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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这个饺子,我其实并无执念,只是生前爱好,如今见到,忍不住怀念曾经味道,而因没有味觉,即便此时吃下,也如同嚼蜡,既然如此,无须浪费,就又把它夹到他碟中。

筷子正位于汤碗上空,君玮一声怒吼:“你们在干嘛,有没有听到我的话?”

我被吓得一抖,只见饺子迅速坠入汤里,小蓝顺势将我往后一拉。“啪”一声,菜花飞溅。

君玮雪白的外袍上满是菜汤,愤怒地将我望着。

小蓝瞧着君玮,一本正经道:“君兄弟说的话,在下都记得了,在下死了没什么关系,千万要护住君姑娘。”

君玮咬牙切齿:“不用护住她了,你现在就把她弄死吧!”

我说:“这样,不好吧…”

小蓝似笑非笑看我一眼,正要表态,静默很久的执夙突然出声:“姑娘竟懂幻术,东陆已多年不曾…”

话未说完,被盛怒的君玮打断:“她家境贫寒,学点幻术聊以赚钱,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执夙脸上出现古怪神情。

小蓝含笑看我:“家境贫寒?聊以赚钱?”

我看君玮一眼,端详他表情,觉得不好拂逆他给我的设定,点头道:“嗯…”

执夙说:“…”

小蓝说:“…”

吃过早饭,君玮回房换衣服,执夙不知道去做什么,留我和小蓝在花厅等待。我坐在紫檀木的椅子上冥想,怎样让幻梦中的沈岸爱上宋凝。华胥调织出的幻梦被称为华胥之境,华胥之境只是过去重现,宋凝所说的想象中的沈岸,其实做不出来。我和小蓝进入宋凝的华胥之境,为的是改变她的过去,让已经发生的痛苦之事不能发生,使她在幻梦中长乐无忧,只是怎能长乐,怎能无忧,若心中还有想望,那便是痛苦之源。我想,也许我们可以在苍鹿野的那场战争中将宋凝绑架,这样她就不能去救沈岸,沈岸死在那个时候,正死得其所。但这和宋凝的想望天差地别,我又想,要不要干脆赌一赌呢。

正在内心纠结缠斗之时,小蓝打断我的冥想。他端详我的七弦琴,半晌,道:“方才君姑娘说此琴若毁,会有大麻烦?”

我心不在焉道:“嗯。”

他饶有兴味道:“怎样的大麻烦?此琴若毁,靠弹奏它而织出的华胥之境便会即刻崩塌么?”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有如此可怕的想法,摇头道:“没有啊,只是此琴若毁,我就得花两个金铢再买一张。”

他看着我,不说话。

我也看着他。

空气一时寂静无声。

半晌,他漂亮的眉眼突然绽出笑容,那笑容好看得刺眼了。

他笑着道:“君姑娘这么,真像我认识的一个小姑娘。”

我听到这句话,其实心中略为不快了一下。就像我在清言宗生活时,听说山下刘铁匠为了哄老婆开心,夸奖老婆长得像大胤著名女戏子张白枝,结果被老婆操着铁锹追赶了七条街,虽然张白枝倾国倾城,而刘大嫂六尺身长足有两百一十斤。其实天下女人皆同此心,但求独一无二,不求倾国倾城。我想,如果将来我的夫君说出小蓝今日这番话,我一定要让他跪搓衣板。想完后觉得这个想法真是多余,假如将来我也能有夫君,只能是君玮,而君玮此人跪搓衣板从来不长记性。

辰时末刻,一行四人加一头老虎,一同来到约定的水阁。

宋凝气色比两日前好上许多。高高的髻,绢帛剪裁的花胜牢牢贴住发鬓,银色的额饰间嵌了月牙碧玉。我隐约记得在何处见过她如此模样,想了半天,回忆起两日前透过华胥调,我看到新婚那夜,她便是做此打扮,只是那时身着大红喜服,而今日,是一身毫无修饰的素白长裙。

我说:“你这样…”

她笑道:“总是要收拾得妥帖些,才好去见他。”

我知道她说的他是谁。是她爱上的那个沈岸。黎庄公十七年冻雪的冬天,桑阳关前,那个沈岸五招便将她挑下马来;苍鹿野的雪山里,那个沈岸对她说:“若姑娘不嫌弃,待在下伤好,便登门向姑娘提亲。”宋凝这一生最大的错,就在于只经历了沈岸一个男人,所以失去他仿佛失去一切,到死都不能释然。但假如她同时拥有多个男人,失去他搞不好只是减轻私生活负担。理智及时制止我不能再继续想下去,再想下去这个故事就会演变成一篇女尊文。

宋凝对我说:“君拂,倘若我还祈望和洛儿团聚,会不会太贪心,若他活着,下个月正是他六岁生辰,我不知道若他活着,如今会长成什么模样,但他活着那时候,是极可爱的。”

我将包着七弦琴的布帛打开,低低宽慰她:“我来这里,本就是为实现你的贪心,我会让你们团聚的。我们先出去,你且躺着好好睡一觉,待你睡着,我就来给你织梦。”

宋凝合衣睡下。她的一番话,终于坚定我的信心,我想,我还是要赌一赌的。

荷塘中一池碧色莲叶,几朵刚打苞的莲花点缀其间,仆从在塘边架起琴台。我试了试音,看见君玮捂住耳朵,他不知我今非昔比,琴艺已大有长进。我从前不爱学琴,因不知弹给谁听。师父上了年纪,每每听我琴音不到一刻钟就要打瞌睡。君玮则是一看我弹琴自己也要拿琴来弹,而我每当看见他的手指拨弄琴弦,就会情不自禁产生把手中瑶琴掼到他脑袋上的暴力想法。此后,慕言出现,纵然我不知道他的模样,不记得他的声音,但月光下他低头抚琴的身影却从未忘记,还有那些袅袅娜娜、从未听过的调子。记得有一句诗,说“欲将心事付瑶琴”,我后来那样努力学琴,只因想把自己弹给他听。

巳时二刻,日头扯破云层,耀下一地金光,我弹起宋凝的华胥调。本以为她如此刚强的性子,又戎马三年,持有的华胥调必是金戈铁马般铿锵肃杀,可乐音自丝弦之间汩汩流出,凄楚幽怨得撕心裂肺了。华胥调是人心所化,以命为谱,如此声声血泪的调子,不知宋凝一颗心已百孔千疮到何种程度。再如何强大,她也是个女子,没有死在战场上,却败在爱情里。

拨下最后一个音符,莲塘之上有雾气冉冉升起,模糊的光晕在迷离雾色中若隐若现,是只有鲛珠之主才能看到的景致。

小蓝凝望远处假山,不知在想什么。我从琴案边站起,两步蹭过去,一把握住他的手。他诧然看我一眼。

我正要解释,君玮已拨高嗓子:“男女授受不亲…”

我说:“男女授受不亲你个头,不拉住他,怎么带他去宋凝梦中?”

小蓝没有出声。

我保持着握住他手的姿势。

因我已不是尘世中人,男女大防对我着实没有意义。但被君玮提醒,也不得不考虑小蓝的想法和他的女护卫执夙的想法。可除了拉着他以外,也没有别的途径可以带他入宋凝的华胥之境。执夙神色惊讶,嘴巴张到一半紧紧合上,比较而言,小蓝就没有出现任何过激反应,我觉得还是直接征求他的意见,斟酌道:“我拉一会儿你的手,你不介意吧?”

他平静地抬头看我,挑眉道:“若我说介意呢?”

我也平静地看着他:“那就只有等我们从宋凝的梦里出来后,你找把剑把自己的手剁了。”

玮说:“如此甚好,真是个烈性男子。”

我说:“甚好你个头。”

小蓝微微翘起唇角:“说笑了,君姑娘都不介意,我怎么会介意。”

他的这个笑,陡然令我有些恍惚。但此时正办正事,容不得多想不相干的东西。我拉着他纵身一跃,跳进荷塘里雾色中的光晕。如果有不相干的外人经过,一定以为我们手拉手跳水殉情,同时君玮执夙小黄在一旁和我们挥手做别,就像殉情时还有一堆亲人送行,真不知道叫外人们作何感想。

光晕之后,就是宋凝的华胥之境。所处之处是一座繁华市镇,天上有泛白冬阳。远处可见横亘的雪山,积雪映着碧蓝苍穹,有如连绵乳糖。寒风透过薄薄的纱裙直灌进四肢百骸。鲛珠性寒,我本就畏寒,被呼呼的风一激,立刻连打几个喷嚏。诸事准备妥当,却忘记现实虽值五月初夏,此时在这华胥之境,正是腊月隆冬。我哆嗦着道:“你带钱没有,我们先去成衣店…”话没说完,面前出现两领狐裘大氅。

我不能置信地看向小蓝。

他将红色的那顶放到我怀中,自己穿上一顶白色的,看着我目瞪口呆模样,道:“用早饭时听君姑娘说起沈夫人救沈将军时是个寒冬,便让执夙去准备了两套冬衣,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我搂着狐裘一边往身上套一边赞扬他:“小蓝,你真贴心。”

他立在一旁悠悠打量我,道:“一般贴心。”半晌又道:“穿反了。”

“…”

浮生尽之第四章(2)

【很多传说,其实并不那么传说】

穿戴完毕,我同小蓝说起我的想法。我们来的这个时候,大约正是宋凝将沈岸从尸首堆里翻出来,陪他待在苍鹿野一旁的雪山山洞中。其实一切都因沈岸认错人,虽然不能保证倘若他醒后第一眼所见是宋凝而不是柳萋萋时,会不会像钟情柳萋萋那样钟情宋凝,但,赌一赌么。我画了一个鱼骨图进行分析,觉得第一要让宋衍派出来寻宋凝的手下离开镇子,才能使宋凝安心留下陪伴沈岸就医;第二要让沈岸从头到尾都见不到医馆里的哑女柳萋萋,才能从源头上扼杀他们眉眼传情的可能性。小蓝认为这很好办,把宋凝他哥的手下和柳萋萋一概杀了就万事大吉。提出这个心狠手辣的建议时他脸上一派淡淡表情,仿佛杀个把人就像踩死蚂蚁一样容易。其实我也觉得这样省事,只是这是鲛珠编织的幻境,鲛珠靠吸食美梦修炼自身法力,固然梦要美好必须人为引导,但在这引导过程中肆意制造血光之灾,却并不利于鲛珠修行。换言之,杀了幻境中的柳萋萋等人,我拿到宋凝的命可以撑着自己再活一年半,但不杀他们,我拿到宋凝的命可以撑着自己多活三年。于是我觉得,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大开杀戒为好。也许在这个幻境中,为了实现对宋凝的承诺,我终归会杀掉一个人,但这是做生意不得不付出的代价,就是所谓的万不得已。

我对小蓝说:“我们还是不要选择这么激烈的方法,用些温和的方法吧,能在言语之间就解决的问题为什么非要用上冷兵器呢,这多不文明啊。”

小蓝沉吟道:“照你这样行事,不嫌拖沓么?”

我淡淡道:“谁叫我是个善心的好姑娘呢。”

小蓝没有理我,径直上了旁边的酒楼。

我问了下路人,这是小镇上最大的酒楼。

到达二楼,只有靠窗一张桌子还空着,于是坐下。

我对酒楼的靠窗位置一直心生向往,因在传说中,靠窗位置总是坐着神奇人物。如果是爱情传说,坐的不是皇帝就是王爷,如果是侠客传说,坐的不是盟主就是教主。这些神奇人物到酒楼用饭基本上只坐窗边,修长手指端起净白酒盏,留给众生一个侧面,在传说中美轮美奂。

我前后观望一番,问小蓝:“偌大一个酒楼,为什么只有我们这处空着?”

他一边斟茶,一边抬了抬下巴。

我没看懂他的意图,揣摩道:“难道真的是传说中的位置只能由传说中的人坐,大家普遍觉得自己不是传说,所以才自动将它留着?哈,大家真是太自觉了。”说完打了个喷嚏。

小蓝腾出手来指了指一旁的窗户:“窗户坏了,关不了。”

我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啊?”又打了个喷嚏。

他将热气腾腾的茶盏递给我,慢悠悠地:“外面风这么大,要有多余的位置,我也不愿意坐在这个风口上。”

我说:“这个…”话到此处,恰到好处地再次打了个喷嚏。

小二很快过来点菜,小蓝温了一壶酒,此外还点了什么菜色我没注意,只是不经意间听到翡翠水晶虾仁饺。我在沉思中分神道:“早上也吃的翡翠水晶虾仁饺,还是换个菜吧。”

小蓝道:“你不是挺喜欢吃这个么?”

我说:“我无所谓的,关键是看你喜欢什么?”反正我吃什么都是一个味道,那就是没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