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第二周,贝雅特宣布她怀孕了,将在夏天生下她和哈福森的宝宝。哈利回想起来,觉得自己真是瞎了眼。

一月份哈利有很多时间思考,因为这个月奥斯陆的一部分人决定休个假,暂停彼此残杀。他思考是否要让麦努斯搬进六〇五室的情报交换所,思考下半生该做什么,思考人在世时能否知道自己做了正确的抉择。

七山环绕的卑尔根依然是秋天,并未下雪。弗洛伊恩山上,哈利觉得笼罩在四周的云雾似乎跟上次的一样。他在弗洛伊恩山顶餐厅的一张桌子旁找到了那个人。

“听说你最近都来这里坐。”哈利说。

“我在等你,”毕悠纳·莫勒说,喝完杯中的酒,“你花了点时间。”

他们走出餐厅,来到观景台的栏杆旁。莫勒似乎比上次更为消瘦苍白,他双眼虽然清澈,但脸颊肿胀,双手发抖。哈利推测这应该是药物的作用,而不是酒精。

“上次你说我应该追踪钱的流向,”哈利说,“起初我还不懂你的意思。”

“我说得对不对?”

“对,”哈利说,“你说对了,但我以为你说的是我的案子,不是你自己的。”

“哈利,我说的是所有的案子。”风将莫勒的长发吹到脸上,又吹开,“对了,你没告诉我甘纳·哈根对这件案子的结果满不满意,也就是没有结果的结果。”

哈利耸了耸肩。“最后戴维·埃克霍夫和救世军免于受到丑闻冲击,声誉和事业不至于受到损害。阿尔贝特·吉尔斯特拉普失去了独生子和儿媳妇,也丢了原本可以拯救家族财富的合约。索菲娅·米何耶兹和家人要返回武科瓦尔,当地有个新捐助者打算盖一栋房子,同时资助他们。玛蒂娜·埃克霍夫跟一个叫里卡尔·尼尔森的男人开始交往。简言之,世界还在继续前进。”

“那你呢?你还跟萝凯见面吗?”

“偶尔。”

“那个当医生的家伙呢?”

“我没问,他们有自己的问题要面对。”

“她希望你回到她身边吗?”

“我想她希望我的生活跟那个医生一样,”哈利翻起领子,望着被云雾遮住的山下市区,“其实我有时也希望自己是那种人。”

两人沉默下来。

“我把汤姆·瓦勒的手表拿去钟表行给一个懂表的年轻人看过了。你记得我说过我会做噩梦,梦到那块劳力士手表在汤姆的断臂上嘀嗒作响吗?”

莫勒点了点头。

“现在我知道原因了。”哈利说,“世界上最昂贵的手表都具备陀飞轮系统,它的振动频率是每小时两万八千次,秒针似乎不停地在绕圈飞行,再加上擒纵机构,使得它的嘀嗒声比一般腕表还要强烈。”

“劳力士,很棒的表。”

“那块表的劳力士标志是钟表师后来加上去的,用来隐藏它真正的牌子。其实它是Lange 1陀飞轮腕表,是一百五十块限量腕表中的一块,跟你送我的那块表属于同一个系列。上次这款手表在拍卖会上售出的价格将近三百万克朗。”

莫勒点了点头,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你就是用价值三百万的腕表来犒赏自己?”哈利问道。

莫勒扣起大衣,翻起领子。“它们的价格比较稳定,没有车子那么显眼,也没有昂贵艺术品那么招摇,比现金容易夹带,而且不需要洗钱。”

“还可以拿来送人。”

“没错。”

“到底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哈利。一如许多悲剧,它原本的用意是好的。我们这一小群人希望恪尽职守、拨乱反正,弥补这个由法律所管理的社会的不足之处。”

莫勒戴上一副黑手套。

“有人说社会上之所以有那么多罪犯逍遥法外,是因为司法系统犹如一张网眼很大的网,但这种说法给人完全错误的印象。其实司法系统是一张网眼很小的网,可以抓到小鱼,但只要大鱼一冲撞,它就破了。我们希望成为这张网后面的网,挡住鲨鱼。这个组织里不只有警察,还有律师、政治家和官僚,这些人看见国界失守时,挪威的社会结构、立法及司法系统不足以对抗大举来犯的国际犯罪组织,挪威警察的职权不足以和犯法者在相同规则下进行游戏,必须等立法系统迎头赶上,因此我们决定暗中采取行动。”

莫勒望着云雾,摇了摇头。

“但如此一来我们就得在封闭且秘密的环境里行事,于是腐化开始产生,微生物开始滋生。有人提出必须走私武器到国内,才有办法跟敌人抗衡,接着又说必须贩卖这些武器,为我们的工作筹措资金。这是个怪异的矛盾,但反对人士很快就发现组织已被微生物接管。接着他们送来礼物,一开始是小东西,说是用来激励大家,不接受礼物等于没有凝聚力。但事实上这只是下个腐化阶段的开始,你在不知不觉中被他们同化,直到有一天赫然发现自己已坐在屎坑里,找不到出去的路。你有太多把柄握在他们手上,而且最糟的是你不知道‘他们’是谁。我们的组织划分为小单位,各单位之间只能通过联络人来互相联络,而联络人对一切保密。我不知道汤姆·瓦勒是我们的人,也不知道他负责走私军火,更不知道有个代号叫王子的人存在,直到你和爱伦·盖登发现这件事。这时我已经知道我们早就失去了真正的目标,从很久以前开始,我们除了中饱私囊之外就没有其他目标,而且我也腐化了,我成了……”莫勒深深吸了口气,“杀害爱伦这类警察的同谋。”

缕缕云雾环绕在他们周围,弗洛伊恩山仿佛正在飞行。

“有一天我受够了,我想退出,于是他们给了我选择,很简单的选择,但我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担心他们会伤害我的家人。”

“这就是你逃到这里来的原因?”

莫勒点了点头。

哈利叹了口气:“所以你送我这块表是希望我终止这件事。”

“哈利,这件事必须由你来完成,没有其他人选了。”

哈利点了点头,觉得喉头一紧,只因他忽然想起上次他们站在山顶时莫勒说过的话:想想还挺可笑的,从挪威第二大城市的市中心搭乘缆车,六分钟就可以抵达这些山脉,但却有人会在这里迷路和死亡。试想你以为自己所在之处是正义的核心,不料却突然迷失方向,变成了你所对抗的那种人。哈利想到自己在脑中所做的计算,以及自己所做出的大小抉择,是这些引领他在最后一刻到达加勒穆恩机场。

“长官,如果我跟你其实没有那么不同呢?如果我说我和你是在同样的处境中呢?”

莫勒耸了耸肩:“英雄和恶徒的区别,在于机会时势的细微差别,一切向来都是如此。公义是懒惰和没有远见之人所崇尚的美德,若少了破坏规定和不守规则的人,现在我们仍会活在封建时代里。哈利,我迷失了,就这么简单。我相信了一些东西,但我眼瞎了,等我看清楚时,我已经腐化了。这种事随处可见。”

哈利在风中打了个冷战,思索着该说什么好,然而当他终于想到并说出来时,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陌生而扭曲:“抱歉,长官,我没办法逮捕你。”

“没关系,哈利,其他的我再自己解决,”莫勒的语气听起来很冷静,几乎像是在安慰他,“我只是希望你看清并理解一切,也许会从中学到些什么,没有别的了。”

哈利看着难以穿透的云雾,想按他的长官及朋友莫勒所说“看清一切”,却无法办到。他转过头去,发现莫勒已经离去。他朝白雾中高声呼唤莫勒的名字,尽管他知道莫勒说得没错,没有别的了,但还是觉得应该有人叫他的名字。

[1]指吸毒者。

[2]Politiavdelingssief和Politioverbetjent,均指犯罪特警队队长一职,前后说法不同。

[3]Politiavdelingssief和Politioverbetjent,均指犯罪特警队队长一职,前后说法不同。

[4]又名奔牛节,是西班牙纳瓦拉自治区首府潘普洛纳市的一项传统庆祝活动。

[5]西班牙恐怖组织。

[6] 17至18世纪德国新教路德宗教会中一派的神学观点,反对死板地奉行信条,而要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内心的虔诚。

[7]帕特里克·聚斯金德的小说《香水》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嗅觉异常灵敏的天才,他先后杀死二十六名少女,萃取她们的体味制出神奇的香水。

[8]出自《圣经·旧约·以赛亚书》。

[9]一种大麻的浓缩物。

[10]一种活泼欢快的民间舞蹈,起源于16世纪的英国。

[11]出自《圣经·新约·马太福音》。

[12]出自《圣经·新约·马太福音》。

[13]毁灭之神,印度教三大神之一。

[14]“9·11”事件后美军及其盟军对基地组织和阿富汗塔利班政权所采取的军事行动。

[15]目前最早最准确测试是否怀孕的检查方式。

[16]缅甸中南部平原的一个省。

[17]法国足球运动员。

[18]挪威中部的一个郡,首府为斯泰恩谢尔。

[19]挪威第一任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