十分危险,王言卿霎间警惕,下意识往后躲。然而更危险的是,陆珩竟然没有离开,维持着俯身的动作,伸手抚上王言卿的脸。

  他指尖若有若无流连在王言卿脸颊,王言卿毫无因由生出种直觉,他在犹豫。

  短短几步路,他的决心动摇了。

  王言卿顿时警铃大作,赶紧蜷起腿,欲要从另一边下床:“哥哥,这里只有一张床,我睡恐怕不妥。”

  陆珩居高临下,身影将她完全笼罩,他抬手按住王言卿肩膀,细微地叹了一声。

  他心想这里是南镇抚司,里外都是他的人手,王言卿躲在哪里有什么区别呢?这种事情,只取决于他的良心。

  陆珩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有朝一日,他的人品竟然可以如此光辉。

  陆珩止住她的动作,说:“你一个姑娘家,我还能让你睡在外面?安心睡吧,我答应了你,就不会食言。”

  王言卿犹豫,本能告诉她,男人说这种话都是放屁:“可是……”

  陆珩说:“你我同床共枕是迟早的事,你不如趁现在熟悉一下。”

  王言卿依然拧着眉尖,手指紧攥被褥,十分为难。陆珩心道兔子陷阱掉多了,果然越来越不好骗,他只好说道:“我记得库房里还有一张卧榻,我一会让他们搬出来。”

  王言卿长松一口气,柳眉终于舒展:“那就好。哥哥,为什么卧榻不放在寝殿里呢?”

  陆珩笑了笑,认真道:“可能是下面人疏忽了吧。”

  也有可能,是刚刚被他收起来了。

  执勤的锦衣卫很奇怪,指挥使换衣服时明明命人将正殿里的卧榻都搬走,为什么过了一会又要求搬回来?他们不敢探究长官的私事,放下东西后,赶紧垂着眼离开。

  锦衣卫所里通宵不睡是常态,今夜也是如此,他们时刻警惕着韩家的动静,打算稍有不对就冲进去控场。然而一直等到天明,韩家竟然安静如初,毫无异动。

  前线盯梢的锦衣卫免不得疑惑,莫非,大人的判断有误?锦衣卫将消息传回南镇抚司,天空尚是漆黑一片,陆珩已经穿戴整齐,冷静凛然站在南镇抚司廊庑檐下。他听完属下的话,眉梢微动,兴味盎然地笑了笑:“她倒比我预料中更聪明。不过,靠这点心眼就想糊弄我,恐怕还不够。”

  “大人,您的意思是……”

  “我已经知道她把东西藏在哪里了。”天光未亮,陆珩的声音响在秋风中,带着凛凛寒意,“传令下去,所有人不必埋伏了,立刻行动,控制韩家和简氏。”

  “是。”

  简筠其实早早就醒了,但是她不敢动,一直等到巷子里传来声响,渐渐有早起的人出来烧火做饭后,她才拢着衣服起身。她推门出去,开始一天的家务。

  为了避免烟熏火燎,灶台和住房都是分开建的。韩家的格局也是如此,南墙砌了两个灶台,用板子和茅草搭成一个简易的厨房,建在西南角。简筠如往常一般走向厨房,她弯腰,正要从柴火堆里拿东西点火,脖颈上猝不及防压上一阵冰冷、沉重的凉意。

  简筠攥了攥指节,勉力撑着冷静,对身后人说道:“大人,民妇昨夜什么都招了,您何必还盯着我一个寡妇人家?”

  “是吗?”明明门没有响,后面却传来男子清闲冷淡的声音,“比如你才是竹林君子?”

  简筠身体都绷紧了,惶然道:“大人,您在说什么,民妇听不懂。”

  陆珩没兴趣和她兜圈子了,直接下令道:“去搜柴火堆和灶台。”

  简筠和常汀兰那种一诈就急吼吼跳出来的蠢货不同,她有脑子,也沉得住气。黑夜里烧火太显眼了,怎么样可以不动声色地毁掉证据呢?当然是烧火,做饭。

  锦衣卫提着刀拨弄柴火堆,简筠绝望地闭眼,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这位年轻俊美的锦衣卫大人,是位顶尖的聪明人。

  一个写书人家里,有废纸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锦衣卫很快从烧火纸堆中翻出来写满字的文稿。锦衣卫将纸张清理好,恭敬地递给陆珩,陆珩拿过来扫了两眼,马上确定这才是初稿。

  陆珩淡淡道:“就是这个,把所有可疑的纸张全部收起来。”

  简筠交握着手站在一边,一直一言不发。陆珩接过属下递来的帕子,擦拭指尖上的尘土,冷冷淡淡问:“简氏,你谋杀亲夫,嫁祸他人,通奸偷情,你可知罪?”

  简筠听到前面几项很冷静,直到听到陆珩说她通奸,她讽刺地冷笑一声,漠然道:“大人既然已经给我定罪,何必还问我?”

  “谋杀亲夫,私通外男,任何一条都足以判你绞刑。”陆珩说,“你仗着死人不会说话,就说那是韩文彦的笔迹。依我看,文稿上分明是你的笔迹。你这条命值不值钱,取决于你。”

  简筠垂着头,陆珩开出来的条件很诱人,但是,锦衣卫是什么地方,恶鬼进去都要脱层皮。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凭什么值得锦衣卫大人高看一眼?

  与虎谋皮往往都尸骨无存,她总之都要死,什么都不说至少能死的痛快,若是和锦衣卫做交易,最后非但讨不到好,说不定还会罪及同族。

  简筠很明白自己的位置,丝毫不为所动,说道:“大人抬举了,民妇跟在表哥身边,侥幸识得几个字,但并不会写字。”

  还不承认,陆珩没什么温度地笑了一声,冷冷说:“拿笔过来。”

  锦衣卫很快取来笔墨、清水,陆珩示意放到简筠跟前,说:“一个人的字迹轻易不会变,你说不是你,那就写几个字出来证明。”

  简筠没有犹豫,右手握起笔杆,有条不紊蘸墨。她研墨润笔的动作看起来一气呵成,但落笔之后,笔尖下的字却歪歪扭扭,像一个初握毛笔的新手,写得完全不成章法。

  陆珩瞧见她丝毫不晃的手腕,不紧不慢说:“换左手。”

  简筠的指尖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她没有下笔,但陆珩知道威慑已经到位,无须再下马威了。陆珩负着手,悠然在院子中踱步,说:“我想要做成的事情,从来没有落空过。你能做的选择,无非是主动交待,和被大刑伺候后再交待。也不必奢望寻死,诏狱里想死的人多了,我不让你们死,便是阎王也不敢收。你的两个选择对我而言没有区别,就是不知道,其他人能不能禁得住锦衣卫的刑具。”

  简筠睫毛颤动,听懂了陆珩的威胁。她若是咬住牙不说,刑具就会上到季涣身上。她自己不怕死,但她实在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季涣受折磨。

  简筠终于退无可退,肩膀陡然耷拉下来:“民妇愿听大人差遣。”

  南镇抚司可谓臭名昭著,铁打的人进了这里也休想再睡一个安稳觉。但王言卿这一觉却睡得很安心,可能是因为,身周充满了他的气息吧。

  她睡足了觉醒来,意外发现天色还早,大殿中空荡荡的。王言卿拥着被褥坐起来,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陆珩呢?

  王言卿昨日和衣而睡,起床很方便。她重新绾好头发,看着寂静的大殿,拿不准要怎么办。

  她对南镇抚司知之甚少,该去哪里找他?如果待在这里,这毕竟是衙署,一会有人进来找陆珩怎么办?

  王言卿犹豫间,门被推开了。陆珩从外面进来,看到她已经醒来,示意属下止步。他合了门,走到王言卿身边,问:“没睡好吗,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王言卿觉得她昨夜能在南镇抚司睡着就够心大了,如果再睡懒觉,恐怕就不是人类的心理素质了。王言卿问:“哥哥,你刚刚出去了?”

  陆珩不想给她增加负担,便含糊道:“随便出去走走。”

  看陆珩衣服上的露水,他显然已出去很久,王言卿不由叹息:“你每天到底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起?”

  昨夜明明陆珩比她睡得晚,但今早醒来,陆珩已经不见踪影,他莫非都不需要睡觉的吗?王言卿实在不懂,这么高的工作强度,他缺眠少觉,怎么还能如此神采奕奕,生龙活虎?

  陆珩笑着上前,轻轻按住她的太阳穴:“昨夜睡得好吗?”

  王言卿点头,但神态还是有些萎靡。陆珩说:“昨天我不方便离开,辛苦你了。你想在这里用早膳,还是回去?”

  王言卿想都不想,直接道:“回去。”

  陆珩已将证人证物带回南镇抚司,他同时掌握了与武定侯府联络的季涣和写书的简筠,想要问些什么再容易不过。最重要的一步已经完成,接下来无非整理文稿、审问套话,都是些水磨工夫,没什么要紧的。陆珩无事一身轻,颇有闲心地陪着王言卿回家,等在陆府用过早膳后,他再回南镇抚司当差。

  路上陆珩为了陪王言卿,没有骑马,而是改成坐车。陆珩握着王言卿冰冷的手,问:“回家还要走一段路,你要先睡会吗?”

  王言卿摇头,时值入秋,晨光清寒,王言卿被冷风一激,已经完全清醒了。王言卿问:“哥哥,你的事情办完了?”

  陆珩含笑点头,看他精神奕奕的模样,显然一切非常顺利。王言卿预感到他应当又如愿了,王言卿心里着实叹服,愿望每个人都有,但陆珩却能一点点将愿望变成计划,并且圆满完成。这份策划力和行动力,王言卿叹为观止。

  王言卿问:“现在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确定写书的人是简筠了吗?”

  陆珩轻轻“嗯”了一声,还在想怎么提条件,王言卿突然抱住他的脖颈,在他唇角吻了一下。她的动作又轻又快,以致于她都撤开了,陆珩还没反应过来。

  陆珩愣怔中,王言卿低声问:“这样够了吗?”

  陆珩停工的脑子终于恢复过来,立即打蛇随棍上:“我从不轻易收徒,这点学费怎么够?”

  陆珩抱住王言卿的腰,好一通“收费”,终于意犹未尽停止。王言卿气喘吁吁,狼狈整理自己被拉乱的衣襟,气恼道:“你到底说不说?”

  “我说。”陆珩这个人最识时务,该强硬的时候强硬,该服软的时候马上就跪,他说道,“其实我也是偶然发现的。你查看书架时,我无意拿起笔,忽然发现墨台放在左侧。看书桌的磨损程度,这是一个经常使用的地方,笔墨纸砚一定放在最舒服的位置。尤其编书需要写大量字,每次写字后伸到左侧去蘸墨,难道不拗手吗?”

  王言卿跟着回想,经陆珩这么一说,好像韩家的墨台确实放在纸张左边。王言卿觉得更不可思议了:“你怎么知道她是左撇子?”

  陆珩刚刚收“拜师礼”时,顺手解下了她腰带上的荷包。陆珩把玩着荷包,突然说:“卿卿,接住。”

  王言卿下意识接住飞过来的锦囊,她握住东西时,脸上似有所悟。陆珩见她明白过来了,就说:“刚进屋的时候,她用左手拭泪。我当时没当回事,后来发现墨放在纸左边,我忽然意识到不对劲。所以我用纸团试了一下,果然,她是用左手接住的。”

  王言卿这才恍然,昨天她就在奇怪,陆珩怎么会把证物扔给嫌疑人看,原来,他询问笔迹是假,辨别惯用手才是真。王言卿真的佩服了,他刚进门时主要在观察环境,却连背景人物用哪只手擦泪都能注意到。和陆珩这种人打交道,该多么可怕。

  甚至王言卿想起更多,她昨日下午和简筠问话时,每次说到写书,简筠用的都是“我们”。王言卿当时觉得有些奇怪,但她没有抓住这个念头,现在回过头看,这分明是一个潜意识用语。

  筠,竹均,竹林君子,原来从一开始,真相就掩藏在名字中。

  陆珩看到王言卿的表情,心中颇为嘚瑟,没忍住又多了一嘴:“其实我觉得,季涣也是左撇子。”

  王言卿眼睛瞪得更大了:“啊?”

  陆珩这回却不肯解释了,说:“什么事都要老师帮你讲,不利于你进步。就当是作业,你自己回去想。”

  王言卿眉梢动了下,细微抿唇,道:“不是表哥吗,怎么又成了老师?”

  陆珩是有多喜欢演戏?

  “没关系,我身兼两职。”陆珩抱紧王言卿,他想起简筠交待的话,饶是他见惯了阴私,都不由啧然,“他们这两对夫妻,倒格外精彩。”

  王言卿没想到这个案子竟然还有猛料可以挖掘,赶紧问:“怎么了?”

  从陆珩意味深长的目光中,王言卿听到了这个故事的完整版本。

  简筠自小丧父,母亲无法维生,只好带着她投奔兄弟。简筠在舅舅家长大,韩家只有一个儿子,自小被舅父、舅母给予厚望,很小就请了西席来读书。简筠和表哥年纪差不多大,耳濡目染中,她也学会了读书写字。

  但是随着年龄增长,韩文彦不肯用功,反而是简筠展露出对文学强烈的兴趣。她们母女都需仰仗舅母的脸色,简筠便时常帮表哥代笔,最开始是抄书,后来变成代写夫子留下来的作业、策论,最后,连韩文彦外出应酬的诗文,都出自简筠之手。

  韩文彦有了捷径越发不肯努力,逐渐泯然众人,简筠却锻炼出一手好文采。因为简筠之笔署着韩文彦的名字,所以她和韩文彦的笔迹很像,这些年来除了韩家人,没人发现这件事情。有一次青州开诗会,韩文彦带了半阙诗文回来,简筠有感而发,和了下半阙。

  他们由此和季涣结缘。季涣和韩文彦来往都通过书信,其实每次写信的人都是简筠,但季涣一无所知,只以为他的知音是韩文彦。后来季涣搬去京城,简筠也奉父母之命嫁给韩文彦。韩文彦不喜欢她和外男来往,所以,简筠和季涣的书信渐渐断了。

  如此过了许多年,简筠本来已经忘了那些少年意气、挥斥方遒的岁月,也忘了她曾经交过一个知心朋友,不是韩文彦的朋友,而真正因为她的才学思想交到的朋友。在他们搬来京城后,有一天,突然有一个人找上门,简筠开门,听到对方说他叫季涣,来找竹林君子。

  那些精妙的诗文、策论都是韩文彦的,唯有竹林君子这个名字属于简筠。

  韩文彦和季涣再次走动起来。和越长大越平庸的韩文彦不同,季涣后期的发展很好,如今算不上大富大贵,也能称为衣食无忧。叙旧中得知,季涣如今非但功名在身,娇妻在畔,甚至得到了武定侯的赏识。

  韩文彦在季涣的邀请下,搬到季家隔壁。季涣十分欣赏韩文彦的才华,坚信韩文彦之才绝对在他之上,所以主动将武定侯的任务分给韩文彦。韩文彦哪里会写这些呢,理所当然的,又是简筠代笔。

  《英烈传》和寻常的通俗话本不同,这是开国皇帝的故事,里面涉及大量王侯将相、阴谋战争,要想写的让武定侯满意,殊为不易。武定侯给季涣口述要求,又借给他一些兵书参考,季涣拿回来和韩文彦研究,两人联手,一点点构建出全部章回。

  每次韩文彦都在季涣走后动笔,第二天给季涣完稿,但时间长了,季涣怎么能发现不了简筠才是真正的作者。季涣递上去的稿子中,武定侯竟然更喜欢简筠的文笔,所以到最后,大半本书几乎都出自简筠之手,季涣拿回去做修饰、删改,誊抄后递给武定侯府。

  就这样,他们耗时近半年,写完了《英烈传》。

  在这期间,因为简筠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写书中,韩文彦无所事事,再加上觉得自己丢了作为丈夫的颜面,和隔壁同样无所事事的常汀兰勾搭上床了。简筠很快就发现了,但她心里意外的没有任何波动。

  因为,她也爱上了别人。

  灵魂的契合比身体的吸引更为长久,双方都没有挑明,但季涣知道,当年和他以文会友的人并不是韩文彦,而是简筠。可惜郎另娶妾已嫁,他们长久坐在书桌边探讨下一章该怎么写,享受和对方独处的时间,却没人挑破窗户纸。

  直到一件事打乱了岌岌可危的平衡。

  季涣有一天提早回来,韩文彦正在和常汀兰偷情,韩文彦听到声音匆忙逃走。韩文彦知道这件事极可能瞒不住了,他不敢得罪季涣,如果没有季涣,他在京城中根本无法维生,韩文彦仓皇中起了一个很荒唐的念头。

  他用蒙汗药将简筠迷倒,正好这时候季涣跑过来兴师问罪。韩文彦痛哭流涕地向季涣道歉,说他对不起季兄,作为补偿,他愿意将自己的妻子献上,供季涣消气。

  这简直是有辱斯文、不知廉耻,但季涣却动心了。他早就对简筠有意,便顺势答应下来。随后韩文彦出去,季涣和昏迷中的简筠春风一度,之后季涣回家,自然也没心思发落常汀兰了,装模作样呵斥了几句了事。

  简筠醒来后,感觉身体不对劲,但韩文彦声称是他在简筠睡着时行敦伦之礼,简筠明知道不对,也无法辩驳。不同人做这种事的习惯不一样,第二次莫名昏迷时,简筠终于确定是怎么回事了。

  双方维持着这种诡异的默契,维持了一段平静和睦的邻居生活。但人都是自私的,一旦拥有,就会想要独占。感情中三个人都无法共存,何况他们是四个人。

  四个人分别生出了恶意,但互相沉默,谁都不肯率先动手。最先打破僵局的是常汀兰——季涣和韩文彦做这种交易,肯定不会告诉第三人,连简筠都是悄悄猜到,但秘而不宣。常汀兰更是被蒙在鼓中,她只以为丈夫原谅她了,没追究她和人偷情的事。但夜路走多了总会撞鬼,季涣一次做梦中,喊了简筠的名字。

  常汀兰压根没料到季涣和韩文彦私底下做这种勾当,她自然而然认为丈夫变心了,甚至流露出和离另娶的意向。偷情归偷情,常汀兰并没有想过和离,她气不过,从黑市买了砒'霜,想要毒死勾引她丈夫的狐狸精。

  在黑暗森林中,只要有人发出第一声攻击,后面的事态就控制不住了。常汀兰逼韩文彦毒死简筠,韩文彦亲眼见妻子和另一个男人亲密接触,本来就心有不痛快,听到常汀兰的话半推半就答应了。

  但简筠常年料理家务,她对韩文彦太了解了,韩文彦带着毒药一回来,简筠几乎立刻就察觉了。韩文彦借喝酒之名给简筠下毒,简筠识破,故意将酒撞翻。她意识到不能再等了,她能躲过一次,还能躲过所有?万一韩文彦趁她睡着时掐死她呢?

  于是,简筠在做饭时,放入了她早就准备好的毒——白毒伞,一种和正常蘑菇很像,几乎无法识别的剧毒之物。简筠很早就想好了杀人计划,她用食物毒死韩文彦,再嫁祸给常汀兰,等这两人死后,她和季涣就能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

  但季涣在这个过程中不能出事,简筠偷偷提醒季涣,韩文彦给她下毒,常汀兰很可能也有毒药,让季涣自己小心。因为简筠提醒,季涣这才如临大敌,每日假装出门,实则在巷口盯梢常汀兰。

  简筠给韩文彦下毒后,每日十分仔细地照顾韩文彦。韩文彦想到这毕竟是自己的表妹,当初是他被猪油蒙了心,才会将她换给季涣。韩文彦心软,觉得享齐人之福未免不可,就约常汀兰出来,威逼她毒死季涣。

  韩文彦出门的时候简筠就知道他去找谁了,简筠并不在意,算算时间,韩文彦快要毒发身亡了,这种时候他和常汀兰见面,简直帮了简筠大忙。简筠特意将巷子里话最多的孙嫂子叫过来,两人待了一上午,给简筠做了一份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谁知阴差阳错,季涣守在巷子外,跟踪常汀兰,并且听到了常汀兰和韩文彦要杀掉他们的对话。季涣双重情仇再加上人身威胁,他看到韩文彦昏迷在地上,心生恶念,鬼使神差将韩文彦拖到河边,推了下去。

  同一天,建安巷来了一对年轻美貌的表兄妹。简筠无意探究这对兄妹真假,她感觉到这两人应该是官府的人,所以故意透露韩文彦和常汀兰的疑点。如果简筠早知道这是锦衣卫的人,她绝对不会冒险。

  可惜,世上从来没有早知道,一切像推倒的木牌,一环扣一环,嫉妒和恶意终究发酵成所有人都无法收场的程度。

  陆珩给王言卿讲案件经过,王言卿从最开始的震惊,到尴尬,后来逐渐变成麻木。她总算知道陆珩刚才提起这对邻居夫妻时,神情为什么会那么微妙。

  王言卿表情木然,其实内心已经非常尴尬。而陆珩意犹未尽,还特意给王言卿展示了白毒伞的画像:“看,就是这种蘑菇。我特意让简筠拿出来看了,很像正常吃的蘑菇,水煮、火烧都不会减弱毒性,做熟后几乎无法辨认。就算是我也不敢保证能认出来,所以我决定,以后都不吃蘑菇了。”

  王言卿没忍住,轻刺道:“你究竟做了多少亏心事,这么怕别人害你?”

  陆珩笑笑,竟当真承认道:“承蒙夸奖,稍微还是有些的。”

  作者有话说:

  陆珩:在缺德上,我从来不让人失望。

  第五案换'妻案+禁书案差不多写完了,庆贺小阶段胜利,留言抽50个红包!

第96章 婚期

  陆府到了,陆珩带着王言卿下车,往院内走去。路上,王言卿似乎突有感慨,说:“简筠和韩文彦明明一起长大,十来年的时光,就算是条狗也该有感情了。可是韩文彦却为了保住饭碗,将简筠当礼物一样补偿给季涣。在他心里,表妹过往十多年的付出,都比不上一个刚认识没半年的女子吗?”

  陆珩没有立刻接话,而是缓了一会,才不经意般说道:“他对简筠未必没有感情,只不过不敌利益。如果常汀兰不是一个家里小有资产、能为男人带来助力的女子,韩文彦也不会和常汀兰上床。”

  陆珩的回答十分冰冷,他没有安慰王言卿是因为韩文彦不够爱或者韩文彦不够好,世界上其他男人不会这样,而是将男人理性现实的心明晃晃剖析给王言卿看。王言卿很不愿意接受,可是她想了好一会,肩膀还是颓然松懈:“对,你说的没错。”

  陆珩看到王言卿抑郁,轻声笑了笑,握住她的手,掌心暗暗用力:“卿卿,很抱歉我的回答过于现实。但大千世界,万物皆自私,连佛陀都只保佑供奉他的信徒,何况凡人呢?你要先认识人性最坏的一面,后面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会惊讶了。”

  他也不愿意看到她闷闷不乐的样子,可是,他还是故意说出这些话。陆珩不知道王言卿想起来多少,但她对简筠的处境那么同情,无非是勾起了潜意识里的回忆,物伤其类。

  这个故事和王言卿、傅霆州的经历多么像,王言卿也有一个相伴十年的“哥哥”,这个哥哥同样背叛了他们的感情,选择了另一个能为他带来利益的女人。区别大概在于傅霆州绝不会将王言卿拱手让人,但当另一个更强势的男人出现后,傅霆州还是为了保护傅家利益,暂时容忍她留在其他人身边。

  在这个意义上,傅霆州和陆珩,大概就是更高级别的韩文彦和季涣。只不过陆珩比季涣聪明、强势、有权,也更狠心。

  交换发妻、相互偷情这种事不光彩至极,其实不适合未出阁的女子听,但陆珩故意提起,故意引王言卿发问,事后又故意告诉她,男人哪怕心里有爱,也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岳父。

  若将来她恢复记忆,这就是横在她心里的一根刺。肉刺看似不起眼,但不知不觉发作,总会消磨掉她对傅霆州的感情。

  当然,陆珩得提前把自己摘出来,万一还没坑到傅霆州,先引得王言卿对他生疑,那陆珩就得不偿失了。

  王言卿不得不承认陆珩说得对,他能这么快窜升到权力巅峰,就是因为他足够清醒,足够自私。韩文彦为了区区几个钱都会这样,陆珩经手的是金山银海、朝堂风云,如果有一天出现足够大的利益,他会怎么做?

  王言卿猛不丁问:“人皆自私,那哥哥你呢?”

  “我也自私。”陆珩很痛快地承认这一点,“卿卿,每个人的内心都充满了卑劣算计,可是,知道人的劣根性,并不代表会顺从本性的驱动,这才是人区别于飞禽走兽的地方。我汲汲营利,小心谨慎,无非是因为我只有一次人生,没有机会重头再来。如此,我如何能将自己的余生,施舍给一个我不爱的女人?”

  王言卿心里叹息,这个人真是会说,难怪连皇帝都被他哄得团团转。王言卿说:“如果有一天你不爱了呢?”

  “卿卿,相信你自己。”秋日的早晨冷清萧索,树叶簌簌落下,连风中都带着离别的气息。陆珩握紧王言卿的手,他手掌修长有力,源源不断给她提供热量:“如果我喜欢的是你的身体和美貌,色衰则爱驰,在所难免;如果,我喜欢的是你的灵魂呢?只要你一直是你,我就会越来越爱你。”

  王言卿不留情面戳穿他:“我觉得你是前者。”

  陆珩心里一咯噔,他前段时间到底有多暴露,怎么在王言卿心里留下一个老色鬼的形象?陆珩赶紧说:“卿卿,这是误会。我哪怕不学无术,也不至于这么浅薄。”

  王言卿对此只是轻轻哼了一声,显然并不相信他的鬼话。她可没忘,昨天晚上他还蠢蠢欲动,在出尔反尔、霸王硬上弓的边缘试探。

  陆珩很冤,但经过这么一茬,陆珩不敢继续作妖了。他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无所谓再等一段时间,洞房花烛夜之后,有的是时间让他尽兴。

  过了中秋,秋意越来越浓,层林尽染,整个京城都笼罩在深红浅黄之中。禁书一案的收尾工作有条不紊进行,陆珩特意派人去季涣、简筠三人的家乡青州,经过查访后得知,在简筠一家投奔舅父之前,她父亲那边曾有一个亲戚因为误食野外一种白色蘑菇,全家都死了。

  街坊说起当年那桩事依然心有余悸,最开始他们家只是呕吐、恶心,看起来像是普通吃坏了肚子,但又过了五六天,忽然浑身抽搐而死,连叫郎中都来不及。因为死状骇人,这件事在他们那一带流传甚广,大家都警告家里人,不能采野外的蘑菇。

  简筠由此得知白毒伞的存在,合情合理。

  陆珩确定简筠没有说谎后,这才敢相信简筠的话。陆珩一边命人整理散落的纸稿,一页页排序,一边提审简筠、季涣,询问武定侯写这本书的真正意图。

  他们交稿之后,郭勋是否满意,授意他们怎么改,这些细节无异于一面镜子,一五一十映射出郭勋的内心。这都是珍贵的把柄,陆珩可能永远用不上,然一旦发生意外,这些就是扳倒郭勋最有力的武器。

  季、韩两家都是市井平民,除了建安巷的邻居,没人发现他们不见了。而左邻右舍见季家韩家不开门,八卦一段时间,也渐渐忘记了这件事。至于武定侯府,更不会有人注意到,一位写书的书生许久没有登门了。

  日子继续往前走,眨眼进了十月。后宫杜康嫔生下皇三子朱载坖,皇帝大喜,晋封杜氏为康妃,陆珩也整理好《英烈传》、《水浒传》全部资料,进宫去找皇帝复命。

  陆珩把郭勋如何指使季涣写书、季涣如何找简筠代笔,之后郭勋又为何要刊印《水浒传》的经过精简凝缩,一一告诉皇帝。当然,交换偷情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就没必要耽误皇帝时间了,陆珩禀报完后,皇帝已差不多掌握了郭勋的想法。

  皇帝暗叹,身边有陆珩实在太舒服了,他聪明,有能力,又不会被无谓的道德绊住脚,无论皇帝想做什么,交给陆珩都能超额完成。

  有些话皇帝不会对内阁、武将说,甚至不会对太监说,却在陆珩面前直言无忌。皇帝点点头,道:“这段时间你辛苦了。禁书一事朕自有成算,接下来,你就不用跟了。”

  陆珩拱手,皇帝说停手,陆珩立刻就抛开,不会有丝毫留恋。两人说完朝事,皇帝想起他后宫新添的儿女,不由和陆珩闲话几句家常:“朕记得下个月你就出孝了吧。你一直不成婚,朝内朝外已经有许多人问过了,你是怎么打算的?”

  “谢陛下关心。”陆珩眼神和缓下来,不再像刚才那样严肃,“臣已有安排,等除孝之后,很快就能完婚了。”

  皇帝日理万机,并不是一个八卦的人,但听到这里,他还是没忍住,多问了两句:“是傅霆州的养妹?”

  陆珩此人心黑手黑,不知廉耻为何物,然而面对知根知底的皇帝,他多少还有些尴尬:“是。”

  皇帝抬眉,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更多的话没有再说。

  皇帝明面上不插手臣子私事,但如果两个权臣联姻,皇帝就要管一管了。皇帝原本还担心过陆珩照这样发展下去,会不会一家独大,在朝中再无牵制。不过,陆珩要娶王言卿,那这个隐患就不存在了。

  王言卿没有任何背景,祖上是为国捐躯的军户,在上位者面前是很做好的身份。而陆珩娶王言卿,那就相当于永远和傅霆州结仇了,陆珩和郭勋一党相互挟制,对皇帝而言是好事。

  朝堂博弈,就在于制衡。

  陆珩厚着脸皮站在乾清宫中,就当没发现皇帝的视线。后面皇帝没再说话,陆珩就知道皇帝同意了。

  陆珩早有预料,但真的成功,心中还是松了口气。他的婚姻早就不再是私事了,旁人要遵从父母之命,而陆珩,要过皇帝这一关。

  现在,他过往两年小心铺垫的暗线生效,他又一次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陆珩得偿所愿,含着笑从乾清宫退出来,眼角眉梢是掩饰不住的飞扬。司礼监的太监看到他,稀奇地上来问好:“陆大人好。陆大人今日听到了什么喜事,怎么心情这么好?”

  陆珩眼中的笑敛了敛,才知道他竟然表现得这么明显。陆珩和近侍太监一直维持着良好关系,对此,他也没一口回绝,而是点到即止道:“有些私事,现在还不方便说,等来日请公公喝酒。”

  能在皇帝跟前活下来的都是人精,司礼监太监一下子听懂了,笑着拱手:“原来如此,那杂家就提前恭贺陆大人了。”

  陆珩官场得意,情场丰收,一时看见谁都顺眼三分。然而他意气风发没多久,十一月时,他突然接到宫里的消息。

  怀孕的卢靖嫔生产,喜得皇子。这是皇帝第三个活着的儿子了,皇帝十分高兴,越发宠幸献上生子丹药的陶仲文。郭勋趁皇帝心情好,再次提起给祖先郭英加封的事。

  皇帝不知道怎么想的,同意了,开恩允郭英与徐达、常遇春等六王并列配享太庙的殊荣,并进封郭勋为翊国公,加太师。

  郭勋一时煊赫非常,军中再无人能匹敌他的位置,武定侯府门口每日车水马龙,尊荣无比。

  陆珩对此倒并不在意,郭勋的调查报告是陆珩亲手交上去的,陆珩早就有预料。某种意义上,郭勋能加封是因为陆珩,皇帝需要一个人来平衡陆珩,郭勋就是最合适的人选。真正对陆珩有影响的,是另一件事。

  傅霆州这一年镇守大同有功,屡次击退蒙古人,郭勋在圣前给傅霆州请功,皇帝龙心大悦,大笔一挥,将傅霆州调回京城。

  大同是边防中最重要的一关,历来是武将的跳板,可想而知,傅霆州这次回京,必然要升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