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急吗?”玛蒂娜微笑着说。她的微笑让那警察的面部线条变得柔软。

“你在等人吗?”哈利问。

“对,里卡尔要载我回家。”

她看了看哈利肩上的包,一侧写着比利时地名“热特”,但这个包太过破旧,看起来像时尚的复古款式。

“你的运动鞋该换鞋垫了。”她指了指。

哈利用惊讶的眼神看着她。

“就算我不是格雷诺耶[7],也闻得出那个味道。”

“帕特里克·聚斯金德,”哈利说,“《香水》。”

“原来你是会看书的警察。”玛蒂娜说。

“原来你是会看杀人小说的救世军军人,”哈利说,“恐怕这也是我到这里来找你的原因。”

一辆绅宝900轿车在他们面前停下,车窗一声不响地降了下来。

“准备走了吗,玛蒂娜?”

“等一下,里卡尔,”她转头望向哈利,“你要去哪里?”

“毕斯雷区,但我更想……”

“里卡尔,我们顺道送哈利去毕斯雷区好吗?你不是也住那附近?”

里卡尔凝望窗外的黑夜,然后才慢吞吞地说:“好啊。”

“上车吧。”玛蒂娜朝哈利伸出手。哈利惊讶地看着她。

“我的鞋底很滑。”她低声说,并抓住哈利的手。她感觉哈利的手温暖干燥,而且立刻紧紧握住她,仿佛她就要滑倒似的。

里卡尔开车甚是小心,目光经常在左右后视镜之间跳跃,仿佛担心后方有人偷袭。

“怎么样?”玛蒂娜在后座说。

哈利清了清喉咙:“今天有人要杀约恩·卡尔森。”

“什么?”玛蒂娜高声说。

哈利和里卡尔在后视镜中目光相触。

“你已经听说了?”哈利问道。

“没有。”里卡尔说。

“是谁……”玛蒂娜问。

“还不知道。”哈利说。

“可是……罗伯特和约恩都碰到这种事,会不会是跟卡尔森家族有关?”

“我想凶手的目标只有一个人。”哈利说。

“什么意思?”

“凶手推迟了回家的行程,他一定是发现自己杀错人了,目标不是罗伯特。”

“罗伯特不是……”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我想请你告诉我,我的假设是否正确。”

“什么假设?”

“罗伯特之所以丧命,是因为他很不幸,正好去伊格广场帮约恩代班。”

玛蒂娜转过身来,惊恐地看着哈利。

“你们有值班表,”哈利说,“上次我去找你父亲的时候,看见接待区的布告栏上挂着值班表。每个人都能看见那天晚上去伊格广场值班的人是约恩·卡尔森。”

“你怎么……”

“我离开医院后去查过值班表,约恩的名字就在上面,不过罗伯特和约恩是在值班表打出来后才换班的,对不对?”

里卡尔驾车在史登柏街转弯,朝毕斯雷区开去。

玛蒂娜咬着下唇:“值班表经常变动,有人换班我也不一定知道。”

里卡尔开上苏菲街。玛蒂娜突然睁大眼睛。

“啊,我想起来了!罗伯特曾打电话跟我说他们两个换班,所以我什么都不用做,这就是我没想到的原因。可是……这代表……”

“约恩和罗伯特长得很像,”哈利说,“又都穿制服……”

“而且那天很黑又下着雪……”玛蒂娜低声说,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我想知道的是,有没有人打电话来问你值班表的事,或是那天晚上的事。”

“我记得没有。”玛蒂娜说。

“你能想一想吗?我明天打给你。”

“好。”玛蒂娜说。

哈利直视着玛蒂娜的双眼,在路灯的照耀下,他再次看见她瞳孔的不规则形状。

里卡尔把车停在人行道旁。

“你怎么知道?”哈利问道。

“知道什么?”玛蒂娜敏捷地说。

“我是问开车的人,”哈利说,“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你说过啊,”里卡尔答道,“这附近我很熟,就像玛蒂娜说的,我也住在毕斯雷区。”

哈利站在人行道上看着车子开走。

那年轻的小伙子显然被爱情冲昏了头,他之所以先送哈利回家,是因为这样可以跟玛蒂娜多相处几分钟,跟她说说话,有个安静的地方清楚地表达自己,卸下灵魂的重担,探索自己,去做所有年轻人会做的事。哈利很庆幸自己已过了这个时期。这些行为都只为换得一句话、一个拥抱、下车前的一个吻。只有昏头的傻瓜才会用这种方式乞求爱,而傻瓜不分年龄。

哈利缓步朝大门走去,一只手下意识地在裤子口袋里找钥匙,脑中搜寻着那个每次他一靠近就溜走的东西,眼睛则寻找着耳中依稀听见的声音。那是个非常细小的声音,由于这时是深夜,苏菲街非常安静,他才听得见。他低头朝白天铲起的雪堆望去。那声音听起来像是破裂的声音。会不会是融雪?但不可能,今天的气温是零下三摄氏度。

哈利把钥匙插进门锁。

这时他听出那不是融雪的声音,而是嘀嗒声。他缓缓转身,仔细查看雪堆,看见玻璃闪烁的亮光。他折回去,弯腰捡起一块手表。那是莫勒送给他的礼物,表盘的玻璃上沾了水,闪闪发光,一丝刮痕也没有,连秒针都还十分精准,整整比他的手表快了两分钟。当时莫勒说什么来着?好让你赶上你以为已经错过的事。

14 黑暗

十二月十七日,星期三晚上

救世军旅社娱乐室里的暖气片隆隆作响,好像有人朝它丢石头似的。热空气在粗麻壁纸的褐色烧焦痕迹上方颤动,壁纸散发出尼古丁、黏合剂和已离开的房客身上的油腻气味。沙发布料透过裤子摩擦他的肌肤。

虽然吵闹的暖气片散发出干燥的热气,但他依然一边看着墙壁托架上的电视一边发抖。电视正在播新闻,他认得出广场的照片,但电视里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房间一角有个老人坐在扶手椅上抽细卷烟。当烟快烧到他黑乎乎的指尖时,他快速地从火柴盒里拿出两根火柴,夹住香烟,一直抽到烟快烧到嘴唇为止。房间另一角的桌子上放着被砍下的云杉树尖,上面的装饰品闪闪发光。

他想起达里镇的圣诞晚餐。

那是战争结束两年后,塞尔维亚军已从残破的武科瓦尔撤退,克罗地亚政府将他们安置在萨格勒布的国际饭店。他四处询问有没有人知道乔吉一家人的下落,有一天碰到一个难民,说乔吉的母亲在围城战事中丧生,乔吉已和父亲搬去达里镇,一个距离武科瓦尔不远的边境小镇。十二月二十六日,他坐上开往奥西耶克的火车,然后从那里去这里。他询问列车乘务员,确认火车将前往终点站博罗沃镇,然后在六点三十分往回行驶,经过达里镇。下午两点,他在达里镇下车,问路之后,来到了他要找的地址。那是一栋矮公寓,跟这个小镇一样是灰色的。他踏进走廊,找到了门。按下门铃之前,他在心里静静祈祷,希望他们在家。他一听见门内传来轻巧的脚步声,心脏就怦怦跳动。

开门的是乔吉。他没有太大改变,只是脸色苍白了些,但依然有着金色鬈发、蓝色眼睛、心形嘴唇,这些总是令他联想到年轻的上帝。但乔吉眼中的笑意已然不见,犹如坏了的灯泡。

“你还认得我吗,乔吉?”片刻之后,他问道,“以前我们住在同一座城市,还念同一所学校。”

乔吉蹙起眉头:“是吗?等等,你的声音,你是赛格·杜拉兹,你跑得很快。天哪,你变了好多。很高兴见到在武科瓦尔认识的人,大家都不见了。”

“我没有不见。”

“对,你没有,赛格。”

乔吉拥抱他,抱了好久,他都能感觉到颤动的热气穿透他冻僵的身体。乔吉让他进门。

室内颇为阴暗,家具很少。他们坐下来聊天,聊那些发生过的事,他们在武科瓦尔认识的人,以及现在那些人在哪里。当他问乔吉记不记得野狗廷托,乔吉露出茫然的微笑。

乔吉说父亲就快回来了,问他要不要留下来吃饭。

他看了看表,火车三小时后到站。

乔吉的父亲看见武科瓦尔的同乡来访,十分惊讶。

“他是赛格,”乔吉说,“赛格·杜拉兹。”

“赛格·杜拉兹?”乔吉的父亲仔细地打量着他,“对,的确有点面熟。嗯,我认识你父亲吗?不认识?”

夜幕降临,三人在餐桌前坐下,乔吉的父亲发给他们白色大餐巾,自己解下红色领巾,在脖子上系上餐巾,做完餐前祷告,画了个十字,把头侧向室内唯一一张裱框照片,照片中是个女子。

乔吉和父亲拿起餐具时,他低头吟诵道:“‘这从以东的波斯拉来,穿红衣服、装扮华美、能力广大、大步行走的是谁呢?就是我,是凭公义说话,以大能施行拯救。’”[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