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要说谎?”

“我说过了,他可能想看我有什么反应。”

哈利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望见一名男子沿着小径缓缓穿过苏菲恩堡公园,小径看起来像是儿童在白色画纸上画出的不规则褐色线条。教堂北边有个犹太社区专用的小墓地。心理医生史戴·奥纳曾跟哈利说过,数百年前这整座公园是一片墓地。

“他对这些女孩子使用过暴力吗?”哈利问道。

“没有!”约恩高声说,他的声音在光秃的四壁间回荡。哈利沉默不语。男子已走出公园,穿过亨格森街,朝这栋公寓走来。

“据我所知没有,”约恩说,“就算他这样跟我说,我也不会相信。”

“你认识这些女孩子吗?”

“不认识,他从不会跟她们交往太久。事实上,我知道他只对一个女孩子认真过。”

“哦?”

“西娅·尼尔森。我们年轻的时候,他对她很着迷。”

“就是你的女朋友?”

约恩若有所思地看着咖啡杯:“你可能会觉得,我应该避开我弟弟下定决心要得到的女孩子,对不对?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可是天知道为什么。”

“后来呢?”

“我只知道西娅是我认识的人里最棒的。”电梯的嗡鸣声陡然停止。

“你弟弟知道你跟西娅的事吗?”

“他发现我跟她碰过几次面,也起过疑心,可是西娅和我一直都很注意保密。”

一阵敲门声响起。

“应该是我同事贝雅特,”哈利说,“我去开门。”

哈利合上笔记本,将钢笔放在桌上,钢笔跟笔记本平行,然后他走了几步来到门口,把门往外推了几下,这才发现门是向内开的。门外那张脸和哈利同样惊讶,两人站在原地对视片刻。甜腻的香水味钻入哈利的鼻孔,对方似乎擦了强烈的芳香剂。

“约恩?”那男子试探着说。

“原来你要找他,”哈利说,“抱歉,我们在等别人,请稍等一下。”

哈利回到沙发上:“是找你的。”

他一坐上沙发,就察觉到刚刚这几秒钟有什么事发生了。他查看钢笔,依然跟笔记本平行,没被动过,但就是哪里不对劲。他的脑子察觉到了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晚上好?”他听见约恩在他背后说,语气礼貌而客气,他的声调上扬。这种语调通常用来跟不认识的人打招呼,或是用在不清楚对方来意之时。又来了,哈利觉得似乎哪里怪怪的,令他坐立不安。好像是那名男子怪怪的,刚刚他说要找约恩时,用的是名字而不是姓氏,但约恩显然不认识他。

“你要转达什么话?”约恩说。

这时传来咔嗒一声。脖子。男子的脖子上围着个东西。那是个领巾,领巾打的是克罗斐结。哈利双手在咖啡桌上猛力一撑,站了起来,咖啡杯随之跳起,他大声吼道:“把门关上!”

但约恩只是站在原地,望向门外,仿佛被催眠一般,屈身聆听对方要转达的话。

哈利后退一步,跃过沙发,冲向门口。

“不要……”约恩说。

哈利瞄准门板,疾扑而去。突然,一切仿佛静止。这种经验他曾有过,当肾上腺素激增,一个人对时间的感觉会有所改变,就好像在水里移动一样。但他知道已经太迟了。他的右肩撞上门板,左肩撞上约恩的臀部,耳膜接收到火药爆炸产生的震波。一枚子弹飞离枪管。

接着传来砰的一声,那是子弹发射的声音。门被撞回门框,锁了起来。约恩猛地撞上柜子和厨具。哈利翻过身来,抬头望去,只见门把被往下压。

“该死的!”哈利低声说,跪了起来。

门把被用力地摇晃两次。

哈利抓住约恩的腰带,拖着他一动不动的身体,踏着拼花地板,进入卧室。

门外传来摩擦声,接着又是砰的一声巨响。门板中央碎屑纷飞,一个沙发靠枕猛烈抖动,靠枕内的灰黑色羽绒呈圆柱状喷射到天花板上,那盒低脂鲜奶发出咕噜声,一道白色液体喷了出来,画出虚弱无力的弧线,落到了桌上。

哈利心想,大家都低估了九毫米子弹可以造成的伤害。他把约恩翻过来,只见约恩的额头流出一滴鲜血。

又是砰的一声。玻璃发出碎裂声。

哈利抽出口袋里的手机,按下贝雅特的号码。

“好好好,别催我,我快到了。”电话才响一声,贝雅特就接了起来,“我就在外……”

“听着,”哈利打断说,“呼叫所有警车赶来这里,还要打开警笛。有人在门外开枪,你千万不要靠近,听见了吗?”

“收到,不要挂断。”

哈利把手机放在面前的地上。墙壁传来摩擦声。男子会不会听见他打电话的声音?哈利坐着不动。摩擦声又靠近了些。这墙壁是什么材质的?子弹既然可以穿透具有隔音效果的门板,应该也可以穿透用石膏板和玻璃纤维做成的轻量墙。摩擦声更加靠近,停了下来。哈利屏住呼吸。这时,他听见一个声音,是约恩的呼吸声。

就在此时,城市的普遍噪声中有个声音凸显出来,那声音听在哈利耳中有如美妙乐音。那是警笛声,先是一个,又变成两个。

哈利侧耳倾听,并未听见摩擦声。他心中暗暗祈祷,逃跑吧,快离开吧。他的祈祷得到了响应。他听见脚步声在走廊上远离,看来他已下楼而去。

哈利在冰冷的拼花地板上躺了下来,双眼盯着天花板。空气从门缝底下流进来。他闭上眼睛。十九年。天哪,还有十九年他才能退休。

12 医院和灰烬

十二月十七日,星期三

透过橱窗玻璃的投影,他看见背后有辆警车沿着街边行驶。他继续往前走,抑制想跑的冲动。几分钟前,他从约恩·卡尔森的住处跑下楼梯,奔上人行道,差点撞倒一个拿着手机的年轻女子。他往西穿过公园,来到这条繁忙的街道。

警车的行驶速度跟他的步行速度一样。他看见一扇门,便推门而入,刹那间像是走进一部美国电影,里面有凯迪拉克轿车、波洛领带,还有好多个年轻的猫王。音箱里流泻出来的音乐听起来像是乡巴佬用三倍速播放的老唱片,酒保的西装看起来则像直接从黑胶唱片的封套里拿出来的。

他环顾四周,这家小小的酒吧竟然高朋满座。这时,他才发觉酒保在跟他说话。

“抱歉,你说什么?”

“要喝点东西吗,先生?”

“你们有什么?”

“一杯鸡尾酒也许不错,不过你看起来更需要来一杯奥克尼群岛威士忌。”

“谢谢。”

警笛声响起又停止。酒吧里的热气令他的毛孔泌出大量汗水,他解下领巾,塞进大衣口袋。幸好这里烟雾缭绕,盖过了大衣口袋里的手枪火药味。

他接过了酒,靠窗找了个位子坐下。

刚才房间里另一个人是谁?是约恩·卡尔森的朋友或亲戚,还是室友?他啜饮了一口威士忌,这酒尝起来有医院和灰烬的味道。他心想,何必问自己这么一个愚蠢的问题?只有警察才会有那样的反应,只有警察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找来支援。如今警方知道他的目标是谁了,这只会让他的任务更加艰巨。他必须考虑撤退。他又喝了一口酒。

那警察看见了他穿的驼毛大衣。

他走进洗手间,将手枪、领巾和护照装进外套口袋里,把大衣塞进水槽下的垃圾桶。他踏上酒吧外的人行道,搓揉双手,全身发抖,查看街道两边。

最后一项任务,也是最重要的任务,一切都取决于这次的任务。

他对自己说,放轻松,他们不知道你是谁,回到原点,正面思考。

然而他无法抑制脑中萦绕的一个念头:房间里的那个男人是谁?

“目前我们还不知道,”哈利说,“只知道他有可能跟杀害罗伯特的凶手是同一个人。”

哈利缩起双脚,好让护士在狭小的走廊里把空床从他们面前推过。

“有可能?”西娅·尼尔森结结巴巴地说,“他们有好几个人?”她稍微往前坐,双手紧抓木椅坐垫,仿佛害怕自己会掉下去。

贝雅特倾身向前,把手放在西娅的膝盖上表示安慰:“这我们还不确定,重点是他安然无恙,医生说他只是轻微脑震荡而已。”

“他的脑震荡是我造成的,”哈利说,“他的额头在厨房柜子的边角上磕出一个小洞。那发子弹没打中他,我们已经在墙上发现了子弹。第二发子弹卡在鲜奶盒里,你想想看,子弹就这样停在鲜奶盒里面。第三发子弹在厨房柜子里,就在红醋栗和……”

贝雅特瞥了哈利一眼,他猜这意思可能是说西娅现在对子弹的位置一点也不感兴趣。

“反正约恩没事,只是轻微昏迷,医生说要暂时观察一段时间。”

“好,我可以进去看他了吗?”

“当然可以,”贝雅特说,“不过我们也希望你看一下这些照片,并告诉我们你有没有见过这些男人。”她从文件夹里拿出三张照片,递给西娅。伊格广场的照片被放大,使得人脸看起来像是由黑白小点构成的马赛克。

西娅摇了摇头:“太难分辨了,我根本看不出他们长得有什么不一样。”

“我也是,”哈利说,“但贝雅特是面孔专家,她说照片上的两个人不是同一个。”

“我觉得是这样。”贝雅特更正说,“而且刚刚那个人跑出歌德堡街的时候,差点把我撞倒,在我看来,他也不像这两个人。”

哈利愣住了,他从来没听过贝雅特在这种事情上表示疑惑。

“我的老天,”西娅低声说,“他们到底有几个人?”

“别担心,”哈利说,“我们已经派了警察守在门口。”

“什么?”西娅双眼圆睁,哈利这才惊讶地发现,她竟然没想到约恩躺在伍立弗医院也可能会有危险。

“好了,我们进去看看他怎样吧。”贝雅特用和善的口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