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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蛮族人的阵列上响起了如雷般的欢呼。“霸吼!霸吼!霸吼!”他们模仿着巨象的呼喊,一百支白色的牛角号同时吹响,一千面战鼓同时擂响,所有的部队都放开了缰绳,他们汇集起来开始了最后的突击。中军重甲,后军铁骑,左右翼游骑,近卫铁骑,以及所有溃散下来而幸存的杂兵,都被裹挟在一股浩浩荡荡的金属洪流中向前猛扑。最悍勇的夸父战士在这样的冲击下也不得不开始转身奔逃。蛮人们跨过了血色的河流,越过了白雪皑然的山尖,他们抽打着自己的骏马,射光自己箭壶里的箭,不要命地向前猛突。这是青阳人在数千年间的草原争霸中发展起来的战术,一旦形成了突破,就放出所有的部队向前攻击,能冲击多远就冲到多远。使用这一招,屡屡在敌人建立起新的防线前就突到后方去,敌人的致命要害往往就在这一击之下,在青阳的铁甲前暴露无遗。

  青阳人放马冲了整整一天。他们越过了巨箕山,跨过了依然冻着的貔虎河,吞并下了整整一百里深的土地。直到太阳落山,他们才收拢疲惫的部队,开始休整。

  营火犹如密密麻麻的星星,铺满了殇州的这片莽原。营地里一棵冻死的大树下,营火边上东倒西歪地坐着一队衣甲破旧的蛮人。从他们肩膀上装饰着的铜对豸来看,他们本该是瀛棘的金吾卫,堪离宫的近卫骑兵,在瀛棘部,不是数代贵族便无法担当此职。如今他们只属于青阳十五万大军下的杂兵,谈论起身份来,连青阳本部的杂役都不如。

  在那棵枯树下,一名戴着金色甲骑冠的骑兵倚坐在地。他怀里抱着杆铁枪,那杆枪长有丈二,黑沉沉的,枪头上糊满了已经变硬的血,枪刺又长又尖,自黑糊糊的血污中冒了出来,锐得刺破眼帘,任何人见了心中都要咯噔一跳。那大汉虽然仪表不整,样子看上去疲惫不堪,左眼处是一道狰狞的疤痕,但另一只眸子依然是青光灼灼令人胆寒。这人就是我二哥瀛台白。

  “喂,”他喊了一声,自腰间抽出柄长刀扔了出去,“白黎谦,帮我把这把刀也磨一磨。”那柄刀白光闪耀,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唰的一声插入了泥地中半拃多深。

  坐在火边另一头发蜷曲的瘦高个子拔起那刀,食指在上叮叮一弹,说:“老大,你这把狸翻,这么磨就可惜啦。”

  我二哥愤虢侯瀛台白嘿了一声说:“人都管不了,还管得了刀吗?快磨快磨。”

  白黎谦撇了撇嘴,从身边水囊中抄了一抄水浇在刀上,就着地上一块圆石磨了起来。

  瀛台白手一翻,将大枪放倒,就枕着那杆铁枪躺在了泥水里。他望着天空说:“后棣校尉吕广利已下令,明日一早,我们这一卫继续向北追击,必须冲到河曲一线才能收。据说有一两百名夸父逃到北面那些丘陵的后面啦。”

  “就我们这一部吗?”坐在火边的另一个伴当问。

  “仟阳的两部骑兵会在我们右翼跟进,白戎的轻骑给我们掠左阵,他们过了丘陵后会再改向西边兜过去,还有琰月氏的三百步枪兵在我们后面跟着,防止散兵侧击我们后方。”

  “才三百?”白黎谦惊叫起来,“那还不够给一小队夸父填牙缝的。仟阳的烂骑兵就不提了,琰月氏的那些枪兵只要随便给他一耳刮,就逃得跟什么似的。也就白戎的轻骑还管点用,可惜也太少啦。”

  “不管怎么说,我们的两翼太薄弱了,这么一口劲地猛冲,不是找死吗?”火边的那名伴当压低声音说,“青阳的狗子可没拿我们当人看。愤虢侯,能跟这姓吕的说说,把白戎部的骑兵都调过来吗?”

  “别提了,姓吕的是什么样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另一人翻了翻白眼说,他正在用刀子从自己肩膀上一处血乎乎的伤口挑箭头。那枚硕大的铁箭头大如枪刺,当的一声掉落在地,幸好夸父的箭头上从不上毒。“娘的,”他吼着说,“老子早晚要宰了这作威作福的家伙。”

  瀛台白躺在那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张方,别喊这么大声,要不老子先宰了你。”张方闭上了嘴不再吭气,随手撮了一团碎草,按在自己的伤口上。

  我二哥瀛台白往后一靠,扯了根草塞到嘴里,嚼了几下,慢悠悠地说:“我们明儿出发的时候,就这几路人马能不能凑齐还不知道呢。”

  白黎谦点了点头:“老大说得是。十万大军在这片洼地里已经挤成一团了,瀚北、火雷、朔方、青茸……什么部落的兵丁全都混在一起了。我们后面是龙格部的重骑,左边是澜马和仟阳的人,琰月氏的人根本就不见影儿,刚刚我还碰到了一队七曲的催粮兵,傻了吧唧地在这儿乱穿找本部。明天真的够戗。”

  瀛台白抬起头,四面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我看大事不妙。你们闻闻风里的气息吧,这些日子我们往前每踏一步,遇到的反抗就加上一成,别说现在这些夸父就让我们对付不了,都说夸父的一万援兵这几日就要到了,等他们真到了,我们还有命吗?没有人保护我们的两翼,粮草也没了,我们跑了整天,步兵早甩在后面了,现在这天气,貔虎河转眼就化,到时候夸父大军一冲,我们全军非死在河西不可——你们听好了,我决定另做打算。”

  “公子,你的意思是?”他们一起问道。

  “我们得逃跑。”瀛台白斩钉截铁地说,“老白,你先去寻找渡河工具,明天杀完一阵,我们晚上就跑,把我们这一卫全带出去,也给瀛棘部留点血脉。”

  他的伴当们丝毫也没有疑虑,立刻就点头同意了。

  只有一个人问道:“要不要带上部里的其他人?”

  “别他娘的添乱了,”瀛台白冷冷地说,“我没办法带上五六千人一起走,由他们自生自灭吧。”

  春日里的巨箕山,如黑白分明的一道屏风,顶着残雪。他们曾经无数次地仰望这座山,把无数尸首和鲜血丢弃在它的脚下,如今它已经跑到了他们的身后,但他们心里却没有一点欣喜之情。

第二卷 蛮舞宴歌 三

  殇州大陆天高云低,大地上极目都是暗绿色的灌木和零星的草甸,铺满了数千里连绵起伏的野地。空气中湿乎乎的,蜿蜒的河道里水声咆哮,刺骨的风从灌木梢上跳跃而过。一点点的嫩芽从湿漉漉的土里吐了出来,它的长茎挂满了刚刚凝出的露珠,但是一只乌黑的马蹄踏过来把草茎踢碎了,让那些微小的白亮的珍珠雨点般地落到草叶下的地上。紧接着,更多的马蹄落下来,把这些嫩芽碾成粉末。

  在低垂不动的云下的高坡上,冒出来数名青锦甲的骑兵。为首的骑兵身穿子罗窄袖衫,戴着甲骑冠,皮甲上涂着金色,肩甲上装饰着一对铜对豸。他骑在高高的马背上,背上负着铁骨朵,腰上配挂着环刀,手里提着铁长枪。他眼望北方,目光在那些残雪未尽的低岗上来回逡巡。随着一声呼哨,这四名骑兵纵马向前,他们斜刺里朝着向河边那些看上去更高的草岗跑去。

  过了很长时间,从那几名骑兵站立过的地方背后,突然冒出了第一名高个子士兵,他依旧是身着轻甲,头上扣着皮弁,骑在一匹棕黄色的瘦马上。接着,越来越多的、数不清的轻甲骑兵从高草丛中站了出来,他们默不作声,按着手中的长刀,踏开荒原的静谧,给连绵数十里的高岗镶上一道黑铁的蜿蜒镶边,向高岗边缘延伸过去,一眼望不到头。但这些骑兵,只是一整支大军侧翼的一小支分队。他们正是瀛台白制下的瀛棘部金吾卫。

  前方的山丘上出现了动静。最初的几名骑兵冒出地平线,他们把整个身子紧紧地贴在马鞍上,低头疾驰,如同壁画里那些带来瘟疫和噩耗的信使。

  他们的胳膊指向山后。“那些夸父——”他们气喘吁吁地喊道,“就在山后!”

  等到他们跑近的时候,为首的骑兵拉转马头,让那匹精疲力竭的畜生在阵前打着转。他兜着马,艰难地吞着唾液说:“我们上不了山——看不见更远——他们的弓箭手就在山顶上,有几百个人。”

  瀛台白点了点头,他侧耳倾听着从身后传来的声音。那是无数马蹄敲打在地面上的声响,那是无数金属相互撞击的声音。在他们身后,有青阳以十万计数的骑兵大军。那是瀚州一望无垠的草原上最强大的部落的大军,他们轰隆隆地经过山后,喧嚣的尘土如同云气一样升上天空。和这支浩大的大军相比,瀛棘这数千名轻骑兵就如同微小的水珠,消失在又长大又广阔的黑色波涛里。

  “除了这声音,你们还听到了什么?”瀛台白勒住马问他的伴当,如今他麾下的将军们。

  在他们的前方,就在那一溜看不见的山丘后头,一股可怕的浩浩荡荡的声音慢慢地满了出来,越过山岗,越过残雪满地的原野,充斥满每个人的耳膜。

  “不对头。”瀛台白黑着脸冷冷地说。

  “老白,张方,跟我来。”他喊道,驾着马顺着高岗的边缘奔驰,马蹄轻点黑土,扬起一路尘土。他们像一阵风一样疾驰到阵列后方,在那里找到了青阳后棣校尉吕广利。

  “不能退,违令者斩。”吕广利铁青着脸,拿马鞭遥遥指着瀛台白喝道,“一点疑兵就让你吓成这副样子啦?瀛台白,你素日的威风上哪去了?我看青阳早该把你这一部灭族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