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韬在前面头皮都麻了。

  最终,他们敲定了一家客栈,陆珩去柜台前订房,侍卫则护送着小姐往楼上走。客栈里生意兴隆,热闹鼎沸,王言卿嘴里咬着兔子耳朵,隔着幕篱从门口走到楼梯,走马观花一样掠过了许多人脸。

  跑堂小厮殷勤地端着盘子送菜,一伙游商坐在桌边喝酒,两个书生打扮的人从楼梯上下来,嘴里说着地道的南京话。世界仿佛在她眼前放慢,她穿过这些人的脸,如有神助般破译了他们心中的想法。

  跑堂小厮右手下意识地贴在身边,遇到有人撞来时,他虽然谄媚笑着,但瞳孔却不自主放大。那桌商人看似喝酒谈天,但眉毛下压,分明暗暗凝聚着注意力。那两个书生看起来没破绽,但他们的虎口有茧。看茧子的位置,可不像是握笔。

  王言卿仿佛不知道,依然咬着糖上楼,一如一个天真烂漫的娇小姐,等着哥哥将所有事情料理好。

  他们到达苏州时已经是下午,安顿好后没多久,天色就黑了。王言卿在船上漂泊了很久,今日一落地,第一件事就是吩咐店小二给她送水。王言卿舒舒服服洗了澡,换了宽松的中衣,她在镜前擦拭头发,外面门一开一合,有人进来了。

  王言卿将巾帕放在一边,拿起梳子打理头发,头也不回道:“哥哥,我现在是待嫁之身,你多少讲究点。”

  陆珩走到她身边,熟练地接过她手中木梳,捧起她瀑布一般黑亮柔顺的长发:“妹妹今日怎么这样客气。我们不是一直过着表面上送嫁、暗地里偷欢的日子吗?”

  作者有话说:

  不知名的周家老父亲:你这个不孝子!

第125章 主动

  王言卿从镜中瞭了他一眼,笑着问:“马上就要到杭州了,哥哥打算偷欢多久?”

  陆珩似乎轻笑一声,握着她的发尾慢慢俯身,镜中出现一柔美一英气两张脸:“怎么,妹妹害怕了?”

  两人挨得紧密,王言卿不着粉黛,一缕长发还握在他手中,当真有种相依为命、摇摇欲坠的禁断感。王言卿抿唇笑了笑,从凳子上转过来,双手亲昵地环在陆珩脖颈:“可是,我们总不能一直过这种日子,未来如何,总该有个章法。”

  两人的姿势顷刻变成相对,陆珩手指把玩着王言卿湿发,低声哄道:“没关系,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事明天再愁。”

  王言卿心想这可真是一个骗到了手就不负责的渣哥啊,陆珩这是本色出演还是人设需要呢?王言卿刚才那些话虽然是玩笑,但也似真似假地在询问他明日的计划。他倒好,给她来了句明天再愁。

  两人距离极近,王言卿蹙蹙眉,有些没耐心了,口吻中也带了最后通牒的意味:“哥哥,我不想陪你再胡闹下去了。你要是再不给我一个解决办法,那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我要去嫁人了。”

  陆珩听到眯眼,定定看着她:“妹妹这么狠心?”

  他眼神中危险意味十足,但王言卿已经摸透他了,她每次惹他生气,惩罚方式无非就那几样。现在是在外面,处处都是眼睛,他总不会做太过分。

  于是,王言卿毫不畏惧道:“反正就这么一条路,你看着办吧。”

  陆珩点了下头,也没说好不好,长臂一展将木梳放回梳妆台,说:“最后一晚了,总得给妹妹留下些记忆。我们去床上说吧,妹妹,你自己走还是怎么?”

  他明明还笑着,但语气中有种冷幽幽的意味,王言卿莫名联想起锦衣卫逼供朝廷罪眷。她有些后悔,但骨气不能断,她拍开陆珩的手,自己朝拔步床走去:“你出去,我和你就此断了,我自己睡。”

  她没走两步,直接被人从身后圈住。陆珩握住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拉回自己怀里,俯身轻轻松松将她打横抱起。陆珩垂眸,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既然招惹了我,哪有想断就断的道理。为兄今日一定给你留下印象深刻的最后一夜。”

  陆珩尤其咬重了“最后一夜”这四个字,听着有股邪劲。王言卿呼吸一窒,陆珩大步流星走向床榻,趁着他转身去放床帐的功夫,王言卿爬起来,乖巧主动地环住陆珩的腰:“哥哥,我开玩笑的。”

  陆珩将里外床帐牢牢压住,掰开王言卿的手指,转身轻而易举将她压倒在床榻上:“卿卿,你长大了,该知道有些话即便是玩笑,说出来也要负责的。”

  “我知道。”王言卿顺从地躺在他身下,小指在他掌心轻轻勾画,“我还不是担心你。”

  此时床帐四合,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两人用气音交谈,绝不担心被人听到。王言卿知道陆珩这个人最是记仇,而且越记仇越大,她现在要是不好好表现,等回京后,她就不好过了。

  陆珩不置可否,但从一边拿来一个枕头,将她的后脑垫起来。她刚洗完澡,头发还没干,直接躺在被褥上会着凉的。

  王言卿没顾得上理会他的动作,连忙问:“明天你到底有什么计划?”

  陆珩暗暗叹气,他发现他夫人对破案的兴趣,似乎远比对他大。陆珩一边梳理她的黑发,一边道:“来苏州,最重要的事当然是调查朱纨死因。明日我们要想办法,去朱纨家暗访。”

  王言卿听出陆珩话语中不对劲的地方:“暗访?”

  “对。”陆珩说,“此行下江南虽然是秘密行动,但我怀疑已经被人知道了。”

  王言卿听到瞪大眼睛:“你是说锦衣卫内有内鬼?”

  “我亲自挑选的人,当然信得过。”陆珩道,“但朝廷中任何一柄武器都是登记在册的,我们从神机营搬运武器,当然要经过其他衙门。我信得过锦衣卫,却信不过其他人。”

  王言卿隐隐明白陆珩的意思了:“你是说,朝中可能有人发现你们离开了,已经传信给江浙这边的官员?”

  陆珩点头,并不惮于用最大的恶意揣测自己的同僚:“并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弹劾朱纨时,京中许多人跳的老高,谁知道他们皮下到底是什么。陆珩奉了皇帝密诏彻查江南官场,这不止是断人财路的问题了,一旦真被陆珩查出什么,一整条绳子上的人身家性命都不保。

  这些人为了自保,一定会想方设法阻止陆珩,甚至,杀掉陆珩。毕竟陆珩这些年在官场树敌也不少,杀了他,就能腾出一大批锦衣卫实权位置,谁不眼馋呢?

  而陆珩出京后,行踪就完全从朝廷眼中消失了,只有他们内部靠暗号联络。朝廷中的内应不知道陆珩具体位置,但知道他一定会来苏州找朱纨。这些人只需要在朱纨家守株待兔就可以了。

  王言卿越想越心惊,难怪陆家全府上下都小心谨慎,锦衣卫实在是个高危职位。这样想来他们家能传六代,也着实厉害。

  王言卿问:“我今日在客栈中看到很多伪装成平民的武人,这些是你的人吗?”

  陆珩听后,微妙地眯眼,语气中喜怒难辨:“这就被看出来了?这群废物。”

  “不能怪他们。”王言卿抚了抚陆珩胳膊,不忘给北镇抚司的人说公道话,“是我从他们脸上看出来的。你也知道,习武之人许多动作成了本能,没法完全控制。”

  一个人紧张的时候,能控制自己的语言、表情,但总没法控制瞳孔大小。连陆珩、皇帝都在这方面自愧不如,怎么能怪下面的锦衣卫不小心呢?

  陆珩明白,这也是这次任务这么危险,他依然带王言卿出来的原因之一。陆珩说道:“这里是锦衣卫的一个联络点,我用暗号告诉他们来这里会合。但为掩人耳目,客栈中还有普通住客,你出房门后,还是要小心些。”

  王言卿点头,看着陆珩粲然一笑:“还有外人,那你大晚上进入待嫁妹妹的房间里,也不怕别人说道?”

  陆珩也笑了:“想一亲香泽,哪能怕世俗的眼光呢?我就喜欢和世俗道德背着干。”

  “行了。”王言卿调整了姿势,舒舒服服靠在陆珩身下,问,“接下来到底怎么行动?”

  “去朱家。”陆珩道,“但我怀疑朱纨的宅子有人盯着,直接登门就是自投罗网,问不到真相不说,还会暴露我们的位置。如今敌暗我明,须得小心行事。”

  王言卿点头,柳眉细细拧着,不断想怎么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朱家宅子:“要不,我们装作访客,或者卖货卖菜的人?”

  陆珩依然摇头:“不行。对方若盯梢许久,肯定熟悉附近的货郎。我们是生面孔,贸然去敲朱家的门太可疑了,说不定还会逼那群人灭口。”

  王言卿想不出辙了,问:“那要怎么办?”

  王言卿找不到头绪,第一反应依然是求助陆珩。仿佛只要有陆珩在,天塌下来也有解决办法。陆珩被这种无形的信任取悦,卷起一缕头发,轻轻在她脖颈上挠了挠:“妹妹,为兄小时候教你的孙子兵法,你都忘了?”

  又来了。王言卿暗暗翻了个白眼,配合地抱住他:“我懒得想,哥哥帮我解惑。”

  陆珩心里舒服了,不再吝啬给妹妹讲题:“我们进不去,就让他们出来。”

  王言卿乍一听愣住,陆珩握着她的头发,顺着她的脖颈继续往下游移:“朱纨出身寒门,家中人口十分简单。他有一老母,今年六十二岁,住在混堂弄一间老宅里,朱纨为官二十年,未曾给家里翻修房子,现在一家人依然住在那里。朱纨发妻过世后,一直没有续娶,膝下仅有一个女儿,名朱毓秀,今年十六岁,尚未定亲。你也知道,大明官员若只靠官俸,生活很难有盈余,所以朱毓秀并没有跟随朱纨去外地就任,而是一直留在老宅和祖母生活。他还有一个老仆,跟随他多年,辗转各地就任,朱纨死后,就是这个老仆为他扶柩回籍。”

  如果朱纨之死真的有疑点,这个仆人就是最重要的人证,王言卿忙问:“这个老仆在哪里?”

  “还能在哪里。”陆珩道,“留在老宅,继续侍奉一老一弱两个主子。”

  王言卿试探地问:“所以,明天我们要想办法引朱纨老仆出门?”

  “不。”陆珩回道,“恰恰相反,我们的目标是朱纨的女儿——朱毓秀。”

  王言卿意外,转念就想明白了。无论朱纨是怎么死的,老仆回府后肯定会一五一十告诉老太太、小姐。所以他们没必要死盯着老仆,朱母、朱毓秀都可以接触。老太太年纪大了,贸然靠近可能会吓着老人家,而年轻健康、涉世未深的朱毓秀就是最好的人选。

  这个目标比朱母容易点,但一个未出阁的年轻姑娘,依然很难接近。王言卿想了想,道:“如果是朱毓秀的话,在街上遇到,我应该能想办法和她搭上话。”

  “多谢卿卿。”陆珩握着头发在她雪胸上扫,最后发现太慢了,索性自己上手,“所以,明天,我们一定要让她出门。”

  王言卿本来想推开陆珩的手,谈话就谈话,动手动脚做什么?但她转念想到自己还得罪着陆珩,便默默忍了:“可是,我们又不能去朱家传话,怎么能让一个未婚女子主动出门呢?我们总不能烧了人家房子吧?”

  “不至于。”陆珩幽幽叹了声,挽救他在卿卿心里岌岌可危的形象,“锦衣卫还不至于缺德到这种程度。”

  王言卿一听他的话音,就知道稳了:“你有办法?”

  陆珩一改之前游刃有余的得意姿态,只是意味不明带了一句:“每一个偶然,其实背后都是数个必然逼迫。不早了,我们睡吧。”

  王言卿越发好奇,催促他说原因。陆珩不肯,王言卿就抱住他脖颈,主动在他唇上亲了一口:“陆都督,夫君,为什么?”

  她的声音拖得又软又娇,陆珩勉力坚持着,王言卿索性抱上来,胸脯牢牢抵住他的,随着呼吸细微蹭动:“为什么?如果你说,今夜我来主动。”

  陆珩坚持了一瞬息,心道不是他意志不坚定,而是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陆珩偏头咳了一声,含糊地说:“他们偷走了朱毓秀晾在院子里的外衣,所以,明天她一定会上街买衣服。”

  王言卿听完,愣了很久。她默默松开手,半靠在床上,一动不动看着陆珩。

  陆珩心虚,试图替自己辩解:“其实我不知道,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馊主意……”

  这种时候,他不说我们了,而说他们。王言卿笑了笑,没什么温度,道:“依我看,论起缺德程度,这种行径和烧房子也不差什么。”

  陆珩依然不放弃自救:“卿卿,你听我解释……”

  “不用说了。”王言卿抵住陆珩胸膛,冷冰冰道,“陆都督,我赶路一整天,现在累了。请你自便。”

  陆珩被迫合上“妹妹”的房门时,心中十分悲愤。什么叫赔了夫人又折兵,卿卿本来说她要主动的,现在可好,原本的一顿也没有了。

  第二天,陆珩小心翼翼跑去陪妹妹吃饭,王言卿淡淡瞭了他一眼,全程不搭理他。

  陆珩给王言卿夹了她最喜欢的虾饺,可是,王言卿一口都没碰。陆珩再一次扼腕,昨天,但凡他意志再坚定点,现在就不用面对这个局面。

  这大概是陆珩反省最深刻的一次,他见王言卿快吃完了,便适时说道:“妹妹,苏州坊市热闹,尤其是布料,所有时兴的花样都从这里出。我陪你去街上看看吧。”

  王言卿生气归生气,案子总归是要破的。王言卿用力瞪了陆珩一眼,还是乖乖跟着他出门。

  陆珩浑如没事人一样,一路上自在和她说话,嘘寒问暖,体贴入微。这是在街上,王言卿总不好甩脸色,陆珩说十句她总得应和一两句。陆珩感觉到她的退步,越发得寸进尺,甚至以怕妹妹走散为名拉着她的手。

  王言卿隐晦地甩,没甩开,也不好做更大的动作了。她在心里默默骂奸贼,昨日有功夫让属下在盯梢者眼皮子底下偷衣,怎么没工夫给朱家人传信呢?

  但王言卿也知道,这两件事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偷衣服只需要一刹那,而且不需要逻辑,流氓小混混做这种事再正常不过。可是和朱家人搭话,哪怕有再正当的理由,也会引起外人怀疑。

  至于往朱家院里扔纸条那就更不可取了。反正王言卿要是捡到有人让她出门的书信,她绝对不会搭理。

  朱毓秀是个普通人,未必能藏住事,只有当事人完全不知道的“巧合”,才是最自然的。

  王言卿心知他们情有可原,再加上陆珩这厮委实鸡贼,借着哥哥的身份不断给王言卿买小零食吃,这么几次后,王言卿就不好意思冷脸了,冷战自然也不了了之。

  奸贼!王言卿狠狠地拧了下陆珩的手,陆珩知道自己过关了,任由夫人发泄。这时候陆珩不知道在人群中看到了什么,笑着转向王言卿:“妹妹,这条街的花样没什么新奇,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王言卿一听,心领神会道:“好啊。”

  陆珩带着王言卿兜兜转转,慢慢走向一家店铺。王言卿借机打量这家店,两间店面,装潢普通,柜面上堆满了布料,看起来就很实惠。此刻店中正有一老一少站在柜前挑选,老仆身形伛偻,另一个少女十六七上下,看打扮应当是一对主仆。

  王言卿再看看店铺外面若有若无围着的人,心里明白了。恐怕,这就是朱纨的女儿朱毓秀了。

  王言卿忽然停下脚步,拉着陆珩的手说:“哥哥,走这么久我都热了。那边有卖冰酪的,我想吃冰酪。”

  陆珩垂眸和王言卿对视一眼,立即笑了:“好。你在这里等着,哥哥去给你买。”

  王言卿乖乖点头,她站在店门前,好奇地四处张望,却一步不动,一副没了哥哥就没法行动的娇小姐模样。

  陆珩去卖冰酪的摊子前选口味,不知为何许久没有回来。王言卿百无聊赖地等着哥哥,她张望时,看到朱毓秀和老仆说话,老仆劝说什么,朱毓秀纠结片刻,还是摇头。王言卿根据他们的表情,猜出来他们快要出来了,立刻对身后的侍卫说:“哥哥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

  话音落后没多久,陆珩就回来了。他将冰酪交给王言卿,说:“摊子前排队的人有很多,让你等久了。”

  “没关系,买到了就好。”王言卿急不可耐地拉陆珩衣袖,道,“哥哥,我们快去挑衣服吧。”

  陆珩宠溺地答应,他们两人转身,沿着街道往前走,猛不防撞到了刚从店里出来的人。女子的尖叫声接连响起,只见王言卿手中的冰酪完全扣到了对面人身上。

  王言卿十分过意不去,连连致歉:“对不住,姑娘,我没注意到身后有人。这份冰酪是刚做出来的,冷的厉害。衣服上沾了冰水对身体不好,我赔你一身衣服吧。”

  朱毓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父亲去世,家里日子本就不宽裕,昨日还丢了身衣裳。如果是小件也就算了,偏偏是她所剩无几的外衣。朱毓秀本打算将就,但祖母说她是大姑娘了,不能没有换洗衣服,今日硬让她出来添置新衣。衣料店里哪一身都太贵了,朱毓秀不舍得挥霍祖母的养老钱,打算带着老仆打道回府,结果没走两步,又被一对男女撞上,毁了她仅剩的一件外衣。

  朱毓秀自认倒霉,幸而衣服湿的不厉害,快点回家来得及。她摆摆手说算了,但对面这对男女却十分固执,坚持要赔她一身衣服。

  那个修长挺拔、容貌出奇招眼的男子说:“姑娘,我妹妹最是软糯心善,你要是因为着凉生了病,她一定会内疚的。一身衣服对我们来说不算什么,这是我们的赔礼,姑娘就收下吧。”

  王言卿心想陆珩怎么还给她改性格,但任务对象面前,她也没法反驳,只能眨眨眼睛,眼中泛出软糯心善的泪光来:“是啊,姑娘,都怪我不看路,才害你失仪。你要是这样回去,我肯定不会原谅自己。”

  朱毓秀看着面前这对漂亮得过分的兄妹,相信他们确实不差一身衣服的钱了。盛情之下,朱毓秀也不好意思推辞,只能答应:“好吧。有劳二位了。”

  王言卿就近找了家可以换衣的成衣店,让朱毓秀挑喜欢的款式。朱毓秀指了身价钱便宜的,王言卿看到后没说什么,只是问店家有没有空房间,先让朱毓秀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

  他们进的这家店规模中等,有专门供给女客更衣的房间。老仆是男人,不方便跟进去,王言卿见状自然而然说道:“我陪这位姑娘进去换衣服吧。”

  朱毓秀其实想说不用,但王言卿却按住她的手,说:“出门在外,结伴放心一点。”朱毓秀一听,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两个女子进内室更衣。陆珩淡淡朝里面瞥了眼,尽显一个好哥哥的风度,替妹妹和朱毓秀结账。

  陆珩并没有和老仆攀谈,陌路相逢,一见面就热情结交才是可疑。与此同时,王言卿和朱毓秀进入内室,王言卿暗暗试了试门,确定无法打开后,猛不防逼近朱毓秀,用力捂住她的嘴。

  朱毓秀正打算换衣服,忽然被身后袭击,都惊呆了。朱毓秀瞪大眼睛,里面流露出害怕和后悔,王言卿没空解释,单刀直入道:“朱小姐莫要害怕,我们是京城锦衣卫,奉皇上之命,来江南彻查朱大人之死。”

  朱毓秀眼睛瞪得更大了,完全没法理解自己听到的事情。王言卿快速判断着她的表情,确定她没有敌意后,说道:“朱小姐,我不会加害于你。你不要出声,我就放开你。”

  朱毓秀赶紧点头,王言卿看着她的眼睛,慢慢松手。朱毓秀果然没有大喊大叫,她用力吸气,等能自由呼吸后,朱毓秀戒备地盯着王言卿,小心翼翼问:“你们真的是奉皇上之命来的?”

  王言卿直接拿出锦衣卫的令牌。这是陆珩昨日交到她手里的北镇抚司令牌,背后有卫所名字,做不得假。朱毓秀看到上面的“顺天府”字样,终于能放下心。

  是北京来的人,可以信任。如果是来灭口的,没必要从京城千里迢迢赶过来。

  王言卿见朱毓秀的神态冷静下来后,压低声音问:“朱小姐,现在可能有人盯着你们,我们没多少时间,长话短说。朱大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听到父亲,朱毓秀眼睛湿了,咬着牙道:“父亲是被逼无路,只能以死证明清白。”

  王言卿一听,忙问:“朱大人自尽之前,发生了什么?”

  朱毓秀擦干净眼泪,将老仆带回来的消息重新给王言卿复述了一遍。原来,朝廷钦差到达后,朱纨十分重视,亲自陪杜汝祯去诏安调查,并且给杜汝祯展示了佛郎机人走私的证据、被佛郎机人鸟铳打伤的士兵等。朱纨自认问心无愧,他杀那佛罗人、倭人和那九十六个海盗,是因为他们实在太猖狂,必须用他们的脑袋来吓退蠢蠢欲动的效仿者。

  杜汝祯当时一口应诺,回京后必会向皇上如实禀报。谁能知道,杜汝祯私底下收了主和派银两,回去就反咬一口,说朱纨擅杀。

  朱纨听到朝廷要派钦差捉拿他回京后,悲愤不已。他出身寒门,不屑于那些巴结逢迎的营生,性子又臭,为官以来没结交到什么朋友。他连杜汝祯都说服不了,回了京,如何在口诛笔伐之下自辩呢?

  朱纨怀着读书人的刚烈,宁折不屈,自己写了墓志和绝命词后,饮药自杀。他宁愿死,都不愿意背负官场强加给他的罪名。

  朱毓秀说到后面哽咽不能语,王言卿听后深深叹息,然而现在并没有时间留给她们伤感,她们进来太久,店家已经派人来问了。王言卿朝外面喊了声快了,握紧朱毓秀的手,说:“朱小姐,时间不多,我们得走了。朱大人的书信、绝命词等遗物可还在?”

  朱毓秀连连点头:“父亲的东西,我当然好好收着。”

  “好。”王言卿飞快道,“你先换上这身新衣服,之后,我们会以帮你洗衣为名,找时间造访朱宅。你回去后赶紧将朱大人的遗物收拾好,尤其是书信、名册等能证明朱大人清白的东西,我们一定会原封不动呈给圣上。但你千万小心,你们家外很可能有人盯梢,你决不能露出破绽,让朱大人的遗物落到他们手里。”

  朱毓秀被这种阵仗吓住了,讷讷点头,慢半拍将王言卿的话记下。她们两人七手八脚,用最快的速度把衣服换好。王言卿将被冰酪打湿的旧衣服叠好,回头对朱毓秀说:“控制好表情,我们要出去了。”

  朱毓秀深吸一口气,点点头,示意自己准备好了。王言卿旋即拉开门栓,娇憨天真地走向自家哥哥。

  “哥哥,我们出来了。”

  陆珩和老奴一直站在大堂等,听到王言卿的声音,他转身,微笑着接住妹妹。路过朱毓秀时,陆珩笑意浅淡,礼貌对朱毓秀示意。

  朱毓秀想到王言卿刚才所说的“我们”,手心渗出一层冷汗,不自主地捏紧裙摆。

  王言卿娇声娇气向陆珩抱怨更衣室太寒酸,她花了好久才适应,陆珩始终耐心听着,一副十足好哥哥模样。陆珩示意侍从去更衣室将旧衣服拿出来,说:“姑娘,今日多有对不住,这身衣服当做我们兄妹给你的赔礼。你的旧衣我会让人浆洗后,亲自送还给姑娘。”

  如果是原来,朱毓秀一定会拒绝,她的衣服怎么能让陌生人拿走?但现在她知道了这两人的身份,木着脸点头:“好,多谢二位了。”

  王言卿娇滴滴地窝在哥哥身边,心中却在想,朱毓秀说错话了。她不应该向他们道谢的。

  只是一句话,应该不会有人发现的。

  王言卿和陆珩带着衣服回客栈,为掩人耳目,他们也在街上买了两身衣服。回客栈后,陆珩让人把朱毓秀的衣服送去浆洗,并且着重说明加急,他们今日就要用。

  等店小二走后,王言卿问:“为什么这么急?等衣服晾干,恐怕都快晚上了。”

  “迟则生变。”陆珩简略道,“船还在港口停着,我们要尽快回去,最好今夜就走。”

  有钱能使鬼推磨,陆珩吩咐了加急后,果然下午干净的衣服就送回来了,甚至熏了香。陆珩、王言卿装作富家少爷小姐出行,带了几个随从,往混堂弄走去。

  他们一路光明正大走到朱家门前,大大方方敲门。朱毓秀开门,看到是他们,意外地睁大眼睛。

  显然,她也没想到他们竟然这么快就来了。

  王言卿笑着道:“朱姑娘,抱歉今日弄脏了你的衣服。我回去后赶紧让丫鬟清洗好了,这就来给你送衣。”

  朱毓秀应了一声,将门拉开,让出位置来:“有劳。你们先进来说吧。”

  王言卿提着裙子进门,她不动声色扫过四周,这是一个简单的姑苏小院,小巧的房屋围出来一个天井,为数不大的院里种着几拢菜,虽然简陋,但收拾的很干净。屋里人听到声音,颤巍巍问:“秀儿,是谁来了?”

  朱毓秀为了不吓着祖母,并没有告诉祖母今日遇到了什么,连老仆都瞒着没说。她扬起声音,说:“阿婆,就是我中午和你说的,街上遇到的那伙人。他们来给我送衣服了。”

  朱家祖母一听,赶紧走出来,嘴里不断说道:“他们请你买衣服,这怎么使得?快把钱还给人家。”

  王言卿一听,连忙推辞:“老太太您不用客气,本就是我们失礼,这是我们应该赔给朱小姐的。”

  朱家祖母却不肯,操着一口吴语严厉地说什么。王言卿听得似懂非懂,她心想朱纨大人刚烈固执,可能也是像了朱祖母吧。陆珩趁王言卿吸引了朱祖母的注意,对朱毓秀使眼色,朱毓秀会意,说:“有劳几位亲自送过来。放到这里吧。”

  陆珩跟着进屋,侍卫若有若无地挡在门口,遮住了四面八方的视线。朱毓秀快速拿出一个包袱,里面是各种书信、诗集。陆珩从中翻动,指尖夹起一份书信。

  陆珩拆开信件,快速扫过。这是朱纨的绝笔信,陈述了他为官以来的经历,其中一大半都和督军、倭寇有关。他在最后写道:“吾贫且病,又负气,不任对簿。纵天子不欲死我,闽、浙人必杀我。吾死,自决之,不须人也。”

  我贫穷而且多病,又意气自负,不擅和人对簿公堂。纵使皇上不想杀我,闽、浙的官员也一定会杀我。我自己死,不须假手他人。

  看得出来,朱纨确实是悲愤失望而死。陆珩暗暗叹息,将这封信单独收好。他来苏州是查朱纨的死因,有这份绝笔信,已足以向皇帝交差了。

  后面人沉默而迅速地将剩下的文书贴身藏好,朱毓秀看着这一切,全程不敢说话。不知怎么回事,她看到陆珩,总是本能害怕。朱毓秀看到陆珩亲自将父亲的绝笔书收起,鼓足勇气问:“这位……大人,父亲的冤屈会大白吗?”

  陆珩回头,见朱毓秀期待又害怕地看着他。似乎期待答案,又害怕听到否定。

  陆珩面色沉默冷淡,微不可见点头:“会的。”

  王言卿还在另一边被朱祖母拉着,陆珩转身,举步朝王言卿走去。他走了两步,忽然停下,侧身问:“我记得有人说你父亲整理了一份和水匪勾结的官员名单,你知道在哪里吗?”

  王言卿最后也没说过固执的老太太,收了银钱,悄悄藏到朱家显眼的家具下面。朱祖母眼睛不太好使了,她看到一个高挑又灿丽的人影走来,问:“你们是夫妻吗?”

  王言卿笑道:“不是,我们是兄妹。”

  “兄妹好。”朱祖母煞有介事点头,“有兄长,以后嫁了人也有人撑腰,不怕夫家欺负人。”

  王言卿笑着道谢,陆珩站在后边听到,内心有种说不出的微妙。

  他知道确实是这个道理,但他这个假哥哥、真夫君听着,总觉得自己被排外了。

  朱家祖母枯老的手用力抓着王言卿,絮絮问王言卿定亲了没。王言卿只能按照提前编好的说辞,说已经定亲,夫家在杭州。朱祖母听到杭州,点点头说:“杭州啊。那边的人心眼多,你不要太相信他们,要多防备。”

  朱祖母不断教王言卿嫁人后如何应对夫家,朱毓秀听着尴尬至极,忙上前拉住祖母:“阿婆,天快黑了,人家该走了。”

  朱祖母一听,又要留饭,王言卿几次推辞,终于从犟直又热诚的老太太手里脱身。朱毓秀送他们出门,陆珩和王言卿出来后,转身和朱毓秀告别。

  “朱小姐留步。”陆珩说,“天色黑了,外面恐不安全。朱小姐和祖母尽快关门休息吧。”

  朱毓秀听到,默默点头,目送那些人走远后合上了门。

  离开朱家后,王言卿暗暗松了口气,陆珩笑道:“你似乎很讨长辈和小孩子喜欢。”

  可能王言卿长了一张美丽而无害的脸,所有人见了都担心她被人欺负。

  和陆珩恰恰相反。

  王言卿道:“朱祖母也是好心。朱大人官至总督,统率四省军队,家里却依然住这么清寒的宅子。这样的官员却早早死了,真是令人遗憾。”

  陆珩挑眉,似笑非笑道:“卿卿,你这话是在暗讽我?”

  “你看你这种人。”王言卿道,“我什么都没说,你非要对号入座。”

  两边都是白墙青瓦的姑苏小院,两人行走在蜿蜒曲折的小巷,宛如来江南游玩的神仙眷侣。巷道十分狭窄,仅容两人通过,王言卿转过拐角,忽然被身后一股力道拉回去。陆珩环着她转身,随即,耳边传来火炮声,在寂静的夜晚极为刺耳。

  作者有话说:

  吾贫且病,又负气,不任对簿。纵天子不欲死我,闽、浙人必杀我。吾死,自决之,不须人也。——《明史·卷二百五·列传第九十三》

第126章 巷战

  黄三蹲在巷口,百无聊赖地数地上的蚂蚁。他热得心烦,本能探向腰间的酒壶,然而别说酒,他连水都没了。

  黄三听着巷外热闹的叫卖声,颇想转身出去,找个酒楼痛痛快快搓上一顿,然后去青楼快活。哪像现在,待在一个晦气阴潮的巷子里,无聊的只能数蚂蚁。

  黄三骂骂咧咧时,后脑忽然被人拍了下。这一下又猛又快,黄三差点栽到土里。他爬起身,正要转过头大骂,看到来人的脸时骤然息声,转而换上一副谄媚的笑意:“余大人,您怎么来了?”

  余晓看了眼前面木门紧闭的宅院,拉着黄三到树后面,问:“最近他们家有什么异常吗?”

  黄三奉命在混堂弄监视朱家。要说这户人家也奇怪,据说原本是总督,最风光的时候总管浙、闽海防军务,江浙、福建的官都要听他的,现在却沦落到身败名裂,只能在这种破旧的巷子里讨生活。

  黄三也不知道大人到底让他来盯什么,要他说,这种落魄的前官家小姐有什么好看的,人长得一般,没丰厚陪嫁,性格也不可爱,无趣的紧,仪香楼随便找个姑娘都比她强。但上面人下令,黄三也不敢违抗,只能顶着酷暑,苦哈哈在朱家门外盯梢。

  黄三正抓心挠肺等着换班的人来接替他呢,突然余大人亲自来了,并且一上来就问有没有异常。黄三懵了,赶紧回想,把这一天所有事情像倒豆子一样全部吐出来:“今天早晨朱家小姐去街上买衣服,他们家老仆陪同。小的让另一个人盯着门,我跟在朱小姐后面。他们去了集市,先去买菜,又去看衣服,逛了几家店就回来了。他们出门期间,也没人接近朱家。然后小的就一直等在这里,直到现在。”

  黄三说完,费解地挠了挠头:“他们去的都是以前常去的店,没什么异常啊。”

  余晓听到,沉着脸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上面有消息传来,说是京城来的锦衣卫藏在苏州,正在查朱纨的死因。我几次提醒让你们警敏些,不要漏过任何蛛丝马迹,你们倒好,还是让人在眼皮子底下得手了。”

  黄三一听愣了:“不可能,我们全天盯着朱家,连只苍蝇都不敢放过,这段时间没有任何人靠近他们家呀!”

  “靠你们盯梢,能成什么事?”余晓愤愤骂完,深吸一口气,脸色转瞬变得高深莫测,“幸好大人另有准备。内部线人说,今天下午他们要来朱家,晚上就要坐船走了。你们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盯紧了,一旦有人靠近,立刻传信。”

  黄三臊眉耷眼挨了顿骂,赶紧把所有轮班的人叫回来,眼睛都不敢眨地盯着朱家。日头降下去,暑热逐渐消减,倦鸟归巢时分,黄三忽然看到一伙人径直朝朱家走来。黄三赶紧拉同伴衣袖,示意他别说话。

  他们两人小心翼翼趴在树上,树冠茂密,他们又穿着不打眼的褐色衣服,趴在树冠里面一点都看不出来。他们屏住呼吸,听到一队脚步声从树下走过,黄三壮着胆子,探出头来。

  风声沙沙,树影摇曳,隔着摇晃的树叶,很难看清那些人的全貌。但哪怕仅是一闪而过的侧影,也足够让黄三印象深刻了。

  黄三的眼睛越瞪越大,这不是早晨在衣铺前撞到朱毓秀身上的那对男女吗?他们竟然是顺天府锦衣卫!

  黄三叫苦不迭,原来真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的,要不是内部线人提醒,他完全没有起疑!地上男子敲门,朱毓秀很快放他们进去。黄三赶紧推身边同伴,说:“你快去向余大人禀报,他们来了。”

  同伴像猴子一样溜下树,飞快跑了。黄三借着树丛掩饰,继续往院子里看。可惜这棵树高度不够,他看不清院子全貌,只看到那个天仙一样的女子和朱祖母说话,剩下的人头时隐时现,正好被院墙挡住了。

  黄三扼腕,这棵树再长高一点就好了,怎么偏偏看不清呢?不过那个女子真是漂亮,黄三见识过这么多瘦马名妓,从未见过像这位一样出挑的人。她的美不只是五官标致,更抓人的是雪白的皮肤、窈窕的身段、眼角眉梢清冷又娇媚的神态,妖女再妖娆,玩过几次后也就索然无味了,唯有看似不染尘埃的神女似留情似无情,最是勾人心痒,欲罢不能。

  黄三明明知道他应该注意院子里其他人,但还是忍不住频频看向那个女子。锦衣卫什么时候有了这么漂亮的女探子,如此美人,什么情报拿不到手啊?

  黄三就这样心猿意马地盯梢,等那伙人出来时,天色已经黯淡下来。黄三趴在树上,待那些人走远后,他拿出早就约定好的红色布条,绑在鸽子腿上,用力放飞。

  他想到那个美貌的女探子,心里颇为遗憾。但美女再诱人,终究是小命更重要,这个巷子一会不太平,他还是赶快溜之大吉吧。

  混堂弄外,一个穿着短打、精壮黝黑的男子趴在房顶上,眼睛对着照门、准星,不断在巷口巡回。他有些不耐烦,骂咧咧道:“怎么这么久还不出来?大哥说这是朝廷最精锐的锦衣卫,依我看,和那些阉人一样,在爷爷我手下都熬不过三招。”

  “二当家,你少说两句吧。”旁边的人劝道,“大当家说了,这次行动十分重要,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些人是北边来的,不靠海吃饭,要是出什么差错,恐怕兜不住。”

  二当家伍章冷嗤一声,不屑道:“能出什么差错,他们还敢杀我不成?”

  原本他们是不害怕的,他们早就和官府达成默契,只要别抢了乡绅老爷们在城里的产业,其他地方随他们去。官府装样子追一追,等他们进海后双方就能收工了。

  这是默认的规则,海盗不进城,官府也不出海。但是去年,浙江来了一个不懂事的新官,竟然用炮轰开了双屿港,还杀了三个佛郎机人。

  沿海所有人都指着和佛郎机人换火换炮呢,那个姓朱的竟然杀了西洋人,还端了虎爷全帮人马。这个不识好歹的官员冒犯了底线,浙闽帮派们难得联合在一起,各显神通叫姓朱的好看。

  朱纨果然很快就死了,总督换了张进,沿海重新太平起来。生意似乎恢复如常,但大家再出门,不敢再像以前一样无所顾忌了。

  随从是大当家伍胜的亲信,今日特意被派来保护二当家伍章。伍章是伍胜唯一的弟弟,年轻气盛,再加上受兄长宠爱,性子十分张狂,谁都不放在眼里。在岛上时众人都礼让他三分,但今日事情紧急,随从少不得提点一两句:“二当家,我们今日不是来放风的,而是有任务在身。我们毕竟是民,要想继续做生意,还得靠那些大人。他们吩咐下来的事,不能马虎。”

  伍章很不服气,骂骂咧咧道:“狗屁的大人,依我看,都是一群废物、孬种!”

  “行了行了。”随从劝道,“这是在苏州城里,他们的地盘。二当家你就少说两句吧。”

  伍章哪怕嘴上骂得凶,但心里也知道,这次行动十分要紧。这关系到他们接下来能不能舒舒服服做生意,他磨了很久,大哥才终于松口,将这次任务交到他手里。伍章不愿意被岛上人看轻,今天,他务必要全歼这些北佬,在大哥面前长一口气!

  随从见伍章安静下来,终于能安心盯着前面。江南建筑不讲究对称,巷子都窄,而这个混堂弄地形更是奇怪,胡同呈回字形,无论出入,这个路口一定会经过。

  这趟差事来的突然,今天中午岸上的人匆忙给大当家传消息,说让他们杀一个人,作为回报,会送给他们一批好货。大当家本来不想掺和官员内部的事,可是,对方开的条件实在丰厚,大当家抵不住诱惑,最终还是派人登陆了。

  岸上同时送来了暗杀对象的行踪,据他们说,对方今日下午会去混堂弄,目前还不确定来者是谁,所以,必须得等对方从朱家出来后,他们才能确定目标,到时以腿上缠着红绸的飞鸽为信。对方今夜就会乘船离开,所以,混堂弄是唯一的机会,伍家人必须趁对方从混堂弄出来时,一击杀之。

  大当家本想派最稳重的手下去,但二当家磨得厉害,大当家提前看了混堂弄的地形,心想他们有火铳,远远杀一个朝廷官员还不是手到擒来,于是就放弟弟过来了。

  这个地点是他们精心挑选出来的,不仅是出混堂弄必经之地,而且适合埋伏,哪怕二当家一枪没中,其他地方的人也能补火。刚才送来暗报,说目标已经进朱家院里了,估计很快就会出来。他们立即倒药、装药、压火、装火绳,进入待发状态。然而火药上膛后,他们等了很久,都不见巷子里有人出来。

  随从将暴躁的二当家安抚好,继续凝息等着。终于,一只白鸽从灰墙间飞起,腿上正系着一条红绸。埋伏众人都知道,人来了。

  巷子里再无人说话,黑洞洞的铳口无声对准出口方向。随从也屏住呼吸,等着暗杀时刻降临。

  按理他们这些在海上漂的人是不能怕死的,可是随从今天莫名心慌,尤其现在,眼皮剧烈地跳动起来。随从正打算悄悄压一压眼皮,前方路口忽然传来脚步声,随即,都不等随从反应,旁边就传来灼热的火光。

  伍章率先开火了。弹药撞在墙角,砰的刺破夜空。随从暗骂,二当家开火开早了!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所有人立刻对准刚才的位置,一股脑朝那个地方开火。

  火药交替在空中炸裂,墙壁上的石头被钢弹炸飞,灰尘、烟雾弥漫,越发看不见人影了。随从皱眉,自己也拿不准刚才有没有打中,而这时,身边的伍章重新倒药、上膛,再次探身朝着前方开火。

  多年死里逃生的直觉告诉随从不妙,随从连忙劝伍章:“二当家,一旦开火就会惊动朝廷军。时间不多了,我们快走吧!”

  这次行动牵一发而动全身,撤退时间是早就约定好的。伍章却不理会随从的话,坚持要杀了那些人。

  此刻,王言卿正被一双坚实有力的胳膊环绕,躲在一个死角。身前人的气息温暖可靠,他挡在她身前,仿佛任何危险都无法靠近。王言卿靠着陆珩肩膀,忍过一阵阵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终于,那些声音平息了。陆珩松开她,赶紧问:“怎么样,伤到了吗?”

  方才王言卿要出巷时,陆珩眼睛忽然注意到前面划过一丝火星。陆珩本能觉得不对,立刻抱着王言卿后撤。他们躲在墙后,躲过了第一发暗枪,随后其他火弹飞来,陆珩也揽着王言卿离开原地,藏到死角。

  陆珩此刻极其感谢自己多年悬崖边走钢丝,锻炼出反射性的危险直觉,在理智反应之前身体就做出了动作,要不然,她就危险了。

  王言卿摇头,陆珩完全挡在她前面,连乱石都没崩到她。这时候她鼻尖嗅到血腥味,惊讶道:“你受伤了?”

  陆珩利落从内衬上割下来一条布,三下五除二扎在胳膊上,说:“没什么,只是被流弹划了一道。你躲在这里不要动,不要出声,也不要点火。”

  王言卿慌忙握住他的胳膊,低声问:“你要去哪里?”

  陆珩正要说话,后面的火炮声又响了。王言卿害怕地缩起身体,陆珩用没受伤的胳膊抱住她,同时在心中默数开火的数量。

  刚才共有八响,但现在零零落落只有五响,而且有很强的集中性,第一个人打了,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打。

  这就说明,他们的火铳并不是随时能开火,中间填弹至少需要半炷香。

  陆珩心里有数了,他等外面的火铳声告一段落后,叫来两个人保护王言卿,同时快速交代另一队人:“他们有八杆枪,开了一次后不能立刻开第二次,中间至少要间隔半炷香。传令下去,盯准有火光的地方,在他们开火后装弹药间隙,放心地打。有两个人在这条巷子对面西北角的方位,应该在房顶。去前面围堵他们。”

  属下抱拳,拿出暗哨,赶紧朝四方传令。王言卿本来很担心陆珩,但是她听陆珩的语气,似乎不像是无备而来。

  他们去朱家所带的侍从都在这条巷子里,为什么还要用暗哨联络呢?莫非,在埋伏外面,还有陆珩的埋伏?

  火铳并不是完美无缺的,只要切准了火器的缺点,热武器就无用武之地了。伍胜的随从感觉不对劲,拼命拉着伍章跑,但他们才落地,身后就袭来暗箭。

  随从这时候才意识到,他们中了计中计,反被人瓮中捉鳖了。

  随从为了保护伍章,后背被狠狠砍了一刀,摔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然而哪怕他舍命相救,伍章依然没跑几步,就被从天而降的黑衣人按倒。

  伍章胳膊被拧到后面,脸重重压在地上,疼得他肩膀都要脱臼了。伍章额头上迸出青筋,依然咬牙忍着,不肯喊疼。各个方位都传来打斗声和哭喊声,伍章知道,他带来的人恐怕凶多吉少了。

  巷子外亮起火把,一个人踩着不稳定的火光,徐徐朝他们走来,笃笃的脚步声中透着一股危险。伍章费尽力气抬眼,在扭曲到极致的视线中,看到一个穿着墨紫色衣服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