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挣扎着站起身来,看见人们冲上台去,围住了一个青色的身影,嚣叫狂笑着。

那声音再次喊了起来:“恭喜齐吉彻部武将军得此宝贝!”两个士兵抬着一个麻袋走出人群,袋口处只露出一张少女的脸,绳系在她的脖颈处,就这样被抬上了马车。

翔忽然觉得有一个熟悉的脸庞正注视着自己,他抬头一看,笼外的竟是父亲,他的人族父亲——颐。此刻他穿了一身人族士兵的战衣,腰中挂着长刀,面色焦黑,胡须满面,翔几乎都认不出他来了。

“父亲!父亲是我!”翔惊喜地大叫着。

但颐却像受了惊似的,一转身在人群后消失了。

翔冲到笼前,惊慌地望着,却再也看不到他。父亲不可能认不出他了,也不可能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他为什么要走?只因为我们已经是交战的种族了么?还是自己背后这丑陋的翅膀使他厌恶?

翔忽然觉得,死也不是那么可怕了。如果活在世间没有亲人,没有一个人会记得你的名字,那么和死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奴隶市一直开了三天,翔所在的笼中只剩下他和另外几个老病者了。贩奴者们开始拆解集市,把那些还在笼中卖不出去的羽族拖出笼来,就地杀死,血流遍地。贩奴者一个笼子一个笼子地清理着。翔觉得浑身冰凉,他不能想像自己被拖出去,刀落在自己颈间的情形,可屠杀者已经来到自己身旁的木笼了。翔紧闭双眼,不敢看就发生在咫尺的杀戮。

当这间笼门终于被砰的一声打开,翔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呼吸。他身边的人被一个个拖了出去,没有人挣扎。当一只粗暴的手也将自己拖出笼外时,他发现自己也没有力气挣扎了。原来人在绝望时,脑袋中什么都不想,接受一切命运。

他身边的羽人倒在了血泊中,刀斧手来到了他的身边。

“这个羽人真奇怪,别的羽人不飞行时翅膀就化了,可他的却还留在背上。”那个持刀的人说。

“这家伙的背上长的是什么啊,那是翅膀吗?真吓人。反正卖不出去,杀了吧。”

忽然一个声音说:“等一等。”

翔抬起头,看见了他的人族父亲。

颐显得更瘦了,像几天来都没有睡好觉似的,脸上衣服上都是脏污,但眼睛冒着亮光,像是为终于及时赶到而喜悦。

他抛下十个银株,对一旁的贩主说:“这是你当日对我说的价钱,是吧。”

那贩主接过钱,一言不发。颐一把抓起翔,向外疾走。翔能感觉到他的手指捏得分外紧,分外紧。

直到远远离开奴市,颐才像是力气终于用尽了,抓着翔一齐倒在路边。他还是不肯松开抓着翔胳膊的手,也许怕一松手他又离开了。可他的身子却在不停地颤抖,眼睛望着前方的土地,虚浮无神。

“父亲……”翔说。

颐不回答,过了好久,才张开焦干的嘴唇:“你知道你值多少钱?”

“十个……银株?”翔喃喃说。

颐摇摇头,嘴唇抖动。

“父亲……你……”

“那是你的姐姐……”颐紧抓着翔,“我把你姐姐卖了……”

他忽然一把把翔甩了出去:“我当初为什么要养你?把你养到这么大,你就一直祸害我们家,因为你,全村都被抄了,我们没有了地,田被用来养马,我一把年纪要被赶着上阵去拼老命。我傻啊,我傻啊,居然养了个羽族。我这一辈子就害在你手里了。可怜我的阿沐啊,阿沐……”

翔呆坐着,觉得有一种力量在撕扯着他,要把他五脏六腑都撕碎了。他也宁愿自己被撕碎了,为什么人在世间,总是有这么多的苦,为什么人为了活着,总是要像草芥一样。战争是为了什么呢?以前安宁的生活全没有了,有谁能从厮杀中得到好处呢?

他忍受不了心中的煎熬,跳起来向野地中狂奔而去。颐在后面愣了愣,喊:“翔,回来!我的孩子,回来!”但翔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他再没有勇气面对父亲,父亲也无法带着 

一个羽人生存在军队里。他曾经充满憧憬,想带着一双翅膀,飞回到父亲、姐姐和小丹的身边,向他们炫耀。但现在想来,那是多么幼稚的空想。现实是如此残酷,人族和羽族注定无法共容于天地间,翔只想狂奔下去,恨不得抛却一切,连自己也忘了。

那之后的几天里,翔只有一个想法,他要弄到十个银株,用任何方法,都要得到,一定要赎回他的姐姐沐。但他能如何做呢?他不能工作,不能乞讨,一个羽族接近人群立刻就会被杀死或重新捕为奴隶。他只有躲在林中,睁着一双仇恨的眼睛,看着路边走过的人们。

路边走过的有人族的军队,但更多的是贫民与流浪者。翔等待了三天,这三天他一动不动,竟然不觉得饿。直到他看见一个青衣人走了过来,他的袍子竟是华贵的云纱,随着走动 

的步履泛着深浅的影调。而袍子的主人却是高瘦如杆,像是风中芦苇,走路歪歪斜斜随时要滑倒一般。

翔想,杀掉他,从他身上一定能找出十个银株。但他忘了自己只有八岁,仇恨充斥了他的心灵。等青衣人走过他身边,他抓起一块石头,走出了树丛。

羽人的脚步是悄无声息的,翔来到青衣人的身后,举起石头,想向他的后脑砸去。青衣人却猛转过头来,翔一下僵在了那里。

那是一个长相奇怪的人。他一身青袍,下巴尖瘦,细卷的焦胡须,一双怪目不论从哪个角度看,总像在瞪着你。

“哦,”青衣人望着翔的眼睛,“你心中满是仇怨,真是块好材料。”

他的目光这时落到翔那无法脱落的血红残翼上,怪目猛地圆睁,瞳孔像是被眼白挤到了一起,连胡须都立了起来。

“这……这样的羽翼……这莫不是上天要赐给我的?”

他蹲下来抓住翔:“小兄弟,我给你十个金株,你以后做我的徒弟好不好?”

翔高举起石头,猛地拍了下去,青衣人怪眼一翻,嗷一声倒在地上。

翔拍完才想起来,他刚才要给自己十个金株,是十个银株的十倍呢。

一处青翠林间,白石围成的泉池里,波光粼粼,那身体修长的鲛女正游动着,池周围一群宾客铺毡而坐,饮酒作乐,呷兴正高。

“武将军这次突入宁州羽族之地数百里,连焚数座城池,诛异无数,获虏近千,又得了这么个鲛人宝贝,真是声名远扬啊。”席中有人大笑着。

那首席上的将军举杯大笑:“这才是刚刚开始,此次瀚州诸部联盟进击,定要击破羽都,将羽族一举屠灭,只有消去这心腹大患,才可称雄北陆,再图与东陆胤朝相争。”

“北陆草肥马壮,南下之日不远。只是……”那宾客凑前身道,“青阳部吕嵩气势日盛,各部真的要尊他为盟主了么?”

那将军的脸色低沉了下去。就在这时,那青袍焦须的怪人拖着翔从席间穿过,全然无视众人的目光,向他自己的帐中走去。

“庐先生,不过来喝一杯么?”武将军唤着,怪人却丝毫不睬,看也不向这边看一眼。

“这怪人是谁?”席间有人问道,“好生傲慢。”

“嘘,”坐旁人道,“辰月教的主人,可是你我惹不起的。”

那问话人顿时脸色惨白,看见那青衣人,仿佛如看到死神一般,连筷子都握不住了。

“可是辰月教主的头好像破了,不知世间竟还有这样的高手,可以使辰月主人受伤?”席间人议论着。

翔被怪人紧紧拉着,踉跄着奔过席间,他的目光向场中间的池中望去,只见那鲛族女孩尾上的鳞片正映着银光,她的眼睛在波光中清澈透明,却空空如也。

那一晚,一轮巨大明月升起在天空,青衣怪人把翔拉出帐子,带到了高坡上,坐下来看着月亮。

“七月十四,已经是起飞日后的第七天了,明月看起来还是这么大啊。”青衣人叹道,他的声音干枯沙哑,像是几十年没喝过水一般。

“我要救我姐姐,你能不能借我十个银株。”翔说。

“你说了一整天了!我说了,你给我当徒弟,什么金株银株,以后你要谁死谁就得死,你要哪国亡它就得亡,天下人的命运都是握在你手里的。”

“你是谁?”

“你看那是什么。”青衣人用手指向天空。

“月。”

“有几个?”

“只有一个。”

“你再看看。”

翔仔细地看着夜空,可除了那一轮硕大的明月,其余地方都是一片漆黑。

他摇摇头:“再没有什么了。”

青衣人冷笑着:“你多看看,等看出了什么,再来告诉我。”

他站起身,坐到一边,再不说话。

翔又向夜空看去,可还是连一颗星星也看不到。他不知这青衣人到底想做什么,只好望着黑色天幕发呆。他不敢闭上眼睛,因为害怕那些惨景扑入心中。他克制着自己什么也不想,只是怔怔地望着夜空。突然,他好像看到了什么,再定睛看,却又消失了,他试着回到刚才的状态,虚化了自己的眼界,渐渐地,那个轮廓又显现了出来,它就在天空,那么明显,那么巨大。

翔惊恐地大叫起来,向后移去。这个时候青衣人的声音缓缓响了起来:“你看见它了么……”

“那是……那是什么?”

“告诉我你所看见的。”

“是……是一个巨大的黑影,就在明月的后面,比明月还要大得多,它和周围的天幕不一样,因为它比周围更黑更暗。”

“是的,那就是它。你果然可以看见平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那是什么?”

“那是暗月。”

“暗月……那就是暗月?”

“是的,星术师们都说天空中有双月,它们是共生的,但平时人们只能看到明月,却看不到暗月,因为它没有光。暗月是代表着仇恨与毁灭力量的星辰,却注定要与象征爱慕与深情的明月相伴。双月是欲望的两面,它们若即若离,时近时远,在双环的轨迹上交错而舞,永不相碰,却也绝不离弃。”

青衣人站到了翔的身边:“你知道你为什么会有一双畸形的翼吗?”

“也许……因为在起飞日那天,我正凝出双翼时受到了惊吓。”

“不,因为你在那一天,是不可能凝出你真正的双翼的。七月七日是明月离大地最近的一天,而你,却是暗月族的后裔。”

“什么?”

“你是否一出生就被遗弃?因为你来自羽族中最受厌弃被视为最低贱的氏族,这个氏族一生都不可能在起飞日凝出翅膀,他们注定只能凝出一双残翼。”

“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羽族受着双月衡力的影响,大多数羽族感应到的是明月的力量,所以他们只能在明月靠近大地的时候飞翔。明月之力主爱与繁衍,所以羽族在七夕起飞日时表爱意行婚配,飞向新的山林,建立新的家庭、族落。他们以洁白的翼为血统最高贵的象征。但却有一支羽族,他们凝出的双翼如墨,感应到的是暗月的力量,暗月之力主恨与杀戮,墨羽族展翼之时,一定是灾难降临之日,所以他们是被仇视的一族,如果有翼根为黑色的孩子出生,就会被抛弃。现在,这样的羽族已经极其稀少了。”

“那我还能飞吗?”

“你也看到了,你在起飞日凝出的是一双残翼,这就是明月抛弃你的结果。由于明月和暗月是永不会交汇于一点的,所以,在其他羽族的起飞日,你是无法飞翔的,但在其他羽族都无法飞行时,你却可以高飞。”

“其他羽族都无法飞行时?那会是什么时候?”

青衣人忽然叹息了一声。

“你要知道,暗月投射到这个世间的是仇恨与毁灭,所以,你所能高飞的时候,一定是灾难降临到世间之时。当你的双翼扬起,你身边的一切都将陷于血与火——骨肉离散、至爱 

分离、霸业倾颓,万事皆化为云烟。”

他转头望向翔:“你还要飞翔吗?”

“你还要飞翔吗?”

翔独自一人坐在山坡上,望着黑色天空,想了很久。直到天色渐亮,暗月的影子消隐无踪。但翔知道,暗月仍然在,就在那光的背后,召唤着他。

“暗月能给你明月所给予不了的力量,这力量将使你的高飞无人可及,但它却不能如明 

月般给你生命的活力;相反,它给你双翼的同时需要你将生命献祭给它。你飞翔得越久,你的生命就消逝得越快。”青衣人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子了。”那夜,青衣人说,“我给你起一个名字,你一直称自己为翔,可你偏不能飞,我与你改姓向,名异翅吧。”

“你要做我的师父?你要教给我什么?”翔问。

“告诉你纵横于天空和大地之间的秘密。”

“可你说我凝出双翼之时,就是灾难降临之日。”

“那又如何?这正是我们辰月教要做的,使一切陷入混乱,使世间永远不会有强大的统治者,谁强大,谁企图把纷乱的星辰轨迹尽掌于手中,谁就是我们的敌人。你知道羽族今年为什么会被屠族?因为他们太兴盛,超过了我们辰月教所能容忍的范围。”

“为什么要这样做?”翔大喊。

“因为天数,这苍茫环宇本无一物,从无中得混沌,从混沌中又生了墟荒二神,墟神求凝聚一统,荒神求纷乱离散。若是墟神得胜,这天宇就将重合为一,一为有,亦为无,那么什么九州大地、诸天星斗、炎凉四季、诸族诸灵,全将融为一体,无面无目。而我众行荒神之大道,以双月为尊,生众生欲望,生贪与怒、爱与仇、怨与痴,才使这世间生生不息、变化无穷的正道,为大荒之本意。故我等奉至性至灵、弃躯壳、脱凡骨,达终极愉悦之境。

“你想救你的姐姐,想救那个鲛女,没有关系,我都会替你做到,她们能得到自由。但将来有一天,你会明白,你救不了天下所有的人,不要与辰月之道违抗,再强的英雄也不能。暗月永在天空,所有人都不喜欢它,但它却不会因为人们的厌弃而消失于天际!”青衣人扬手天际,袍袖飞舞,“没有暗月的引力,明月就会坠入大海,那才是真正的毁灭。”

“不!我不明白!”翔后退着。

“你现在当然不可能明白,我只是要你做一个决定,是否用你与你周围人的生命换一双高扬在天的羽翼。这没有人能帮你。你去吧,当你想要飞翔之时,我会再出现在你面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