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些日子跟着陆珩办案,明显发现她的知识储备和陆珩比起来差远了。陆珩每次都能做出准确的判断,除了聪明细心,读的书多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

  王言卿下午窝在书房看书,累了就去花园中散步,想吃什么随便吩咐,厨房很快就能送来。不知不觉,光线变暗,风中也泛起凉意,灵犀挑亮灯芯,说:“夫人,这边暗,您小心眼睛。”

  王言卿正好看累了,她合上书,问:“什么时辰了?”

  “申时三刻。”

  申时三刻,朝廷散衙了,王言卿正要问陆珩,赶巧外面传来侍卫的通报声:“夫人,都督回来了。”

  还真是巧了,王言卿咽下嘴边的话,起身向外走去。

  她今天一下午都在书房看书,他们起居在正院,距离这里有段距离。书房已经属于外院范畴,按理女眷是不能随便出入的,以免撞上外客。但陆府里没有其他人,王言卿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并不担心别人说道。

  王言卿正在系披风,忽然听到外面有动静,陆珩竟然已经过来了。王言卿惊讶,示意丫鬟不用系了。丫鬟刚刚退开,门帘就被掀起,一个颀长张扬的人影走入门槛,清风和亮光同时从他身后流泄,宛如一道光穿入书房。

  王言卿迎上前,问:“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朝廷规定官员卯时上衙,春分后申正散值,秋分后申初散值。但实际上朝堂对按时上朝上纲上线,但对于何时下衙并不严格,一般只要当日该办的事情完成,就可以自行散衙,好些朝廷大员中午过了就不见人影。

  只不过锦衣卫繁忙,陆珩又尤其忙,自从壬寅宫变后,皇帝越发倚重他,半夜把他叫到宫里议事也是常态,陆珩根本没有假期,在正常时间内下值更是罕见。

  提起这个陆珩也很不满,他一边解披风,一边说道:“旁人婚假多少都能消停四五天,而我婚礼第二天就去卫所点卯,如今连陪新婚妻子都要抽时间,真是不讲道理。”

  王言卿知道他也就是在家里说说,在外面绝不会提这种话,她便也笑笑,说道:“能者多劳,你无假可休,正说明圣上器重你。何况,我总会在这里,早回晚回都没有妨碍。”

  陆珩听到她的话,心仿佛被一阵春风轻轻撩拨,软的一塌糊涂。以往他披星戴月,刀光血影,鼻尖永远弥漫着血腥味,只觉得住哪里都没有区别。现在,家里有一个等着他的人,他风筝一样的生活仿佛突然有了线,无论走多远,总是要回家的。

  陆珩将披风交给侍从,握着王言卿的手往里走去:“我倒没什么,只是担心冷落了你。”

  “我没关系。”王言卿说,“你这里这么多书,我光翻书都能翻许久,哪会无聊?”

  陆珩将刀放在刀架上,闻言笑道:“那我可得把这些书藏一些出去了。要不然你每日看书,都不记得想我,我可怎么办?”

  他嘴上就永远没个正经的,王言卿瞪他一眼,忍不住笑道:“少贫。”

  两人次第坐下,王言卿给他倒了盏茶,说:“我不知道你要回来,没来得及迎接你。以后下午我就带着东西回正院看吧,省得让你扑空。”

  陆珩回家时没有人,还要他来书房找,显然是王言卿这个做妻子的失职。陆珩端起茶盏,挑挑眉,说道:“这有什么,这是我们的家,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没必要等我。再说,正好我有些事在书房办,一道过来了。”

  王言卿一听,忙问:“怎么了?”

  “还是倭寇的事。”陆珩也不避讳王言卿,直接说道,“皇上粗拟了几个人,让我私下查一查,等过几日早朝上举荐平倭主帅的时候,他心里好有数。”

  王言卿目露了然,一个皇帝要想当得好,就得事事走在臣子前面。皇帝得了解底下人的情况,将来各派系推荐人的时候,他才能看懂局势,明白谁和谁穿一条裤子,谁和谁在唱双簧。

  皇帝只有一个人,他又出不了宫,想要斗过那群门生众多、家族庞大的臣子,就需要陆珩这种千里眼和顺风耳。

  王言卿暗暗感慨,她以前一直觉得当皇帝是世界上最舒服的事情,天下所有财富、美人都属于他,还有什么不顺心?直到认识了陆珩,她才发现,皇帝不好当,天子近臣更不好当。

  皇帝需要的信息都是陆珩递上去的,能不能查出来,查出来后送哪些上去,都是学问。

  王言卿知道陆珩忌心大,当即打算起身:“既然你还有公务,那我先回去了……”

  陆珩握住她手腕,笑道:“你急着回去做什么?我难得见你,好不容易回家,你都不陪我?”

  王言卿犹豫:“可是,这应当是机密吧……”

  王言卿知道锦衣卫在各大官员府邸中都有眼线,秘密记录官员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这张庞大的情报网将信息汇总到陆珩,由陆珩筛选、整合后,提取出精华,再上呈给皇帝。

  这里面涉及锦衣卫的内应,甚至包括很多朝廷高官的秘密,她在旁边看着,真的可以吗?

  “没关系。”陆珩说,“我要是连枕边人都信不过,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些事情你比我擅长,就当帮你夫君偷个懒吧。”

  王言卿依然迟疑,陆珩是一个知道某种蘑菇有毒,那就再也不吃任何蘑菇的人,他真的会放心她吗?他会不会在故意诈她?陆珩见状,只能说得再明白一点:“我都和你在一张床上睡觉了,你要是想对我不利,趁我意乱情迷的时候动手不是更好,何必等到现在?”

  “你住嘴!”王言卿吓了一跳,慌忙去捂陆珩的嘴。陆珩没有躲,任由王言卿的柔荑捂在他脸上,眼眸含笑看着她,甚至在她手心轻轻啄了一口。

  一股火仿佛从手心窜到身上,烧得她站立不安。王言卿羞恼瞪了他一眼,板着脸说:“我留下来可以,但你不许再说这种乱七八糟的话。”

  这有何难,陆珩点头,毫不犹豫应下。

  陆珩这个人,认真诚恳时说出来的话基本都是假的,但荤话倒全是真的。搁在两年前他绝对不会让人接近他的书房,但现在,他和她同起同居、同食同宿,最亲近时甚至在她身体里面,她要是真有二心,平时有无数机会杀他。他要是连情报都不敢给她看,那夜里如何在她身边入睡?

  她在刚恢复记忆、最恨他的时候,都没有做过背刺他的事情,他也愿意给予她最高程度的信任,与她共享自己的生命与权势。

  她在识谎方面天赋异禀,虽然不能面谈,但让她去看记录高官言行的谈话簿,依然能更快发现重点。锦衣卫网罗天下异才,不拘出身过去,不拘男女老少,罪犯都可以,何况他的夫人呢?

  侍从又搬来一张座椅,安置好灯光和茶水后鱼贯退下,恭敬地守在门外,不放任何人靠近这件屋子。王言卿坐到桌案边,有些忐忑地从密箱中拿出一本册子,说:“那我开始了?”

  陆珩点头:“锦衣卫要求内应事无巨细,将目标所做之事一一记录下来。看这些册子可能会有些累,你把你觉得有价值的话记在纸上,如果不清楚他们的身份关系,随时来问我。”

  王言卿郑重点头,脸上严肃极了:“好。”

  都说灯下看美人,陆珩看着自己温柔美貌、倾国倾城的妻子,有点想亲她。这样想着,陆珩就伸手扣住她脖颈,在美人唇上深深一吻:“有劳卿卿了。”

  王言卿手扶住陆珩肩膀,做贼心虚地左右看了看:“别闹,还有正事呢。”

  言下之意,他就不是正事了?陆珩放开她,从善如流地点头:“好,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王言卿之前跟着陆珩去过几次现场,但这还是她第一次正式接触到锦衣卫的工作。陆珩信任她,她更不能让陆珩的期望落空,王言卿心中颇为看重,翻开册子,逐字逐句读里面的记录。

  锦衣卫的探子也真是无孔不入,这么大一个箱子,全是在京官员的情报。每本册子对应一个人,按时间纪录了官员从起床到入睡的所有行动,有些时候甚至连梦话都记着。王言卿佩服非常,她感叹了几句,很快收敛心神,查看里面的信息。

  王言卿对人的表情有一种天然的直觉,连皇帝、陆珩这种在人精堆中打滚的妖孽都比不过她,他们需要靠脑子判断,而王言卿靠直觉就获得了答案。隔着纸张,王言卿的天赋大打折扣,但人的行为、话语是自成规律的,除了疯子傻子,其余人按理来说都可以总结出一套行为逻辑。

  只要有规律,王言卿就能找出破绽。王言卿认真地看,时不时在纸上记下页码、关键词。她乌发雪肤,认真的样子都有一种神性,陆珩心想,若世上真有观音,应当就是她这种模样吧。

  陆珩欣赏了一会,勉强务起正业,拿起另一人的记录,从头翻看。

  因为情报繁杂,他们连晚饭都是在书房吃的,王言卿吃完后迅速又投入到筛选中。她不知道看了多久,连眼睛都有些花了。她揉了揉眼睛,正要去旁边拿新的一本,却被一只手握住。

  陆珩起身,将她面前的纸张都收走,说:“这么多册子,不是一时半会能看完的,今日的进度已经比我想象中快多了。你看了一晚上,该歇歇了。”

  王言卿问:“皇上不是急着要吗?”

  “皇上就算急,也不至于无理取闹。”陆珩说,“十日内递上去就行,不急。”

  王言卿听到,心里悄悄松了口气。按现在的进度,十日完成绰绰有余,而且她总结出技巧,接下来看只会更快。王言卿回头看窗户,喃喃道:“都这么黑了呀……”

  “是啊。”陆珩说,“今日多谢卿卿。我本来都做好准备多熬几宿了,有了你帮忙,总算能正常睡觉了。卿卿想要什么谢礼?”

  王言卿听到这话却不高兴,认真道:“夫妻一体,谈什么谢。能帮到你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可不行。”陆珩将自己的座椅推开,单臂撑在王言卿身侧的扶手上,煞有介事说,“锦衣卫中最要紧的就是赏罚分明,有过必罚,有功必赏。卿卿屡次帮我,立了大功,不行赏我心中过意不去。我想了许久,能抵得上卿卿这些功劳的,恐怕唯有一种途径了。”

  王言卿在他推开椅子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听完他的话,她已经明白他想干什么了。王言卿脸羞得通红,用力推他的胳膊:“我不用!”

  “不用和我客气。”陆珩图穷匕见,借着高度优势,熟练地解开她的衣襟,“卿卿的功劳无价,用金银太俗气了,只好由我这个指挥使以身相报。”

  陆珩早就想干这件事了。他一回来就眼前一亮,这么漂亮的红衣裳,他竟然是最后一个看到的。真是岂有此理,他只能亲手把衣服脱掉,以解他心头之恨。

  漂亮之物维护需要耗费许多功夫,摧毁却再快速不过。王言卿原本庄重又灵巧的衣服很快被陆珩扯得七零八落,陆珩将王言卿的腿抬到扶手上,认真道:“太矮了,看来明日得订做一套高点的桌椅。”

  作者有话说:

  卿卿:我留下来可以,但你不许再说这种乱七八糟的话。

  陆珩:我明白,意思是我可以做。

  #中文理解十级#

第119章 新婚

  王言卿被这个姿势羞得脸要滴血,用力锤他的胳膊:“你放手,你做什么?”

  可惜日常用的扶手椅太矮,檀木也太硬了,陆珩怕硌到她,抱着她坐起来,转身放到书桌上。陆珩有意调动了位置,说:“应当就是这个位置,卿卿,我没记错吧?”

  王言卿顺着他的视线一看,差点晕过去。他说的是在书房险些擦枪走火那一次,他竟然还惦记着这件事,甚至蓄意恢复和当日一模一样的位置!

  王言卿贝齿咬着唇,羞愤道:“我刚刚还心疼你,认真想帮你忙。”

  “我知道。”陆珩失笑,单手握住她脖颈,在她唇上轻轻一吻,“别咬,咬破了我会心疼。我知道你想帮我,因为这样,我才更想和卿卿亲近了。”

  说来说去,他的目的只有一个!王言卿气结,干脆松开牙齿咬他。陆珩察觉到她的动作,也不躲,依然无所顾忌地在王言卿嘴唇上肆虐。王言卿到底不舍得下死口,只是轻轻咬了下他的嘴唇,连皮都没蹭破。

  陆珩放开她的嘴唇,手掌还握着她的脖颈,鼻梁抵住她的,两人气息相闻。陆珩有些遗憾地说道:“就这么点力气,能成什么用。怎么不咬了?”

  王言卿轻嗤一声,说:“咬了也是你占便宜,才不如你的愿。”

  “你这句话说对了。”陆珩目露赞许,道,“今日许多人都问我嘴唇怎么了,我思及卿卿脸皮薄,没有告诉他们实情。但是袭击锦衣卫,怎么也该有个说法。卿卿,你觉得呢?”

  陆珩想做什么从不妥协,他早上出门前说了要和她算账,那连本带利,他一定要讨回来。

  王言卿感觉到了,他是铁了心要做,她抿唇,不服气道:“你这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是啊。”他另一只手已经握在王言卿腿弯,缓慢又不容置喙地分开她的腿,“那你认吗?”

  王言卿想到昨夜,直觉告诉她,她要是拒绝,这个禽兽肯定又要使出许多花样折腾她。王言卿知道陆珩吃软不吃硬,她僵持片刻,放弃了没用的羞赧,双手主动揽住陆珩脖颈,柔声道:“我什么都听你的,但至少回卧房。”

  王言卿见他不动弹,环住他脖颈,继续撒娇道:“哥哥,夫君……”

  陆珩不由感叹,卿卿学东西真是快,这么快就拿准他的命门了。如果是其他事,陆珩肯定不舍得拒绝她,但在这种事情上,陆珩还是不愿意委屈自己。

  陆珩笑着揽住她的腰,将她往自己的方向推近:“好,你说的,回卧房后你什么都听我的。”

  王言卿好容易做好的心理防线瞬间溃败,她咬牙,瞪大眼睛道:“我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陆珩不回复,专注地剥她剩下的衣物。真可爱,竟然和锦衣卫讲道理。对他们这群豺狼来说,对方招供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想怎么理解。

  陆珩又选择性听不懂人话了,王言卿努力拽着衣襟,还是眼见自己身上的衣料越来越少。她索性也放弃了,直接躺在桌子上,说:“随便你吧,反正别指望我配合。”

  “有骨气。”陆珩笑着环住她的腰,猛不防在她腰眼上按了个穴位,“看来是为夫做的还不够好,才让夫人没兴致。”

  陆珩不知道按到了哪里,王言卿脊背一阵酥麻,口中差点泄出声音。她慌忙咬住嘴唇,用力扣住他的手臂,连耳垂都红了:“你,你……”

  陆珩体贴地帮她把剩下的话补全:“禽兽,下流,龌龊。卿卿,你骂人的话太斯文了,翻来覆去就这几个词。”

  王言卿被陆珩气得不行,对上这种厚脸皮的人,时常他还没怎么样,王言卿就被气得半死。陆珩忽然捞起王言卿,抱着她往一个地方走去。王言卿惊讶,陆珩竟然转性了,今日要放过她了?

  但很快事实证明她想多了,陆珩把王言卿放到书架前,精准从上面抽出一本书,说:“卿卿,我必须得教你几个骂人的词汇了。来,打开看。”

  王言卿身上只剩下一层中衣,勉强蔽体。她一点都不想看陆珩给她的书,可是陆珩站在她身后,将她挡在书架和身体之间,她一后退,脊背就抵上陆珩的胸膛。即便隔着衣料,都能感觉到他体温火热。

  陆珩呼吸扑在王言卿耳尖,哑声道:“怎么不打开看?”

  王言卿感觉到他的手,迫于威胁,只能翻开这本看起来朴实无华的书。然而第一页才一入目,她就羞红了脸。

  这是避火图。

  王言卿窘得视线都不知道放在哪里,然而他的手逐渐深入,王言卿试图阻止,尽量严肃地说道:“这里面都是画,哪有骂人的词。”

  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嗓音发颤,已化成一滩春水,陆珩俯在她身边,低低笑道:“有。找不到就要罚你了。”

  最后王言卿也没找到不雅词汇,反而被他逼着看了好些不雅图画。王言卿终于回到他们的卧房时,膝盖都青了。

  陆珩屏退丫鬟,握着王言卿的腿,一边帮她活血,一边怜惜地说:“你也太容易留痕迹了,轻轻一碰就青了一大片。”

  王言卿鬓侧乌发刚湿过一次,现在嗓子都是哑的:“你那叫轻轻一碰吗?”

  陆珩想了想,诚恳认错。他垂眸看着身下暖玉,本该是美玉无瑕,偏偏横亘了许多青紫,看着让人怜惜,但更想在上面留下更多破坏的痕迹。

  陆珩伸手,完美贴合到一处指印,说道:“是我的错。我们接下来小心一点。”

  王言卿一听,眼睛不可置信瞪得滚圆:“接下来?”

  以前王言卿还感叹过,陆珩对查案真是热爱,他像是不需要睡觉一样,全天待在南镇抚司,现在王言卿才明白,他不是热爱,而是天生精力充沛。他不把精力发泄在工作、查案上,就总要发泄在其他地方。

  王言卿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更迟了,连陆珩什么时候出去她都不知道。她手腕无力搭在床沿上,缓了许久,才终于坐起身。

  王言卿唯独庆幸昨夜他在床上折腾,屋里不像上次一样狼藉,要不然,她是绝没有精力再收拾一遍了。

  王言卿起得迟,等梳洗完毕、用毕早饭,时间都快中午了。记录高官言行的密册还在书房,王言卿本想去书房继续做正事,但是她一进去,看到素雅大方的檀木椅,低调内敛的书桌,以及后方整整齐齐的书架,实在没脸待下去,强装镇定带着两本册子回卧房了。

  她窝在罗汉床上,背后靠着松软的引枕,蔫蔫翻看记录。她熟悉流程后,查找信息的速度翻倍,很快就从一些看似琐碎的日常记录中,找出有用的信息。

  官位越高越不会说确定的话,他们知道锦衣卫的德行,即便在家中也不会说的太明显。可是,王言卿天生擅识人,即便隔着纸张,也能判断出他们哪句是虚话,哪句是真话。

  王言卿翻着这些记录,心想陆珩每天接触这种东西,难怪他之前不想成亲。他行走黑暗中,每日看到的都是人性的自私龌龊,却依然能保持一颗磊落的大丈夫之心,实在难得。

  这样半躺着看书最容易困,王言卿第二本很快就要看完,她觉得眼睛有些累,靠在枕头上想休息一会,一不留神就睡了过去。等醒来时,她发现身上盖着毯子,手里的书已经被抽走了。

  她的肩膀稍稍动弹,旁边就传来一道低沉清朗的声音:“醒了?”

  王言卿看到是他,重新倒了回去,手背遮住眼睛,问:“什么时辰了?”

  “酉时正。”

  “你回来很久了吗?怎么不叫我?”

  “没有,刚回来。”陆珩抱住妻子纤细柔软的腰,搂着她坐起来。

  王言卿少年时学过武,四肢拉得修长,身上肌肤细腻紧致,纤秾合度,不像普通闺阁小姐那样全是松散的软肉,也不像一昧节食饿出来的骨瘦嶙峋,她身段匀称修长,抱在怀中手感极好。而且小时候拉伸过韧带,她身体柔韧度尤其好,摆什么姿势都可以,这一点深得陆珩欢心。

  陆珩怀中抱着刚睡醒慵懒无力的娇妻,连声音都不自觉变柔和了:“饿了吗?”

  王言卿靠在他胸膛上,有气无力点头。陆珩怕她刚睡醒冷,将毯子拉到她身上,说:“这几天辛苦你了。”

  王言卿眉梢细细动了动,睁开眼,清凌凌看着他。陆珩在她的视线中怔了下,反应过来后失笑:“我说的确实是辛苦你帮忙。不过,那方面也辛苦夫人了。”

  没皮没脸,王言卿没好气推开陆珩,自己坐好,道:“先用饭吧。”

  两人吃饭时,王言卿和他说了今日的进展,她说:“我第一次做这种事,可能有些地方不准,我在纸上记录了页码,你要不要再检查一遍……”

  “不用。”陆珩按住她的手,说道,“你经手的东西,我信得过。别想这些了,先吃饭。”

  用饭后,王言卿陪他去书房办了会公务,然后一起回房。王言卿一直担心他又搞花招,幸好,今夜陆珩安分极了,一直到入寝都规规矩矩的。

  王言卿松了一口气,终于能好生睡一觉。

  有王言卿帮忙,只用了五天,陆珩就把皇帝交代的人调查清楚了。他照例进宫做口头报告,至于具体选谁做主帅,就不归陆珩操心了。

  时间点点滴滴过去,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壬寅宫变的阴影渐渐淡去,朝堂上正式筹备起征讨倭寇一事。京城中的变动影响不了王言卿,她的生活安宁又规律,除了要适应陆珩夜里层出不穷的花样,被迫承受他仿佛永远发泄不完的精力,其他没什么不满的。

  二月底,皇帝力排众议,敲定时任南赣巡抚的右副都御史朱纨改提督浙、闽海防军务,巡抚浙江,防御倭寇。朱纨家境贫寒,是真正意义上的寒门子弟,既不属于郭勋这种老牌武将体系,也不属于以文官担任武职的南方士林体系,本人还性格刚烈,嫉恶如仇,和朝中任何一派都不交好。

  现成的肥肉落到了外人口中,朝中许多臣子都不满意,一时吵吵嚷嚷,争辩不休。

  朝廷斗争永远不会平息,朝臣们为了倭寇争得面红耳赤时,京城女眷们已经欢欢喜喜准备起上巳节。上巳节是女眷难得能出门的节日,京中早就兴起踏青潮流,各金楼、布庄争相推出新品,出入各家府邸,一个个吹的天花乱坠,拼命吹嘘主顾貌美,夸赞自家衣服。

  镇远侯府内,一个媳妇头发梳得油亮,不住笑着说道:“侯夫人面皮白,这身遍地金极衬侯夫人气色,旁人穿大红显得局促,也就您新婚燕尔,气血丰盈,压得住这种霸道的颜色。”

  苏记布庄媳妇知道镇远侯夫人刚刚完婚,最近在京城中风头正劲,于是卯足劲恭维洪晚情。屋里传来低低的笑声,许多嬷嬷脸上露出了然的笑意,洪晚情在这种视线中微红了脸,但眉宇间很受用,施恩般说道:“那就留下来吧。”

  苏记布庄媳妇一听洪晚情要买,喜不自胜,更加一箩筐往外倒好话,无非是夸赞洪晚情高贵美丽、受夫家宠爱云云。毕竟云锦号称寸锦寸金,遍地金是云锦中最贵,刚进门的新媳妇就敢花这么大手笔买衣服,就算京城中多豪门也少见。

  北京城中最不缺的就是高官贵戚,公侯小姐更是一抓一大把,任你闺中再受宠,出了阁,就得受婆婆管制。婆婆和亲娘到底不同,亲娘愿意花大价钱打扮自己闺女,婆婆可未必。

  洪晚情定下了大红遍地金做上衣,之后又挑挑拣拣,在剩下的布料里挑裙子。上衣都这么贵了,裙子总不能露怯,洪晚情挑了许久,都没找到满意的布料。

  贵族人家讲究面子,哪怕囊中羞涩,在外做客也要把台面撑起来。洪晚情拖了许久,险些被拖成老姑娘,今年二月终于和傅霆州完婚了。她不肯让曾经的闺中蜜友看轻,对上巳节铆足了劲打扮,务必要艳惊四座。

  镇远侯府里有会做衣服的丫鬟,永平侯府也给她陪嫁了绣娘,可是,自家养的,如何比得上苏记这种从南京、苏杭高价聘请来的巧手。所以京中私库宽裕的夫人太太会从苏记挑布料、花样,然后让苏记绣娘量体裁衣,专门订做完全合自己心意的衣服。

  洪晚情在闺中就见识过这种架势,只不过以前都跟着姐姐妹妹一起匀布料,如今终于轮到她当家做主。洪晚情刚刚能自己管钱,满满都是新鲜感,压根不在意价钱,一心只想着美。

  洪晚情始终找不到完全合意的料子,她问苏记媳妇:“我记得前几天传言,南京织造织出来一种雪光缎,一共只得了两匹,高价送到京城了。听说这种雪光缎像红梅映雪,站在阳光底下每个角度光泽都不一样。这两匹布料听说就在你们苏记,今日怎么没带来?”

  洪晚情是新婚,要全身穿红。婚礼一生只有一次,哪个新嫁娘不希望自己美美的?雪光缎珍奇又漂亮,最难得的是两匹都是正红色,洪晚情自从听说后,就一直到处打听,想把雪光缎买到手。

  京城藏龙卧虎,她当然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拿不了头筹,但和人共分一匹也行。一匹布那么大,足够做好几条裙子了。

  苏记媳妇一听,心道不愧是永平侯府的闺秀,消息就是灵通。她正要说话,身后人忽然掐了下她手背,苏记媳妇嘴一顿,舌尖的话滚了一圈,立刻变了风向:“侯夫人您说笑了,南京织造的东西,我们小小一个布庄,哪拿得到呢?您不如看看这匹暗花缎,端庄贵气,最适合您这种新嫁娘。”

  苏记媳妇一脸堆笑,拼命推荐起其他布料,只字不提雪光缎。洪晚情有些失望,但她没有的东西别人也没有,说不定是那些人夸大呢。洪晚情打起精神,在剩下几匹布料中来回挑选,终于选定了其中一匹暗花缎。

  选布料、量身体,这一通折腾下来,半天过去了。苏记带着布料和花样离开,等上巳节前,她们会派人将成衣送过来。洪晚情送走苏记的人,虽然永平侯是戍边武将,但对她们这些女儿教养很严,一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洪晚情明明没干什么,此时就有些累了。

  她坐在罗汉床上喝茶,忍不住看了眼天色,问:“侯爷回来了吗?”

  “回来了,在前院和老侯爷的旧部说话呢。”

  洪晚情哦了一声,悻悻道:“原来有客啊。你们去给侯爷送些糕点,让侯爷今日早点回来。朝事虽然重要,也不能总睡书房。”

  “是。”

  丫鬟领命退下。陪嫁嬷嬷看洪晚情有些低落的样子,走近了给洪晚情捏肩,慢慢劝道:“侯夫人,最近朝廷正讨论兴兵打倭寇的事呢,老爷、武定侯都很关注,姑爷年轻气盛,刚刚从大同提拔回来,肯定也是这次出征的热议人选。侯爷是干大事的人,自然不会耽于儿女情长,您要体谅体谅。”

  洪晚情叹气,对着自己的陪嫁嬷嬷,她也终于能说两句窝心话:“我明白,哪个有志男儿会成天厮混内宅?可是,我才刚刚过门,侯爷就成天往外跑,连婚房也不回,是不是太冷淡了?”

  陪嫁嬷嬷比洪晚情多活了二十年,见惯了男女这些事。她其实对傅霆州的态度不乐观,男人实际的很,他们要是喜欢,再忙再累也总能腾出时间,而傅霆州从订婚起就一直推拖,好容易成婚,正常男人哪怕因为新鲜都会和妻子腻歪一两个月,可是傅霆州对洪晚情却很平淡,除了新婚那三天,后面鲜少进房。

  这可不太像是好兆头。

  陪嫁嬷嬷不由想起之前的听闻,据说傅霆州有一个相处十年的青梅竹马,婚事都订好了,因为永平侯府才作罢。洪家一直知道这件事,永平侯不在意,对男人们来说,他们要的是政治联合,傅霆州身边有几个女人根本无足轻重;永平侯夫人也知道,但她不放在心上。

  洪晚情过门前,永平侯夫人包括陪嫁嬷嬷都觉得区区一个民女,如何和金尊玉贵的侯府千金比?傅霆州有了新人,肯定很快就忘了旧青梅。

  但现在,陪嫁嬷嬷觉得事情有点脱缰了。

  傅霆州对那位前未婚妻的感情,远比她们想象的深刻。哪怕人不在府中,依然能让傅霆州闷闷不乐。

  陪嫁嬷嬷觉得有些棘手,可是面对洪晚情,她肯定不能说实话,依然用侯爷忙、无暇儿女情长那一套来安慰。洪晚情听嬷嬷说了半天,重新说服了自己,眉宇间安宁下来。

  陪嫁嬷嬷见洪晚情这样,心中暗暗叹息。她甚至有些后悔,在永平侯夫人明知王言卿的存在还坚持让洪晚情嫁过来的时候,她应该劝一劝夫人的。现在木已成舟,陪嫁嬷嬷唯有希望男人的劣根性尽快起效,傅霆州吃不到见不到,或许慢慢就放下了。

  洪晚情已经说起上巳节的事情,陪嫁嬷嬷也打起精神,笑着恭维洪晚情:“侯夫人放心,您在闺中就素有美名,如今又是新婚,在上巳节定能艳惊四座,拔得头筹。”

  洪晚情道:“嬷嬷,这些话你不要说了,让人听到了笑话。京中夫人太太那么多,哪里轮得到我?”

  她虽然这样说,眉宇间却有得意。舅舅是勋贵之首武定侯,夫婿是势头最劲的镇远侯,洪晚情自订婚后就备受瞩目,不知道被多少人奉承过命好。有她珠玉在前,京城中还有哪位新妇比得过她呢?

  风吹杨柳,很快,上巳节到了。三月三这天,京城宝马雕车,衣香满路,京郊河畔更是早早就支满了行障,供达官贵人游玩。

  贵族女眷讲究多,不能被人轻易看到容貌身形,哪怕来河边踏青,也要用锦缎把路围出来,省得被平民冲撞。从清早起,河边欢声笑语不断,官宦太太、王孙公主、富商豪门携家到河边祓禊,古时本是为了除病畔浴,如今,上巳节早已成为郊游、社交的场所。

  春风拂面,百花盛放,连河水仿佛都带着香粉味。一位官太太忙着带女儿交际,这时身后传来辚辚车轮声,官太太没有在意,随意瞟了一眼。她收回视线后怔了怔,猛地反应过来。

  官太太连忙转身,又是讨好又是畏惧,笑着对来人行礼:“陆大人万安。都督今日得闲,竟也来水边祓禊?”

  陆珩下马,淡淡对说话的人点了点头,随后就去车边扶王言卿下车,毫无应话的意思。以他如今的身份,哪怕亲临路口,都没太多人敢围上来。

  官太太被陆珩忽视也不恼,脸上依然笑吟吟的。她看向马车,有点奇怪里面是谁。天底下值得陆珩亲自护送的,恐怕唯有皇帝了吧?

  但宫里没听说圣驾要出来啊。

  官太太正嘀咕着,见到车门被一双素手推开,随即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楚腰蛴领、仙姿佚貌的女子,她一身明艳的红,偏偏皮肤极白,站在阳光下,明灿灿的近乎发光。

  而令京中众人闻风丧胆、号称笑面阎罗的锦衣卫都指挥使陆珩,看到这个女子时竟然流露出笑意,亲自上前扶着她下车。

  官太太觉得自己眼瞎了,她竟然从陆珩身上看出些许能称为温柔的神色?她愣了半晌,骤然反应过来。

  天底下值得让陆珩亲自护送的,除了皇帝,还有他的夫人啊。

第120章 冤家

  官太太看到陆珩身边的女人才想起来,今年正月陆珩已经成婚,和镇远侯大婚只隔了半个月。因为他们两人接连成婚,还都是年轻英俊、年少有为的朝廷重员,京中为此津津乐道许久。

  但是婚后,陆夫人深居简出,行踪神秘,而镇远侯夫人洪晚情却高调出席各家宴会,两厢对比,众人的关注都转移向号称天作之合的镇远侯府、武定侯府联姻,几乎忘了另一对新人。

  只怪陆珩名声太差,众人一提起他率先想到的都是抄家、酷刑、逼供、强权,实在没法把陪妻子出门这种事和他对应在一起。

  官太太又望了眼王言卿,乌发雪肤,螓首蛾眉,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她从马车上走下,体态十分美好。陆珩今日没穿飞鱼服,而穿了身墨紫色圆领袍,内衬朱红色贴里,腰系金镶玉绦环,宽大的下摆因贴里褶子略显外张,越发显得他宽肩窄臀,细腰长腿。陆珩在车下接着她,眼神柔和,远远看着竟有些岁月静好的意味。

  官太太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看着陆珩,心中感慨万千,陆珩对外出了名的心黑手毒,然而对着自己妻子,竟然十分温柔。官太太再想想那些在外没什么能耐,在家里倒大呼小喝的男人,内心十分复杂。

  王言卿扶着陆珩的手走下马车,她扫过热闹的河畔,抬眸,似笑非笑地睨着陆珩:“原来上巳节有这么多人啊。我还以为,这次又在庄园踏青呢。”

  王言卿失忆两年,在陆府度过了好几个上巳节。之前那次,陆珩以人多为由,直接带着王言卿去了他京郊的庄园,就是在那里,失忆的王言卿第一次见到傅霆州。

  曾经王言卿以为陆珩担心安全,不愿意带她去人多的场合,恢复记忆后她才明白,是他心虚,不敢带她去人多的地方。

  陆珩替自己叹气,他握紧王言卿的纤手,笑道:“夫人饶命,过去的事就翻篇吧。”

  陆珩这桩婚成得非常坎坷,大婚当天被倭寇袭击,新娘子恢复记忆,闹着要和他分开。陆珩一边捉拿刺客,一边还要稳住自己夫人。后面紧接着壬寅宫变,陆珩宫城、王宅、陆府三头跑,更没有时间理会外人了。

  所以王言卿自成婚后,还没有公开露面,陆珩一方面担心她在府里闷,另一方面也是想带着她宣告天下,所以在上巳这天特意调出一天假,陪王言卿到京郊河畔踏青。

  他自己不干人事在前,被夫人挤兑也无话可说。反正现在人是他的,说几句又不痛不痒,陆珩非常看得开,任由她去了。

  河边,傅霆州百无聊赖地听着女子寒暄。女子们见面,所谈无非胭脂水粉、衣服首饰,或者谁家又纳了新人,谁的孩子要过满月酒。而洪晚情有心显摆,这一路走走停停,见了谁都要聊两句,傅霆州被迫听着重复而无趣的谈话内容,内心不耐烦至极。

  可是碍于母亲的话,他无法离开,只能耐着性子等洪晚情寒暄完毕。傅家几个小姐都到了议亲的年纪,陈氏托洪晚情帮小姑子们相看,此行关系到妹妹们的终身,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傅霆州想拒绝都无法。

  其实傅霆州知道,陈氏表面上托洪晚情相婿,其实是想方设法增加他和洪晚情相处的机会。傅霆州按照陈氏的意愿成婚,他履行完新婚的义务后,就很少回后院。

  他和武定侯的交易中只包括同气连枝,给洪氏女正妻的体面,并不包括对洪氏女好。既然母亲和祖母想要让他娶她,那他如她们所愿,之后的事情,恕他无可奉陪。

  他人生的计划中,从来也没有洪氏女这一环。他从一开始说的就是给洪家女正妻的名分,但不许插手他的私事,至于嫁过来的是谁,都没有区别。傅霆州也不知道永平侯夫人和洪晚情误会了什么,为什么一厢情愿觉得成婚后可以改变他。

  他花了二十多年,都没法改变自己。

  洪晚情逢人就停下来攀谈,傅家小姐们跟在洪晚情身后,得体笑着,给对方太太展示自己的仪容品德。傅霆州站在女眷后方,近乎忍耐地等着洪晚情说完。

  傅霆州挺拔高大,不苟言笑,是很有阳刚气的好看,哪怕他面色冷硬、一言不发,也频频吸引女人注目。

  许太太正好和洪晚情遇见,两人说话时,许太太的视线不由自主跑到傅霆州那边去。

  近距离打量,越看越无可挑剔。许太太心中感叹,不愧是能让圣上破例的唯二之人啊。才二十出头就继承了侯爵,有战功傍身,又有武定侯推举,前程可以预见的光明坦荡。

  而傅霆州本人也长得好,身材高大,劲腰长腿,没有京城勋贵子弟的轻浮气,也没有中年男子的油腻浮肿,英气和权势完美融合在一起,尤其他刚从前线战场下来,气质冷酷肃杀,看着就可靠。

  能有这样一个人当夫婿,是多少女人羡慕不来的福气,许太太想着,半是调笑半是捧场地说道:“侯夫人在闺中时就是出了名的秀丽,没想到成婚后,越发光彩照人。镇远侯和侯夫人新婚燕尔,真是让人羡慕呢。”

  洪晚情自从婚后,总是被开些不大不小的荤玩笑,她装作听不懂,笑笑也就过去了。今日当着傅霆州的面,洪晚情变得格外羞涩,她抿嘴不好意思地笑,悄悄去看傅霆州,却发现他面无表情,唇角压抑着,看着甚至有些不耐烦。

  洪晚情迎头一捧凉水,隐秘的雀跃荡然无存。她想,傅霆州是个严肃正派的人,肯定不喜欢别人开这种玩笑。洪晚情便也勉励笑笑,对许太太说道:“许太太,您勿要捉弄我。我蒲柳之姿,哪敢当这种不自量力的话,您太抬举我了。”

  “怎么就不自量力了?”许太太说道,“我在京中待了这么多年,形形色色的美人见过不少,你们这一辈新人中,论起家世皮相,还有谁比得过你?你呀,不要自谦了,你若是蒲柳之姿,京中还有谁敢称美人?”

  贵族女眷相互称赞年轻美丽是常态,傅霆州明白不该较真,但他还是忍不住想,家世不论,仅说容貌,洪晚情可差远了。

  傅霆州微怔,敛眸自嘲一笑。现在计较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她已经走了。

  洪晚情被这些话捧的得意,她笑着推辞,许太太看明白洪晚情的态度,玩笑越发肆无忌惮:“不过美人是花,再天生丽质的容颜也需要土壤滋养,侯夫人嫁给镇远侯,才是真正找了个好归宿。你们两人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站在一起登对的不得了,有你们两人在,这半边天都亮堂了。”

  他们几个人站在河道拐弯处,身后被花木围住,需要转过树丛才能看清后面。洪晚情和许太太正你来我往吹捧,身后忽然传来骚动声,有人快步走动、让道,其中还夹杂着问好声。

  许太太奇怪,洪晚情也颦着眉朝后看去:“是谁来了,扰人安静?”

  她话音没说完,后面人也穿过花木,看清了岸边景象。两方人视线交接,花瓣吹落如雨,簌簌从中间落下。时间仿佛停滞,最终,花树后一身朱紫的男子率先笑了笑,不紧不慢道:“镇远侯,真巧。”

  他的音线如金玉相击,明朗清越,隐约的笑意里仿佛藏着春风十里、春林初盛。他的话如同打开了什么开关,众多女眷如梦初醒,赶紧敛衽给他问好:“陆都督上巳安康。”

  陆珩含笑应了,却不说免礼,眼神落在傅霆州身上,笑意中似乎有无形的刀剑霜雪。陆珩盯着傅霆州,而傅霆州的眼睛,一直落在旁边那位女子身上。

  佳人雾鬓云鬟,亭亭玉立,身上穿着端庄明艳的红色衣裙,琵琶袖外却露出一双欺霜赛雪的手腕。她双手交握放在腹前,静美,庄重,又置身事外。

  所有颜色都对皮肤白的人别有优待,而王言卿是天生的冷白肤色,哪怕大红色穿在在她身上都不显喧宾夺主,她皮肤中的白反而中和了红衣中的艳,远远看着有种莹莹生辉的丰盈感。

  她穿这一身很美,但却深深刺痛了傅霆州眼睛。他年少刚通人事时,深夜里曾想过她穿嫁衣是何模样,一转眼所去多年,她穿着正红的样子如他想象中一样惊艳,却已经站在另一个男人身边。

  陆珩终于被傅霆州的眼神激怒了,他伸手,握住了王言卿手腕。王言卿也任由他握着,温顺乖巧至极。陆珩的动作无疑是示威,傅霆州总算看向陆珩,陆珩也对着他,轻轻笑了笑。

  “听闻镇远侯和永平侯三小姐新婚,可惜夫人身体不舒服,没能去傅家讨一杯喜酒喝。没想到,今日却在这里偶遇镇远侯和傅夫人,真是有缘。”

  傅霆州心中冷嗤,目光冷冰冰盯着陆珩。

  恐怕是孽缘吧。

  陆珩突然带着一位女子出现,许太太想询问又怕冒犯,如今陆珩开口,许太太终于敢确定,这就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陆夫人。

  许太太堆着笑道:“原来是陆夫人。妾身早就想拜会陆夫人了,只可惜一直没寻到机会。如今终于见了真人,没料到,陆夫人竟是此等天人,真教妾身大开眼界。”

  王言卿笑了笑,对许太太微微颔首:“太太过誉了。我前段时间身体不好,不方便见客,如有失礼之处,请太太海涵。”

  许太太哪敢指教陆珩的夫人,她连忙道不敢,随即换上一副关切的口吻,问:“陆夫人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陆珩双手包着王言卿的纤手,微笑着接过话题:“婚礼上被几个宵小捣乱,出了些岔子。她不慎撞到了头,我怕有危险,强拘着她养了许久,今日才敢让她出门。”

  陆珩在众人面前毫不避讳亲昵动作,说到“宵小”时,他语调放慢,牙尖研磨,似乎另有意味。

  许太太听着这话没什么,而在场中三个当事人却明白,陆珩话中的宵小,并非指倭寇刺客,而是指傅霆州。

  陆珩婚礼当天,王言卿才走到门口就被刺客撞晕了,而之前王言卿被傅霆州藏在镇远侯府,京城大部分女眷并不认识她。可是,洪晚情和傅家小姐们对这张脸却再熟悉不过。

  洪晚情上次看到王言卿还在嘉靖十二年的上元节,之后王言卿的消息就从京城里淡下去。洪晚情一心准备自己的婚礼,心里只当王言卿死了。没料到,她非但没死,竟然还成了陆珩的夫人。

  洪晚情那天匆忙中看到王言卿跟在一个男子身边,后来得知那就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珩。洪晚情回家和母亲说起这些事时,心里带着些居高临下的怜悯,多可怜啊,傅霆州不要她了,只能沦落到另一个男人手中,被迫成为玩物。

  后来王言卿失去消息,洪晚情还以为王言卿被陆珩玩死了。永平侯府接到陆珩大婚的请柬时,洪晚情看到请帖上的王字,压根没有往王言卿的方向想。

  陆珩的正妻之位连公侯嫡女都趋之若鹜,只要陆珩愿意,阁老孙女、书香门第、皇亲国戚,满城女人随他挑。天底下姓王的人那么多,王言卿无权无势,陆珩要娶的人怎么会是她呢?

  陆珩的玩物和陆珩的正妻,这两种概念截然不同。对于前者,洪晚情能游刃有余地施舍贵女的善良和同情,但如果是后一种,洪晚情就瞬间暴怒,无法接受一个低贱的平民女,竟然和她同起同坐。

  甚至,洪晚情还要小心避着王言卿,毕竟陆珩是和她的舅舅郭勋同等级别的人,论起朝堂地位,傅霆州还差点。

  洪晚情得用尽全部教养,才能保持住脸上表情。她心里不忿至极,拼命在王言卿身上寻找破绽。私下盛传陆珩不正常,说不定陆珩压根不喜欢女人呢,王言卿只是一个挡箭牌。

  可是洪晚情用最恶意的目光从头挑到尾,找不到任何王言卿过得不好的证据。

  嘉靖十二年见她时,她消瘦苍白,身上还带着大病初愈的文弱、悒郁,而如今她眉宇安然,双眸湛湛,身段比原来更加窈窕,皮肤白里透红,整个人像洗尽铅华的明珠,站在那里自蕴风流。

  这么平和的气质,这么丰盈的气色,绝不是一个过得不顺心的女人会有的。

  尤其是陆珩主动握住王言卿的手,更是给了自欺欺人的洪晚情一记重创。她感觉到什么,回头看傅霆州,发现傅霆州也死死盯着那两人交握的手,目光深晦复杂,里面唯独没有她这个妻子。

  洪晚情被狠狠浇了盆冷水,不得不面对那个她一直刻意忽略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