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入喉像是有道暖流,融融地化在心口上。叶雍容今晚一直克制着不喝酒,不过作为云中城里有名的酒徒,喝酒本身还是件开心的事情。她把杯子重重地顿在桌子,看着嬴真和息泯,面冷如霜。

“要换大杯么?”叶雍容问,她自负喝倒这两个男人之后自己还能拔剑把一只飞空的蚊子斩作两段。

嬴真和息泯的脸色都有点难看,蛮族美酒青阳魂,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酒酒劲之烈,足以喝死人。

“叶将军好酒量…好酒量,慢饮慢饮,我们去那边转转。”息泯拉着嬴真起身。

舞姬又换了一拨,太傅家存的荡妇娇娃看起来还真不少,不禁让人有点怀疑太傅是否真的那么好养生了。先前的舞姬没退场,都杂坐在客人中侍酒,身上的轻纱被扯得零零落落,酒后的淫声浪语不时传来。几个家主喝得太多,搂着舞姬倒在毯子上,立刻就有家奴进来把舞姬和家主一起送进后堂歇息。

嬴真明白其中的意思,看来谢太傅是要给客人们一个放浪形骸的机会。他心里如同有个猴子在抓,一下两下三下,不由自主地又走到叶雍容身边偷看。叶雍容仍旧坐得笔直,可冰封的脸上已经解冻,乳白的肌肤下泛着红晕,越发的诱人。

“这药当真有用?”他压低声音问旁边的息泯。

“东陆第一的‘苍蝇腿’。”息泯说。

“这名字怎么起的?这叫难听。”

“苍蝇腿苍蝇腿,挠在心里…痒啊。”息泯露出猥琐的笑来。

敬酒时息泯的眼神,是说给叶雍容的酒里下了药。息泯在这群贵公子中吃得开,是因为他总能弄到些无色无味的春药,偷偷下在仕女的酒里,借着机会寻欢。他的药药效就像是醉酒,所以事后往往都被认为是酒后乱性,仕女们也不好声张。

旁边一个家主酒性大发,在舞姬雪嫩的脖子上咬了一口,舞姬扑倒,露出一截雪玉似的大腿,一声娇吟,魅惑得叫人骨头都软了。叶雍容忽然有些吃力似的,用手撑住桌案,鬓边一滴滴细汗涌出。

“叶将军!”嬴真大喜,几步跳过去环抱了叶雍容的腰,“叶将军醉了,快来人,我送叶将军回后堂歇息。”

他使劲蹭着叶雍容的身子,去闻她身上的味道,心里真像息泯说的,几百几千条苍蝇腿在挠。

“放肆!”叶雍容忽地怒吼,她一把把嬴真推了出去,而后猛地抓起他的衣领,像是刚才把酒杯重重磕在桌上那样,用力把他“磕”在地毯上。

嬴真也很有些刀术和马术的底子,不过从来都是他抱着仕女按在地下,从没有被仕女抓起来按在地下的经历,一时间傻了,双膝不由得一软,跪在叶雍容面前。

息泯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我早说带刺的花儿不能碰,这下子可完了!”

这还不算完,叶雍容冷着脸,手中切肉的银刀一转,反手握着,往地下狠狠地一扎!满堂惊呼,不过这一刀并没有扎在嬴真身上,而是把他的衣角死死地钉在地上。叶雍容转身从旁边桌上一捞,满手的肉叉、银刀和钎子。嬴真只看着那一袭红衣围着自己闪动,等到他明白过来的时候,一圈烤肉的家什把他那件华贵的长袍的每个角都钉在了地上。

此刻他想要站起身来闪避一下都不能了。

叶雍容站在他面前,冷冷地一掌挥下,结结实实煽在他面颊上。

满堂骚动,舞姬和客人们搂在一处哆哆嗦嗦,大家是来庆贺太傅寿诞兼着寻欢作乐的,却没料到这么一个红衣的杀神半道里跳出来,手中还提着一把冷光刺眼的银刀。叶雍容回眸一顾,明艳中一股杀气逼人,生生地把骚乱压了下去。宾客们都不敢动,家奴们也都傻了。

“真是…好烈的酒!”叶雍容心里一阵畅快。

她居然掩着口,露出了一丝笑意。其实她不是真的想笑,而是正好一个酒嗝顶上来。这个嗝儿是叶雍容一生中打得最满意的,一股酒气喷出,四肢百骸都轻松无比。她的脸色酡红,她的目光软媚,她的身姿挺拔,她低着头用手捂着嘴,颊边两个梨涡,这树海棠花在瞬间盛开到了极致,羞得压弯了树枝。

息泯的药大概是不错的,错在下在了这么一个酒力过人的叶雍容身上,在云中城,谁都知道叶家小姐喝多了是个什么德性。

客人们的心理在这个瞬间都崩溃了,鬼知道这个杀气逼人的红衣女孩在这个要命的瞬间娇羞个什么。

嬴真却看得骨头都要酥掉了,不由得也痴痴地一笑。

“你也敢笑?”叶雍容居高临下,银刀一闪,直指嬴真的鼻子。

“叶将军息怒,叶将军息怒!嬴公子他…他只是倾慕将军的美貌而已…不是故意动手动脚。”息泯扑上来抱住叶雍容的腿,使劲摇晃,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以为叶雍容盛怒之下真的动了杀心。

只不过这句话说得满场贵族恨不得掩面,堂堂息氏和嬴氏的公子,对一个小小的参谋将军不能得手,已经丢脸丢到家了,居然还说出这种话来。如果嬴无翳在场,只怕肺也气炸了。

“你倒有义气啊?”叶雍容怒气更盛。

她懒得管嬴真和息泯这对风月场上的好兄弟有没有义气,但是这个面色粉嫩的小男人居然抱着她的腿摇晃。她平生最恨男人接触她身体。

她正要推开息泯,身体忽然一震。

那是一股战栗,仿佛被雷亟攻心。她感觉到就在背后,一股凛凛然的杀气,仿佛实质一般在燥热的空气中飘动。

她的心神完全被那股子杀气吸引了,按在息泯额头上把他推开。而后盈盈跪坐于嬴真面前,身体前倾,低着头,侧身手一探,按住了腰间剑柄。嬴真不懂怎么忽然间叶雍容像是变了个人,这个姿势倒像是对他行礼。

叶雍容的背后,宾客们中,一张陌生的面孔暴露出来,那是一个上唇长着一抹小胡子的年轻男人,手把着一盏烛台,正看着烛火。

“云中叶氏,坐剑杀人,”小胡子男人点头,“好。”

满座皆惊。

“坐剑杀人”是一个剑术的起手式,这个起手式有典故。

风炎皇帝麾下名将叶正勋以武术闻名。他在稷宫学习的时候,黑街上的刀术好手杜笙五次三番地挑战他,但是都告失败。叶正勋欣赏杜笙的刀术,每次都点到为止,杜笙受的只是皮外伤,所以总能卷土重来。叶正勋是个几乎没有破绽的人,无论杜笙是在他吃饭、睡觉甚至沐浴的时候偷袭,都没能占到任何便宜。杜笙不忿,冥思苦想,钻研出纵劈的一刀,这一刀把全部力量都集中在自上而下的一记纵劈中,以气势威吓敌人,如果敌人横刀阻拦,就劈断敌人的刀,如果敌人挥刀砍杀,就和敌人对斩,就算胳膊被砍下来,也要同归于尽。

这一刀几乎有了北陆蛮族“大辟之刀”的强横,但是杜笙仍然没有绝对的把握,因为叶正勋拔剑极快。

杜笙不再偷袭,决心面对面地决战一次,前提是他站着,叶正勋坐着。任何研习刀术剑术的人都清楚,坐着只能运动上半身,而站着可以蓄积全身之力,所以坐姿出手几乎完全没有胜算。相反对于杜笙而言,他面对叶正勋,叶正勋的任何动作都在他视线中。

杜笙闯入叶正勋和朋友饮酒的酒肆,那天和叶正勋一起饮酒的是微服的风炎皇帝。

杜笙举刀过顶,长啸着扑过去,以敌我共亡之心力斩而下!

但是他也无意于杀死叶正勋,他佩服这个男人,只想和他比较刀术上的高下,临行前把佩刀换成了木刀。

叶正勋只来得及按剑跪坐而起。

没有人能够看清两个人交错的瞬间,一切静止下来的时候,杜笙提刀站在叶正勋背后,叶正勋仍旧按剑跪坐。

叶正勋的肩甲裂开,杜笙的胸口裂开,叶正勋的剑还在剑鞘里,鲜血从鞘里流出。

云中叶氏,坐剑杀人。

叶正勋看了杜笙的木刀,不由得长叹。因为皇帝在座,他不得不确保安全。从此世人才知道,云中叶氏最快的剑,不是站着拔出来的。

“坐剑杀人,没有留手的余地。”叶正勋对垂死的杜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