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大掌柜是听项先生说好几支野兵在附近游荡,怕路上不太平?”车越点头,“好说,我们吃的就是这碗饭,不过,马贼兄弟吃的可不是我们这碗饭,让‘翎鹰’当路护,龙大掌柜你可得费点口舌。”

萧子陵皱着眉头不出声。

“萧兄弟,你今年贵庚啊?”龙搭桥随意地拍了拍萧子陵的肩膀。

“饿死三。”萧子陵说。

“二十三是好年纪啊。”龙搭桥轻轻地喟叹一声,“我二十三岁的时候,还没钱,跟着当时道上一位成名的大哥出来跑生意。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到月河湾,当时真是开了眼界,谁能想到戈壁里会有那么大的集市?商人们带着货物和搭车,天南海北地赶来,坐在货物上论价,他们把手伸进彼此的袖子里讨价还价,别人只看见他们有时候横眉立目,有时候脸上笑开了花,谁也不知道他们谈的价钱是多少。大哥说,一根手指是一千金铢,屈起的一根手指是五百金铢,所以还一次价,最少也还五百铢,你想还一百铢,你都比不出手势了。我当时想,一百铢,那可是够我家里花销几年的钱啊!这么大一笔钱,连让人屈根手指都不够!”

龙搭桥眺望着矗立在天边的砂山,远去的驼队正转过山脚,隐约还能听见驼铃声。

他又叹了口气,“那时候能去一次月河湾,在别人看来是极其了不起的事。在月河湾,要什么有什么,丝绸、瓷器、漆器、兵器、好酒、珠宝玉器、珍馐美味、甚至绝色的女人,琳琅满目,看得你眼珠子都掉出来。大哥们做成了大生意,心情好的时候,大把大把的金铢抓来赏人,一坛一坛地开好酒,一次叫上几十个声娇体软的美女陪我们喝酒,只要给钱,让她帮你做什么她都心甘情愿。我的大哥也给我叫了一个,是个名叫‘连黛’的女人,如今想起来倒也不是多美,可当时我坐在她身边,手放在她腰上却是僵的,动都不敢动,闻着她身上熏的香只觉得飘飘欲仙。”

“龙大掌柜,你这是说梦话呢吧?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有这种集市?你说的那是宛州吧?”西越武瞪大了眼睛。

这一行里,除了龙搭桥,西越武并不太看得起其他商人,都是些出来跑货的泥腿子,要不是迫不得已,谁来戈壁里卖命赚钱?西越武觉得自己算是见过世面的,家里虽穷,却见识过宛州的大城,城里的大掌柜那气派阵仗可不是这些泥腿子能比的。可这么听起来,这些泥腿子去赶的集,简直就是神仙的地方!

“这就是小兄弟你不懂了,蝰蛇毒液虽然也算是个值钱的东西,可要来这片戈壁里的商人都是来买卖毒液的,宛州药店里不早堆满蛇毒了么?”龙搭桥笑笑,“以前小兄弟你是搭伙儿的,有些事我们不便都透底,如今患难过,大家算兄弟了,实话实说,月河湾是个黑市。是不是东陆最大的黑市我不知道,但绝对是流金之地。这片戈壁原来是西华国的地界,西华亡国后,风沙肆虐,如今已经是无主之地了。皇室不管,淳国也不管,在这里交易,用不着缴税。这里交易的大头还不是货物,而是蛮族的出产。”

“蛮族的出产?”

“马匹和皮毛,这些年皇室对蛮族禁海,蛮族的出产在其他地方不好公开买卖。可这里随便买,只要你有钱。这里买来的东西,运出戈壁向西,在海边上船,在偏远的小港卸货,分批入城。”

“这不是走私么?”西越武恍然大悟。

“十倍利钱的事儿,走私不走私,我们这些行商谁在乎?不被抓住就不是走私。”龙搭桥倒是说得坦荡,“那时候我说,要是有朝一日我也能在月河湾让人称一声‘老板’,便是死也值了。当时大哥就笑我没出息,说人要立大志,立志行百里的人,往往走五十里就走不下去了,唯有那立志行万里的人,才能到得水穷处天尽头。让我不必看着月河湾的场面就心生荡漾,将来不仅要让人叫我‘老板’,还得叫我‘大老板’,要赶比这月河湾更大的集,赚更多的金铢。可大哥又叹了口气说,人生在世就好比登山,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可到头来有几人能屹立群峰之上,手握天下之柄?”

所有人都凝神听龙搭桥说话,没有人注意到一直站在车越背后、满脸漠不关心的姬云烈抬起头来,伸手按住自己的胸铠。

龙搭桥自嘲地笑笑,“我那时那点鼠目寸光,哪里能懂大哥这番话的意思?我便也学那些识文断字的夫子说话,说这登山也未必要到顶峰,重要的是乘兴而来,尽力而归,所踏足的地方就是我的顶峰,管他前面还有没有更高的山峰?我们这一趟大赚一笔,荷包里揣着金票,怀里是漂亮女人,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快活得要死,在这酒馆里我们便是顶峰上的英雄好汉!”

“我这番话出口,大哥就笑了,笑完他神色就变了。我这辈子就两个大哥,都是英雄好汉,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可那时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黯然神伤,两眼空洞,他最宠爱的姬妾难产带着孩子一起死的时候,他都没那么黯然过。大哥说,你是不懂‘盖世英雄’这四个字啊。大哥借着酒意,从剑鞘里拔出剑来,就在中庭里且歌且舞,吟一首我听不懂的古诗。如今只记得一句‘风起万里,倾却沧溟;长帆独往,相期云汉’。”

“是前朝司空申屠先生的名作,如今知道的人已经不多了,是英雄目空四海之作。”项泓说,“壮哉。”

“项先生真是诗词书画俱工,佩服佩服,我后来请人翻检古籍,终于找到了这首诗的出处,才知道大哥不但商场称豪,胸怀更是远大。大哥说,是英雄的,便要做到盖世无双。登最高的山,仗最利的剑,骑最快的马,拥最美的女人。哪怕距离巅峰只差一步,终究称不上‘盖世英雄’四个字,所谓‘乘兴而来,尽力而归’更只是懦夫聊以自慰罢了。”龙搭桥瞥了一眼萧子陵,“我当时眼里只有大哥,便说那大哥便当得上‘盖世英雄’了!大哥摇头笑笑,指着连黛说,你觉得这个女人美么?可有个地方,满街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比她美十倍。又指着窗外满是大车的街道说,你觉得这算是大集么?可还有个地方,这些老板莫说去交易,就是去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羿见曾?”萧子陵低声说。

“是,大哥说的就是羿见城。大哥把手里那柄剑随手放在桌上,把身边的丝绸手帕往空中一抛,落在剑刃上,分为两片。我们当时都惊呆了,大哥说,我这柄剑便是从羿见城里流出来的,在宛州,有人出价七万金铢要买,说一生一世没见过这样的宝剑,而在羿见城里,这种东西不过寻常物。大哥又从荷包里倒出来一把明珠来,每一粒都有小指指尖大小,一般圆润,好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我们惊得眼睛都瞪大了,大哥说在羿见城,大交易都是以珠宝交易,因为开不出那么大额的金票来,你能看见一筐一筐这样的明珠。”龙搭桥幽幽地说,“大家都听得傻了,大哥说,那个集市就叫羿见城。羿见城是商人的仙境,那里黄金漆柱美玉为廊,大屋里石砌的沟渠里流淌着美酒,倾国之富的商人们坐在绝世美女中,推杯换盏间买卖谈成,有时候买卖的东西是一整座城市,有时候是一个连皇帝也倾心的女人…”

“这是吹牛吧?”西越武听龙搭桥说得越来越玄,不由得疑心起来,“皇帝也倾心的女人,那就是娘娘啊!谁来这鬼地方买娘娘?”

“是啊,也有人说,羿见城根本不存在,不过是人茶余饭后闲侃出来的。还有人说,所谓羿见城,志怪小说里就有,是一种名为蜃的妖虫吐气化成,你以为是座城市,其实城门是蜃的嘴,进去就给吃了。”龙搭桥说,“就连大哥也是那一夜喝多了酒,才跟我们侃侃而谈,酒醒之后,只说他也是听前辈说起。”

“海市蜃楼,这个我听说过,小时候我邻居说在海边眺望,看见一座皇城一般的大城浮在云中,比天启城还要恢宏。”西越武插嘴,“我们还说呢,说天启就是九州之内最大的皇城了,这比天启还恢宏的城,一定是蜃幻化的。”

“《韶溪通隐》上说,‘蜃,大蛤也。’纵然世上真有蜃这东西,也是个大个的蛤蚧,戈壁上怎么活?”项泓一脸正经,“我虽对这羿见城也有点好奇,不过想来还是以讹传讹。”

“我也这么想过,但是就在几日后,我们满荷包揣着钱就要回宛州过好日子的前一夜,大哥趁夜悄悄把我叫了出去…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大哥那时的神情,一个英雄好汉,商道上闯荡多年的豪商,激动得像个小孩。”龙搭桥的声音低沉下去,总是笑眯眯的老眼里微光闪动,纵然是在这旭日初升的戈壁上,他的语气和眼神也叫所有人为之一震,一是好奇,二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悚忽然从心底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