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一倏然对上他沉定的目光,幡然了悟。

然后她轻轻点了点头,以示应允。

·

暮风撩原,干沙过眼。

九丈六尺高的城墙之上,淳军旌旗随风卷舒;夕阳沉沉入远天,余晖覆洒渺阔的群山大地。

秦一踏近墙头,眺目南望。

北邙山莽莽如兽,岭脊如锋,绵延不断。

其山体西脉与黯岚群山交汇之处,正是阳关这一把“帝都锁钥”所镇之隘。由此处向南再去六十余里,便是宛州平、唐、楚三国合军所驻之地。

此刻离北三城门洞开、齐凛持节出关,将将过去了三个时辰。

暮色之下,秦一侧首,再度看了一眼与她比肩同立的叶增,然后微微闭阖了眼眸。

荡荡风起。

气旋于她身周扑绕一圈,贴紧了她的耳际,蓦地向远方疾扬而去。

【四十五】

暮日西沉,红轮似血。

淳军南出阳关八百兵马,擎叶氏帅旗,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扬鞭驰近三国联军驻地。

尘土漫天,战旗逆光,骋迹如风,军容似铁。

唐营居北,营口逻卒打眼远见这一幕,不可置信地愣住。待淳军战马踏入距壁门二百步之内,军门都尉方仓促回神,下令放箭警示。

淳军人马徐徐止步。

齐凛遣人下马,持节叩营,报上来意。

唐军都尉狐疑之际却不敢有所怠慢,奉节入内呈报淳军来使一事,步履飞快。

在营外等待之时,齐凛悠然驱策坐骑往来踱步,将目光投向西南方的关外平原。

彼处,理应是平、唐二军不日前衅战之战场,然而现今春草漫漫、鸟飞兽腾,竟察不出一丝一毫大战过后的废破之气。

齐凛勒缰站定,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

不到三刻的功夫,接到淳军出关来使一报的唐、平、楚三军主将已合聚于唐军营内,先前奉节入禀的唐军都尉再度出营来迎,态度恭谨有礼。

唐营壁门大开,八百淳骑不疾不徐地驱马踏入营内。

躯高骨壮、全副披挂的北陆纯血战马精神奕奕,有序而整齐地自营门两侧持械站立的唐军目光中走过。

在铁蹄一下下敲击沙土营地的声音中,众皆侧目。

轻甲利镞、精兵悍马。

这便是淳国这八年来令东陆诸国畏敬的强兵资本,更是淳军在仅一年又半的时间内便以摧枯拉朽之势撕裂均廷兵防、彻底掀覆一个王朝的国之利刃。

而今这支为天下人所注目的军队,终于踏上了宛州大地。

淳骑虽仅八百,然于众人目前,那一面挟裹于层层铁甲冷光中的青底白字帅旗已足能彰其军威——

叶增。

这个名字,在淳军以五百败万余均军并生擒瞿广一役后,再度被浓墨重彩地添上一笔传说。

一枪横扫万敌,犹如战神临世!

此时此刻高擎叶字帅旗的这八百淳骑,谁能小觑,谁敢小觑?

……

战马遒健的股肌在行进间若隐若现,毛发被暮光抖落出油亮的色泽。

奉命出迎的唐军都尉目不转睛地看着自面前走过的一匹匹北陆雄骏,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艳羡与不甘。

齐凛目光扫过,将这一幕无声收入眼底,不着痕迹地轻勾嘴角,策马继续前行。

待入得唐营中军,齐凛与三国诸将见礼,姿态极为谦和。

然后他取出随身玉匣,将里面盖有天子玺印的敕文呈了上去。

平、唐、楚三国主将依次接过,不动声色地互望一眼,心内却俱是吃了一惊。

传闻中天子玺绶已被裴沂内侍卷携而亡,至今未被搜获,此时加盖于敕文上的竟是淳军自造的?!而淳王尚未行典称帝,便以天子自居,视宛州诸王如臣下,这又是何等的嚣张与失礼!

但见齐凛微微一笑,笑意诚恳谦逊。

紧接着他便张口,语气则是令人始料未及的强硬——

此番淳军出关通使宛州联军,其意有三:

其一,淳王王驾已至天启城北百里,将择五日后入主帝都,计于同日行登基大典,诏示九州,复贲室之帝号。

其二,邀三国遣使入帝都观礼,称贲臣于天子座下。

其三,帝都既破、均贼已诛,三国无须再驻军于阳关之南;淳王欲纳阳关以南三百里归王域,联军当即日拔营撤返,不得留一卒一马于此境内。

语毕,诸将且震且惊,一时竟无言。

……

淳王王驾已至天启城北百里?

五日后便将行称帝大典?

唐国北部三百里封邑,说归王域便归王域?

……

齐凛无视诸将惊疑交错的神情,再度微微一笑,施礼告辞。

八百淳骑如同来时一般从容地踏出唐营,扬鞭驰返。在向阳关北进二十里后,齐凛下令人马止步。此时日头已深跌入谷,苍苍墨色照覆于顶,无星无月,天幕下的人马犹如暗影。

他点了二十骑出列,向余众吩咐道:“按叶将军之令:守于此处,凡有三国联军经此地北上之探马,格杀勿论。”

统领这一众人马的校尉奉令道:“必不辱命!”

他身后的淳兵,是叶增从钟彦的西军斥候营中挑选出的精锐,善潜守、善奔袭、善截杀。他们将在这一北上中州的必经之处结成一道兵网,任何欲经此地向北进发的人或马,都将不能如愿。

齐凛点了点头,再不多言,手下拨转马头,带领先前点出的二十骑,返身再度向南驰去。

……

当收到淳军去而又返、绕道来访平军大营的令报之时,平军主将邓况深深皱起了眉。

少思之后,他沉声吩咐:“迎使。”

一簇簇火把于营周燃起,照亮齐凛与随扈他的区区二十淳骑。

迎着平卒们无声讶异的目光,齐凛于壁门处下马,一路步行,在平军都尉的引领下踏入中军。

“邓将军。”他向上行礼,礼数竟甚此前面见三国主将之礼。

邓况起身还礼,目中自有深疑之色:“淳使此来何事?”

齐凛长揖,开门见山道:“我王欲授平王九锡,计于登基之日颁行册诏。”

邓况一听此言,脸色遽变。

……

天仁九年,时休王裴祯率军大破彭都夏阳城、迎宣帝归位天启,宣帝因授其九锡、晋封九锡亲王。

天仁十八年,裴祯谋篡野心昭然若揭,宣帝内不自安,乃下诏禅位于裴祯,时隔一年后,竟为裴祯所鸩杀。

至此十三年间,天下无人敢提九锡尊位。

而今战乱始休,天子之位未正,贲室竟欲再授九锡?!

……

邓况遂冷冷道:“九锡之位何其贵重,我王有何德敢受九锡!淳王欲以九锡授我王,是以我王比作裴氏老贼?”

齐凛微微笑了,“将军这是为尊上抱屈了?”

邓况横了他一眼,目中已有逐客之意。

齐凛继续说道:“天册四年,我奉我王之命出使宛州,说平、唐、楚三国共举义兵,以应淳军南伐之计,戮灭裴贼,匡复大贲。三王落印之国书,至今仍收存于毕止淳宫弘文阁内。我淳军千里转战,浴血杀贼,三国不但未出一力,更以内讧为幌子,尽放均贼阳关守军北出,欲在我与其两败俱伤之时谋取贲室天子之位。此计未成,三国又派兵假扮我淳军报捷人马,于王驾南下途中拘禁我王,欲促成我淳国内乱,好再图天子之位。如此般阴利背盟、负义忘统,我以裴贼比平王,平王何屈之有?”

邓况闻言大震,抬眼对上齐凛一张沈静无波的脸,喉头欲驳之言一刹无力。半晌后,他沉沉开口:“按淳使此前在唐营的说法,淳王王驾已至天启城北百里,又何来被三国派兵拘禁一说?”

“是啊。”齐凛再度一笑,踱上前两步,“我若不这样说,三国又岂能忍住不派人马前往中州一探?而三国若不派探马,我淳军又如何能知我王现在何处?”

邓况万没料到会听到这般回答,不禁咬牙。

而齐凛似已说完所有该说的,举臂长揖,就将告辞。

邓况却猛地拍案,大怒道:“此种种皆为三国所共谋,淳使却仅来平营示威、羞辱平王,是为何意?!”

齐凛于是顿住脚步。

“将军误会了。”他说道,“我今夜此来,并非为了示威,更非为了羞辱平王。”

“那是为何?”

“撕裂三国之盟。”

邓况一时竟不能明白他所言深意,亦无法理解眼前的这个男子何以如此自信。

“将军的大营中,应该少不了唐、楚二国的眼线罢?”齐凛从容地回身侧顾,“唐国刚被削夺了北部三百里封邑,而淳使入夜后单独造访平营,淳王欲授平王九锡——试问此二事若传至唐、楚大营,它二国如何还能再像此前一样信你平国、信你平军?”

邓况骇然:“你……!”

齐凛微笑:“三国联军虽有三万之众,然一旦合盟崩析,唐军万三千人,楚军九千人,平军八千人,哪一军有胆子敢犯淳军之威?更何况,宛州民不尚武,没有任何一国能在目下急征军马,只为北叩阳关、与淳军一较高下。”

虽知他所言皆为事实,然而字字入耳如针,刺得邓况捏紧拳头,冷笑数声后道:“且将你绑了,送去唐营发落。如此,你这计策落空不说,不定还白白赔上一条命。”

齐凛诧异:“将军能绑我去唐营,又焉能知我面对萧将军时会说些什么?将军难不成以为我会再将同一番话说给唐军听么?纵算将军割了我的舌头不叫我开口,难道将军以为唐军见了我那模样,便能信了你平军么?”

邓况怒目视他,高声叫亲兵入帐,将他结结实实地绑了。

“不去唐营,便在此刻宰了你,倒也能图个痛快。”

“将军敢斩淳使?竟是这等英雄!然而今夜倘不见我回关,明晨淳军便会另派人出使唐军,让唐、楚二军知晓你平军是因为贪求无度而为淳军所拒,才将我杀了灭口的……”

·

夜风猎猎,将秦一的发髻蓦地吹散开来。

及腰长发如瀑般落下,随风轻轻荡于身周。

她缓缓地睁开了眼。

于这一瞬间,风势乍然弱了,她那一直随风翼动的衣袖与裙摆轻然垂落,连城墙上方怒张的军旗亦缓缓缩卷了起来。

叶增看见她深静的眼底漫出一抹疲色,又转瞬即逝,随后她的脸上浮起清浅的笑意。

“齐凛被平军收押了。”秦一说道。

“有无大碍?”

“齐凛一张嘴可抵千军,性命无须担忧。只是邓况被他激怒,定不会轻易放了他。”

叶增闻言微笑,“待邓况这波急怒退去,定能识得得罪淳军的厉害,不怕他不放齐凛回关。”然后他敛去笑意,正色问说:“王上所在何处,可有探得眉目?”

秦一点头,“三国果然不信王上王驾已至天启城北,但又不敢于此事大意,因而今夜便会派出人马北上探询其实,确保王上仍于他们的掌控之中。为防此事为淳军设饵,探马共出二十四骑,计划在入中州后便将陆续分赴不同之方向,若真有淳军尾随,也可以此迷惑淳军。其中仅有两骑所向,是王上真正之所在。”

叶增凝神盯着她翕动的嘴唇,听她说道——

“菸河以北二十里,崧安镇。”

他重重地看她一眼,抬臂替她拢了拢长发,“辛苦。”然后转身,大步走向一直在不远处等候的亲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