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将君2 行烟烟

名扬后世的“名将之血”叶家的始祖,在成名之前,不过是个不起眼的斥候。

乱世的局面,却是名将的试炼场,千金难求的闪亮舞台。

看叶家五代,如何开拓不世功业,征服倾世红颜,克服不可更改的早夭命运。

名将之血,将中帝君——

《将君》,一部惊才绝艳的战争爱情史。

第二部

【一】

叶府长子出生时,正值三月。

春寒料峭,毕止城中积雪未融,喜报送抵王城时天已擦黑。长街肃寂,政殿飞檐上挂了层薄冰,阶下宫人立在夜风中瑟瑟发抖。

门开门合,齐凛在外除去鞋履,着袜入殿。敞阔的大殿中只点了数支宫烛,未置暖炉熏笼,殿砖冰凉,冷意从他的脚底一路侵上来,透心的寒。

烛光暗影空荡荡地交错着,依稀映出坐在御案后的瘦削人影。

齐凛在门口处微微停顿,逆光望了一眼那人,然后快步上前,抱袖垂首道:“王上。叶府适才遣人送来喜报,说是叶夫人生了个男孩。”

“哦?”孟守文闻声抬眼,暂时搁下手中之笔,神色变得饶有兴致,“可知名字?”

齐凛点头,“叶夫人取的,双名存嚣。”

孟守文轻微一笑:“叶增尚在永沛,倘是知晓自己得了个儿子,不知会何等高兴!”他想一想,又笑道:“料想他叶增的儿子,长大亦必是将种。”

齐凛跟着笑了,“方才叶府前来报喜的人也说,小公子生下来足重八斤六两、哭声洪亮如钟,将来定是块习武的好料子。”

孟守文起身,舒活了一下因久坐而僵乏的筋骨,瞥一眼满脸笑意的齐凛,淡淡问道:“你闻此喜报,可是恨不得自己仍能像从前一样身在叶府?”

齐凛神色微微一紧,片刻后又渐渐松缓,笑着摇头道:“叶夫人既是将微臣举荐至王上身边当差,微臣又岂敢心存贰念。”

孟守文依旧淡淡地问:“你可知她当初为何要向我举荐你?”

齐凛略略苦笑几声,“微臣不习军武,留在叶府何用。”

“在我面前便也不必装了。”孟守文却道,“你又岂是笨人?”

齐凛哑然,半晌挑了下眉。

“你我都心知肚明,”孟守文微哂,踱近他几步,“她之所以要将你举荐给我,是因叶府留不得谟臣——如今叶增战功威震淳国南疆、手握京畿戍军重权、遥领边军五个大营,倘是在府里再蓄幕僚,朝中谁能不疑他?但她又不甘心就这样让你走——是不舍你的才智,亦是不舍你背后齐家的财业——这才将你送到我这儿来了。”

齐凛无话可说,只得默认。

孟守文轻扯嘴角,又哂道:“他叶增娶了个聪明妻子,却又不避忌妻子的聪明,倒也难得。”他瞟向齐凛,问:“让张茂、许闳、石催、夏滨这些他的心腹亲将们重回边军,怕也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主意罢?”

齐凛面色有些讪然,应得倒是坦然:“论叶将军的脾性,王上应比旁人都清楚。将军在疆场之上杀伐决断一人能当,但在这毕止朝中??倘无夫人替他谋虑周全,怕是难以稳妥立身。”

孟守文不再开口,自然明白齐凛所说的皆是事实。

当初他甫一即位便大肆重用这个毫无家世根基的年轻边军大将,已是让不少老臣们不满于心;然因碍于叶增身拥拱立新王即位的赫赫血功,朝中文武诸臣才没有对他此举大加反对。

天册二年春,叶增受命留都典兵,遥领河南、河北、永沛、西川、剑阁五大边营。他先是花了整一年的时间,令淳国诸路边营各出兵马、轮流番上入都卫戍,又从中陆续选留了二万精兵壮马,依王命重建京畿戍军天翎军,同时在边地另募壮丁,以补各营被天翎军所抽之兵源;然后他又花了整一年的时间,严慎统练这支由二万名来自不同边营的精兵组建而成的天翎军,一洗从前京畿戍军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污劣名声。

至此,距离淳国先王过世,孟守文雷霆登基、血洗毕止都防,已过去了整整两年。

而两年后的此时,这个年纪轻轻便手握京畿重兵、深受淳王倚重信任的鹰冲将军叶增,又重新令朝臣们生出了深疑忌惮之心。

然而近数月来,叶增先后拜表、启请王命,将麾下追随他多年的数名亲将远调至各边路大营,大有自减羽翼之意;其后又闻叶增的将军府中陆续遣散了两年多来蓄养的多名幕僚、清客,更显其欲明哲保身之意。

由是也暂时堵住了那些对叶增又起疑忌的朝臣之口。

“王上信将军,”齐凛在后低声道,“可未必国中人人都信将军。”

孟守文回身,打量他半晌,却似笑非笑道:“有我信他,便也够了。”

齐凛眯眼,良久亦笑,“王上说得在理。”

夜寒露重,孟守文坐回御案前,半垂着眼,忽而又道:“入夜前接北面来报——北陆鄂伦部派使节来了。”

齐凛微愕,双眉渐渐拧紧,似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孟守文兀自又道:“南面方太平了没多久,这北面又不让人省心了——”他冷冷一哼,“鄂伦部在北陆和羽族打了十三年的仗、又和北陆南部的七个蛮族部落斗了整六年,如今只怕是连自己的烂摊子都还没收拾干净,却又想来打东陆什么主意?”

齐凛思忖片刻,才开口:“王上倒也不必多虑——起码鄂伦部此番是向淳国遣使,而非出兵。”

“便是出兵又如何?”孟守文倏然抬眼,目光阴厉,似乎隐怒待发,可咬牙半晌,终是泄了那一股子气,缓缓叹道:“只是可恨。”

说罢,他拂袖,阖目正坐。

烛火暗光下,孟守文的侧影如石雕一般冷硬。齐凛静立,打量起这个已在淳王之位上坐了两年的新主,半晌默默低眼,心底跟着叹了一口气。

他十分清楚孟守文是在恨什么。

淳国如今纵算兵备充足,却也不敢于北面再起战端——天启城中的裴沂自两年前大败之后无一刻不思反扑复仇,东面澜州三国唯裴氏伪庭马首是瞻、两年来蓄兵养马所图不过是出兵西进伐淳,南面宛州三国数年来与洛族争端不休、战事频发,虽不向均廷纳贡称臣、却也无暇分兵北上匡复大贲社稷——淳国孤立于北,两面受敌又无外援,孟守文所恨的,便是自己竟不敢实说一句淳国当真不怕北陆蛮族兵犯疆土。

而这恨的根源,正来自于那窃了他大贲孟氏江山、如今仍安卧于天启皇宫暖榻上的裴氏贼人。

齐凛贵在心思剔透,既闻孟守文主动将此事说与自己听,便知他此刻也仅仅是想要有个人能听他说话,便不留痕迹地问:“想必王上已做好打算了?”

孟守文点头,“今日接北海大营之报,道鄂伦部使节并五百名扈从于三月初三抵赴沣峡军港,彭泽成已拨营中兵马二千、护送使节南下。都中札子已连夜发往永沛,我欲诏叶增回都迎使。”

齐凛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不过是蛮子派来的使节罢了,值得大费周章让叶将军星夜兼程赶回来?”

“你知鄂伦部此番派的使节是谁?”孟守文未答,却反问道。

齐凛愈发不解,摇了摇头,“微臣如何能猜得到。”

孟守文的脸孔有些僵硬,口中吐出几个字:“札儿赤兀锡·博日格德·鄂伦台。”

齐凛当即一惊。

饶是他对北陆诸事再孤陋寡闻,也曾听人谈论过孟守文所说的这个蛮族人名。

鄂伦部的蛮族人起名,通常是由氏族名称为前缀,部落名称为后缀,自己的名字则在当中。鄂伦部的男人称鄂伦台,女人称鄂伦真,而“札儿赤兀锡”正是眼下统治鄂伦部的主君氏族。

他虽知来使定非寻常人等,可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此番鄂伦部派来出使淳国的人,竟是那个随鄂伦部主君哈日查盖征伐数年、一统北陆南部七个部族、驰骋草原未逢敌手的鄂伦部大王子博日格德!

【二】

夜色阑珊,风挟马蹄声自远处一路荡来,吹动叶府朱门兽首铜环,铮铛两声,于这静谧的夜中格外刺耳。

守门的下人一个激灵醒过来,一边揉眼一边慌张起闩开门,伸直脖子朝外望了望,眼睛顿时一亮,兴奋叫道:“将军!”

赤绝飞也似地跃驰而至,叶增勒缰吁马,翻身下来,二话不说将马缰递给下人,步履急切地跨过门槛。

夜晚府中冷清,他的步子稳且利落,不需点灯也能穿廊而过。他一路向内不加停顿,可在走近主院时却忽而一滞。

穿过梅林重重,那边屋中有昏黄的光线溢洒出来,在这四更夜里竟透着一缕暖意。

叶增怔神,随即嘴角划过一抹笑,复又迈开大步,飞快地走至屋前,然后伸手轻轻地将门推开。

屋内点了三盏灯,秦一坐在榻沿,闻声转头朝门口望来,眉目恬淡地看了他一阵儿,又微微垂下头。他看见她的身边放着他的御赐将甲、短弓、长剑和软布,看样子之前她正在替他擦拭这些东西。

金属冷硬,在屋里不算明亮的光线下闪着戾色光泽,可在她素手之中却显得凝重生威。

软布轻轻拂过甲片,她听见他走至榻边,手上动作停住,忍不住又扭头瞅他,一抬眼就对上他那火亮的目光,下一瞬人已被他拉起抱住。

她依着他的力道贴进他怀里,半晌道:“你竟真赶回来了。”说着,她又仰头望他,“不过,倘是你今夜赶不回来,还不知王上明晨能派谁统领天翎军出城迎使——你手上的那些精兵骁将,都中武臣有哪个愿意去碰?”

叶增将她紧紧拥了一阵儿,才缓缓松开,捏着她的手,道:“当初一接札子便动身,从永沛到仪城只用了十二日,在仪城又接来报,说是北使再三日便至毕止,当下星夜兼程地往回赶,连觉都顾不得睡,何曾有过一刻耽搁!”

秦一挑眉,“已见过王上了?”

他点头,“一到城下便被传召——四个城门的守军皆奉了上谕,见我抵都便火速通禀王上,又传王上命我入宫——待明日迎使诸事议毕已过三更,这才得以抽身疾驰回府。” 他握着她的手突然又一紧,语气却轻缓,“??从永沛动身前还没接到府中家报,方才见王上时才得知你已生子一事,并非是我不顾你——”

她却打断他,轻轻道:“王上千里传谕、驿马驰换日夜不休,家报又岂能快得过王谕?”她略停,抬睫凝视他,“我既已嫁与你,又岂会不明事理。”

他却攥牢她的手,“你产后身子尚虚,今夜实不该这般熬着等我。”

屋外有曦色初现,远天一抹红线流出,厚云翻起金边,微淡的光芒从窗棂泄入,将叶增一双眼映得更加明亮。

这一双眼中含了太多东西,对她的热烈、急切、思念、爱意、关心??混同几日几夜未曾好好歇息过的疲倦、以及甫接王命国事在肩的沉虑,令她一时睹之心疼。

秦一抬手,慢慢触上他的粗眉,沿着他脸庞的轮廓缓缓抚摸。

数月前他离都时,她还只是小腹微隆,如今他策马归都,她已为他诞下了二人的第一个孩子;而他离都这么久究竟是去做什么,却是从未和她说过。朝中只道他是奉命出巡淳国南面五大边营,可她却知那不过是幌子,纵是她不问他不说,她也知道王上的心思——

那个她自幼与之同处、相识了近二十年的淳王孟守文,从来就不曾掩饰过自己的倨傲与雄心。

回想天仁十八年,贲宣帝孟贻安因惧休王裴祯在京之势,恐祸及身、内不自安,遂下亲诏,以帝位禅于时休王裴祯;裴祯受禅、登基称帝,改天下有号曰均,改元元光,诏封贲宣帝为怀启王、徙于天启城北幽之;元光二年,裴祯密使人鸩杀宣帝,以怀启王病薨告白于天下,尽诛其子室殆尽。

自是大贲皇脉为裴氏所断,孟氏天下改易它姓。

她犹记得八年前天启遣使前来毕止、诏令淳国先王孟永光拜表称臣、受封均廷诸侯王的那一日,十八岁的孟守文在王廷之上当众拔剑、砍落均使一条臂膀,而后不顾当廷满朝文武的怔惶劝止,冲裴祯派来的使官冷喝道:“归语尔主:淳王乃贲室支脉,宁死节而不为贼臣;贼主若欲北进,淳国自当横磨枪剑以待之!”

元光五年裴祯御驾亲征、挥师五万北上伐淳,连拔淳国菸河以南十三重镇;淳国河南大败之后举朝皆主议和称臣,唯孟守文请命领军南下、以王胄之身坐镇河北军前;然孟守文虽有身先陷阵、戮力御敌之心,却一役而被均军阵前俘压,倘是当时未曾遇到叶增率众奇袭均军主将、挺身将他救出生天,只怕他王胄英名便将毁于是役。

如此窃国之仇、被俘之恨,孟守文怎会不思图报?

而叶增身为淳国大将,更曾戍边多年,从在河北大营远探斥候军时便与均军交锋无数,其后奉谕募兵建营、镇守淳国南疆逾二年,中间几次大战损兵折将之数不可谓不大,又如何能忘得了均军这衅边掠地、血杀同袍之仇?

于军于私而言,他与孟守文在举兵南下伐均一事上,必都是一样的念头。

她深知叶增为人刚直、统军铁腕的脾性,故而深知孟守文对他掌攥淳军重权的信任之度。

然而孟守文虽是心有雄图,但南下伐均并非小事——裴祯虽死,然裴沂在天启倚通侍中刘仁翰、自篡父之位以来便独揽政军大权,几年来未起大战、休兵养马,均军眼下的实力竟比裴祯当年在位时更不容小觑,何况均廷在中州之外仍有澜州三国为之撑腰——淳国朝中那些根基深固的世家文武们,绝没有哪个人会同意他们年轻的王上在此时举一国之兵力去南下讨伐这个本该为天下人所共诛的裴氏伪庭。

孟守文固非傻子,当初先王病薨、先王长子孟守正趁势作乱欲图王位,虽有叶增领军回师平定京畿军乱,可若无这些重臣们的支持,他在即位之后又如何能真的坐稳这个王位?他又岂会在此时与不愿兴兵的世家文武们作对——起码不会在明面上作对。

而叶增此番掩人耳目、出都赴边一逾数月,定是与伐均一事有关。

只不过这些事,叶增未曾主动开口,她便也假作不知、从不张口去问。

二人在曦光中对视半晌,秦一才扬起嘴角,牵过他的手,轻轻问道:“想不想看儿子?”

叶增满是疲意的脸上乍然间焕出神采,重重一点头,任她拉着他走了出去。

西院暖阁中,乳娘早已闻声起身,见他二人进来,便无声作了个礼,随后掩门而出。

襁褓中,幼小的婴孩正睡得酣熟香甜,一双紧闭的眼弧度微弯,双眉浓黑。

叶增目光定然,仔仔细细地打量他,然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伸手欲抱,可动作却在半空中停住,怔了片刻又收回手,竟略讷然地搓了搓掌,眼中浮起薄薄水光,一闪即逝。

“叫存嚣?”良久后他低低道,声音湿哑。

秦一站在他身侧,将他变化的神色尽收眼底,心知他此刻的心情,眼角竟也跟着红了,点头轻声道:“存宗兴睦,世代永昌;忠炳日月,兵武安国——”说着,她将他的手掌握得紧了些,“便按早先与你相商的,嚣儿当属叶氏存字辈第一人。”

叶增凝立如柱,许久才挪开目光,脸上露出少许笑意,继而转身,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秦一脸色骤然飞红,却咬紧唇没吱声,由他这般抱着一路走了回去。

此时天色已亮,晨间清透薄雾被金阳渐渐驱散,屋内矮榻上的甲胄华彩愈发夺目。

她替他宽衣,然后亲手为他披挂这身御赐的漆金将甲,眼见他略微皱眉,心知他是瞧不上这些华而不实的甲具,不禁轻笑,“好歹是王上钦赐的,你且忍耐半日罢,毕竟是去出城迎使,又非上阵野战,便是灿亮一点又如何?” 她想了一想,笑容愈深,“不止是你,连赤绝亦有一副漆金的马具,待会儿莫忘了给它换上。”

他挑眉,语气中半是无奈半是烦躁:“蛮子出使,示之以精兵壮马便足矣,穿成这副样子,必让蛮子们笑话。”

她忍着笑,绕到他身后用力束紧他腰间甲带,“打仗的事儿由你恣意决断,但这政事国务却非得听王上的不可——你焉知鄂伦部的大王子不是金装玉面?”

“博日格德?”叶增扯了扯嘴角,眼中凝神,“传闻他不败于北陆,今次或可一窥其实。”

秦一睨他,“想来此即王上急诏你回都迎使的原由。”

叶增待她替他披挂妥当,走去取过长剑挂上腰侧,“人言虎父无犬子,只消想想哈日查盖当年在北陆宁州战场上是何等所向披靡,便知他的儿子又岂会是草包之流。”

不知为何,她听见这话后却有些离神,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随后缓缓点了一下头。

他看出她的异样,“怎么?”

她抬眼,却将目光探向窗外初阳深处,“只是忽然想到,老师当初不辞而别、一走两年,此番怕是快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