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守文兀自继续道:“云氏经此一役,在羽族之中的名望大振。四月中,羽皇因病薨逝,宁州羽族阿格斯城邦之主云弘肇顺理成章地被诸城邦拱选为新一任的羽皇——”

他这才正目看向齐凛,“你向来聪睿,我亦无意多言。欲让你去一趟澜州,本是为国,亦是为私。但你既然请命随大军南下,此事我会另择人选。”

齐凛压住心中惊潮,却觉有些话不可不说:“王上既以南面用兵为重,此事不若暂缓图之。待南面大业垂成之时,再诏臣赴澜州亦来得及。再者,王上已近而立,虽有雄主之命,却无一子息,此事不可不忧。臣听闻王上至今未曾在栖梧殿内留宿过,以为王上不若恩泽其余姬妾,早生子嗣以定国臣之心。”

他说罢便俯首待责,谁料却久久都未听到孟守文的声音,不由逆颜抬眼看去,就见孟守文纹丝不动地立在殿中烛影里,脸色似乎从未变过。

“你是真忠臣。”孟守文终于开口,话中竟连一丝一毫的怒意都无,“其实身在国君之位,此事我本就没有丝毫选择的余地。”他偏过头,又淡淡地笑了,英俊的脸庞被烛火映得明亮非凡,“但我偏就想在此事上任性一回,你果真以为不可?”

·

天册五年八月三十日,叶增上表,请出师伐均。

淳国文武云起附其议,以淳王乃贲室支裔,可继社稷大统,当为天下诛裴氏伪庭。

淳王亦以均廷为不可共生之仇雠,遂从众意,郊祀天地、告谒宗庙,出檄文,论裴氏以臣弑君、废坏纲常、苛政无德三大罪,诏以鹰冲将军、淳国马步军大都统叶增为帅,督诸军南下伐均。

齐凛奏请随军南下,朝中文武或有疑其不臣者诘曰:“举兵南伐、戮灭裴贼,当在长枪大剑,安用毛锥!”

齐凛曰:“无毛锥,则军粮从何而出?”

淳王笑曰:“善。”遂允齐凛与大军并行。

另敕淳国诸镇,凡兵甲钱谷,但见齐凛文书立皆禀应,若有不从者,皆以里通敌寇之罪论斩。

或曰:“王军南下,裴氏必诏澜州三国集兵、西出锁河山以挡王军之路。当出兵先伐澜州三国,以绝天启援路。”

叶增奏曰:“今澜州称兵为王患者,皆以倚奉均廷为名,王不如早灭均以绝人望。若使先伐澜州,则恐为均军断后、成首尾相围之势;不若集兵直取天启。王苟肯信臣,臣必为王定天下!”

淳王曰:“我为将军所救,乃有今日之王业,岂有不信将军邪!”又曰:“古有云:‘将在军,君不御者胜。’将军将兵在外,遇急可从权处置,不必往奏毕止,徒误军情。”

叶增乃奉诏谢曰:“疆场之事,臣愿竭尽愚驽,庶不负王恩。”

淳王亦敛容谢之。

朝中文武睹其君臣相得若此,亦颇慨叹,皆曰:“王、将相知不忌,淳国当坐天下矣。”

【二十】

九月初一,秦一诞下一对双生女儿。

是夜正是大军出发前夕,叶增闻报即刻驱马归府,人在产室院外守候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听见两声柔弱的婴儿啼哭声自内传出。

当稳婆抱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女婴来给他瞧时,他几乎不敢触碰襁褓,生怕自己的力道会伤了这两个幼小柔软的小东西。

“夫人虽是早产,但好在千金无碍。”稳婆笑着道。

叶增这才伸出手臂,轻轻抱了抱两个女儿,眉眼间现出难得一见的温柔小心。然后他不顾产室忌讳,硬闯入内,走至秦一身边,俯身拾袖擦了擦她脸庞上的汗水。

秦一睁眼,看见他不觉惊讶,转眼又看到他臂弯中的一对女儿,不禁微笑:“名字我已起好了。额角有朱砂痣的这个叫存嘉,另一个则叫存颀。”她此刻疲惫不堪,声音微弱,又道:“既是在你出征北海时得知有孕的,小名儿不若便叫小舟与小帆罢。”

“你天明出征,眼下当尽早赴营。此处亦非你应待的地方,快些出去罢,免得叫人来赶。”她说着,便悠然合上了眼,未过一瞬便睡着了。

叶增伫立片刻,心知她并未真的入眠,为的只是不误他的军务。然而她的呼吸绵长,平静的面容看不出一丝一毫离别的难过。他便垂下眼,半晌后弯腰,将襁褓中的一对女儿缓缓地搁平在她身边。

步出院外没几步,便见存嚣扯着乳娘的裙角在外耍赖、不肯回屋睡觉,口中嚷嚷着要妹妹,待见他人影,登时便冲过来,“爹爹!”

叶增将他一把捞起来,揉了揉他的小脑袋,见他兀自用小手好奇地拨弄自己肩头的甲片,声音顿时变得有些喑哑:“记住爹爹的模样。待下一回见面,恐怕你已能拿得动剑了,却不知还能不能再认得出爹爹。”

齐凛则是因奉孟守文王谕,前来叶府代为贺喜,顺便一会叶增,与其共赴城南大营。

在他于府院中等候的时候,霍塘不知如何得知了他的到来,立时便从内院之中小跑前来,全然不顾女眷入夜之后不应擅见外客的礼数。

她气喘吁吁地站定,脸庞潮红,眼眸清亮,笑嘻嘻地道:“你是来看望我的?”

齐凛避之不及,又不好出言驳她,只得默不作声。

霍塘依旧笑着道:“你瞧,叶夫人此胎果真是一对双生女儿——我早就说过,我从不说谎。”说着她又拉了拉他的袖口,不无遗憾道:“可惜他们不肯让我替她接生,说是未婚女子哪里能做得这种事情——可是又为何做不得呢?”

齐凛瞥一眼自己被她抓在手中的阔袖,心道只怕你连男女有别这个词都从未听说过罢。

霍塘瞅着他的眉眼,有些困惑于为何他一直不肯与她说话,然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松开他的衣袖,匆匆忙地从自己的袖袋中摸出些东西来,塞进他手中,有些赧然道:“这些时日来,叶夫人教了我不少以前我从不知晓的事情。你是不是因我曾经白吃白喝地跟着你一个多月才不愿理会我的?”

齐凛低头,就见掌中被她塞入的都是些女子所用的朱钗钿簪、耳铛臂钏之物,不由扬眉,终于开口:“此为何意?”

霍塘小心地观察他的颜色,解释道:“这些是叶夫人赠予我的,可是我却不知这些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但听人说,这些物件值不少钱,想必可以抵得上我白吃白喝的那些了——你愿意理我了么?”

齐凛捧着这堆他无所能用的女子饰物,脸孔一时变得更加僵硬。

霍塘只当是不够,不禁有些焦急,咬着嘴唇想了半天,又丧气道:“你且先拿着这些,待你下次来看我时,我再继续还你——可好?”

“下次?”齐凛略不耐烦地抬头,欲将手中的东西尽数还给她,却触上她如月辉一般干净柔和的眼波,当即微怔,不由忆起秦一那一日对他说的话。

——她是人,而非物件。

他遂平静了心绪,将这些东西一样样收入自己的袖袋中,“这些够了,下次不必再还我了。更何况我将从大军出征,下次再见到你亦不知会是何时。”

说罢,他转身欲走,可衣衫却被她在后面扯住,耳边传来她欣喜兴奋的声音:“出征?带我一道去可好?”

齐凛有些头疼,却仍逼迫自己耐着性子拒绝她:“不可。”

“为何?”

“大军之中不留女眷。何况你一个女子,随军出征能有何用?”

“我啊,”霍塘的眼睛眯起来,神色天真,“我可以为在战场上受伤的人诊脉治伤——我知你又不信我,可是我真的从不说谎。”

齐凛的耐心终于在此刻被消磨殆尽。他微微用力,拽开她的手,抬脚离去前冷然丢下一句话:“既然你有诸多能耐,何不先去诊视一番早产体虚的叶夫人?也算是你对她肯收留你而致的谢意了。”

·

睡眼朦胧中,床前忽而闪过一个身影。

秦一有些乏力,以为是哪个婢女进来送水食,便懒怠睁眼。可不多时,却听见耳中传入少女的轻絮声:“……好像仍未睡着呢。”

她脑中骤然清明,不解霍塘是如何能溜进来的,欲睁眼,可右手腕却被人轻轻握住。她感到手臂内侧传来一阵熟悉的微灼感,继而又有莫名的困意在一瞬间向她扑袭而来,令她来不及说出一字便沉然睡去。

少女久未松开她的手腕,喃喃道:“你的丈夫要领兵出征,想来你心中定是非常舍不得他。不若早些睡过去,待一觉醒来,心中便不会觉得那般难受了。”

说到这里,少女的声音停了停。她皱了皱鼻尖,有些不解地自言自语:“可是,为何我看见那个人要随大军出征,心中也会觉得非常舍不得呢?”

另一侧,襁褓中的女婴忽而啼哭起来。

少女纤眉一挑,撇开那奇怪的心绪,探手将襁褓抱了过来,有些顽皮地按了按两个女婴的幼嫩脸颊,小声道:“你们的娘亲在睡觉,莫哭,莫闹。”

婴孩经她轻触,竟真就不再啼哭,双双安然睡去。

她复又将襁褓搁下,然而收手之时却不小心碰到枕下的一块硬物。好奇心唆使她将那物件拿出来,对着屋内昏光一瞧,见是一枚镂有云纹的石镯。

少女仔细辨别那上面的纹路,不禁轻蹙眉尖,低头,重新将手指搭上秦一的手腕。

良久,她收手,神色不掩讶异,小声自顾道:“原来是太阴——郁非一链的秘术……莫怪会致早产。”

那一枚石镯被她握在在掌中翻转一圈,其上云纹随之流转,似有万千变化于其中,而她微微笑着道:“想来这便是老师所说的‘念画印具’中的‘法器’了罢。”

【二十一】

天册五年九月初二,叶增奉诏南伐。

出师之日,设祃祭于毕止南郊,张幄帟,置军牙,竖六纛,用大牢祭天。礼毕,军中将士山呼攻伐必克,士气如虹,锐不可挫。

令以河南大营张茂为前锋使,西川大营许闳为西南招讨使,夏滨副之,剑阁大营石催为东南招讨使,刘行周副之,共将兵六万,张茂出隶云,许闳出庞关,石催出新阳,各领兵向南,以击均廷岐北诸镇。

又令永沛大营唐进思将兵二万出子平谷,横军锁河山前,以备澜州之援。

叶增自将五千天翎军,督河北、河南诸营水师过菸河,浮定河而下,与石催等部水陆夹道并进。

裴沂闻淳军南下,急诏澜州晋、休、彭三国集兵,西出锁河山以挡叶增大军之路。

密使三过锁河山,皆为唐进思陈兵所获。

裴沂遂遣使自雷眼山脉入澜州,往报三国。三国虽奉诏集兵,然军情既误,叶增大军已过锁河山径,三国竟未能之阻。

唐进思奉令出兵进击三国合军,大败之。三国退屯关内,驻军以观中州战势。

叶增遣张茂所部前锋倍道兼行,二十日过岐水,均廷诸镇闻其名则望风而降者凡十二座。

张茂御众严整,将校小不从命,即以军法加之,士卒所过,犯民田及系马于树者,皆斩之。军中惕息,莫敢犯令,故所向必克。

叶增自毕止督军过岐水、入均廷重镇应灵,兵不血刃,皆张茂之力也。

宛州平、唐、楚三国闻淳军过岐水,乃集兵三万北上,为阳关均军所阻。

三国以阳关险峻难攻,又恐力战失兵、为它国所噬,乃共议屯军关外。

均军阳关兵力虽盛,然为三国屯军所制,竟不敢抽兵北援。

天册六年正月十六日,许闳过古戈壁,兵叩均廷重镇临封。

临封城高堑深,三面环河,古为兵家所重。临封守将王钦悍勇有谋,闻淳军将至,令麾下坚壁清野,婴城固守,拒不出战。

许闳乃设长围于城外,遣使报叶增,讫增兵合围。

叶增领军亲赴,于城外招降之,晓以王道、许以重用,皆未果,乃退军十里,合长围而守之。

逾三月,叶增度城中水粮皆匮,即遣士卒射箭入城头,告曰:“将军之忠义,我今愿全之。”遂命攻城。

【二十二】

许闳亲领麾下八百精骑,登上临封城西南五里处的高丘。

坡南背风,无风沙障眼,目之所及处,皆尽清明。

许闳立马山巅,举目环视山下临封城外四野。

淳军的数千顶营帐如同被人精心布局过的棋子一般,规则齐整地散布于临封外城北、东、西三面,独留了城南一个缺口未合。营帐内外分别筑有两道长垣,将大半座临封坚城隔着护城河堑严密地围了起来。

这种兵帐在内、里外双城、形似蚰蜓的淳军夹砦,对内可以防止敌城守军向外冲突,对外则可以抗拒敌方前来救围的援军,乃是叶增当年挂帅河南军前时所创,故为其旧将部曲如许闳、张茂、石催等人所熟悉。这种形制的兵砦当初虽未能在收复淳国河南失地数役中用到,但在此番淳军南伐围守坚城之时被诸路大军屡次使用,因其战场收效非凡,更为淳军士兵们尊称作“将军砦”。

此次围守临封自然也不例外。

早在许闳兵临城下之初,便已令麾下人马按夹砦之制设围于城外;待到叶增领兵亲赴此地后,因见招降王钦未果,便勒令所部与许闳人马于城外合围,彻底封死了临封城内向外奔援的一切通路。

而眼下临封城南那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长围缺口,则是叶增今晨命令围守城南的淳军撤兵毁砦所致,竟是故意主动让出了一条出路与临封城内的均军。

他的这一道帅令,虽无人敢不从,可却让不少淳军将兵们心生疑惑。

与这些只是敬闻叶增之名、从未随其征伐疆场的西川大营将兵们相比,许闳却能略微猜出他的用意一二。

北望城野,可以清楚地看见城北的淳军已在为攻城蓄势,冒着城头密集的箭矢而往来填埋护城深河,更有一队队的士兵们自东西两面的夹砦中推出这段时日来就地建造的各种攻城器械,集中运往临封外城北边。

许闳挽住马缰,又转首看向城南远方。

遥探云际,隐约可见蓝天之下有细末般的轻尘卷扬。若是眼力好的人,或许还能依稀辨出轻尘之下笼罩的是一群正在急速移动的莽莽黑影——

那是均军正在驰向临封的数以万计的援军。

更是许闳亲领八百精骑登上这个山丘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