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还在扯皮,而邵仁被陈七星活烹的消息也传过去了,本来就乱,这时更是乱作一团。一州之牧,正二品的大员,居然被活烹,而且不是经有司审判定刑之后,这也太过分了。如果朝堂是只阮进一派,陈七星早已被锁拿进京,但问题是三派并存,便如一团麻,三个线头一起扯,如何扯得清楚。

陈七星管不了那么多,粮食危机解决后,主要政务就交给顾书青了。不过他也没得闲,别的都不说,小陈郎中的帽子是摘不掉的,看病出诊,每日也是忙得晕头转向。

这天到城外出诊,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一个人走在小径上,夏日的晚风吹拂,说不出的舒爽。

身上凉爽,心中也很畅意,这一招巧妙的叩头换粮,换来了关山越的彻底转变,那段日子带给他的压力,基本上散去了,便仿佛去了胸膛上压着的一块巨石。

“找个机会,和师父待在一起的时候,让血影去杀了纪元,我人在师父身边,师父绝不会疑我,纪元死后,再寻个机会求亲,有这一次的底子,师父一定会答应。”他想到开心处,禁不住满脸的笑意,忽听得风声有异,扭头疾看时,只见一道魄光飞射而来,是一把剑,其势劲疾,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异啸。

最初来化州时,关山越总在陈七星身边,粮食危机解决后,三义便每天邀了关山越喝酒游玩,陈七星便总是一个人来去,也不要人服侍,更不要人保护。开玩笑,在化州,难道还有人敢打陈七星的主意?所以陈七星这会儿就是一个人,也完全没去想会突然有人中途袭击他,偏生来势还这么急,猝然之下,完全不及细想,脑后魄光激射。还好,没用幻日血斧,花拳是凝惯的,五环套在斧上急速旋转,一拳迎剑轰上,至于星上再生魄,凝沉泥陷甲也好,红颜白骨也好,却是来不及了。

那一剑虽急,魄力却不是很强,就是个四魄师的器物魄,而陈七星的花拳虽是急切间凝成,劲力不是十足,可天刑斩是六魄圣尊的实力,这一拳轰出,顿时把那剑轰得倒飞回去。

但一拳轰出,陈七星立马觉出了不对,霍地转身。前一刻,他才想着今后只杀纪元一人,这一刻他就是杀心大起,无论这人是谁,一定要杀掉。

二十丈外,一块山石后,一个人缓步而出。这人脸上戴了一个阴阳脸面具,看不到脸,一身黑袍,单瘦矮小,陈七星印象中,从没有这样的一个敌人。

“你是谁?”陈七星眼睛紧盯着阴阳脸,心神放开去,感应着周围的响动,百丈之内,虫爬蚁嗜,全逃不过他的双耳。

“我是准不重要。”阴阳脸“嘿嘿”一笑,声音沙哑难听,“重要的是,你是谁?”

陈七星心中一跳,难道是弄错了,这人并不知道自己是谁,更不是有意伏击?想到这一点,陈七星紧凝的心稍稍放松,不过杀心却并未稍减,无论如何,这人一定要死……除了自己的女人,他绝不允许再有人知道他就是孤绝子。

然而他马上知道自己想错了,阴阳脸“嘿嘿”笑道:“陈七星,小陈郎中,孤绝子,玉郎君,或者说,幻日血帝,啧啧,还真是复杂啊。”

这人居然一口叫出了陈七星的所有身份,尤其是玉朗君与幻日血帝这两个身份,更是秘中之秘,这人却是如何知道的呢?陈七星骇然失惊,不过面上却不动声色,冷冷地道:“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吗?”阴阳脸一直在“嘿嘿”冷笑,“却又何必。”

陈七星不吱声,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阴阳脸两眼微眯,眼光中带着微微的笑意,便仿似一只偷鸡得手的老狐狸。

“小陈郎中,你知道你最大的破绽出在哪里吗?”

陈七星也很好奇,不过不上当,只是模模糊糊地应道:“什么?”

阴阳脸似乎看破他心思,哈哈一笑:“化州城外,叩头换米,一夜之间,名动天下,该是你最得意的一着妙棋吧?可你想过没有,你最大的破绽,恰恰出在这里。”

“什么?”陈七星还是这两个字,脑子却飞速回想,似乎隐隐也觉出了哪里不对,却还不能具体把握住。

“一个头,一石米,要是三五百石甚至三五千石,都正常,可你总共叩来了多少,几十万石啊,嘿嘿,你的头可真值钱。”

“人家愿意,你管得着吗?”

“可人家为什么愿意?如果只是连甲城一个,还说他发神经,后面那些呢,化州专出神经病?”

陈七星哼了一声,这里有破绽,但不是什么把柄,阴阳脸却又笑了:“不卖,不要钱,不借,不要人情,不要朝廷嘉奖,不要功名,嘿嘿,为什么这么傻,只要你叩头,你的头就这么值钱?大破绽啊,这里面明显另有猫腻。再查一下,包括连甲城在内,所有送万石以上的粮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是新来化州的。那说明什么?是不是说,他们本就是一个主人呢?背后的主人一家伙送出数十万石粮食,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叩头,真的是你的头值钱,还是根本就只是借叩头这个幌子,把粮食送给你,让你沽名钓誉?”

陈七星背心冷汗直冒,先只觉得有破绽但破绽不大,给他这么细细一分析,才知道破绽是如此之大。是啊,不要钱不要名不要人情不要朝廷奖励,几十万石粮食真就只是想要换他叩头?他的头是金头啊,叩一个一块金子?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再把连甲城在内几个粮商一查,稍有脑子的人就会得出结论,这里面有古怪。

阴阳脸又道:“这世间想要沽名钓誉的多,但一出手几十万石粮食,这实力也太惊人了。你小陈郎中名头虽响,治病好像是不收钱的,你哪来这么多钱?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另有出钱的主。谁这么有钱,谁又这么舍得?上次宫九出关,是孤绝子护送,那么暗账是不是落到了孤绝子手里呢?也只有老亲王暗中产业的实力,才有如此大的手笔。”

抽丝剥茧,这人的分析推理能力实在太可怕了,看着这人的眼睛,陈七星只觉背心一阵阵发凉,面上仍是不动声色:“阁下真能扯,可你没有证据。”

“是没有证据。”阴阳脸点头,“即便暗账真是落在孤绝子手里,也没法证实孤绝子就是陈七星,因为孤绝子在帮陈七星,天下皆知。”但他突然就笑了,“所以我刚才试了一下。”

陈七星这才知道,这人突然偷袭,竟然是打的这个主意。这心机,太可怕了,陈七星慢慢吸气,但动手之先,还有问题要问明白:“那你又怎么证明我和玉郎君、幻日血帝的关系?”

“我不需要证明。”阴阳脸摇头,“而且就算我说出去,你陈七星就是幻日血帝重生,也不会有几个人相信,尤其是有了化州这件事后。”

是啊,化州叩头换粮之后,陈七星身上已笼罩了一层类似于神佛般的光环,任谁想说他的坏话,无论真假,都只会换来无数愤怒的拳脚,想到这一点,陈七星心中竟也微微吁了口气。是,这阴阳脸聪明绝顶、心机深沉,无意中一下就试出了他假扮孤绝子的真实面貌,可只要他自己不认,阴阳脸便喊破天,也没人相信。

阴阳脸紧盯着他的眼睛,似乎看破了他的心思,突然就又笑了:“但有一个人会信——关山越。”

陈七星身子猛然一僵:“你没有证据。”他确定阴阳脸拿不出证据,却仍觉喉头发紧,声音微涩,阴阳脸的表现,实在过于可怕。

“还是那句话,我不需要证据。”阴阳脸笑意更浓,“只要我跟关山越说,让你回松涛城,到天魄镜里照一下,就可照出你的原形。”

恍如一个惊雷,猛轰在陈七星头顶!天魄镜,是的,那个照出他一个魄的天魄镜,可以照出他的幻日血斧,只要他到镜前一站,一切便将现出原形。

“而祝五福是关山越的师父。”阴阳脸看到他惨白的脸,知道踩中了他的痛处,毫不留情地加力往下踩,“别人就算知道你是幻日血帝,也不会在乎,或许不敢在乎,不会要求你去天魄镜中照,可关山越不会,杀师之仇,他一定会报,一定会要求你站到天魄镜前,所以你逃不掉。”

“你……你……”陈七星胸前发紧,耳中嗡嗡乱叫,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是的,即便世间所有的人都不信不在乎,关山越也一定会在乎。

阴阳脸却又再给了他一棒:“其实我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想明白,你为什么要杀祝五福,后来突然有人说纪元的脸给你治好了,我才猛然想到,你是为什么:纪元想娶关莹莹,所以他遭了鬼打脸。祝五福白天将关莹莹许配给纪元,晚上就遭了毒手,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个名字,关莹莹,而所有的一切,也就真相大白,欺师灭祖,沽名钓誉,鬼鬼祟祟,为的,都只是一个女人。”

“啊!”陈七星失声尖叫,身子猛然纵起,幻日血斧疾射出去,他不能再听了,再听,他真的会崩溃。这个人,不是人,是鬼,所有乱七八糟的线索,居然都能被他串到一起,最终理出真相,太可怕了,直若鬼神。

阴阳脸却又先算了一步,陈七星身子才一动,他已闪到了岩石后,岩石后同时一物射出,陈七星全力出手,不管什么.都是一斧猛劈过去,却软绵绵的全不受力。那物原来是一张丝网,陈七星心中惊怒,急跃上岩石看时,阴阳脸借着岩石拦着他眼光的机会,矮着身子溜到了五十余丈外,却是倒退着走的,面孔向着陈七星。陈七星在岩石上一露头,他哈哈一笑:“小陈郎中,你太性急了吧?怎么就没问问,我要什么呢?难道我费尽心机揭穿你就是结下重生的幻日血帝这个死仇?”

陈七星一愣,也是啊,既知他是重生的幻日血帝,就该知道他的可怕,这阴阳脸跟他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费尽心机揭穿他,有什么好处?

“我要老亲王的暗账。给我暗账,我什么也不说,否则就算你杀了我,这事还是会传到关山越耳中。”阴阳脸边说边往后掠,眨眼到了百丈开外,闪入林中,身影消失之前,留下最后一句话,“你叫七星,我给你七天时间考虑。”

陈七星没有追下去,阴阳脸虽然心机诡诈,可明显只有四魄师的实力,陈七星真要铁心杀他,他无论如何也逃不掉。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再诡诈的智谋也没有用,阻止陈七星脚步的,是他那句就算杀了他风声也会传到关山越耳中的话,以这人的心机,必定留有后手,则确实如他所说,就算杀了他,又能起什么作用?

陈七星站在岩石上,看着阴阳脸的身子消失在林子后面。林子拦住了他的眼睛,可他还有血鹰灵目。阴阳脸明显也知道他的血鹰灵目,穿过林子,飞快地往远处掠去。看着他极力狂奔的身形,陈七星突然又知道自己上当了。阴阳脸为什么这么极速狂奔,就是怕陈七星杀他,他不是有手段威胁住陈七星吗?为什么还怕,那就说明,他的后手其实不存在……只要杀了他,那就一了百了。

“那你还是漏算了一着啊。”想到这里,陈七星忍不住笑了起来,阴阳脸跑得再快,可陈七星有鹰啊,两只脚再快,快得过巨鹰的翅膀吗?

除非特别打了招呼,否则无论陈七星到哪里,无论白天黑夜,一定有一到两只巨鹰在他头顶盘旋。陈七星血鹰灵目放开,一面盯着阴阳脸,一面寻找巨鹰,身子却突然猛地一震。

他所处身之地,其实是一个小小的山坳,五六十丈外,往化州城的方向,是一个山包,在山包的后面,大路的正中,站着一个人。

关山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