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哈利。”

“我是新来的,这是我第六次参加聚会,或是第七次。我还没完成第一步,也就是说,我知道我酗酒,但我认为我可以控制自己的酗酒行为,所以这跟我坐在这里有点冲突。但我之所以会来,是因为答应了一位心理医生,他是我的朋友,总是为我的利益着想。他说只要我能挨过第一个星期有关上帝和灵性的谈话,就会发现这个方法有效。呃,我不知道酗酒者可不可以自我帮助,但我愿意试试看,又有何不可?”哈利向左转头,表示他发言完毕,但大家还来不及鼓掌,阿斯特丽就说话了。

“哈利,这是你第一次在聚会中发言,这样很好,但既然你开口了,要不要再多说一点呢?”

哈利看着阿斯特丽,其他人也看着她,因为对团体中任何成员施加压力明显违反规定。阿斯特丽直视哈利。在之前的聚会中,哈利曾感觉到阿斯特丽在看他,但只有一次他迎上了她的目光。不过后来哈利就把她从头到脚反复打量了一番。其实哈利很喜欢他所看见的,但最喜欢的还是当他从下往上移回视线时,见到她脸泛红晕。等到下一次聚会,他就会把自己隐藏起来。

“不了,谢谢。”哈利说。众人发出犹豫的掌声。

旁边的成员发言时,哈利用余光观察阿斯特丽。聚会结束后,阿斯特丽问他住哪儿,说可以顺道载他回去。哈利稍有犹豫,这时楼上的合唱团正好唱到最高音,高声赞颂上帝。

一个半小时后,他们静静地各抽一根烟,看着烟雾为阴暗的卧室添上一抹蓝晕。哈利那张小床上潮湿的床单依然温暖,但室内的寒意让阿斯特丽将白色被子拉到下巴。

“刚才很棒。”阿斯特丽说。

哈利没有回答,心想阿斯特丽这句话应该不是一个问句。

“这是我第一次跟对方一起达到高潮,”她说。“这可不是……”

“所以你先生是医生?”哈利说。

“你已经第二次问了,对,他是医生。”

哈利点了点头:“你有没有听见那个声音?”

“什么声音?”

“嘀嗒声,是不是你的手表?”

“我的表是数字的,不会发出嘀嗒声。”

阿斯特丽把一只手放在哈利的臀部。哈利溜下了床,冰冷的亚麻油地板“灼烧着”他的脚底。“要不要喝杯水?”

“嗯。”

哈利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看着镜子。她刚刚说什么来着?她可以看见他眼中的孤寂?哈利倾身向前,却只看见小瞳孔周围有一圈蓝色虹膜,眼白遍布血丝。哈福森得知哈利和萝凯分手后,就说哈利应该在其他女人身上寻求慰藉,或者依照他充满诗意的说法,将忧郁逐出灵魂。然而哈利既没力气、也没意愿做这种事。因为他知道,自己碰过的女人都会变成萝凯,而这正是他要忘记的,他需要让萝凯从他的血液中离开,而不是什么美沙酮式的性疗愈。

但也许他错了,哈福森是对的,因为这感觉很好,的确很棒。他并没有感到压抑一个欲望以满足另一个欲望的空虚,反而觉得像电池充满了电,同时又得到放松。阿斯特丽得到了她需要的,而他喜欢她所用的方式,那么对他来说是不是也可以这么简单?

他后退一步,看着镜中的身体。他比去年更瘦,身上少了许多脂肪,但肌肉量也相对降低。不出所料,他开始变得像他父亲。

他拿了一大杯水回到床上,两人一起分享。之后她依偎在他身旁,一开始她的肌肤湿冷,但很快她就让他温暖起来。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她说。

“告诉你什么?”哈利看着缭绕的烟雾形成字母。

“她叫什么名字?你有个她,对不对?”字母散去,“她是你来参加聚会的原因。”

“可能吧。”

哈利说话时看着红光侵蚀着香烟,起初只侵蚀了一点。他身旁的女子是个陌生人。房间很暗,话语浮现而后消融。坐在告解室里一定就是这种感觉,可以卸下肩头的负担,或像嗜酒者互诫协会说的,让其他人来分担。所以他接着往下说,告诉她萝凯的事,告诉她萝凯一年前把他踢出了家门,因为她认为他像着魔似的不断追缉警界害虫王子,当他终于为王子设下陷阱时,王子却把萝凯的儿子欧雷克从卧室掳走,挟为人质。考虑到他因遭受绑架,还目睹了哈利在学生楼的电梯里杀了王子的事实,欧雷克对这件事应付得很好。反倒是萝凯无法接受。两星期后,萝凯得知所有细节后,便告诉哈利她无法再跟他一起生活,也就是说,她无法再让哈利跟欧雷克一起生活。

阿斯特丽点点头:“她离开你是因为你对他们造成的伤害?”

哈利摇摇头:“是因为那些我还没给他们造成的伤害。”

“哦?”

“我说这件案子了结了,但她坚持说我已经走火入魔,只要那些人还逍遥法外,这件案子就永远不会了结。”哈利把烟按熄在床边桌上的烟灰缸里,“而且就算没有那些人,我还是会缉捕其他人,其他会去伤害他们的人。她说她无法承担这种后果。”

“听起来好像走火入魔的是她。”

“不是,”哈利微微一笑,“她是对的。”

“是吗?你要不要说明一下?”

哈利耸了耸肩。“潜水艇……”他开口,却突然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

“潜水艇怎么了?”

“这是她说的。她说我就像一艘潜水艇,总是潜入冰冷黑暗的深水区,那个地方让人难以呼吸,每两个月才浮上水面一次。她不想陪我到那么深的水底。这很合理啊。”

“你还爱她吗?”

哈利不确定自己喜欢这个问题分享的走向。他深吸了一口气,脑子里播放着他和萝凯最后的对话。

他的声音很低沉,每当他愤怒或恐惧时,声音就会变得低沉:“潜水艇?”

萝凯说:“我知道这不是个很好的意象,但你明白……”

他扬起双手。“当然了,很棒的意象。那这个……医生呢?他是什么?航空母舰吗?”

萝凯呻吟了一声:“哈利,这件事跟他无关,重点是你、我和欧雷克。”

“别躲在欧雷克后面。”

“躲?……”

“萝凯,你把他当人质了。”

“我把他当人质?是我绑架了欧雷克,拿枪顶着他的太阳穴,好让你满足复仇的渴望吗?”

萝凯颈部的静脉突出,尖声大吼使她的声音变得不堪入耳,仿佛是别人的声音;她的声带无法承受这种愤怒吼叫。哈利转身离去,在背后轻轻把门关上,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他转头看着床上这个女人:“对,我爱她。你爱你先生吗,那个医生?”

“我爱他。”

“那为什么还找上我?”

“他不爱我。”

“嗯,所以你是在复仇?”

她惊讶地看着哈利:“不是,我只是寂寞了,而且我喜欢你,我想这跟你的理由一样。难道你希望事情更复杂吗?”

哈利咯咯一笑:“没有,这样就好。”

“你为什么杀了他?”

“谁?”

“还有谁?当然是那个王子啊。”

“这不重要。”

“也许不重要,但我想听你……”她把手放在他双腿之间,蜷伏在他身旁,在他耳畔轻声说,“详细说明。”

“还是不要了吧。”

“我想你误会了。”

“好吧,可是我不喜欢……”

“哦,少来了!”她发出气恼的咝咝声,用力握住他的小弟弟。哈利看着她。她的眼睛闪烁着蓝色亮光,黑暗中看起来很冷酷。她赶忙露出微笑,用甜美的声音说:“说给我听嘛。”

卧室外的温度持续下降,使毕斯雷区的屋顶发出咯吱声和呻吟声。哈利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并感觉到她听了之后身体僵直。他移开她的手,轻声说她知道得够多了。

阿斯特丽离开后,哈利站在自己的卧室里聆听,聆听咯吱声和嘀嗒声。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外套,以及之前他们从前门冲进卧室时随手乱丢的衣服。他找到了嘀嗒声的来源,原来是莫勒送的道别礼物,手表的玻璃镜面闪闪发光。

他把表放进床边桌的抽屉,但嘀嗒声一直跟随他进入梦乡。

他用饭店的白色毛巾擦去手枪组件表面多余的油渍。

窗外车流发出规律的隆隆声响,淹没了角落里那台小电视的声音。那台电视只有三个频道,画质粗糙,正在播放的语言应该是挪威语。饭店女前台收下他的大衣,说明天早上一定会洗好。他把手枪组件排在报纸上,等全部干了之后才组合起来,拿起手枪对着镜子,扣下扳机。手枪发出顺滑的咔嗒声,钢质组件的振动传到他的手掌和手臂上。冷冷的咔嗒声,这是假的处决。

这是他们对波波做过的事。

一九九一年十一月,经过三个月不眠不休的攻击和轰炸,武科瓦尔终于投降。塞尔维亚军占领市区那天,天空下起滂沱大雨。波波的部队连同他在内剩下大约八十人,全都成了又累又饿的战俘。塞尔维亚军人命令他们在城里的主街上站成一排,不准移动,然后便退入暖和的帐篷里。大雨倾盆,雨滴打得连泥土都起了泡泡。两小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因体力不支而倒地。波波手下的中尉离开队伍,去帮助那些倒在泥地里的人。一名塞尔维亚少年士兵走出帐篷,当场对那中尉的腹部开了一枪。在这之后,没人敢随便乱动。他们看着雨水模糊了周围的山脊,并希望那中尉别再哀号。中尉开始哭泣,这时波波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不要哭。”哭声便停止了。

时间已从早晨变为午后。黄昏时分,一辆敞篷吉普车开到这里,帐篷里的塞尔维亚军人赶紧跑出来敬礼。他知道乘客座上的男子一定是总司令,大家都说总司令是“声音温柔的石头”。一名身穿平民服装的男子低头坐在吉普车后座上。吉普车停在部队前方,他站在第一排,因此听见总司令叫那个平民来看战俘。他不情愿地抬起头,一眼就认出那男子是武科瓦尔人,也是他学校一位男同学的父亲。男子扫视一排排战俘,经过他面前,却没认出他,继续往前走。总司令叹了口气,从吉普车上站了起来,在雨中高声吼叫,声音一点也不温柔:“你们谁的代号是小救赎者?”

战俘中没人移动。

“你害怕站出来吗,小救赎者?你炸毁我们十二辆坦克,让我们的女人没了丈夫,小孩没了父亲。”

他静默等待。

“我猜也是这样。那你们谁是波波?”

依然没人移动。

总司令朝男子望去,男子伸出颤抖的手指,指向站在第二排的波波。

“站出来。”总司令吼道。

波波上前几步,走到吉普车和驾驶兵前方。驾驶兵已下车,站在车旁。波波立正敬礼,驾驶兵把波波的帽子打落在泥巴里。

“我们从无线电通话中得知小救赎者是你的手下,”总司令说,“请把他指出来。”

“我从来没听过什么小救赎者。”波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