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绝品的女人,怎么叫项空月碰上了,没给我碰上呢?”扈刚嘟哝。

“可是看起来就是那么适合把手拉在一起的两个人啊。”扈刚在心里说。

“大人,大人我们回去喝酒嘛,大人。”粉头把胸脯在扈刚的胳膊上蹭来蹭去,想用这份温软把他的目光从风雪里扯回来。

“其实猪尾巴和这种女人…我也早都腻了啊!”扈刚轻声说。

他忽然抱起两个粉头,把她们往床上一扔。

“那种人叫英雄!扈刚你叫作猪!”项空月喊到后来,气喘吁吁。

“你才是猪!我今夜要是死了!都是你项空月这头发猪头疯的猪给害的!”营房的们被人从里面一脚踢开,光亮暴射出来,扈刚一身甲胄,大步而出,站在雪地里,拔刀,“全军集合!”

队伍在黑暗中疾行。

这是一支大约四百人的“城门兵”,扈刚连伙夫都集合了起来。城门兵多半是老弱,呆在城里图个轻闲,不必整日操练,却没有什么晋升的机会。扈刚这种“城门长”出身的都统就算升到顶了。南门大营到位于长庆坊内的离公府步行原本不远,但是城门兵们踏着积雪,走得极其艰难,队伍越拉越长。

因为是潜行,所有没有打火把。街边的灯光照在他们背上,与其说是支军队,倒更像是逃难的。

“凭这些人要截住陛下銮驾可也不容易。”项空月跨坐在叶雍容背后,叹了口气。

“不满意另请高明,我就不伺候您了。”扈刚立马在旁,抚摩着刀柄。

“买菜的总要说菜烂嘛。”项空月笑,“劫驾这件事,你是什么计划?”

“按照你的情报,陛下召集的禁卫也有四百人,我们也是四百人,禁卫中还有虎贲百人,那是精兵,我们打不过的。只好智取,我们以护驾为名,陛下想必一定召见。到了车驾旁,我一把抢了陛下就跑,叶将军指挥人马挡住道路,等我跑出几百步了再跟禁卫们解释。他们若不听解释,只有动刀了。”

“你单骑劫驾?靠得住么?可不要弄伤陛下。”叶雍容问。

“我带的兵不行,那是原本配给我的就是人家不要的人,若论我自己,帝都武官里我还真没怕过谁,陛下驾前的白子默我也跟他对练过,不堪一击!”扈刚冷笑,“我担心的惊动嬴无翳,雷胆营一出,就毫无胜算了。”

“雷胆营不是只有一百人?”叶雍容说。

“杀过一万人的一百个人!白子默提着那种银装的骑枪去冲雷胆?好比把女人的金链子穿成铠甲披挂了去打仗!”扈刚说,“项空月,怎么这么安静?”

“越是安静,越叫人不安,嬴无翳在自己府邸周围,居然没有埋伏眼线?”项空月皱眉,“嬴无翳若是铁了心弑君,现在收缩兵力藏在府里,等到陛下持械逼到门前,证据确凿了,再倾巢杀出。之后还可以昭告天下说皇帝无德,意图滥杀有功大臣,死不足惜。”

“绝不能逼近离公府行事。”扈刚说。

项空月点头,“不错,从太庙过来,最近的路要通过长庆坊和幸安坊之间的菱花道,我们就在那里截下陛下的銮驾。在雷胆营没有来得及反应之前,立刻撤回太清宫,封闭宫门坚守。”

“就这么办!加速行军!”扈刚看了一眼共骑的两人,咧嘴笑笑,给战马加了一鞭,直奔队伍前方。

叶雍容心里恼怒起来,用手肘捅了项空月一下,“现在不缺马了,你还赖在我马背上干什么?”

“我一个文人,手无缚鸡之力,跟你们这帮习武的出来,总得叫个强手保护我一下吧?”项空月义正词严,“我看叶将军你‘坐剑杀人’练得不错,跟着你我安全些。”

“见鬼!”叶雍容骂了一句,这个家伙有时候简直像块粘糖。

前军忽然传来骚动。

两个人同时抬头,看见了高扬在半空的旗帜,燃烧的蔷薇花,金色的火焰。不知道多少枝火把转过街角,忽然在前方出现。两拨人在菱花道的街口挤压起来,对方盔甲鲜明,人人头上都标着白色长翎。

“金吾卫和虎贲!”叶雍容低声说。

重重护卫下的银装战车也转过了街角,白色的驷马拉车,黄金笼头,马头上插着白色的雉尾,浑身濯银重铠的人扶着车轼,扶着腰间剑柄,车夫拄着长戟,左卫持鎏金的礼钺,右卫持银羽的弓箭。

“吓!这哪里是去杀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迎亲呢!”项空月低声说。

“你懂什么?”叶雍容瞪了他一眼,“这就是天子銮驾,车夫掌‘御’,左卫掌‘刑’,右卫掌‘射’,这些礼仪我大胤朝已经沿袭了七百年。”

“这是大胤天子銮驾,你们中何人为首,出来说话!”人喧马嘶中,披濯银铠的人拔剑指向前方,半透明的剑上仿佛有血色流淌。

“乱世之剑啊!”项空月叹了口气,忽然高呼,“南门大营都统扈刚、羽林天军参谋叶雍容、京都制防司三等秘书项空月参见陛下!”

“陛下?”

“是…皇帝?”

“真是陛下?”

“这…这…”

城门兵中窃窃私语。这些穷苦人家出来的当兵汉平生见的最大的官可能就是扈刚这个都统,扈刚却并未告诉他们今夜为何出动。如今忽然要朝拜天子,他们都有些不信。

“何人敢不拜见天子?”禁军把指天的长戟端平,一步一步逼向那些手足无措的城门兵。

“跪拜吧,”项空月向前面的扈刚使了个眼色,“那些就是你们的天子,大胤朝当今的皇帝,我们就是为他护驾而来。”

“跪拜!”扈刚大喝。

城门兵们再无犹豫,一个个哆嗦着,山呼着万岁,跪倒在雪地里,只剩下立马的扈刚、项空月和叶雍容。

“不跪的是什么人?”皇帝的声音再次传来,远比预想的淡定。

“臣南门大营都统扈刚,为护驾而来,甲胄在身,无法全礼。”扈刚在马背上抱拳躬身。

“臣羽林天军参谋叶雍容,为护驾而来,甲胄在身,无法全礼。”叶雍容也一样。其实她所穿是软甲,并非无法下跪,可她也是第一次觐见皇帝,紧张得忘了礼节,项空月又挺直腰杆坐在她背后,一时间她没有想到要下马。

“草民…项泓…不擅鞍马,下马比较慢,见到陛下心中紧张…请陛下恕罪。”

“你!”叶雍容猛地扭头看着项空月。

“像我这样四处流浪的人,多几个名字并不稀罕吧?”项空月把声音压得极低,却满脸义正词严,“我们刚刚萍水相逢,叶将军你在乎我名字干什么?”

叶雍容沉默了,不是没话说他,是对这种厚脸皮实在说不出话来了。谁都明白此刻来勤王是冒了什么样的风险,同是冒风险,说好把脑袋捆在一起,项空月却堂皇地报了个假名。扈刚狠狠地看了过来,也没法说,皇帝面前,谁能说自己的同伴张口就撒了谎?

“都是来护驾的?不拘礼节,近前说话。”皇帝淡淡地说。

叶雍容集中精神,一切都如计划进行。

城门兵让开一条道路,项空月、叶雍容和扈刚被带到距离银装车只有一丈远的地方,站在禁卫长戟之前。

此刻他们都能看清皇帝了。那是个骨骼清秀的中年人,眼角细密的皱纹说明他已经不年轻了,眉梢却还有一股凌厉的少年气,随着也是佩剑甲胄俱全,却还是个文人,凛凛然立在风中。

“站在那里不要动了。”皇帝说。

叶雍容心里“咯噔”一声,还有一丈远,以扈刚的身手,能越过这一丈远挟持皇帝么?旁边还有密如林的长戟。

“美人良将,白衣胜雪。有这样的臣子来勤王,好。”皇帝打量他们三个人,点了点头,“知道为什么我不许你们近前么?”

“我们得睹圣颜,心中已经激动莫名,不敢靠近亵渎陛下!”项空月的反应奇快无比。

“我是担心你们劫我的驾。”皇帝淡淡地说。

三人同时抬头,连项空月也没有掩饰住,脸色微变。

“其实也是瞎猜的,看起来被我猜中了。”皇帝低低地叹了口气,“只因你们不是第一队来劫驾的,”他挥剑指着车前的金吾卫,“这些人在太庙就来劫过驾,想把我抢回宫里去。”

“但我说服了他们,”皇帝说,“现在我想说服你们。”

三个人面面相觑。

“知道我为什么想杀嬴无翳么?”皇帝淡淡地问。

叶雍容和项空月对视了一眼,要说东陆最想杀嬴无翳的,大概就是皇帝。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其妙。

“今天早晨,我听说嬴无翳派人牵走了为我拉车的四匹白马。”皇帝摇头。

叶雍容愕然。

“你们知道了也该笑我这个皇帝小气,为了四匹白马,做出这样的事来。”皇帝仰天叹了口气,“可我确实是怒了。嬴无翳要那些白马,是为了斗马,南蛮有斗马的习俗,两匹雄马,放他们和母马亲近,两者必然相争,撕咬踢打到一方无力反抗,另一方就算赢了。宫里的白马,是风炎皇帝北征时龙血马的后代,嬴无翳说要和离国的马比比血性。”

皇帝沉默了片刻,“我的四匹白马都被咬死了。”

雪地上一片寂静。

“说起来龙血马是蛮族的天马,马中之王。可如今它们咬不过离国的军马了,你们谁知道为什么?”皇帝扫视众人。

“我听说宫里拉车的马,吃精粮,住朱漆的马房,每匹马有两个马夫伺候,每年花在一匹马身上的钱比一户中等之家的开支都高。养得温雅肥盛,驯得仪态端庄。但是如果在不合适的时候嘶叫了一声,就得拉出去换掉。”项空月说,“这样的马就不是天马了,拉车的驽马为了争母马也比它们有血性。”

“是,你说得对,你说得和嬴无翳说得一模一样。”皇帝轻声说,“有人对我说,嬴无翳指着那些倒在血泊里的白马说,这些马都忘了祖宗了,被煽过了,煽掉了精气神,和它们的主人一样。”

叶雍容从皇帝的语气里,听出了那股呛人的辛酸。

“所以我想杀了他。”皇帝说。

“陛下,你又没有亲耳听到,要防传话的人捣鬼。”项空月说。

叶雍容一愣。这跪下的几百人都为皇帝语气中的辛酸所动,扈刚和她都暂时忘记了来意,而项空月这话恰好是个劝阻皇帝的理由。无论如何,把车驾劝回太清宫才是正途。

“陛下!诛杀逆贼之事,务请三思后行!”扈刚大声说,“我们虽然奇袭,却不是惯战之兵啊!”

“我知道你们是好意,龙壁将军也是好意,他劝阻不了我,自杀了。”皇帝说,“我听到他死讯的时候,一腔热血才忽然退了。我明白我错了,热血上涌,做出这种轻狂的事来,害死了龙壁将军。我心里很难过,但是难过完了,我还是整装出发了。”

“陛下你…”叶雍容茫然不解。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因为我忽然发现,我是可以死的。”

叶雍容惊得抬起头来,直视皇帝那张悲戚的“天颜”。

“白氏除了我,还有很多人能当皇帝。这么多年来,我自负才华,认为如果不是时运不济,我可以和祖宗一样建功立业。可今天我才看清楚,我只是个无能的子孙,在国难临头的时候,我不是像蔷薇风炎二帝那样拔剑而起,而是听从那帮懦弱臣子的规劝,说些什么忍辱负重的话。”皇帝笑笑,“说什么忍辱负重…其实我心里还是怕的。试想如果风炎皇帝如今仍在帝位,他会怎么做?他会忍辱负重么?哈哈。”

“当然不会…风炎皇帝就算在承平之世都能闹出那么大的事来,根本就是个亡命之徒。”项空月小声嘀咕。

叶雍容瞥了他一眼,没法理解这个人哪来的胆子,就敢这么三番五次打断堂堂天子的话。

“对!他不会!”皇帝双目灼灼,“他是那种风与炎的男子,狂风般来,烈焰般燃烧!他是能带着三千金吾卫包围皇城的庶子,他可以把命押上去赌帝位,可以杀掉挡住他路的三个哥哥,却绝不会低下头!”

“这兄弟阋墙的往事好像不甚光彩吧…”项空月低低地叹口气。

“是,不甚光彩。”皇帝眼睛看的是拜伏的几百人,嘴里却是跟项空月一问一答,“可是国之将崩,还有什么帝王家的尊严可谈?如果我此刻有一个儿子,能如风炎皇帝那样雄才伟略,他要拔剑插在我胸口,夺我帝位,我会心甘情愿!哈哈!”他仰天大笑,“我当了九年皇帝,今日才想清楚,我只是‘一个’皇帝,没什么了不得的,我如果死了,还会有下一个皇帝。我无才无德,已经把东陆的山河治理得摇摇欲坠,让民生涂炭,丢尽了祖宗的脸,应该会有人做得比我更好吧?我白氏的命脉还未绝,一定会有人比我做得更好!”

“但是!”他一顿,“只要我还没死,我就要为大胤朝做一个皇帝该做的事。”

“敢问是什么事?”项空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