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一脸上尽是企盼之色,“我知老师一定是有法子出城的,对么?老师当年在北陆宁州的战场上,亦曾有过日行千里、成功避开蛮族人前哨而射杀其主帅的壮举,不是么?”

  她见云蔻依然无言,不由落下泪来,“倘是大殿下果真继位,岂会不向叶将军痛下杀手?又岂能不因我之故而报复秦家?老师当初落难,幸为祖父所救,今次便算是我求老师了——”

  云蔻抬手去抹她的眼泪,打断道:“傻丫头。”

  秦一渐渐止住抽噎,“老师是答应了么?”

  云蔻微笑,“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你的那个叶将军,不是么?”

  秦一垂下头,默不作声。

  云蔻又道:“此去军前传谕,若无王上密札,恐难令叶将军信服。”她停了停,沉吟道:“须得从你这里借一物去,方能成事。”

  ·

  月明星稀,夜空湛澈。

  中军帐外有人叩禀:“叶将军,营门处守兵报有异况。”

  叶增闻声出帐,“有何异况?”

  士兵低头,“说是……有个女人擅闯入营,求见将军。”

  叶增一挑眉,神色诧异,稍顿即道:“带路。”

  ·

  辕门内百步,一个女子站在月影下,黑色外氅遮住了她的身形,看不清容貌。

  十多个大营守兵手持长枪、围成一圈,将她牢牢地困在当中。

  叶增随人走近,瞧见这景象,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怒,半晌后皱了皱眉,叫过一个守兵来,“不过是个女人,你们竟也拦她不住?还能叫她闯入大营辕门之内?”

  “将军有所不知,”士兵有些嗫喏,“她、她是飞进来的。”

  叶增神色一僵。

  士兵便继续道:“适才属下们都有些看傻了,竟都忘了可以向她放箭,一不留神便叫她闯入营中了。本想逐她出去,可她一来便指名道姓说要见将军,属下们不敢擅作主张,只得遣人去向将军报禀。”

  女子似乎听见了这边的动静,伶俐地回身转望,目光在叶增身上逡巡了一圈,这才抬手,悠悠揭开罩在头上的外氅,一头卷曲的浅褐色长发飘逸而出,“叶将军。”

  ……羽人么?

  叶增一时有些惊讶,却不动声色地望着她,“叶某却不记得自己有羽族旧识。”

  她不顾持枪士兵的阻拦,竟向这边走近了几步,“我自毕止而来,携王上密谕欲宣于将军,将军便想要我在此处说话么?”

  ·

  中军大帐中光线微暗,叶增扯下内帷,走去帅案旁,在上面多点了一只火烛。

  周遭顿时明亮了些,女子一双淡蓝色的眸子动也不动地盯着他瞧,半晌后她微微一笑,“叶将军果然英武。”她在帐中走动两步,四下打量一番,忽而幽幽叹了句:“虽是已有多年都不曾到访过兵营了……可竟也不会觉得陌生。”

  叶增盯住她,“钦使既有王上密谕,还请尽速宣之。”

  她转头,站定,“王上薨了。”

  叶增蓦然一惊。

  她又道:“王上未留遗诏,临终前命人传谕河南军前,令叶将军提点大营可动兵马、急速率师回都。”

  叶增面上惊色渐渐平复,沉声问:“钦使可有带来王上所出之调兵符节?”

  她摇头:“没有。”

  叶增冷冷道:“既无符节,我岂能因你一言便调兵北上毕止?”

  她偏着头望他,“王上曾留密札于内侍近臣,然王城中人皆被大殿下所羁杀,王上遗命乃无从得出。眼下毕止外城、内城、王城之兵防皆为大殿下麾下控鹤军所掌,国中文武重臣亦为大殿下所软禁。我从毕止日夜兼程驰赴军前,已是花了两日时间,将军若不即刻挥师北上,则大殿下八日之后便为淳国新主。”

  叶增仍不肯信,“王城中人既已被尽数羁杀,你又是如何知道王上曾留遗命的?”

  她居然低低地笑,“将军信我便是,又何必问这么多?”她低头,从腰间摸出一物,递至叶增面前,“将军不信我,难道也不信它?”

  一枚铜制箭镞被她的手指轻轻夹住,金属被擦拭得干净透亮,在这帐中烛光下依稀泛光。

  叶增看清,双眉一下皱紧,“你到底是谁?”

  她慢悠悠地答:“我是一儿的老师。将军当日在秦府后墙之外将那十一只纸鸢一只接一只地射入秦府后院之时,我就在她的身边;将军对一儿的深情,我是半分都未漏看。”她的目光忽又转作凌厉,“眼下一儿与秦太傅正如其他国中重臣及家眷一样,都被软禁在王城之中。大殿下一旦继位,将军纵是有万般真心,怕也无法再得佳人。”

  叶增不语,犹在迟疑她所言究竟几分为真。

  她却重重地道:“王上如此倚重将军,临终前竟视将军为唯一可受其遗命之边将;三殿下对将军有知遇之恩,更曾为了将军之清白而不惜长跪进谏;一儿对将军倾心以付,当日上表抗婚亦是为了将军——

“将军今日究竟领兵回师与否,可自斟酌之。”

  【二十五】

  

  天册二年三月初九,毕止王城西北角。

  殿外守兵看见孟守正远远行来,皆自低首退至一旁。

  孟守正入内前低声问门边士兵:“她今日可有吃东西?”见士兵摇头,他便一沉眉,推门大步而入。

  秦一坐在里间,微微闭眼,似是在养神,听见他进来的脚步声,却没有任何反应。

  “已经是第八天了,”孟守正缓步走近她,“你还是不愿同我说一句话?”

  她脸色平静,一言不发。

  他便冷笑,“事到如今,你不为自己考虑,也须得为秦家考虑考虑——待我继承淳王之位,朝中旧臣还有谁敢与我作对?秦太傅的性命,不过便在我一言之间,我不信你能毫不在乎。”

  她仍旧不吭声。

  “只剩两天了,”他弯下腰,凑近她耳边,低声道:“你以为眼下还能出现什么转机么?”

  她眉头轻蹙,似乎是紧张了一下。

  孟守正直起身子,神色森冷,定定地看了她一阵儿,反身走出门外,对两侧守兵吩咐道:“看好她,她若不吃东西,便想办法逼她吃。最后两日,千万莫出什么乱子。”

  屋内又转为沉寂。

  日头西斜,火一样的晚霞遮蔽了半座王城上空,过了不知有多久,才有风起,彩云渐渐沉入天际。

  她搁在膝头上的手突然紧攥了一下,陡然睁开眼睛。

  心口狂跳,四肢的血液逐渐回涌,胸腔暖热。

  应是没有听错。

  是他——他回来了!

  ·

  “三殿下!”亲兵急冲而入,顺势单膝跪地。

  孟守文缓缓回身,“何事如此匆急?可是围在府外的控鹤军士兵们有何异动?”

  自从府邸被孟守正麾下的控鹤军围困至今,他已有整整八天都未曾迈出府外一步。虽然不知毕止城中这些日子以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却多少能猜得到父王已薨,否则孟守正又何来如此大的胆子,连他的府邸四周都敢派兵围守。

  然而虽是派了五百名控鹤军士兵在外逼困,孟守正却对他府内的百名亲兵多少有些忌惮,迟迟未令人马操戈冲入他府中,想来是欲待大局抵定之后再对宗室兄弟们一并动手。

  “战声,”亲兵脸色有些兴奋,“南城那边起战声了!殿下仔细听听,定能听见——”

  孟守文侧耳,凝神细听,果真听见有遥远轻微的战声从南城方向飘传而来。

  亲兵又道:“方才围在府外的那些控鹤军士兵们已被尽数抽走,想来是因南城战事吃紧,被临时调去补兵缺的!”

  孟守文却不敢太早高兴,只问道:“可知在城外与控鹤军交战的是何人麾下?”

  亲兵道:“方才府外守兵一撤,便有同袍飞身上马、往南城打探消息去了!殿下还请稍候,不久便有回报。”

  等待中的时间流逝得格外慢。

  孟守文心中焦躁,脸上却不留急切之色,右手用力按在案上的书简上,微微低头,似是在看。

  一刻有如一日般漫长。

  屋外骤响马蹄之声,下一瞬便另有一名亲兵冲了进来,“三殿下!”

  孟守文抬眼,松开按在书简上的手。

  亲兵喜形于色,高声道:“青底白字,叶字帅旗!”

  孟守文竟一怔,似乎是没有反应过来。

  “在城外与控鹤军交战的,正是河南大营人马!”亲兵又道。

  孟守文这才变了脸色,眼中且惊且喜,却又不敢轻易相信,口中连连问:“当真?可是真看清楚了?真是叶增本人领兵回师?”

  亲兵果断点头,“叶将军帅旗已矗南城墙头,断无人会看错!”

  “战况如何?”孟守文紧跟着问,可在问完之后便又觉得此问堪属多余——

  以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河南人马,对战日日锦甲花枪、从未出过京畿十城的控鹤军守兵,战况如何,还须再问?

  

毕止南城外。

自打第一面河南军旗被插上城头之后,攻城的战势便变得愈发激烈了。

这一支以夏滨为前锋使的一千八百人先锋兵马,自河南大营轻装北上,六日连驰之后抵赴毕止城下,未曾休息一刻,便如滚滚铁流一般扑向了离他们最近的南城城门。

因叶增被诬陷一事而积攒了月余的怒火与愤意,在战场上尽数爆发的这一刻,气势格外骇人。

面对这一军几乎从未上过真正战场的城头守兵,河南兵马的这一场攻城之战便如挥刀斩木一般简单而粗暴。

甚至不用考虑任何排兵布阵和攻城技巧,只需用最猛烈直接的肉搏与厮杀,便足以令守城的控鹤军士兵们吓破心胆。

更何况河南人马此次乃是奉了王上遗命、前来“兵谏王城、拥立明主”的,士气自然是高涨得如焰冲天。

不过是从午后战到傍晚,南面城头的控鹤军守兵们便逐渐不敌城下攻势,眼见着河南军旗一面接一面地插上城头,却是无力去夺,节节败退之时忽又见一面迎风怒展的叶字帅旗被人扛着攀上了城墙最高处、狠狠插矗在上。

始知叶增已是领军亲临城下。

当下大骇,而后大溃。

·

城头被攻下。

未过一刻,城门便被人自内用力向两侧拖拽开来。

然而还未待河南后继兵马冲入城内,又有不知何处而来的千余名控鹤军将士从城中齐涌出来,一时间长枪利剑你来我往、厮杀滚打混在一处。

本已是胜势的战局忽起变故,战势竟然渐成胶着之态。

城门在两军不停的交战之间几次易手,夏滨气得搠枪骂娘,却又深知麾下千余兵马经过连日疾驰和半日苦战,此刻已是过于疲惫,速战无能。

忽闻战马长嘶,劲风卷着一袭黑甲自远处横穿而入杀阵之中,直直冲到距离城门百步处乃止。

两军厮战之中叶增将手中长枪狠狠地朝空中掷出,冷硬锋利的金属光泽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枪尖刺穿控鹤军中为首将领的胸口,分毫不差。

人倒下去,枪尖埋入两扇城门当中的地下,枪杆一阵儿狂抖不休。

整个战场刹然间凝滞,两军将士们的目光纷纷聚向这一处。

厮杀声止,城门内外静如无人之地。

他拍马上前,浑身上下都透着奉谕领军千里驰回的焦躁,开口却极冷静:“欲夺此门者,须得先从我叶增身上踏过去。”

【二十六】

远方如墨的夜空中透出一缕缕红烟,如雾一般尽数遮蔽了南城墙头的近千个雉堞,渐渐漫入天幕中,不辨边际。

毕止王城外的风,格外冷。

两道黑影沿着城墙根飞快地移动,不过是弹指几瞬的功夫,便已闪进了墙角阴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