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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马上直起腰来,猛地在她背上又重重抽了两鞭子,空地边上四方卡宏里的人都能清晰地听到鞭子着肉的声音,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公子寿大声地宣布说:“跟你偷的那个臭男人说,这两鞭子,你是代他吃的。”

  这时候,他手下的伴当和兵丁已经散开来到各卡宏里搜查,这一搜倒搜出十来匹红绡、三四筐貂皮、玉石镯子和戒指无数,看上去都颇似那日晚上昆天王被抢走的东西。公子寿的手下连踢带打,从那些哭喊的女人手中抢下东西,牵上系在小宁卡宏门口的马,一干人等吆五喝六地走了。

  那时候瀛棘王几乎都呆在温泉河边的秋营里,大营里事务都由舞裳妃摄管。她听了这事,问明了情形,便派人将铁勒延陀召来询问。

  铁勒在她面前反倒没有在瀛棘王面前放肆。他摇了摇头:“你别管啦,这事是小左惹下的,就让他处理好了。”

  他拍马出了营地,左骖也过来问他该怎么办。铁勒延陀瞪了瞪眼,说:“东西被抢了,你就再送一次呗,还能为了个女人杀了我侄儿不成。”

  左骖晚上到了营地里,他看了看小宁背上的伤,扔了条巾子给旁边看顾的妇人,说:“把她眼泪擦了。”便掉头而去。当夜他没有再来,不过其他的徙人似乎不受影响,到了夜里,他们成群结队地偷偷溜进大营,照例带着一匹红绡或者一匹素绡,在那些热气腾腾的卡宏里找到自己的女人,胶胶粘粘地过上一夜,早上再打马而去。谁料到公子寿偷偷地在营里布下了眼线,徙人的马蹄声还未在稀薄的晨雾里完全消失,公子寿的人就已经到了卡宏的门口,他们如狼似虎地冲入门中,迫不及待地将这些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全都搜走,那些舍不得放手的女人——一匹红绡可值十天的配给啊——都被皮鞭子抽了一顿。

  有三五名睡着懒觉的铁勒手下被公子寿的亲兵抓了个正着。他们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上,就被乱棍打出了营地,棍子在他们的光脊梁上噼啪做响。“谁是阴羽原的主人?”看着那些人在尘埃里打滚,公子寿骑在马上问道。

  这下子铁勒的人终于吃了教训,于是几日里不见人影。夜里,瀛棘的女人们躺在床上,不习惯了宽松的褥子和没有马蹄倒腾声的长夜。到了第四日的傍晚,左骖踏着夜里薄薄的月色再次摸进了瀛棘大营,这无法无天的汉子骑着的马屁股上依旧带着昆天王的烙印。他找到相好的住处,在那里盘桓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他跨马直闯入小宁住处。在昏黑的火把下,他掏出一包大珠哗啦啦地往桌上一倒,滚了一桌都是。那些珠子圆光玉润,大如鸽卵,便是见惯了珍品的官吏大员的女人,见了这些珠子都要抖一抖。这样一颗珠子,在阴羽原,足可买上骏马十匹了。

  “给你治伤。”他低沉着嗓子说,转身就要走。卡宏里的女人们连忙拦住了他。她们说:“这些东西,我们消受不起。左将军还是把它带走吧。东营那边要见了这珠子,还不得要了我们的命呀。”

  左骖皱了皱眉,在桌子前坐下来,把刀子往膝前一靠,突然说:“小宁,快过来亲下嘴,我今天不走了,在这里陪你喝酒好不好?”

  小宁那时候鞭伤未愈趴在床上,她听了这话,生气地哼了一声,似乎想要把个药罐扔过来。

  左骖露出锋利的牙齿一笑:“开个玩笑,何必当真。”他将那些珠子收回袋子,自己从怀里掏出了一包熟牛肉和一皮袋酒,果然自己吃喝了起来。

  小宁趴在床上,咬牙切齿地说:“你快走,我不要贼赃。”

  左骖停了嘴,火光下看她脸白如纸,黑色的长发披散开来,将脸盖了一半,自有一番惊心动魄的美。左骖看了她半天,叹了口气说:“你干吗不跟我,非要吃这么多苦?”他的嗓子依旧沙哑难听,但此刻听上去却温柔如绵。左骖历来是一副铁板般不苟言笑的面容,突然现出这副表情就如同一匹狼在龇牙而笑。

  这道柔情就如一团火焰掠过他的脸,转瞬即逝。他抬头看了看周围远远站着的女人,喝道:“来来,坐下一起吃。”

  那些女人面面相觑,一个年长的女人突然跪了下来,说道:“左爷,这里现今到处都是东营的耳目。你还是快走吧,不要拖累了小宁。”

  左骖大口往嘴里塞着牛肉,仿佛没有听见她们的话,然后他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你们听,”他说,“糟糕,走不了啦。”

  她们侧耳倾听,顺着风听到了营地四周传来隐约的海潮一样的嘈杂声,那是大队人马调动的脚步声,是兵刃和铁器碰撞的声响,这些声响如同一场浩荡的洪水,迅猛而没有预兆,眨眼间已将外面包围得水泄不通。

  卡宏那扇粗壮的红松圆木钉成的大门轰隆一声被人踢开了,十来名提着明晃晃刀子的武士闯了进来,她们认得他们都是公子寿手下吉蛇营的卫士。他们踢开门后就持刀闪在两侧,公子寿低头大步跨入卡宏内,看见果然是左骖坐在里边,嘴角边不由露出一丝狞笑。

  此刻公子寿身边虽然人多,但毕竟听闻过左骖的名头,对这头夜狼颇有几分忌惮。他微微侧身,摆了摆头,外面呼啦啦又闯进了十来名带刀卫士,将小小一间卡宏挤得满满当当,一圈刀尖都闪亮亮地对着桌子边坐着的左骖。

  东营中原本有六百多名弓箭手和短刀手,公子寿能调动的总有三四百人,这些人尽数而动,将卡宏外围了四五层,也算是极给左骖面子了。

  公子寿定了定神,扶着刀柄跨上前去,从鼻子里哼着问道:“门口这匹马可是你带来的?”

  左骖好奇地歪头看了看四周。“不错。”左骖回答说,他的刀子依旧夹在两膝之间,周围的兵丁眼睛一眨也不敢眨,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只要他有去碰它的意思,就要一拥而上。

  公子寿大声喝道:“它身上怎么会有我们东营的烙印?——你不说个清楚,今日可没那么容易走得了!”

  “你今年多大?”左骖抬着头看他,突然问道。

  公子寿一愣,似乎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你是要拿回这些东西吗?”左骖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反正她也不要,我留着没用,你就拿回去好了。”他拨了拨桌子上的那个布袋,硕大的圆珠就叮叮当当地相互撞击着,在滑溜溜的桌面上滚了起来。这些珠子照亮了每一个人的眼睛,四五枚大如指肚的明珠顺着桌缝滚到地上,滴溜溜地滚到了那些士兵的脚前,连公子寿也忍不住低下身去要把它们拣起来,却被左骖背后挥起一刀,登时一颗头飞出去,落在墙角里。

  公子寿的身子立了半晌,血如贯珠,从颈子里咕嘟嘟地冒了出来。

  只这一瞬间的工夫,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略显呆滞的左骖,已经如一团凶猛的旋风扑入那些呆立的士兵中间。锐利的光亮在他左右闪现,所有的人都同时感到那团幻影裹杂着锐利的刀锋在朝自己扑来。没有人能够想明白,一把刀怎么能同时挥劈两侧。那些东营的兵丁们惊恐地挥刀格挡,却全都挡了个空。他们挤撞在一起,胳膊都无法挥舞开,这么多的人同时挥舞兵刃,却没听到一声金属相互撞击的声音,他们就如同在与空气和风搏斗,只听到刀子切入肋骨和肉的声音……

  卡宏外那四百名长刀手只听到屋内一片连绵的惨叫声,却不明所以,他们惊疑不定地拥挤在门前,前面的人挡住了后面人的视线,他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却也无法冲进去看。

  可怕的呼喊和垂死的挣扎声如同一阵潮水退到了门前,门口站着的两名士兵突然左右一分,向两侧倒下了,热腾腾的血从他们的脖颈里冲出来泼洒在冰凉的地上。

  四百名士兵惊恐地看着那头狼一样的灰衣左骖,慢腾腾地,毫无损伤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的右手一抖,刀子上的血如一串油上的水珠被甩了出去,一滴也不留在刀上。那把刀子登时像亮银一样闪闪发光起来。他的左手上还提着一颗头,一甩手就将那东西扔了出来。

  公子寿的头颅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落在一匹红色的儿马蹄前,那匹马闻到血腥味,惊恐不安地往后一跳,几乎把背上的吉蛇营统领白菏摔下马来。

  “二十岁的毛孩子,还是不要在外面充大人的好。”左骖平静地说,他的沙哑声音让每一个人听得清清楚楚,“把他的头带回去。告诉你们王爷,再来胡闹,对铁狼王不恭不敬,就把你们东营夷为平地。”

  白菏抖抖索索地指着左骖道:“反了反了。一个死囚徒竟然……竟然……”左骖冲他瞪了瞪眼,白菏那一句竟然也就竟然不下去了,他惊慌地后退了一步,挥着手喝道:“快给我杀!快上!”

  左骖冷笑一声,也稍稍往后一退,退入卡宏的阴影里。

  外面的吉蛇营士兵发一声喊,并排往卡宏里攻来,但那卡宏门口低矮,还要下一个大坡,每冲进来一个人,都要弯腰低头才能进入屋里。他们不得不向前伸着脖子,就仿佛在等左骖把他们的头斩下来似的,而他们倒下的尸体,又成了后面冲进来的人的阻碍。

  “祖宗的东西自然都是有道理的。”左骖每斩一人,就一抖刀子,刀背上的血就如成串的红珊瑚珠飞了起来。无论杀了多少人,他的刀子始终亮银般闪亮。他一边抖着刀上的血,一边好整以暇地对卡宏里吓得脸色发绿的那些女人解释说:“你们当初也不明白这些门为什么要造得这么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