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守文听着,手将舆图按得更紧了些,“若出奇兵袭此粮道,可有十足把握?”

叶增顿了一下,“若从冯、吴、杨三将军中择一领兵出战,以其宿战之能,当有七成胜算。”

“若是由你领兵出战,又如何?”

孟守文未抬眼,仍盯着那张舆图,不紧不慢地问。

叶增似没料到会有如此一问,脸上闪过一丝犹疑之色,转又锁眉道:“殿下苟肯信末将,末将必为殿下做万全之策。”

孟守文回头看看他,像是捕察到了他那一丝犹疑,“所忧何事?”

叶增默了默,方缓缓道:“末将军中资历尚浅,因梁隐一役而得飞迁已是未循旧例,倘若此番由殿下亲命领兵出战,恐为众将所不服;又,末将得迁时已从冯将军所部同迁百名远探斥候军僚属至殿下帐下,此番如若再调诸将精锐由末将领兵出战,恐于殿下声名不利。”

“原是为此。”孟守文听后轻笑着哼了一声,心道你叶增倒是个忠义之徒,冠冕堂皇数言之下,无外乎是怕自己跟了多年的老将军介怀,因道:“当初迁你来我帐下,自然要将你的旧属亲信一并调来,此事冯徽亦是首肯了的。如今若着你领兵出战,我倒无意再碰冯徽所部人马。不仅不碰冯徽的人马,其余将领的一兵一马我亦未打过主意。”

叶增闻言眉头缓舒,静等他下文。

孟守文道:“备给你的兵马,我是早已盘算好了的。”他见叶增面色愈发怔疑,才抖出底细:“父王年初诏令诸镇边军各出马步精锐南下增援,近些日子来陆续接报,西川、剑阁二营援兵不日便将抵赴河北大营,我意从中拨三千人马与你统领。”

“三千?”叶增闻言竟是一惊。

孟守文睨他一眼,“怎的,嫌少?”

叶增忙摇头,“不是。”

从前人在冯徽帐下时,因其所部远探斥候军属性特殊,所集又皆是各部精锐,纵是他身为校尉,所领亦只不过百余名士兵而已。今次闻得孟守文欲拨三千人马与他统领,是以一时掩不住惊讶之情。

孟守文打量着他的神色,心知他在想些什么,口中却故意道:“依国朝故事,一个只领三千人马的鹰冲将军确是寒酸了些。待此役得胜,我定向父王奏表,替你再多讨些兵马。”

叶增面染尴尬,只得低声道:“既如此,末将先谢过三殿下。”

孟守文将舆图卷起来,抄过一旁用油纸覆着的木盘,揭开来,冲他道:“知你一天未进水食,特命营中伙兵给你留的。”

叶增看过去,见是半只烤羊腿,虽已半冷,却仍是极其诱人。

这近在咫尺的香味引得他腹中陡然窜起了火,他顾不得擦手便一把接过来,想也不想就咬了一大口,用力吞下去后才抬眼看孟守文,问:“营里都吃过了?”

孟守文踱回去几步,淡淡“嗯”了一声,眼底尽是揶揄之意,“吃慢点。因你之功,此次粮草器甲补得颇多。”

叶增又咬了一大口肉,望了望孟守文,眼底终于透出点笑意,道:“三殿下人在军前,却也不曾尝过短粮的日子。”

这话确是实话。

往日大营里缺粮少甲的事儿经年有之,将兵们早已习以为常,因知国库不丰,所以也从未多有怨言。然此番逢淳王三子孟守文南下军前,都中纵是再不舍得,却也无人敢短他一口粮,因是营中数月来粮草倒也渐渐补足了。

今次因孟守文所奏叶增殊功,又兼此役乃是二军交战以来淳国首次得胜,淳王为鼓前线士气,乃逾例加赏河北大营将兵,由是特诏加补了一批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粮草军资,日夜运往菸河北岸,敕由孟守文度用。

孟守文盯住他,亦笑道:“我竟不知,原来你也是会笑的人。”

·

未几,外面忽起叩帐之声,“禀三殿下,都中快马来报!”

孟守文敛去笑,喝道:“进来!”

帐帘一揭,许闳持报入内,冲二人行过礼,因见叶增亦在,脸色不禁有些迟疑,待见孟守文微微点头,便上前禀道:“方才接都中来报,道大殿下病已痊愈,因闻三殿下军前得胜,特书手信以贺殿下之功。”

说罢,他恭敬地呈上一封火漆信笺。

孟守文接过,只握在手中,却是连看也不看,口中轻道:“王兄大病痊愈,真是可喜,可喜。”

他口中虽是说着可喜二字,可面上却无一丝一毫可喜之神情,脸色反倒暗下去了几分。

许闳又道:“大殿下意欲亲身南下,犒问军前将兵,特地遣使来问三殿下之意。”

孟守文脸色愈发暗了,半晌才吐出一句:“倒是劳他费心思量。”他背过身,又道:“却是在做梦。”

叶增在旁见状,不由微微皱起了眉。

他虽知许闳口中的“大殿下”应是淳王长子、孟守文一母同胞的兄长孟守正,却不知为何在提到这位兄长时,孟守文竟会是这样的神色。

但饶是他身在边军、不解都中王室内事,眼下却也能多少看得出此二人间的关系并非像传闻中的那般亲密和睦。

许久,孟守文才转回身,脸色已回复正常,“今夜已晚,出兵之事明日集将再议,你们且都先退下休息罢。”

·

出帐时夜风正浓,漫天星辰似也簌簌在抖,闪亮非凡。

叶增整了整衣甲便欲回帐,却被许闳在后叫住:“叶将军。”他在营道上站定,回头问:“何事?”

许闳走近,吞吐了半天,才道:“将军今日是带张茂等人过河探敌营去了?”

叶增点点头。

许闳站着,又憋了半天,方问:“敢问将军为何不带我等前去?是因张茂等人乃是将军旧部僚属,将军颇亲信之?”

叶增挑挑眉,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当下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许闳见他不答,便又嘴快道:“或是将军以为我等乃自毕止南下军前,因常伴殿下左右,定是骄奢之辈,所以心中颇轻我等,以为必不能当重任?”

叶增看着他这摸样,只得摇头道:“不是。”

口中虽是否认,可心中却不得不承认许闳的话确是说中了几分自己心事。他虽被孟守文擢为亲兵都统,却以为那不过是孟守文刻意为他在军中树立威名,并不以为自己当真能统带这一群自幼在毕止长大的贵胄子弟。而相较孟守文的这些亲兵们,他也的的确确是更加信任那些与他数年来浴血同袍的旧部僚属们。

可他没想到许闳竟会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也许自己过去的确是欠虑了,而这些亲兵们也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般不可一用。

许闳见他否认,当下脸色和缓了些,道:“将军既为殿下亲兵都统,往后若有出兵之事,我等愿随将军同往,还望将军莫要吝教。”

叶增见他说得认真,便点头应了,同他并道往回帐路上走去。

许闳走着,似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压低了声音道:“当初都中闻河南大营惨败,王上曾询诸子之意,本欲令大殿下南下军前,后因大殿下突染急疫,而三殿下又主动请缨,这才临阵易帅的。”

叶增愣了一下,绝没料到孟守文挂帅南下背后还有这样一番曲折,再一对比方才帐中孟守文接报后的那一副冷色,心中顿时有些恍悟。想来应是孟守正畏战称病不肯南下,而在听闻河北大营大捷之后又欲分这一杯羹,也难怪连许闳话中亦透着不屑之意。

他知许闳此言是有意替他解惑,便略略微笑着冲其点了点头。

夜风森寒入骨,将身上半湿的甲胄吹出了层薄冰。可与毕止那些勾心斗角的暗潮相比,这一片冰冷潮湿、血气难消的边军大营倒显得可亲可偎得多了。

【五】

自元光六年三月十二日始,淳国诸镇屯军所出马步援兵陆续抵赴河北大营,至三月末四月初,河北大营共增马步军计一万二千余。

孟守文随即敕以西川、剑阁二营共三千精锐归叶增麾下统领,余兵均分诸将帐下,又令全军于菸河北岸深沟壁垒,力防均军再度渡河强攻。

·

四月初的晚风已是暖意熏人。

有流霞自天空飘过,月转云上,天色不多时便渐渐黑透。

月光如银丝般透过树梢洒下,镀在正于林中噤声疾行的一行人马铠甲之上,将这一片冷硬铁色映出了些许柔意。

战马口中衔枚,嘴被草绳紧紧缠住,身上披裹了油布,不少仍在向下滴水,油布之下驼着些许柴草,正由士兵们牵着快速穿林而过。

方一出林,这一支千余人的队伍便打出均军的旗帜,揭掉马身上的油布,急速列阵,加快脚步继续前行。

行了约莫两个时辰,才从阵前传来轻微的响动。一人策马出列,反身驰至阵后,寻到压阵之人,低声道:“叶将军,前方过山便是了。”

叶增立身马上,顶着夜色望向远处,点头道:“传令下去,便按前所计议,分兵倍道而进,遥见均军辎重粮营则止。倘是途遇均兵来询,便答乃自文安奉令运送柴草入仓。”

士兵领命而退。

不多时,人马便裂为两阵,分别自山道两旁绕行前进。清凛夜色下,隐约可见被山脊遮挡在后的那一片灰沉沉的均军粮草屯营,其间插矗着赤红色的均军大旗,纵是隔山亦能看得清晰无二。

此处荫山粮营距均军的南岸大营仅有六十里,乃是裴祯特设用来囤积自天启北出铭泺山、过岐水、再经文安一路运至军前的辎重粮草所在。裴祯亲帅四万大军北上伐淳至今已逾一年,军需所匮亦非一日两日,自梁隐一连攻占淳国河南十三重镇后,裴祯便将麾下大军的粮草补给一线转向菸河以南,连派重兵加以防守,至于荫山前后的护营之兵倒是一减再减,以为无所可惮。

因而此地便成了叶增领兵出袭其粮道重营的头一处。

·

待行过山道,已近岁时。

人马听令止步,默不出声地立在山前夜影中,但等叶增下令。

叶增于阵中环视,看见麾下这千余兵马如此整肃,一路上一直紧绷着的身板才稍稍放松了些。

当初孟守文以西川、剑阁二营援兵划拨他麾下之时,他本是存了疑虑,担心这些别镇之师难以统带,却没想过年初淳王遣使分赴诸镇边军传谕河北大捷时,他叶增手刃梁隐之威名早已遍闻各营兵马,此番奉命南下的各营马步精锐对他的敬服之度绝非河北大营将兵可比,而西川、剑阁二营人马在他麾下更是令行禁止,毫无骄躁之态。

于此一点上,他倒是不得不佩服孟守文的前瞻手段。

思虑间,张茂自后策马轻轻靠过来,以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将军,均营今夜倒是静得有些奇怪。”

叶增点头,眉头轻锁,“且去探探究竟。”

张茂领命无声而退,飞快地在阵中点了两个士兵,翻身下马,在山影夜色的掩映之下出阵而去。

不远处的均营无灯无声,竟似一座死营。

许闳在他身侧,亦忍不住出声道:“莫不是均军已知将军今夜此行,特布空营使诈?”

叶增斜望他一眼,“不可能。”

约莫过了三刻,出去一探究竟的三人才返回阵中。

“的确古怪。”张茂方一上马便急着禀道:“整座大营竟无一丝人声,囤积柴草粮食的地方都已被人纵火烧过,像是此处均军业已弃营而走。”

叶增的脸色慢慢变了,抿紧嘴唇未言,目光却转而望向荫山北面。

自二月末至今,两个月来均军迟迟都未再整军渡河,营中自孟守文以下诸将皆以为是河上疑兵之效,而裴祯则因梁隐之死不敢轻进。

可眼下看来,事情绝非这般简单。

均军于荫山弃营焚粮,可谓是自绝南面粮道,但却又留下完好无损的空营壳子,目的无外乎是要扰乱淳军视听。

到底是为了何事,会使裴祯出此之策……

·

忽起一阵凌乱蹄声,自山间踏道而来。

几乎是下意识地,前阵中的校兵们皆纷纷持弓扣弦,前俯在马,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山道出口。

“不得轻动!”叶增低喝了一声。

士兵们闻令,乃缓缓收起短弓,可攥着马缰的手却已松开,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不过弹指几瞬的功夫,就有二匹均骑突闯入众人视线,驰速飞快,眨眼间便奔至山前不远处。

似是看见了这边阵中的均军旗帜,二人急急地勒止住坐骑,调头兜了回来,隔着夜色打量了片刻,方有一人高声喊问道:“尔等何人?”

全阵兵马都绷紧了身体,噤声不语。

叶增冲许闳与张茂二人比了个手势,二人会意,分头拍马出列。

许闳行至阵前,亦是高声答道:“我等乃是奉了天启霍将军之令,自文安运送柴草而来!”

那边二人闻声未语,反倒交耳嘀咕了许久,才又有人开口喊道:“荫山粮营已于三日前撤空,尔等路上未曾接令么!”

许闳顿了一下,似是不知该如何回答,口中小声骂了句“不好糊弄的均军狗兵”,便转头去望叶增。

此时张茂已驱马而回,贴近叶增身侧道:“粗查过了,山前应当只有这两骑,将军莫须与他们多废话。”

叶增低眼半瞬,随即利落道:“射马腿。”

话音方落,张茂便已张弓搭箭,下一刻羽箭破空而出,风声过耳,随即传来了对面马倒人翻的声音。

战马嘶鸣声在静谧的夜里听起来格外惊心,有怒喝声响起:“我二人乃陛下身侧亲兵,尔等究竟何人,是欲造反不成!”

“废话真多。”许闳轻啐一口,不等叶增再下令,便领了数人拍马奔过去,毫不费力便将两人抓了回来,扔进阵中。

到了此时,两名均兵才陡然反应过来,这一阵竖着均军军旗、明枪利甲的人马哪里是来运送柴草的辎重兵,分明是由淳军兵马伪装的,当下又惊又怒,连声破口大骂起来。

两旁有士兵横枪压于二人胸口上,令二人无法动弹,又有人将短刀出鞘,置于二人颈间,岂料二人仍是不屈不服地大声咒骂。

“住口!”许闳早已不耐烦,翻身下马,一跨步便踩在其中一人肩头上,“我且问你,荫山粮营何故被撤空?”

那人狠狠地呸了他一口,“尔等何人麾下?敢于我均营背后撒野,是不想活了!”

许闳不怒反笑:“何人麾下?淳军三殿下亲兵都统、鹰冲将军叶增之名,想必尔等定是听过。”

两个均兵闻言,不约而同对望了一眼,神色从惊怒转为骇惧,显然是听过叶增之名,当下便住口不再咒骂,却也不肯回答许闳所问一字。

叶增默不作声地立在马上,借着微淡月光打量着这二人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