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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色的厚重殿门被人轻轻推开,发出“嘎吱”一声。

阳光随之泄入殿阁之中,映出缩在内殿墙角的男孩身影。他的眼在暗中透着微弱的光亮,笔直瞪向正在朝他走来的陌生外族女子。

这一处在毕止王城的东北角,殿名“建章”,原是淳国先王第二子的寝居之所,在其早殁后先王因恸空置此殿,多年来未曾派做它用。此番孟守文将这一间已殁王兄的殿阁拨给奉诏入宫为王子伴读的叶府长子使用,虽令宫中不少老人们大感惊讶,却亦显示出了孟守文对叶氏的浩荡王恩。

殿阁之中虽有熏笼暖香,却无法驱褪久无人住的湿寒之气。

宝音只身走近,在孩子身前弯腰蹲下。

孩子抬头,对上她仔细注视自己的目光,幼小的身体下意识向身后的墙壁又用力地靠了靠,浑身戒备。

他内外皆刺的模样令宝音轻轻沉眉。无言片刻,她慢慢地伸手触上他的嘴唇,抹去那里的一点干涸血渍。

那是早先他咬伤逼喂他水食的宫人时留下的。

一日一夜水食未进,不想他还能有如此气力来反抗。

“你不喜欢这里,是不是?”宝音忽而问道。

孩子无声地望着她,看不出是否听懂了她说的话。

“你想见你的母亲,是不是?”她又问。

孩子咬了咬嘴,仍不出声。

宝音竟伸出双臂,将他因饥饿与紧张而微微发抖的身体拥入怀中,轻轻喟叹:“我也不喜欢这里,我也想见我的母亲啊。”

接着,她又微微一笑,贴着他的耳朵问:“那么,我送你去见你的母亲,好不好?”

孩子在她怀里突然昂头,有些怔愣地看着她的笑容,一直紧绷着的身体慢慢地软了下来。

宝音遂将他抱起来,步出殿外。

被她在入殿时逐出的宫人此时皆守候在阶下,在瞧见她怀中的孩子后皆大惊失色,纷纷上前欲拦。

“是王上要我带他回栖梧殿进膳。”宝音冷着脸,厉斥前方数人,“你们胆敢拦我?”

宫人们一时被慑,皆垂首向两边退避。

她下颌微抬,目不斜视地迅速走下高高长长的宫殿百阶。攀着她脖颈的孩子越过她的肩侧,看见那些宫人们无言焦急的目光就这般被她甩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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掖庭门外已有一百名蛮族武士在等候。

宝音将孩子从怀中放下,扭头冲前面吐出几句蛮语,立刻便有几个高大壮实的武士抬来四五只外裹兽皮的精致箱子。

其中一只被人打开,可见箱子四下凿有气孔,里面亦被铺了厚软的褥子。

宝音弯下身,握住存嚣的手,认真道:“你的母亲于一日前带着你的妹妹离开毕止,眼下应该还未出京畿地界。我今日让他们将你送出王宫,快马径向南追,如果不出意外,明日天黑之前便可赶上你的母亲。”说着,她指一指那箱子,“一会儿你们会自王城东门出宫,你在箱子中千万不可发出一点声音,记住了么?”

存嚣抬头看看四周这些陌生的蛮族武士,身子又绷紧了,死死抓住宝音的手不肯松开。

“不要害怕。”她想了想,又道:“我会一直送你到王城东门,待见你们顺利出宫,我再回来。”

话毕,她命人将存嚣抱入箱中放妥,再小心地关合箱盖、落下箱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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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名蛮族武士簇拥着宝音一路疾行。通向王城东门的宫道罕无旁人,耳边唯一响起的便是这一行又沉又快的脚步声。

东门在望,宝音轻舒一口气,对身旁的武士又嘱咐了几句,待再抬头,便见前方宫道正有一人站在当间,挡住了他们前行的去路。

“王后。”

那人遥见他们走近,遂屈身对她施行大礼,神情恭敬。

宝音步伐放缓,认出那正是贴身随侍孟守文的内侍,继而蹙眉。

礼毕,内侍直身,依然恭敬地道:“王宫外城四门因奉王上之命,皆已闭锁。王后眼下如欲出宫,须得先请王上之意。”

宝音上前数步,正对内侍低垂的头颅,“我不出宫。”然后她看向身后,“是他们替我出宫办点事。”

“敢问王后派亲兵出宫是为何事?”

她便指了指那些箱子,“送东西。”

“敢问王后亲兵出宫所送是为何物?”

宝音的目中流露出不耐烦,“我的东西,为何要告诉你?”

“王后如不回答,他们今日便出不了这宫门。”

宝音瞥他一眼,神色傲然地越过他,“我今日定要他们出宫替我办事,倒看你能如何阻拦他们?”

谁知内侍退后数步,再次挡在她身前:

“王上之命,无人可违。”

音落,本是空空荡荡的宫道前后渐次涌出数百名披甲持枪的天翎军士兵,将宝音及蛮族武士们堵在了中间。

“放肆!”

宝音瞬间动怒。

“王上之命,无人可违。”

内侍垂着头,再次重复道:“倘是王后执意违抗王命,那便怪不得小臣了。”

宝音静立须臾,继而冷笑,“我从小到大,还从没有人敢用刀枪逼过我——那些对我不敬的人,都已不在人世了。便是草原上最凶猛的野兽,也从没有机会对我露出过它们的獠牙利爪。却不知你们华族人的长枪,可比得过我们蛮族人的弯刀?!”

应她之令,一百名蛮族武士于中间分裂为两队,在同一时刻抽出腰间佩刀,白刃对向前后汹汹持枪的天翎军士兵。

内侍脸色僵硬,似乎没有料到她会是这等反应,“王后此欲何为?”

宝音逼上前一步,“在我们蛮族人眼里,有时候是没有那么多道理可以讲的。若是两人选择持刀相向,通常便是赢的那个人说了算。”

说话间,为首的蛮族武士已跃出数步,手中弯刀横扬,掠过最前方一名天翎军士兵的肩甲,还未等那人反应过来,刀锋便已将他手中长枪砍作了两截。

此举顿时激起了天翎军的火气,数百人不约而同提枪而上,眼见两边血战即要爆发,然而下一瞬冲在最前面的几十名天翎军士兵却像被人迎面痛击了一般,硬生生地止住动作,压下手中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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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上。”

短暂的沉寂后,士兵们纷纷按甲行礼,不敢持械上前。

这短短二字击中宝音。她微怔,有些不信地转过身,看见突然出现在众人身后的那个男人,竟果真是孟守文无疑。

他素袍尚沾水香,束发不曾入冠,一身闲逸与此处的片片刀光格格不入。

“你是不是以为,”他面无表情地开口,缓步排开众人走近她,用一种众人都听得见的声调问道:“只要仗着我对你的喜欢,便可以为所欲为?”

宝音不做声地望着他,眼神却倔强不屈。

“真是讽刺。”孟守文的目光依次扫过身周的蛮族武士与天翎军士兵,“我与你的父亲订立盟约,两国互不加兵、互为倚力,可你却在我的王宫之中,令你的亲兵与我的士兵执戈相向——对自己父亲不孝、对自己夫君不忠,这便是鄂伦部主君哈日查盖最宠爱的女儿?”

“是我一时冲动,”宝音按捺住情绪,“但请让他们出宫。”

孟守文移动目光,看向那几只搁在地上的精美兽皮箱子,依旧面无表情:“告诉我,这里面是什么?”

宝音咬了咬嘴唇,“让他们出宫。”

他幡然变脸,“留下箱子,回你自己的寝殿。”

宝音眼中忽有水光涌现,“你根本不知,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离开自己是什么样的滋味——”

“你或许更想尝尝,”孟守文打断她,展袖将她揽入怀中,隔去周遭众人的目光,用只有他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冷冷道:“明知母亲在世,却再也无法见到她的滋味?”

这怀抱宽厚温暖,但宝音却浑身一僵,脊骨寸寸凉下去。

“留下箱子,回你自己的寝殿。”他贴着她的耳,再次重复。

她直视他,目中虽有不甘,但却没有反抗,而是顺从他的力道转身,冲前后蛮族武士低声吩咐了几句,待见他们留下箱子向后撤走,才又侧首道:“按你们华族人的礼教,我不该在众人前对你不敬;叶夫人也曾教导过我,我既然已经嫁给了你,命运便与你从此相连、再不可分。”她美丽的脸上铺满了浓浓的失望和哀愤,“但是我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孟守文回首无声示令。

内侍明意,令天翎军士兵散去,仅留数人将箱子依序抬走,所向正是建章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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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章殿外已有数名医官等候。

内侍命人将箱子抬进去,自己则拱袖对为首的年长医官道:“宫人服侍不周,叶公子已一日一夜未进水食,王上颇为不怿。若其今日仍旧不肯进食,朱公可以用针药逼之。”

医官闻言脸色微变,“孩子尚小,倘是用针药……”

“若出差错,休怪王上降罪。”

栖梧殿的门被重重关阖。

“我来告诉你,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一路回来皆是沉默,在斥退所有宫人后,孟守文才再度冷冷开口,“‘开府仪同三司、得专辟召’——这是去年叶增自北疆拥功归都之后所受的敕封。你出身北陆蛮族,自然不会明白在东陆,能够开府辟僚对于一个华族武臣而言是何等的尊荣,更不会明白这代表着一个王者对其是何等的信任。”

宝音蹙眉,试图去理解他话中深意,“可是,你如果真的信任叶将军,为何还要下诏将叶夫人逐出毕止,又将他的长子诏入宫来当质子?”

“我并非不信叶增,而是不信他的妻子。”

孟守文的回答令她一时愕然。

“飞风流音术——”他又开口,脸色有些难看,“不知你可曾听说过?”不待她回答,他便替她道:“自然,你的母亲正是她的老师,你又岂会不曾听说过。”

宝音一滞。

“看你的神情,可知这消息果然是真的了。”孟守文逼近她,“自去年九月叶增督军南伐以来,叶府上下诸事皆由秦一处置,叶府所辟僚属亦是由她一手擢选的。而通习飞风流音术似秦一者,只要人在毕止,便可知晓王城之中的人物动静。叶增在外身拥重兵,南下之路所向披靡,眼下虽忠心不二,然将来一朝克复天启,谁又能料届时之事?试问这世间有哪个王者,能做到不顾祖宗家业而尽信臣下之’忠心’?将她逐出毕止、诏她长子入宫,实是我不得已的选择。”

宝音一字字听他所言,神色由惊至怒,立刻争辩:“叶夫人绝不会不忠!”

“我曾经亦以为是。但她从一开始便知道你母亲的身份过往,虽明晓我对你的情意,却从不曾对我坦言一切,试问她对国君之忠在何处?!而你,”他忽而抬手掐住她的下巴,“既然早已知道她与你母亲的关系、知道她通习飞风流音术,却亦从不曾对我提起一字,试问你对夫君之忠又在何处?!”

宝音吃痛,不由愤然挣扎起来。

“以秦一之聪睿,不会不知我这么做的原由。而她之所以不曾抗拒王诏,是因她知道这对她、对叶家而言皆是最好的选择。”孟守文掐着她的手微微用力,“你可以对我不尽言,但不要再做梦将叶增的长子送出宫外。”

宝音怒意更甚,索性垂睫不去看他,“你是在害怕。”

“何意?”

“叶夫人太聪明,你害怕自己比不过她。”

闻之,孟守文冷冷地笑了。

然而他并无意去纠正她自以为是的理解,“淳国出兵之前拒不随我祀天祭祖、背着我欲将叶家长子私送出宫,你对我的种种戒备、隐瞒、不忠、不敬,皆是因你心中从未将自己当做——我的女人。”

面对他这般严厉的诉责,宝音倏然抬眼,心内蓬然涌起巨大的委屈,却终是咬唇未语。

“竟连一字亦不解释么?”

他话中平静之意如同水雾渐渐消没,渐重的语气透露出他不愿再掩饰的怒意与失望。

可她依然倔强,径自撇开眼不开口。

咫尺间孟守文目视着宝音,如涛怒意于他胸腔内沸涌,可他一时只觉自己于她身上倾付的心思连同此时这怒意都一并变得可笑而悲哀,不由撒开了手还她以自由,缓缓闭合了双目。

“我将命人修书奉至北陆鄂伦部主君帐前,表明你不愿委身于我的心愿,然后放你回北陆。”

他之话意深冷寒硬,只一霎便冻绝了二人之间这些日子来难得攒存在心的些许温情。孟守文待说完,便再未看她一眼,转身离去的步伐僵硬却坚定。

这句话对宝音而言不啻一声惊雷。有细碎的疼痛感噬咬心际,然而她却无法分辨这疼这痛缘何而来,只觉那遭误解的委屈与被薄待的难过与她的一颗心糅合在一处,胸口酸涩难当。

最后她微微张嘴,欲喊他,却始终未喊出声来。

大颗大颗的泪珠自她目中纷纷滚落,宝音环臂俯身,在这空冷的宫殿之内,如孩童一般地放声大哭。

【二十八】

秦一携女抵达义安城时,已是七月初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