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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合萨也里牙火者赶了过来,他身躯肥胖,行走不便,着四个奴隶扛着步辇跑了过来。辇子还没到殿前,他就从那些斡饽勒的肩膀上滚了下来。他揣着钦天台的摘星镜,踉踉跄跄地爬上台阶,途中被自己的长衣一绊,几乎摔倒。

  “大君,大君,”他在瀛棘王的耳边低语,“三光都消失了,映照在白梨上的星辰消失了,顶替它们位置的是巨大黑洞。我甚至寻找不到明月的光芒,摘星镜上晦暗无光啊。”

  瀛棘王淡淡地问:“合萨的意思是,如果不接受,我们瀛棘部便就此消失在瀚州了?”

  也里牙火者迟疑了很久,才喃喃地道:“大君在此,我不敢多言。但挪则有望,留则必死。”瀛棘王看着他,就看见汗从大合萨滚圆的头颅上滚滚而下,流到多褶的脖颈里。大合萨也里牙火者的身上总萦绕着许多药草的香气,这些植物液汁的气味围绕着他,包裹着他,仿佛他身上看不见的一件外套,让他即使与你面对面,也仿佛躲在千里之外。此刻,他就更加躲藏在那些让人一忽儿清醒,一忽儿迷糊的香气之后了。

  “到了北荒,我们就能活下去吗?”瀛棘王问他。

  大合萨突然就嗫嚅起来。

  下面那些百姓的目光突然明亮了起来。瀛棘王回过头去,就看见舞裳妃子梳着高高的云髻,娉娉婷婷走了出来。舞裳妃子登到了高高的宫墙的上面。风很大,她的衣袂飘荡如一面旗帜。她让楚叶把我高高举起,让下面的每一个人都看到,她拉开了自己的衣服,袒露出依旧细致白嫩的肚皮,展示给下面的每一个人看。

  “他们带走了我们的孩子,可这里还会生出别的孩子。”她高声说道,“瀛棘部的大人们,我们的牺牲已经太大了,大到无法经受再一次的牺牲了。我们不怕死,但我们不能两手空空地离开。在星流千年面前,一时的伤痛又算得了什么?在瀛棘部铁骨铮铮的汉子面前,这些一时的羞辱又算得了什么?走吧,大人们,你们走吧,即便是埋骨异地,也让他们看看,我们瀛棘的老人和孩子们是怎么死的——可是在走之前,我们要把自己的子孙留在这片土地上。让他们繁衍生息下去,哪怕是一千年;让他们散布到九州各地去,哪怕是最苍茫之地。这才是瀛棘部的大德啊——别浪费时间了,离开之前,去寻找我们的女人,去爱她们,去播下瀛棘部的种子,让他们生长,让他们活下去!”——他们确实都被她的话说服了,白梨城活着的最后一个夜晚,无数听了让人脸皮发烫的低语嘤咛如同一首渺茫的歌谣萦绕在半月城的上空。空气中充斥着白色的精液味道。这一个爱的夜晚,在无数年之后,它依然被人们记在心里,并且被称为舞裳之夜。

  她站在暮色苍茫的城池上,泪珠滚下脸颊。她声音哽咽,然而清晰地说:

  “你们会死去,可我们瀛棘部,一定要活下去!”

  瀛棘部的役夫出发的那一天,白梨城被一片哭声笼罩住。出城的队伍蜿蜒曲折,一眼看不到头,队伍中的人形形色色,这些人要么稚嫩如花,要么佝偻躬背,他们每个人头上都缠 

  着白布条,为已死的亲人送行,也是为自己送行。不知道是谁带头,每一个男人都这样做了起来:在城外挖了一钵土,和在酒里喝下肚去。他们都听过关于那些冰封土地上的嗜血大战。在那些征战中,再勇武的铁甲骑兵也会撞碎在巨人的胫骨上,化成一滩肉泥。他们大哭着离开,肝肠寸断,知道自己再没有机会活着回到白梨城,回到白草青天的瀛海边。送别他们的女人在哭泣着,柔肠百转,知道她们再没有机会看到自己的父亲,儿子和新婚丈夫。伟大的白梨城在哭泣着,还有什么比一座城市的哭泣更锥心沥血。

  我二哥愤虢侯也在征召范围内。他听说了舞裳妃子在城楼上说的那段话。

  嘿嘿。等着瞧吧。他说。

  虽然在名义上,舞裳妃子也是他的王后,但他从来就没有对这个夺去他母亲身份的女人表达过该有的亲近。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将泥土饮入肚中,只是朝瀛棘王磕了个头,跳上他的黑马,跟着迁徙的大队人马,向西奔驰而去,跟随着他的,是他那十七名忠心耿耿的骑伴。

  那一段记忆没必要再把它详尽地记述出来了。瀛棘部的苦难仅仅开了个头。

  离去的人就此离去,剩下的人却要继续面对这个部落的命运。

  北荒远在瀚州的穷北之边,遥遥瀛海的另一边,历来是瀛棘七氏中那些罪大恶极的囚徒刑犯、杀人越货的马贼强人的流放之地。在瀛棘人心里头,判流北荒,那便是被判了死刑啊。建庭一百五十年来,瀛棘七氏的五万流徙者,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过。在瀛棘人心里头,判流北荒,那便是被判了死刑啊。

  那儿苦寒,贫瘠,一年有七个月飘着雪花,在寒冷的日子里,太阳只在地平线上停留几个时辰,而余下来的黑暗中,狼和冰鬼四处游荡。就是这样的地方,现在成了容纳瀛棘部活下去的希望之地。

  在迁庭往北的行军路上,青阳的两支轻骑兵则在侧翼遥遥相缀,监视行踪。

  瀛棘必须赶在第一次落霜前赶到目的地,为自己修筑过冬的房屋。现在是白梨的夏季,但北荒的夏季短小得可怜,如果错过了时间,那儿的冻土就会变得像铁一样坚硬,即便是河络的铁镐敲上去,也只能凿出一个白点。想盖屋子,那是白费力气。不论是人还是牲畜,都会在接下来能让阳光冻结的寒冷野外变成一根僵硬的冰柱——数万名呆立在荒草里的冰刻雕塑,倒也可以成为一种壮观的灭族方式。

  瀛棘部一路紧赶慢赶,晓行夜宿,如果天气好的话,夜里也行军。但食物不足,驮运辎重的牲口也少得可怜,瀛棘部剩下的又尽是妇孺老幼,使得他们举步维艰。到了后来,食物开始配给了。开路的前锋和套牲口的人能领到一口鲜奶和半条肉干,赶车的把势,一整天就只有一串葡萄干了。

  除了种马种牛和驮马外,牲口都留不下来了。没有草料喂养它们。一些劣马和马驹先被砍倒,头和内脏分给狗群,身体被剥皮分掉。剩下的驮马也毛长骨突。只有瀛棘王的四匹踏火马,依旧被大豆和精料喂得油光肥亮。黑色的毛发光亮如同锦缎,铜一样的蹄子闪闪发光,它们昂起头来的时候,火和烟就在它们的头颈处若隐若现。这些神马已经在我们瀛棘部手中繁衍了一百五十年了。我二哥的黑马虽然神骏,却也无法和这样的神马相提并论。

  每天都有成百的人在行走中倒毙在地,每天都有上千的人因为体弱或者食物缺乏,落在了队伍的后面。瀛棘王派小队去搜索这些失踪者的时候,却发现女人被掠走,老人和孩童则被砍死在地,衣物被剥走。落在后面的人就是死者。这句警告铭刻在了每一个活着的人心里。他们在泥泞中挣扎前进,推着前面那些筋疲力尽犹如行尸走肉的脊背。瀛棘王把他仅剩的骑兵散开了,跟在队伍的后面,围成了一个半圆,督促那些落后的人快跟上去。这些骑兵其实只是一些刚学会骑马的孩子。看到那些实在走不动的人,他们就下马,收容好她们的财物,给她们一刀或者一剑。也许留一把匕首给她们自己了断更好,但现在物资匮乏,即便是一块铁皮,他们也要带走。这些十五岁不到的童军尽管年幼,却是尽心尽职地履行瀛棘王的残酷命令。再没有一条生命送到那些青阳人的手里。

  除此之外,舞裳妃子征招了部落里所有懂得弹唱的乐人。“为什么要哭泣呢,”她说,“我们要欢歌笑语地离开。”鼓乐和四弦琴、尺八是我们最常用的乐器。那些老人弹啊,唱啊,有的人弹着弹着,就一头从马背上栽下来死去。

  在这最后的歌舞中,舞裳妃子也在行走。不论有多么疲累,每天里总有几个时辰,她要徒步行进,走在黑底白边、盘绕着的一只金冠豸的旗帜下面,走在最显眼的地方,走在所有女人的眼睛里。在这样的泥泞中,她的头像彤云山巅的天鹅一样昂得高高的,她的衣服依旧华丽高贵,一尘不染,走得不紧不慢,仿佛走在二十年前的那个清晨,走在她离开蛮舞草原,前往白梨城前山王王宫的路上。

  楚叶也随着她徒步行走,我被抱在她那宽厚的胸怀里,啜吸着乳汁,望着身边这支离奇的队伍——他们艰难地,竭尽全力地踏着舞步前进,走向他们的终点。

第一卷 阴羽苍狼 三

  天气越来越冷。瀛棘部的队伍在紧随着的狼群和青阳骑兵的陪同下,慢慢地走向北方。八百里黑草丛生的北荒越来越近了,而希望也越来越渺茫。白天越来越短,到了夜晚,天空中有时会飘下微薄的冰粒。大合萨每天都在观察天象和太阳沉入地平线的角度,而他的脸色越来越沉重。他每天都在念念有词,奋力作法,将一捧一捧的燕麦种子撒向天空,想要驱赶走天上的寒气,但他脖子上的汗珠却被冻成了冰晶。

  八百里北荒是被大望山、国樘山国屋山和有熊山包围成的一片狭长盆地,据说翻上大望山口,就可以看到下面一片翻动的黑色海洋。有熊隔得远远的,朦胧而虚弱,看上去仿佛一具残骸,淹没在黑草下。北荒又叫阴羽原,它的草是黑色的,黑得如同鬼魅呵出的冷气,如同黑熊身上茂盛的毛发。

  一踏入大望山所属的高原,冻死的人立刻多了起来。瀛棘部在拼命地挣扎前行,他们筋疲力尽,所能承担的压力已经到了尽头,在这样无穷无尽的跋涉中,哪怕是最勇敢的人,也会想到,就这样算了吧,反正就要达到终点了,剩下的人会把它延续下去,他们可以做到了,那我就不用再如此辛苦了。他们含笑睡去,然后就再也不肯醒来。十个夜晚过去之后,蜿蜒数百里的队伍变得断短了很多,整个部族已经从出发的八万余人锐减到三万人。这支日见缩小的队伍缓慢移动着,不再是理智让他们前进,而是一种惯性在驱使他们不停地往前走了。

  那是一个残忍的早晨,他们肩负着瀛棘最后的希望,终于艰难地翻过大望山口时,却发觉自己俯瞰着的是一片白茫茫的莽原。他们没有看到一枝黑草,黑草已经被白霜完全覆盖住了。

  三万人齐声叹了口气,三万份绝望的叹息落到地上,烫得冰冻的大地嗤嗤哧哧作响。

  他们绝望地跪在了山头上。这儿便是瀛棘最终的埋骨所在吗?

  从出发开始,我父亲瀛棘王就一直像冰雕木琢般坐在他的踏火马拉着的车上。他的车始终行在前面。他的王妃在激励部民,然而他却几乎不说不动,不论是手下报告失踪者被屠杀的消息,还是钦天监对他吐露时间上的真情。从他没有表情的脸上,人们看不出喜怒哀乐。那名带刀的老叶护寸步不离他的左右,他现在是他惟一的护卫,而所有的人都清楚,青阳现在并不喜欢这个王。

  只要有机会,后面紧缀着的两支轻骑,是不会浪费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