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办公室里,人大多走空了,文旦还在打着什么,见我又坐到电脑前,他道:“阿康,怎么了?”

“老总让我把李北丽的清样再校一遍”

他不知为什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有点莫名其妙,道:“怎么了?”

“刚才有个人打电话来要向李北丽投稿,说是听见墙上有个人影会说话”

我也有点想笑这种胡说八道天天都有,这个编谣言的恐怕也走火入魔,没骗倒别人,先骗信了自己我道:“他是在看埃梅的小说吧?”

“什么?”文旦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他大概没读过这个法国作家的小说我还记得大学里读到埃梅的一部小说集里,第一篇就是说一个穿墙人后来这个穿墙人被封在一堵墙里,旁人时常会听到这堵墙发出叹息这个荒诞不经的故事那时却让我有一种恐惧,我想象着人被封在墙里的情景,那应该不是象被封在砖头砌起的空隙里,而是被一种胶质的黑暗包围的感觉后来每当我独自在暗夜里走过没有路灯的巷子时,我总有种荒诞的预感,好象两边的高墙会象我压来,那种黑暗也在成形,变得浓厚粘稠

“没什么,一个外国人的小说”我嘟囔着,也不想对他解释谁是埃梅对于法国作家,我想他顶多知道凡尔纳或者勒布朗,大不了再知道些萨特、加缪、莫里亚克这些得过诺贝尔奖的和左拉、福楼拜、都德、莫泊桑这些有名的,至于波德莱尔、马拉美、龚古尔兄弟、瓦雷里,直至萨冈,我想他都不会知道的,自然不用说相对而言没有大名气的埃梅了事实上,如果我不是因为读过那部短篇小说集,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文旦大概也知道没什么话题可说了,他把手头的东西打完后,关了计算机,道:“我下班了,你忙吧”

“忙”我顺口答应着,开始再对李北丽那稿子校一遍李北丽昨天不知怎么搞的,好几个错别字都没校出来,如果这样出去,恐怕真有读者会提意见

正在校着,电话铃突然想了起来我有点厌烦地拿起话筒,也不知为什么,总预感那会是温建国打来的电话

“喂,是《传奇大观》编辑部么?”

电话里传出的却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我道:“是啊,这里是《传奇大观异闻版》的编辑部”

“你们为什么还不来,那个声音快要听不到了!”

我怔了怔,一时不知他在说些什么,马上意识到这肯定是刚才那个来提供消息的人

我把话筒夹在脖子下,道:“你说清楚点,到底是什么声音?”

“从墙里!从墙里发出来的!”

我有点好笑文旦跟我说时,那声音还是影子发出来的,现在成了墙里这种前言不搭后言就是谎言的基本特征我道:“是墙里么?我听说是影子发出来的”

这已经是寻开心了,只是那人好象没听出我话中的讥讽之意,顺着我的话道:“对,那个影子‘飕’一声钻进墙里去了,你们快来啊,这是一条大消息!”

我按耐住心里隐隐的恼怒,仍是和颜悦色地道:“对不起,影子是物体挡住光线留下的阴影,那不可能跟小虫一样钻进墙上的洞眼里的”

“可墙上没有洞啊!”那人还很不知趣地道我有点火了,声音大了点,道:“如果影子真能说话,那你用摄像仪拍下来吧,卖到电视台,那可是条奇闻,能卖个好价的”

那人大概也听到我话中的恼怒之意,他顿了顿,没再说话我以为那是因为他无话可说了,刚想把电话放下,他突然道:“这是真的啊”

这人缠夹不清地实在让我有些恼火,我道:“对不起,我现在很忙,如果你觉得这有价值,请用书面投稿”不等他再跟我说什么,我一下把电话搁下了

把李北丽的稿子校过一遍,我生怕会漏掉什么,又看了一遍,觉得不太可能有错误了,把文档存盘后放回她的FTP里,把办公室的灯都关掉后才走出门去

我们编辑部只有两间办公室,连老总也不过是用玻璃拦出了一小块地方而已我把办公室的门关上后,却不知是因为错觉还是什么,虽然两间办公室都没有灯,但是我这间却要亮一些,大概是因为外面透进光来的缘故吧每天来例行一早一晚来搞两次卫生的大妈正在过道的那一头拖地,看见我出来,她抬起头道:“加班么?”

“是啊”我说,“明天见了”

在楼道里等电梯上来,我跨进那间狭小的铁室时,那种奇怪的不安就象浓稠的墨汁,突然又把我浑身都浸透了

也许,我除了有点恐高症,现在又有点幽闭恐惧症了

电梯在平稳地下沉尽管知道一切正常,我却好象觉得会沉到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里去小时候看一本科普读物,读到中世界的人想象中的世界是一块平平的浮在水面上的大陆,四周都是海,海水向一个未知的地方倾泻那种毫无道理的设想却让我感到感怕,明知不可能,可是我仍然有一阵阵心悸,以至于后来再翻这本书时便把这几页跳过去不看其实恐惧就是源于无知,对未知的东西,每个人都会本能地害怕,我只不过更强烈一些吧

下了楼,外面的天已经快黑了冬天天黑得早,六点钟天就差不多全黑了风吹过来象一把铁齿的梳子,皮肤感到了一些细细密密的刺痛,然而这刺痛带给我的只是忧郁,还有一些…不安

这个城市本身就象个脾气乖戾的陌生人,即使每天相处仍然无法熟识起来那些错综复杂的大街小巷,充斥着出卖劣质产品的小摊贩或者装潢考究的大商场,以及站在阴影里偷偷出卖自己的浓装女子,对于我来说,那都是一个与我格格不入的异样世界,我就象…就象一个贴在墙上的影子

我不知道怎么会想到这样一个比喻现在我的影子就被路灯描在街边的墙上,形状怪异,但与周围浑然一体,随着我走路时的动作,那影子也在相应活动也许是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吧,我看着这影子时总觉得那好象是一个活人,也是有喜怒哀乐的

就象安徒生的那个童话一样

我在一家面店里坐下来,刚叫了一碗面,突然想起来我忘了跟那大妈说要让她擦一下老总办公室的墙了现在要是再回办公室,只怕那大妈也已经回家去了,而且天还这么冷,我实在不愿意再去一趟

明天一早跟她说一下吧

因为想着这件事,第二天我起了个早,早早地就到写字楼去了我到了自己这一层,别人一个都还没来,扫地的大妈倒已经在拖地了,我连忙道:“大妈,麻烦你把这间办公室顶上的一滩墨渍擦擦掉”

大妈把拖把搁到一边,道:“好吧,你开开门,指给我看一下”

两间办公室我都有钥匙,我打开了老总那一间,顺手打开灯,指着角上道:“那儿…”

我的手刚指上去,却一下怔住了墙角干干净净,连个蜘蛛网也没有难道是昨晚上我眼角花了么?我不由抓抓头,大妈提着块抹布过来道:“在哪儿?”

“咦,不见了,那就算了”

我把灯关掉后,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心里还在狐疑不定昨天我明明看见的确是有一滩墨渍的,今天怎么会没有了?我不相信老总跟我都是眼花了

今天是把清样付印温建国那个小说作为本期主打,占了不少版面这一期结束后,就得准备下一期的内容,由于快要过年,正值民工潮,这两期的杂志销路很好,我们大概能发一笔奖金,大家上班后都在埋头苦干

我正在看着几个稿子,文旦哼哼唧唧地拿着一叠稿过来虽然现在写东西的人电脑早已普及了,但是还有一些人习惯用纸笔来写这些稿子如果要上了,就得打进去,那可不太容易的,他把一叠纸放在电脑前的架子上,刚摆开架式,扭过头来道:“阿康,李北丽来了”

我放下手头的稿件道:“你现在可真管得多了,该让你去居委会”

他好象没听出我话中的挖苦,嘻嘻地笑道:“人家可是花容失色,憔悴得很哪”

“吃不到葡萄的狐狸说葡萄酸”边上一个同事插了一嘴,“你这个文旦也该熟了,别老是酸溜溜的”

我们都笑了起来,文旦也讪讪地道:“真的啊”可是没人再去理他他想说的言外之意,大概是李北丽昨晚上又大战了几场之类的低级玩笑吧,没人理他,他也没心思再说了

办公室里充斥了一片“噼噼啪啪”的打字声,以及翻动纸页的声音在日光灯镇流器的“嗡嗡”声中,这些本来细微的声音象是枪弹一样,我被弄得心烦意乱,手头的稿件也故弄玄虚到令人恶心我放下稿纸,想到外面透透气,这时桌上的电话又响了

会不会又是那个来报告影子会动的?我拿起电话,道:“你好,《传奇大观》异闻版”

“温建国在你们这儿么?”

说话的是个女子我没想到她居然会到这儿来找温建国,道:“他在自己家里啊,没来编辑部”

电话里沉默了下来,但没搁掉我“喂”了一声,见没有声音,刚想把电话放下,那个女子突然道:“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温建国把她骗了么?这些爱好文学的女青年大多很单纯,看不出温建国居然也会干这种事,怪不得要在脸上扑粉吧我有点恶意地想着,道:“你知道他的电话么?”

“打过去没人接”她的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忙乱,“你们真不知道他在哪儿么?”

“那实在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差点就要说“实在不行就去做人工流产吧”之类的话了,只是还没出口,她突然哭了起来:“他一定死了!一定死了!”

我吓了一大跳,道:“怎么死了?”

“他…”这女子刚说了一个字,一下把电话放下了我又“喂喂”了两句,但仍然没有回话

温建国死了?我心头涌上一阵寒意,突然想到前天晚上温建国发来的那句没头没脑的话难道他真的死了?

我越想越觉得不安,把桌上的稿件理了理,对边上的人道:“我出去一趟”便走出门去

外面的气温大概不到十度,从写字楼里出来被风一吹,脸上都有点刺骨的寒意我把手插进口袋里,又回头看了看这幢楼这幢米黄色的写字楼总是有股阴郁的气氛,象是个久病缠身的人一样让我觉得不快

从公交车下来,刚走到温建国家门口,正看见有个穿得很厚实的女子在敲着门叫道:“建国,建国!”

我走过去,道:“对不起,小姐,你也找温建国么?”

她转过头看了看我虽然天还不算太冷,她身上却穿着一件大衣,脸上也用围脖围着,几乎和在冰天雪地里一样,眼圈也黑黑的,虽然看不到脸色,但露出的一点肤色很是苍白,好象正在生病她一见我,道:“你是…”

“我是《传奇大观》异闻版的编辑,是他的责编他没在家么?”

她几乎要哭出来了:“我敲了好几趟门了,可他都不在我该怎么办?”

我走过去敲了敲门,铁门发出了“咣咣”的空洞声音,没有一点回音我道:“他出门了吧”

“我该怎么办?”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再找不到他,我…”

她穿着大衣,倒看不出肚子有多大了我不禁有些同情她,道:“他说不定出去散步了,去那儿等一下吧”

边上有一家小茶室,在那儿喝杯茶我总还负担得起她六神无主地跟着我,鼻子里不时发出几声抽泣在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要了杯茶,给她要了杯热饮,我道:“你找温建国到底有什么事?”

“我…我是他女朋友”

我正啜着茶,听她这么说,抬起头看了看他:“他倒没说起过”

温建国和我在网上聊得更多,他也不过是给我提供些稿件,谈不上有多深的交情她两手抓着那杯热饮,低声道:“我叫林蓓岚,是一年前在一个文联的会议上认识温建国的”

果然是个文学女青年啊我有点想笑,下面的故事不用猜也知道,温建国一定把她骗上了手,然后准备始乱终弃可是这些事现在司空见惯,没法去责备温建国

林蓓岚仍在低低地说道:“上个月我和他去湖南玩,有一天因为我们走得远了,结果错过了回宾馆的班车,只好在一个村子里借住一晚”

就是那个“一丝不挂”的夜晚吧我微微地笑了笑,看来温建国那个荒诞不经的故事也有点事实依据,看来他带女朋友去玩也是种采风

“你们借住的那家门口有个蜂巢吧?”

她抬起头,有点诧异地道:“没有啊,那屋子黑咕隆冬的,不过还算干净”

看来也不是什么都按实际来写的我讪讪地笑了笑:“后来呢?”

尽管她仍然没把围脖拿下来,但眼时也闪过一丝羞涩:“那天正是十五,晚上月光很亮我们突然听得门外有脚步声,我吓了一跳,让建国去看看是不是那些乡下人来偷看”

我有些不悦:“你把别人都想得太阴暗了吧,乡下人也不是没看过后来呢?”

“我们抬起头,向窗外看去”

“看到什么了?”

她眼里突然闪过一丝恐惧:“我看见一个人,一个光身子的人!”

“男的女的?年纪多大?”

“一个老人”她眼珠抬起来,空空洞洞地看着我头顶的空气,“他浑身上下一丝不挂,身上象斑马一样一块黑一块白的他慢吞吞地走在干得有裂口的土地上,就象…僵尸”

她说到最后两个字时象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只觉象有一股寒风掠过,不由打了个寒战

“僵尸不会走路,只会跳吧?”我有点不确切地说僵尸只是民间传说里的东西,我也没见过,不过一向传说都是只会跳不会走的

“我不知道,只是他身上瘦得象是一块搓衣板,黑的地方象墨水涂过,另外的地方也是褐色的,实在不象个活人虽然天已经很冷了,可是他却象根本不觉得冷,一边走着,一边抬起头,张大嘴,象狼一样嚎叫,可是声音却又很轻,轻得象是从喉咙口挤出来的一样”

我被她的话吸引住了这和温建国写的那个《蜂巢》的故事中一个场景极为相似,他也说有一个人光着身子走在外面,不过他写的是一个美丽的少女,那个少女皮肤雪白,面无表情,但是她的身上,却有一个个小洞,好象她的身体就是一个蜂巢他写得很细,说是在那少女的皮肤上,那一个个洞里都有一个蜂蛹在蠕动,这情景虽然只是用文字表述,也完全不合情理,晚上隔那么远根本看不到这么细致的,可我还是浑身发毛

“在他身上,有…蜂巢一样数不清的小洞么?”

如果伸出一只手来,手背上有一个个小洞,可以看见洞里有虫子在蠕动,那副情景实在让人恶心地心寒她却有点奇怪地道:“没有啊,那老人虽然一块黑一块白的,皮肤也贴在骨头上,但没有一点破口”

我舒了一口气还好这只是艺术性加工,不是真事我又啜了一口茶道:“然后呢?”

“他走到一个井台前,象是突然没了力气一样,趴在井栏上动也不动我们吃了一惊,穿好衣服跑出去一跑到他面前,建国扶着他道:‘老伯,你没事吧?’”

她果然是个文学女青年,这些话如果写下来,倒是个绘声绘色的故事,她也完全可以写一篇恐怖故事给我我想着这些,觉得这次出来倒是不虚此行,正有点兴奋,她突然道:“…他突然裂开了”

“什么?”我因为有点走神,刚才没听到林蓓岚在说什么

“他裂开了!”

林蓓岚说得响了起来,声音发颤,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他就象一个鸡蛋壳一样一下散开了,从身体里流出了黑黑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