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七星摇头:“顾太守不可。我是天使,这是我该担的责任,况且城中事情还要你撑着。”

说完下城,万众瞩目中,他高举金牌,缓步出城。关山越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陈七星略略停步,低声道:“师父,你就不必出去了。”

关山越脸一冷:“徒弟尚且吃得稀粥,师父就吃不得了?”他虽然冷着脸,眼中却有一股浓浓的暖意。在松涛城中的日子,关山越看他时,眼中经常就有这股暖意,陈七星眼泪刷的一下就涌了出来,叫:“师父……”

“你是天使,莫效那小儿女态。”

“是。”陈七星应了一声,拭去眼泪,一步步走出城去。眼中的泪没了,心中却在流泪。关山越眼中的暖意,本应让他感动,可他心中生出的,却是狡计得逞的得意,因为关山越眼中的暖意不是自然而来,是他骗来的,可这种得意,却又是如此悲凉。

他本不愿意,真的不愿意,但却没有办法,后面已经没有了路。

饥民本来将城门口挤得死死的,可城门大开,陈七星出来,却没人敢往城里冲,反是主动退开。陈七星到朱梅山面前,拱了拱手:“本官惭愧,便请朱先生与大家监督,共克时艰。我已飞报朝廷,大家一起撑一撑,粮食一定会来的。”

朱梅山要求陈七星和饥民一起吃粥,本只是激于义愤,将一将陈七星,没想到陈七星居然真个答应了,一时就有些愣神,听了陈七星的话,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把手拱了一拱。

城外里余有个土丘,土丘不是很高,但四方百姓都可见到,陈七星与关山越上了土丘,以示请大家监督之意,朱梅山也跟了上去。

饥民本来以为城中有粮,是官府不肯放粮,现在陈七星这个天使亲身出城,愿意和所有百姓一样,一天一餐稀粥,那还有什么说的,百姓也就不躁动了。偶有几个饿极了不甘心的,想唆使着闹起来,别人指指土丘上的陈七星,白眼都懒得翻一个。也是啊,人家可是天使,手执天子金牌,见官大三级的,邵仁这样的州牧,都是说拿就拿了,何等地位,也跟着大家伙一起喝稀粥,还有什么说的?

陈七星在土丘上待了三天,一天一顿稀粥,而且只喝半碗,包括朱梅山在内,再无人有半句闲话。

不患寡,而患不均,人心就是这样。

第三天晚间,顾书青派了胡秋义出来,告诉陈七星,即便一天一顿稀粥,也已撑不下去了,而朝中传来的消息是,阉党权奸正在扯皮,一时半会儿,扯不出个结果,想要粮食来,遥遥无期。

朱梅山先前不知道城中存粮如此之少,以为一天一顿稀粥,至少能喝到朝廷运粮来呢,听得一天一顿粥都没了,顿时就急了眼,猛一下揪住陈七星衣襟,叫道:“怎么会这样?这城外可是好几十万人啊,你想要他们都饿死吗?”

陈七星没法回答他,却恼了一边的胡秋义,一把打开他的手:“怎么说话的,你?官粮是邵仁那狗官盗卖的,又不是陈大人盗卖的,关陈大人什么事?陈大人都陪着你喝稀粥了,还要怎么样?你见过这样的官吗?”

朱梅山也实在是急眼了,其实这三天相处,眼见着陈七星每天半碗粥,却是神色平静,他对陈七星也是越来越佩服,这样的天使,他确实是没见过。

“可是,可是……”朱梅山可是两声,说不下去了,四望土丘下黑压压的饥民,他失声痛哭起来,“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们都饿死吗,还是要易子相食,以人吃人?”

他号啕大哭。陈七星一脸悲苦,“扑通”一声跪在关山越面前,哭叫道:“师父,弟子无能。”眼泪如泉而涌。

关山越抚着他的头,眼眶也自湿了:“你尽力了,七星,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感受到关山越温暖的手在头顶抚摸,陈七星的泪越发流得多了,到后来,几是浑身抽搐。胡秋义本来自负心如铁石,见了陈七星这个样子,也感动得眼眶湿润:“小陈郎中,好人啊,好官啊!若朝廷的官都像你一样,哪会有今天这样的事发生!”

第二天早上,城中运出的粮食已不到平日的一半,粥本来就稀,这一下减半,几乎就是清水了,饥民顿时躁动起来。朱梅山一夜无眠,蓬头垢面,通红了双眼,跳脚狂叫:“吵什么吵?吵什么吵?吃饱了,很有力气吗?粥稀了点儿,有得喝就不错了,天使陈大人还没喝呢,还要怎么样?”

他一脸狂暴,顿时就把鼓噪的饥民给镇住了。是啊,平日都是陈七星先端一碗,今早上他却推开了,他连这清水一样的稀粥都没喝呢,还要怎么样?

便在这时,远远地忽有一个声音传来:“眼看着百姓忍饥挨饿,小陈郎中,陈御史,你这个天使到底怎么当的?”

朱梅山几人抬头望去,只见一人排开饥民,施施然而来。这人三四十岁年纪,中等身材,面白无须,穿着打扮却极为华贵,帽子上饰着宝玉,腰间玉带缠金,左手食指上还戴着一个巨大的碧玉扳指。

胡秋义昨夜出城后就没回去,陈七星忍得气,他却听不得,鼓起眼睛就瞪过去:“你是什么东西,敢如此对陈大人说话?给老子跪下了!”

那人哈哈一笑:“本人姓连名甲城,不可以东西名之,但本人手里倒真是有些东西。”

“连甲城?”胡秋义嘴角一翘,“无名之辈,你手里有什么东西,敢来这里夸口?”

“粮食。”这两个字一出口,真如惊天霹雳,胡秋义本来一脸不忿,只要连甲城言词稍有不对,便要出手,在这鸟人身上出一口鸟气,听到这两个字,顿时就变了神色。而朱梅山也猛地跳起来,两只赤红的眼睛盯着连甲城,那神情,便如饿极了眼的穷狼。关山越也是眼中放光,唯有陈七星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脸上也要装出一脸激动:“连……连兄,连先生,你手中有……有……粮……粮食?”

“足。”连甲城傲然点头。

“多……多少?”

连甲城嘿嘿一笑:“你要多少?”

“三十万人,每天一顿稀粥,吃一个月。”陈七星举一根指头,“要不,半个月也行。”

连甲城摇头:“每天一顿稀粥,一个月,啧啧,啧啧……”

听着他啧啧连声,朱梅山几个亮起的眼光又有些黯淡下去。也是啊,三十万人一天一顿粥,一个月至少也要几十万斤粮食,可不是个小数目。

不想连甲城啧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你也太小看我连甲城了。”

朱梅山惊喜交集:“每天两顿粥。”

“啧啧,啧啧……”连甲城又是摇头。朱梅山胆一肥:“三十万百姓管饱。”

“这位兄台还算有点儿眼光。”连甲城猛地击掌。

“陈大人……他……这人……”朱梅山看着陈七星,几乎有点儿语无伦次了。

陈七星也是一脸狂喜的样子:“粮食在哪里?”

“随时可以运进城。”

“那快运进城啊,还等什么?”胡秋义叫。

连甲城忽地脸一冷:“凭什么?”

胡秋义一愕,脸就冷了下去:“你小子故意戏弄陈大人是吧?”

连甲城并不怕他的威胁,只是斜眼看着他。陈七星道:“连先生,你要什么条件,只要把粮食运进来,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什么都可以答应我。”连甲城冷笑着看着他,“你确定?”

“我确定。”陈七星慨然点头。

“爽快!”连甲城脸上终于见了点儿笑意,伸出两个指头,“我的条件只有两个:一,邵仁为官不仁,害惨了化州百姓,虽然给你拿下了,但自古以来官官相护,我只怕事情一了,又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我的第一个条件是,当着这数十万百姓之面,活烹了邵仁、邵开叔侄,你敢不敢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