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药粉皆是霍塘于四个月前首次替他视伤后配制的,用以敷涂外创,每日三次,不仅要敷在原来的伤口上,更要敷入她在他左胸上下左右割开的四个小创内。

叶增捏着这些药粉,脸色青寒,即刻将亲兵叫至近前,冷声下令道:“传令给许闳,命其带人前去接应辎重营二部,明晨之前需将医女霍塘带至中军。”

亲兵看清他少见的怒容,并不敢多问,立刻领命而退。

·

许闳觉得自己简直要疯了。

距离零陵八十里的野地上,一大片烧营的痕迹刺眼地铺陈于这支战力傲人的淳军精骑面前。

“好得很,真是好得很!”他极力遏制住暴怒的心情,驱马来回兜着圈子,放目打量这惨不忍睹的场面,“都被人摸到眼皮子底下了还没发现!数百辆车马的辎重!一营的兵卒!半晚上就都不见了!我操!”

他狠狠地啐了一口,抽点了数骑,跟着他一道去查看敌军烧营之后留下的人马足迹,然而却是一无所获。

“真他娘的窝囊……”许闳烦躁地跃下马来,蹲下来用手抓起一把焦黑沙土,握在掌中搓了搓,再任由它们顺指间缝隙滑落。

被焚烧过后的沙土已然冰冷,由此可断敌人应该早已离去。

四野阔达,竟不知当往何处去追。

许闳一时怒极,反倒冷冷笑了起来,“均贼倒是会挑。”

被敌军以迅雷之势成功地焚灭辎重,乃是淳军南入帝都盆地后的首次失利,诚然很是值得动怒,然而更加火上浇油的则是——

在这被劫的一营人马中,有那个齐凛特意嘱咐了要他好生照拂、叶增命令要他明晨之前带至中军、名字叫做霍塘的少女。

偏偏她就这么不见死活了!

许闳简直想要仰天长啸。

三刻后,放出去远探的淳骑有人马回报,说是终于在距此十五里外的西南方向发现了还未完全干燥的马粪,而那个朝向并无淳军往来,应当是敌军的踪迹。

“追!”许闳果断下令,率先翻身上马。

仅留下三骑遣回零陵去向叶增复命,其余人马纷纷跟随许闳,竞鞭扬尘向西北驰去。

·

瞿广盯着前方,怒气勃发。

不多远处,那个坐在地上、手脚皆被绑了起来的少女团着身子,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你们……你们竟然以为我是叶夫人?”

身前这个英武迫人的年轻武将额角青筋暴起的模样显然并未令她感到害怕,就听她喋喋不休道:“打不过就抓人的女眷——难不成是从那些滥俗的话本上学来的么?”

瞿广一个箭步上前,出手一把摁住她的喉头,成功地令她闭上了嘴。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对左右吩咐道:“挖个坑,把她埋了。”又转头冷眼看向头一夜带领人马去袭营的麾下副将,讥讽道:“大费周章,得来的情报却是假的?平日里养的斥候都是干什么吃的?”

副将单膝跪地,“之前得到的消息说是叶增夫人南下随军已至临封,又查得淳军辎重营中只有一个女人,属下们确也是想当然了。”

不一会儿,一个刚好能埋得下一人的土坑便已被挖好。

瞿广将霍塘提至坑边,刚微微松开钳制她的手——

她便“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涕泪横飞,简直与一开始嘲笑他的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不像同一个人。

一侧,副将仍然跪着,仰头说道:“可是将军,这个女人虽然不是叶增夫人,然而却能够随大军南出当阳谷,想必亦有来头,或许可为利用。”

瞿广的动作于是顿了一下,转而又将霍塘提溜回来,原样扔在地上。

“留给你,弄明白她是什么身份。”他并没有什么耐心耗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少女身上,转身取过马刺,再确认道:“给淳军的饵都布置妥当了么?”

副将谨慎地点了点头。

瞿广稍一勾嘴角,似乎满意。

“亦该收网了。”

他昂首眺望一眼远方暗沉沉的天际,不再理会抓来的霍塘,抛下众人,兀自策马远走。

·

许闳麾下的三骑奔回零陵,向叶增一五一十地禀报了淳军一营辎重被均军掳劫焚掠之事。

而就在许闳人马出营的这半日,又有几起均军成功袭杀淳军驻部的消息自不同方向传来。这些均军的进击手段皆极利落干脆,被袭的淳军诸部无一人生还,而敌迹却是无所可寻。

叶增在听过众人来报始末后,一言不发地在舆图上勾画了许久,最后道:“均军换主帅了。”

是时,许闳率部未归,而石催、夏滨、刘行周、钟彦会集于中军议策,听得叶增这笃定的一句,不由互相望了望,脸色皆变得难看起来。

均廷早自谢崇骨临封一役战殁后便无良帅可用,此次帝都二十三卫抵御淳军诸事更是只能靠侍中刘仁翰挂帅督统——

眼下淳军策马长进无人能挡,而均军却于此时换帅,除了曾大挫淳军的瞿广,还能是谁?

“且我军遭袭的这些地方,皆是距离城堑较远的旷野,敌军来战退走皆如烈风,人马攻速可谓奇快,不可能是二十三卫的城中守兵。”叶增继续说着,眉头皱了皱,“恐怕阳关一带有变。”

诸将皆是一怔。

这却是大军南入帝都盆地前未曾计料过的变数。

“倘是阳关有变,则我军目下的进军速度仍是慢了。”石催向以用兵稳健闻名,此刻连他亦觉得需要再快,众将更无异议。

“单单图快么?”叶增则扯过舆图,将方才勾画的区域指给众人看,“因知我军意在速进不欲野战,故而迫使我军避开已遭突袭之诸路,绕往南去——这瞿广做的好大一只口袋,就等着我军向内钻了。”

不等诸将再言,他便果断地定了后续进军方略:“即刻将许闳人马追回来,此时循贼南击,不是送死是什么?阳关守军既已北出,你们几人纠合麾下所有兵马,带五日口粮,直趋南近天启的信安、平舒二镇,该两镇兵单力弱,我军至可招而下;待得二镇,则耀兵于天启城郊,均贼定当人心自解,而帝都孤危,必有内变,我军可相机趁势而取。”

“如是,则将军自欲何往?”

叶增目光如淬火:“我点三千兵马,去拖瞿广一拖——”

夏滨立刻便出言打断:“将军需慎重!瞿广麾下所集人马不知多寡,将军仅领三千兵马诱敌,如何能保安妥!”

“似他那般年少骄恣,倘见不到我入计,又岂肯罢休?他若不肯罢休,则天启又何以能得速取。若集兵与之旷久相持,待均贼援军四围,又何以能保我二万余人马之安妥!勿再言,领命即是。”

【三十九】

三月头的帝都盆地,夜里仍旧深寒。

背临一座仅有十余丈高的矮石坡,两百杆长枪横竖叠捆,状如鳞网,内可容纳数百人休憩,便是这一股淳军因地而置的简陋防御工事了。

枪尖凉寒挂露,八名淳军士兵于雾黑夜色中分头立于枪营四角,极警醒地替身后几百名正在小憩的同袍们望哨。

一道人影踱近西南角,士兵警惕回头,继而松了一口气,“许将军。”

来人朝他与同伴怀里分别塞了一小块东西。士兵拿手一捏,这东西虽触感冷硬,可他却还是能立即分辨出这是对于眼下而言稀贵得不得了的口粮。他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却踌躇着不敢轻易接受:“这……”

“麋饼尚够。守夜颇累,拿着吃罢。”许闳不由分说地放在很是为难的士兵手中,又拍了拍他二人的肩膀,继续走向下一组夜哨。

夜色下,二人只听清许闳从容镇定的声音,却未曾察视到他深紧的眉头。

……

须知三日前,在许闳率众向西南沿迹循追劫掠霍塘所在辎重营的均军时,绝无想过会陷入眼下这被敌军四围、少粮缺水的境地。

起初,许闳料定淳军斥骑探得的马粪乃是均军遁走的踪迹,遂共一千人马向南追袭,令三骑回零陵向叶增回禀并求增兵南击——

然而奉叶增之令回返、去将许闳所部追回来的一队人马并未能如愿完成这道帅令。在他们急速南下的途中,许闳与其麾下已与一小股均军正面相遇,随即短兵相接,长杀入阵。

缠斗小半日后,均军且战且退,淳军则趁胜势纵马逐击之。

行不过十里,淳军阵背忽现敌众,如洪流般滚涌而来。淳军千骑被逼驰向东南十数里,继而被其四面合围。

方知这一切乃是敌军早已布置好的诱网。

……

许闳所部遭敌四围后,均军似乎并无将其就地剿杀的想法,先是整军暂止攻势,再分遣兵马一层层地复围上来,将淳军千骑密不透风地牢牢困锁住。

头二日,许闳率部试图突围,先后朝几个不同的方向冲杀,然而均军围阵坚悍、兵数众多,竟不得破。

几番突围无果,淳军损失近四百骑,许闳遂收兵为守策。

至眼下,他麾下剩余的六百人马被困于此地已有三日,虽知敌军数众,却不知四围之敌军是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又是由谁统领的;虽知难以突围,却连探得敌军数量究竟几何亦无良策。

当初出营时携带的少许口粮早已用罄,如今被围不得突走,麾下兵马久饥之下更难作战,而面对这番来势汹汹又透着诡异的敌袭,更迫在眉睫的则是要尽快找个机会传信回淳军大营——而这却又恰是目下最难的。

“真他娘的窝囊……”

继三日前的那一句唾骂后,许闳再次狠狠啐道。

……

清晨时分,数日来只围不攻的均军似乎是料度到淳军业已粮匮人乏,终于遣了两骑靠近枪营,投书招降。

许闳闻之冷笑,遣人放箭驱敌。

均骑却不屈不挠,在外连番叫营道:“请见许将军说话。”

许闳丝毫不为所动。

……

均军一日数次叫营招降,皆是挫败而归。

至傍晚另出数骑,抬酒担肉而来。

打头一人意态无所畏惧地纵马跃入淳军射程,步近枪营二十步内,昂首放声道——

“均帅副将,请见许将军说话。”

待闻此,淳军枪营内一时静默,竟无驱敌之意。

少顷,一名身披淳军将甲的男人独步而出,满布血丝的眼内锐光仍盛。

“许将军——”

“均军何人为帅?”不待来招降的人多言,许闳已将他的话打断,直接问道。

夕阳斜落,远望数里,均军围守之兵力乌泱泱不见首尾。

来者隔着枪栅,毫不顾疑地回答说:“我部此番乃是瞿帅领军。”

“瞿广?”

“正是。”

许闳无声而立。

来者见此,深以为有隙可乘,旋即劝降道:“瞿帅素闻许将军义勇之名,今不忍见将军受戮。以将军之大材,若降均廷,天子必将委以重任,兵财美人皆将奉上,望将军熟思之。”

许闳仍不作声。

“我军人马数众,于此地将淳军残部围而不剿多日,乃是瞿帅惜才。否则瞿帅一令之下,踏灭将军所部何须一刻功夫?”

这话说得嚣张而狂妄,终于引得许闳再度开口:“均军人马数众——是何等之数众?”

“四万兵马,分驻于此地东南一线,将军所部纵是插翅难飞。”

许闳不屈的神色一时有所松动,似乎是为此言所慑,开始动摇。

半晌后,他像是狠下决心一般,挥手一扬,道:“酒肉留下。一个时辰后,均军可开阵迎降。”

“将军既有归顺之意,何不现下率众来降?”

“弟兄们饿了数日,总得先吃饱了才有精神。”许闳冷笑,轻蔑道:“怎么,足下四万围守兵力,还怕许某冀图诈降之策?”

“不敢。”均军副将忙道,颇知见好就收,吩咐左右将携备的烈酒熟肉留于淳军枪营之外,然后收众离去。

……

沉青的夜空下,均阵自东向南裂开了一道细缝。

紧接着,那道细缝以非常缓慢的速度被渐渐扩大。一层层的围守人马依按调令有条不紊地向两侧撤后,终于让出了一条宽可供两人御马而行的通道。

此时入夜未深,天方尽墨。

均军副将如约前来受降,与身后随他出阵的二十人驻马于这条二人宽的通道前方。隔着四百步的距离,淳军残部枪营在夜色之中仅能依稀辨出个廓迹。

“将军,”有均军士兵自旁道:“淳军要以入夜后归降,真不会有诈?”

均将笑了笑,“其人马困乏至此地步,岂会再有变数。纵为诈降之计,又怎能破得了我大军围阵?此番许闳既降,于叶增而言可谓再失一臂,淳军闻此士气更当大落,如何当得了我军突袭围剿?瞿帅之策可谓至上。”

……

淳营中遥闪一点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