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将军果然估测得不错,”许闳回首转顾众人,“谢崇骨宿将之名并非虚得,在乱战之中犹能辨清局势,抽出兵力突围向北,用以‘击我必救’。”他又轻扬嘴角,“但他却不知,这必救之地,却是叶将军特意为均贼所设的幌子。”

停顿片刻,许闳又去望这数千人马所来的方向,“而谢崇骨更不知,夏滨此时此刻在南面战场上所图的,正亦是‘击其必救’——今日我军以少对多,战的便是一个‘乱’字,只消能令眼下分阵集结的均贼再度乱起来,我军之胜势便不远了。”

说话之间,数千均军已行近山脚下,却并未急着向上进攻,只是围守住山南,四下扬旗、鼓噪喝吼,仿佛随时都将发起攻势。

“真是蠢极了。”许闳冷冷地骂道,“均贼以为围我主帅立营之地,我南面兵马便会回师救援——”他昂然转身,环视一圈麾下,“夏滨所部今以八千轻骑对均贼四万兵马,战得漂亮;我部现以八百精锐对均贼数千步卒,亦不能失了风采!”

“断不辱命!”

众人齐声大喝。

“甚好。”许闳手中长枪倏然指向山下敌军,“两条腿的再强,焉能强过四条腿的?何必等着均贼上山来犯!”

“在西面。”夏滨笃定道,说着扬臂狠狠一挥,令身后数百名随他血战的校兵们与他同往,厉声道:“谢崇骨的首级,断不止十个铜缁!”

因见营北淳军退散,均军即刻便有兵力自西面杀出,除了是谢崇骨坐镇的中军可以立时奉令出击之外,还有哪个部属能够在整座大营被淳军阻切为十块的情况下如此飞快地知悉帅令?!

而这一处淳军动向分明,马上便引得附近均军警觉,竟顾不得再保持用以抵御淳军进攻的圆阵阵形,纷纷集兵转向,意图追阻由夏滨带领、正在向西奔行的淳军人马。

——所向救主。

当下整个战势又是大变。

乱军之中夏滨领兵如火穿风般地驰冲向西,便见西面果然余留兵马不多,而阵脚紊然不乱,不似其余均军阵形,当下更加确定是谢崇骨所在。

将要接敌之时,他身后有校兵急切道:“将军莫急,先辨清谢崇骨在何处再动手!”

夏滨回首望一眼越来越多从四面聚力杀向此处的均军,当下骂骂咧咧地喝道:“此刻还管他娘的那么多作甚,先给老子齐射了再说!”

话音未落,他便率先引弓急射。

身后数百名淳军当即亦搭箭上弦,不敢落后。

百支利箭齐聚射向一处,西面阵中马倒人翻,后面不远处的均军见状更是杀红了眼,不管不顾地破开淳军封锁、齐涌而来。

“撤开!”

夏滨大吼一声,待见麾下轻骑纷纷向四下退避,这才又张弓向西补了一箭,然后调转马头猛抽一鞭,头亦不回地冲出这乱阵。

这一箭射中了阵边一名均骑的战马前腿。

战马嘶鸣着跪倒在地,掀翻了背上的骑手,骑手落地后滚了数圈,将正从后方奔涌而来、跑在最前方的一名均军士兵就地绊倒。

犹如向本已波浪涌荡的湖面上又投入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整个西面战场以此为中心,人和战马一层接一层地被前面摔倒的人和战马绊倒在地,血肉和泥,不过一瞬之事。

·

离开乱阵之中的淳军人马火速收缩兵力,由夏滨下令,将最初分散纵入大营深处的十队人马重新聚合,不再去管西面自乱的均军,而是摆开一字长阵,自南向东横甩阵尾,将东部战场上残留的均军兵马向北倾压而去。

均军重压之下仓惶北进,径直奔向临封城南,似乎唯有率众入城、与守军会合,方是此时此刻摆脱淳军追击、合力助守临封的上等良策。

而临封城南那个昨日为均军所顾忌和怀疑的淳军长围缺口,在眼下看来却如救命坦途一般,令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奋身直往。

至临封外城南门十箭之地时,夏滨出令压住阵脚,淳军人马渐渐止步,无声地望着前方奔命似的冲向城南的均军。

近五箭之地时,均军人马之中终于传来了第一声战马凄厉的哀鸣。

随即传来的即是士兵的哀嚎声。

一声未落,一声又起,声声如浪层叠而起,数千名均军于近在咫尺的临封南城外股粟发抖,不敢再进一步。

杂草荒长的城外野地上,几乎每隔几步便是一个碗口大的陷马坑。若非兵马临近,根本看不清这深掩于荒草之下的玄机。

这些坑不算太深,却将好没过马蹄骨节,但凡在奔驰之中不小心踏入坑中的战马,无一不是腿骨立折,再也无法站起来。

而它们背上的士兵,更将被狠狠摔出数丈之外,身骨断处,亦不可数。

这便是叶增最后为谢崇骨所准备的“远来之礼。”

亦成功地击溃了这数千名均军最后的斗志。

·

日头逐渐西移,大半天已过。

早于那些在城南外受阻的均军回师、与大营西面战场溃败的残部合军向南远遁之前,夏滨便已经率麾下人马奔向临封城外西南五里处。

那里尚有借冒淳帅之名、与数千均军胶着厮杀的八百许闳人马。

夏滨简略清点了一下自己所部的人数,生还加轻伤的约有五千余兵马。至于均军,刨去向南遁走的一万余人、远处山下犹在激战之中的三千多人、重伤以及举降的不算之外,此役死于淳军之手的少说也有两万余人。

“今日我部的最后一战,”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山脚下,“便是与许将军麾下合力,将那些均贼尽数剿了。”

至此,几乎所有的战势走向,皆与叶增早先所计划的一模一样。

“将军,我部何不分兵趁胜追击南遁的那些均贼——须知谢崇骨必还在里面!此时若不趁势掩杀,说不定明日他们又将卷土重来!”有校尉在侧急切进言道。

夏滨摇头,抹了一把额角淌下来的血汗,“南遁之贼,是跑不了多远的。”他的脸色此时方露出一丝懈意,“不多久,他们便会遇上叶将军的亲兵马阵,至于是死是活,就全凭他们主帅的造化了。”

·

留于临封城北夹砦中的一万余淳军步卒亦将攻城之势打造得惊天动地,而本是竭力抵抗了半日的均军守兵已有半晌都未曾在城头箭垛之后露面。

“城外援军已遁,城内投诚者不杀有赏!”

“负隅顽抗者,城破即杀!”

……

因怕城头如此安静有诈,城下的淳军士兵们不敢径直接城,而是一边轮番叫降,一边往来搬运,架起一座与城墙齐高的望车,然后选派数名身手矫捷的士兵攀爬上去,欲一探城头究竟。

城中西北处,忽然冒起一阵青烟。

那烟随风飘至城头,夹带着一股令人熟悉的香味,引起了攻城淳军的注意,攻势亦随之暂缓。

随着城中烟雾越来越浓,一时怔神的淳军中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口中喃喃道:“烧、烧粮……”

这未说完的半句登时惊醒了一众士兵——

“城中粮草被烧了!”

“直娘的均贼是想要烧粮弃城远遁!”

……

士兵们纷纷大声叫嚷,情绪激动者甚至呼唤同袍共架云梯,意欲攀爬入城、抢救被烧粮草。

在城下淳军大乱的同时,临封城南的三层城门被从内而外接连打开,一直固守于城中三个多月的王钦守军终于在此刻奔突而出,披甲驭马,踏着城南荒野上未冷的援军同袍尸身,向西遁去。

·

临封城外南、北二处的动静同样引得了才率部收拾完山下战场的许闳、夏滨二人的注意。

“是烧粮。”许闳凝目远望。

夏滨已然发怒,“均贼是连半粒粮草都不愿留与我军,王钦所部既不肯举降归顺,我等还对他客气什么!”

许闳点头,“均军欺我城外步卒无脚力,才敢如此大开城门、纵马南逃。你即刻领轻骑南下追阻王钦所部,接敌便杀,不必再行招降一事。我率城外一万步卒入城救火,均贼的存粮,只能抢出多少算多少罢。”他回头看了看血战近一日、此时已是疲惫不堪的麾下人马,神色有些迟疑,却仍是决意道:“便再辛苦众位弟兄们了。”

“均贼烧粮一事,是否往报叶将军?”夏滨问道。

许闳脸色变了变,“必须报。”说着便转身选了几个精卒,令他们立刻策马南下二十里,找到叶增所部,务必将此消息带到阵前。

【二十五】

临封城南二十里处。

均军援军残部自驻营之地卷甲南窜近十里,求生之志使得这一万余本已溃不成形的人马又集结起来。他们抛却了一日前的猖狂自大,在确认了后方并无淳军追袭之后,才谨慎列阵进发,丝毫不敢再掉以轻心。

天色渐晚,战马早已疲累不堪,却仍需经受骑手的猛烈鞭打。一路上跑死的战马已不在少数,可均军依旧毫不心软地催动坐骑加速,欲在天全黑之前寻到一个适合扎营备守的地方。

风止尘落。

头阵中的人马突然在行进间来了个急停,引动后续人马小小受惊,又纷纷勒缰止步。咒骂声自后向前层涌而起,皆在谴责前方兵马违令擅停,险些便令大军重蹈人马自相踩踏的覆辙。

然而不论听到何等不堪入耳的骂词,头阵中的人马都死活不肯再向前行进半步。

后列中的士兵有不少皆烦躁不安,在马上翘足去望前方何故。

须臾,众人陆续看清了前方景象,口中的喝骂声一时如遭令止,尽数消弭。

继而极静。

·

微暗的天幕下,正对均军不远处的平原上,正列有黑压压的一片淳军骑兵。因天色晦暗,一时辨不清其人马有多少,唯一可见的,便是横插淳军阵前的数十面象征主帅所在的大纛。

皆书“叶”字。

六千淳军人马甲胄鲜亮,以逸待劳地在此地等了大半日,终于迎来了人疲马惫的均军南逃残部。

他们披挂的装束与均军在临封城外所遇的淳军不同,每具战甲皆是鳞叶轻薄却细密不透,每人肩侧皆刻有一枚隼翎的图案,正是随叶增自毕止督军南下的天翎军精锐,更是护卫主帅出入战场、号震中军的真正淳帅亲兵。

饶是均军人马再不明所以,此刻看见这副景象,亦都明白了那座位于临封城西南五里、漫山遍野插满淳军帅旗的高丘,只是叶增的疑兵之策。

而天翎军所到之处,才是叶增亲临之地。

·

淳军人马静如石塑,阵影幽幽,四下皆透着一股杀伐戾气。

均军万余士兵皆绷直了身子。

他们不知对面的淳军会在何时爆发倾山蹈海般的攻势,纵马来踏,奔取他们的性命。

强烈的紧张混同极度的惧意,令不少人眼中皆漫出了血丝。

忽然间一名淳骑抽马出阵,倏忽如风般地驰向均军。

虽只一骑,但却点燃了均军久等来犯的惊恐之情,一瞬间所有人马纷纷引缰后踏,整阵乱作一团。

淳军来人奔至均军阵前五十步才停下,倒是极有耐心地等到均军人马稳住自己的阵脚之后,才冲敌阵放声道:

“奉淳国鹰冲将军、马步军大都统叶增将军之令,特来知会:‘今日两军之战,胜负已分。叶某欲取谢崇骨将军之首级,以祭我军阵亡将士之魂魄。或被俘杀,或被阵斩,全由谢将军一己裁选。均军残部奔命不易,倘使谢将军愿意出阵自献首级,叶某愿全此地均军将士性命。’”

话毕,他便不再多停留一刻,立即拍马转身奔回淳军阵中。

这席话说得嚣张傲然,但均军上下却无人能质疑淳军眼下的战斗力,更无人敢怀疑叶增此刻的决心。

短暂的寂静后,均军前阵开始骚动起来,士兵们层层转身回首,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大阵中后方的一点。

·

叶增驻马军前,看见对面均军大阵自中间缓缓裂开,一人驭马一步步地踱出向前,便转头吩咐道:“置案,备刀。”

“将军怎知那谢崇骨果真会自愿出阵?”从均军阵前回来的那名参军忍不住相问。

叶增面无表情道:“均军既已得知只要谢崇骨愿意自献首级,其余将兵皆可活命,那么纵算谢崇骨不肯出阵,也会有人割下他的首级献至淳军阵前。谢崇骨戎马一生,又岂会甘心身死自己麾下之手?”

“将军果真愿意放这些均贼一条活路?”

叶增却闭紧嘴唇,不再回答。

短短数言间,对面来人已至淳军阵前十丈外,身上甲胄金漆亦可看清。

叶增口中短喝半声,催赤绝出阵上前,亲自去迎那人。

·

风起,战马自微暗的天色中缓缓走近,马上大将的面容身量益渐清晰。

那是一张已经上了年纪的脸,戎马生涯的岁月风霜如烙印一般深刻其上,他的神色肃毅沉宏,目中无悲亦无喜,令人一眼便可相信来者并非旁人冒替。

“谢将军。”叶增勒住马缰,与他正面相对。

谢崇骨又驭马前行数步,令坐骑与赤绝侧首相交,这才停住,目光一抬,盯住面前这个披着将甲的年轻军人,“叶将军亲来相迎,是欲亲手割下我的首级?”

叶增却将目光移下去,落在他垂在坐骑一侧的右腿上。

那条右腿的膝盖以下部位空空荡荡。很难想象,这个前半生叱咤澜州战场、深受裴祯当年器重的均廷名将,竟会是一个四肢不全的军人。

谢崇骨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竟发出一声低哑的笑,“我失半条腿,正是五年前拜叶将军所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