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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东陆皇帝的税使。

他们夺走了部落里最肥美的牛羊、最丰硕的毛皮,举着招摇的旗帜,走向蛮族人的青都。

他听说过蛮族人的都城,那是一座奇妙的城市,像浮岛一样漂浮在无边无际的牧草绿色大海上,围墙带来的压迫感,让热爱辽阔的草原人对它敬而远之。

“悖都”之名流传久远。

草原人受人欺凌已经许多个世纪了,悖都的大君不过是个天启皇朝控制的傀儡,实权都掌握在多胡左部督的手里。白眉剌贵虽然称为蛮族大君,却是被关在围墙里的囚徒。

身着东陆盔甲的武士跑远了,仇恨的目光好似一条无形的披风,会聚在他们背后。

马蹄阵阵,践踏在草原上,也践踏在他们每个草原人的胸膛上。

随后而来的又是布台。

云胡不归在梦中痛苦地辗转。

布台那圆溜溜的脑袋,钻入破毡子下,挤到他身旁。

“好冷啊,哥哥。”

“抱紧就不冷了。”

“为什么我们每天要这么练习,不能休息?”

“因为东陆人没给我们休息的时间,”云胡不归回答说,“只有每一个草原上的男子都成为战士,才能改变这些。”

“我会成为战士,我会为了…战斗…”布台含糊地说着,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云胡不归知道布台会成为一名勇士,可他现在太小了、太柔弱了,他还是个需要保护的小人儿。

通透的羊棚外飘起了雪花,狼在露天里哀嗥。

云胡不归紧紧地抱着身前那瘦小的身躯。这片孤寂的旷野里,能够保护弟弟的,只有他。

这又是哪里?

黑色的草叶肥厚多汁,高过马肩,漫过人的头顶。

云胡不归独自分开草丛前进,仿佛已被自己的族人和父亲所抛弃。

然后,独狼来了。

草地中心藏着一个小小的骨烈延【注解:东陆人把“骨烈延”翻译成“环形营地”。】,骨烈延里都是些男孩,有些男孩比他大,也有些小孩和他差不多。他们骑坐在马背上,沉默地看着新来的陌生人。他们全都戴着面具——咆哮愤怒的狼头。

独狼就在骨烈延最中心的帐篷里,云胡不归看不见他,但知道他就在那里,秃着头,身上有数不清的伤疤。

他的教导始终回响在云胡不归的耳边。

“这里没有人会帮你…草原人受人欺凌已经许多个世纪了…他们会知道的,有一天他们会品尝到黑草原的冰风暴…在想好前就动手,否则时机尽逝…”

当然还有那一句:“人终有一死,但非今日。”

骨烈延里似乎存在着两位独狼,白天夜晚交替出现。

白天的独狼教授他们如何根据脚印和折断的草跟踪,夜晚的独狼则教授他们如何识别太阳和星辰的位置;白天的独狼教他们如何打斗,夜晚的独狼则给他们传授战史;白天的独狼教他们的是如何杀一个人的技巧,夜晚的独狼教给他们的则是如何进行一场战争。

但在这里,所有的声音都被暴力所扭曲。

他学会的是仇恨、仇恨,还是仇恨。

大地在他脚下融化,他沉入到更深的黑暗中去。

醒来,快从梦里醒来。

蜻蜓展翅,在他鼻尖停下,又飞走。

黑龙张开大口,吞噬一切。

像骑在马上瞎跑的人,总有一天会摔下来。摔下来的人,都感觉不到自己着地,只是一个劲儿地往下摔。

哥哥。

他昏睡过去。

2

矿道上方有一个草草刻就的熊脸,熊悚知道那是火掌他们刚刻上去的。

火环河络习惯用动物为坑道命名,他们刚刚经过了朱雀洞道、赤练洞道和蛮牛洞道,而这条黑暗压抑的坑道自然也就叫做熊脸洞道了。

道旁的石灯笼中,火焰飞腾,但是再往下,就是一片漆黑了。

这里有许多裂隙通往地心熔岩洞,到处冒着烟,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坏味道。

红褐色的过火山石和灰白色的砂岩混杂而成的碎石堆,一座连着一座,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坑道两边是深浅不一的试采坑。

“再走两步。”火掌舒剌催促说。他的腰带上挂着一串摇摇晃晃的火焰缠绕的铜环,那表明他是名久经考验的矿工。

熊悚低头看去,发现脚下是无尽的黑暗和寒冷,空洞的大风从脚底掠起,把地下的气息带了上来。

火环城的矿大师火掌舒剌在脚下的石头上敲了敲烟嘴,一串火星飞溅着掉落下去。

“不想掉下去就把皮绳系紧。”他大声喊道,在狭窄的栈道上一个漂亮的回旋,掣出手里的一把采矿镐,把它使劲地凿进岩石缝里,然后接过熊悚的绳头,把丁字结套在铁镐头上。

他使劲拉了拉绳索,很满意它的牢固度。

“要紧吗?你的伤。”火掌舒剌的话好像从深瓮里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似的。

“挠了一下。”熊悚皱了皱眉。虽然一路上遇到的人都没有直接表达出那个意思,他们的话或多或少还是打击了他。你老了吗?

很小的伤口,他想,虽然肋骨上的血越流越多,那也是因为刚才向下攀爬峭壁时剧烈活动引起的。

火掌舒剌不再吭声,他扎好了另一条绳子,然后他们抓住绳索,蹬着峭壁开始向无尽的黑暗滑降。

“这是最快到达那儿的方式。”火掌向他保证说。

除了那些掉下去的人。

这处刚被发现的超大裂缝,几乎就在火环城的正下方,它又深又宽,好像一个敞开的巨嘴。如果火环城整个掉落下去,也许都会被它不动声色地吞没吧。

下降的过程无穷无尽,他们的手掌擦得绳索滚烫,腰带上的铁扣偶尔撞击到峭壁上,撞出一溜火星。

熊悚开始感受到了黑暗的威力。

落得越深,情况变得越糟糕。在你周围,整个黑暗的地穴都活跃起来。耳中奇怪地嗡嗡作响,好像有人在说话,也许是蛇,也许是甲虫,也许是沙虫、鼯鼠,到了最后,仿佛黑暗也有自己的声音,它好像潮汐掠过,无比庞大,包容一切。所有的河络矿工们都会断然肯定,自己是在穿越某个活着的躯体——大地就是盘瓠的血肉之躯。夫环熊悚过去曾多次有此体验。

几块踩松的石头哗啦啦地滚了下去。

“小心!别错过了栈道。”火掌舒剌提醒他。

他们落到了一道狭窄的石头阶梯上。石头阶梯打造得很粗糙,刚刚落得下脚,在直上直下的峭壁上,就好像一根若隐若现的细线。但一落地,熊悚就敏锐地感觉出来了,这道阶梯是人工开凿的,它风化得十分严重,而且绝不可能是火环城的矿工修建的。

这条栈道属于久远的过去,它的历史远远地超过了火环城的历史。

黑暗中传来一片浩大的水声。

“再往前走两百步,就是一条瀑布了。”火掌舒剌说。

“地下河里还有这么充沛的水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