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凌雪不明白,她从小和师父住在一起,师父会半夜亲自去偷袭试她的梦警之术,或是放出各种古怪的飞兽毒虫,可这些从来都不会要求她从被窝中跳出来射死它们之前先梳头。

“然后……然后你怪我进来太快了所以我说对不起,但是……但是关键是就算你梳了头……你也总是光着脚……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求那么多,可是……可是我一看见你光着脚就也脸红说不出话……”

飞兽毒虫和师父也从来都不会要求她从被窝中跳出来射死它们之前先穿上袜子,为什么这个人就这么麻烦啊。

“然后,我害羞就跑出去了。可我想这样不对,我真正要说的话还没说,没说也许又要等三天才有勇气说了,于是我又冲回去,可是这次……这次你连……”

风凌雪叹息了一声:“明白了,下次每隔三天,我就穿好衣服袜子……还有鞋,梳好头,叠好被子,端坐着等你来……”

她转过头慢慢地向营帐中走去。向异翅站在落叶坑中怔怔地看着她,他觉得女孩不高兴了,她不高兴他也很难受,可是他已经说了那么多对不起了,她还是不高兴,他还应该说什么呢?

也许只有怪物能理解怪物,鹤雪士们看着风凌雪和向异翅之间每三天说一句话,经常疯疯傻傻地在营帐和落叶坑之间跑来跑去的奇怪关系时这样想着。

是时候看风凌雪杀人了,所有人都说。她来了这么久,首领从来没有考察过她的箭术,甚至连她会不会凝翅恒飞的鹤雪术也不知道。鹤雪团成立这么久,只养过两个这么奇怪的人,一个是风凌雪,一个就是向异翅。

向异翅是首领扶兰从树林中拣来的流浪儿,当扶兰看见他的时候,少年正惊慌失措,脸上全是血痕,背后有一双奇异的翼。扶兰惊讶于那奇怪的翼,认为这少年是有成为鹤雪士资 

质的人,所以把他带回了营地,但所有的鹤雪士都必须是从世代忠诚的望族中选出或是鹤雪士的后人与弟子。这个少年痴痴傻傻,几十句话问不出一句回答来,渐渐所有人都说这不过是个残翼者,只有扶兰不死心似的,还将他留在鹤雪团中。

“不如让风凌雪把向异翅杀了,作为她的入门祭礼吧。”有人笑着说。

“可这未免太没有难度了。”有人也大笑。

这一切都是在风凌雪与向异翅面前说的,而且这些话不是玩笑。

如果风凌雪说好,也许没有人会阻止向异翅的被杀,连首领扶兰也不会。这少年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人物。

风凌雪不说话,看着阳光下闪烁的千万片叶子,如果首领发话,她必须去做,这是鹤雪士的守则,也是师父教给她的,师父却从来不说自己是鹤雪士,因为据说她被逐出鹤雪团了,又或是自己叛离的。

“有一天我会让他们看到,鹤雪弃子的徒弟比所有鹤雪士都要强。鹤雪士们都死了,你还在,你死了,你的名字还在。你的名字在,鹤雪就在。他背弃我,但他改变不了我进入他的血脉,直至后世百千代。”

师父说这话的时候,望着天空中的明月,那么大的月亮啊,罩住了师父的整个影子。风凌雪觉得师父真美,当看不清她的脸的时候,她一定曾非常美。可现在她的眼神里充满怨愤,这使她丑陋无比。

但师父说:“你看月亮大吗?和山一样大吧。可是你能射中它吗?我射不中,没有人能射中,这地方有箭永远到达不到的地方,也有箭永远穿不透的东西。”

她忽然转过头,眼中又露出那种令女孩子在噩梦中哭泣无数次的冰冷:“但我要你做到,风凌雪,你可以射中月亮!你可以射落她。你是我的骄傲,你也将是全羽族的骄傲。因为我要你射落月亮!”

月亮怎么可能被射落呢?六岁的小风凌雪拎着那把小小的弓低头站在石柱峰之巅,这里没有下去的路,师父会每天来给她送饭,但是,只有她射中月亮,她才能下这千尺石柱峰。

每次师父来送饭,小风凌雪就抱住她的腿哭啊,死死不放手,师父我射不中月亮,你让我回家吧,我想回家……

可是师父从来不说话,不理她。一个月过去了,一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石柱峰上那个女孩的身形一天天长高,变修长、变挺拔,手中的弓也变长、变曲、变华美。这个美丽而沉默的少女知道,哭泣没有用,话语没有用,娇弱没有用,有用的只有手中的弓箭,和必中的决心。拉弓,向月亮射出一支又一支的箭。

这么多年,她不知射了多少万支箭。月亮仍然是月亮。石柱峰下都被箭铺满了。

师父是变态。她又一次垂下弓,心里想。

与其射中月亮,不如射死师父吧。少女又抬起头,搭上箭,她现在已经有把握一箭射死师父,但她不想这样做了。

因为她想射下月亮!

“如果首领让你杀了我,你会杀么?”树林边,风吹得叶子哗哗响,向异翅问风凌雪。

“会。”风凌雪想也没想。她不能想,一想就不能回答了。神射手射箭时都不能想,思考是箭手的死敌。

“我不会。”

“什么?”

“如果首领让我杀了你,我不会做。”向异翅说。

“可是鹤雪士必须服从。”

“那我就毁了鹤雪团,但我不会毁了你。”向异翅说。

风凌雪转过脸,望着少年的脸庞,但少年却仍望着前方,他的眼神穿过树林,穿过山谷,穿过风,穿过一切阻挡他的东西。

那一天传来消息,来自天拓大江以北的宁州鹤雪已经潜至澜州,将行刺翼王朝王室。

宁州北羽族和澜州南羽族是同根,却是死敌,当北陆宁州羽氏取代翼氏的第二王朝而建立第三王朝,翼氏王族就只有南渡逃过大江,在人族的领地澜州一代代流浪着。为了全族的生计,翼氏鹤雪团还不得不经常去接些暗杀的任务,成为一支雇佣杀手团。

北羽族与南羽族是死敌,所以北鹤雪与南鹤雪也是死敌。如果说只有一支队伍能在一夜间杀光南鹤雪,那么就只有北鹤雪。

反之亦是如此。http://www.qxtxt.com/

他们同样神射,同样高傲,但却不能共存于同一天空下。

那一夜月隐星没,风急起来,树叶沙沙乱响。扶兰下令,全营戒备,不得入睡。因为这样的天气,正是偷袭的绝好时机。

风凌雪也穿戴整齐端坐于帐中,弓箭就放在膝上,一半的鹤雪士已经去王族居所守卫了,传令士在各帐间交代着任务,却独独没有进她的帐。没有人告诉她该做些什么。风凌雪神色安静,可是她却知道自己的心静不下来了。当初师父一直教她的临敌忘己,现在却无法做到了,这么安静,她分明地感觉到自己,感觉到心跳、呼吸、血脉急促地流动,紧张是鹤雪士的死敌,但她只有十四岁。

与师父住在山中的日子,师父也无时无刻不在给她制造危机,黑夜将她一人留在虎豹嘶鸣的山林中,半夜将毒蛇放入她的房间,在她吃饭洗浴的任何时候,都可能飞来利箭,甚至连饭菜,她也要以针药试过才吃,因为师父告诉她绝不可信任任何人,因为人连自己都把握不了自己,何况另一个人的心。

经过这样的训练,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任何事了,任何一个人突然向她偷袭她都不会惊讶,不论是首领还是父母。现在她还是每次必验饭菜中有没有毒,被同餐的人嘲笑,说我们都已经吃过了,你居然还要验,这不是小心,是心恙了。可风凌雪知道,她就是这么生活过来的,以后还会这么生活下去。不相信任何人,因为这世界有人会当着你的面喝下毒酒,然后骗你也喝,因为他就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你的命,师父就是这么说的。这世界上任何事都可能发生,作为一个鹤雪士想活下去,想成为其他鹤雪士都死了你却还在的人,就必须和别人不一样,就必须有心恙。

但是一离开师父,她还是害怕了,现在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正因为如此,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敌人可能从任何地方出现,天空、地下,前、后、左、右。你必须注意每一细微处的变化。小虫在泥里爬动,飞蛾振动翅膀,远处有人大声地咳嗽,这些声音,都可能是敌人伪装出来欺骗你的。他们也许就在你的近处!你的身后!你的脚下!但你不能动,不能怕,不能逃,你只有握紧你的弓,在你疯掉之前,在你崩溃之前,要相信敌人与你同样紧张,生死之间,拼的就是谁能撑得更久一点。

这时风凌雪听到的各种声音中,有一种脚步声传来了。

这是惟一一种能让人信任的声音,因为它无法仿冒,除了他,没有人会那样走路。一步、一步、慢慢地、有些浮,小腿肌肉很紧,身子有些僵,因为呼吸也不太均匀,脸也是红的……嗯?风凌雪想,师父教我听声辨位时没有教过怎么听出那人脸红不红啊,我怎么自创成功了呢?

向异翅向她的帐中走过来了。风凌雪却觉得这太不应该,外面风那么大,树叶响得让你很难辨出树上的异动,也许树后就有箭正指着他,全营通令戒备,不准点灯不准走出帐外,可是他……是的,一定是没有人通知他。这少年的死活,本来就是没人在意的。

风凌雪很想冲出去接他,可是戒令是不能不遵守的。她一急,忽然发现自己什么细声也听不清了,心全乱了,只听到它扑通扑通地跳,自己的呼吸声比外面的风还紧。她曲收了腿,斜歪了身,不顾这不是最好的击发身姿,一心只想帮外面的那个少年,那树上似乎正有无数支箭,此时的任何一声弓弦响都能把女孩儿的心震碎了。

那脚步声终于到了帐外,却又停住了。风凌雪急了,道:“你还不进来!傻站什么呢?”

突然一声弦响,在东南朔位八十尺外的树梢,风凌雪一下就弹了出去,抬手一箭,箭穿出帐幕,从帐外那人的耳边划过去,就听林中噗的一声,箭扎在树上,却射空了,一个影子从地面飘向高空,向帐外少年发出一只箭去。可少年被帐中什么东西飞出来一撞,身子一歪,箭贴着他的脸颊插入地下。这时各营帐帐内帐外飞射连珠,弦响一声紧似一声,百支箭在空中穿梭,里外的箭手全都隔了帐幕对射。天黑没有月亮,帐内没有灯光,只有狂风中的气流异动,地面上的尘土轻扬,可这就是鹤雪士!每一箭都是生死箭,直追你刚才的身位,稍移慢了一点儿,立刻一箭穿心,绝不偏中你的咽喉。这就是几十年的苦练,从小到大弓不离身箭不离心地练。这就是千人万人里选出来的精英武士,损一人如折千军。南北鹤雪都较着劲,绝不肯以多攻少,所以这次帐中多少人,空中也就是多少人,偏就战了个旗鼓相当。各帐中也不是各自乱射,那每帐平时看来凌乱排列,这时就看出来阵法精妙,连环交织,夹攻交射,八位射,紧三射,三阵齐射!没有口令,没有喊声,那啪啪的弦响却没有一声不是掐着点的。可空中的鹤雪像是太熟悉这些了,身影交错,千万变化,四辰阵,双飞阵,猎风阵,偶有一声闷哼,帐中或空中摔扑一人,没有慌乱惊喊,百人有百人的阵,一人有一人的法,双方对射,从几十人射到最后仅存者的单挑,都绝没有混乱的时刻。这就是鹤雪对鹤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