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孟守文挥手斥退随侍之人。

待近无旁人后,他才缓缓起身,步近齐凛,道:“你当初奉我王诏,随军典南伐之粮草,两年来为国鞠躬尽瘁,克复天启之功亦有你一份,今日来请什么罪?”

“臣万死之罪。”

“何来万死?”

“矫发王诏、私制天子玺绶、假节出使三国联军、伪传王命,此四罪万死不抵,臣任凭王上发落。”

“你对叶增倒是忠心。此四罪,你是想代他全领了?”

齐凛猛地叩首,“臣本忠心为王上!此前未得王上下落,而天启、阳关一带局势混沌,叶将军为大计而舍小节,亦是为国、为王上计!目下大位未定,南军之中已有谣传王上有诛将军之心,倘若王上因此四事降罪于将军,淳军必乱,天下必乱,王上雄图之志亦将殆亦。臣愿领此四罪、愿承王上雷霆之怒,还望王上以天下为重、莫伤一己多年之志。”

这一番拳拳忠言铿锵震地。

孟守文沉默着,转踱数步,然后反身狠狠一脚踹上齐凛的肩头!

这一脚力道狠烈不留余地,齐凛闷哼着摔倒在地,可又马上咬牙爬起来跪好。

他曾近奉孟守文,自然了解其心性之倨傲。此番中了三国离间之计、又因此而需被迫接受臣下假他之名所行诸举,孟守文此刻于他面前尽泄心中怒意,倒令他暗暗松了一口气。

果然,孟守文瞧了一眼忍痛无言的齐凛,冷静道:“起来禀话罢。”

齐凛依言起身。

紧接着,孟守文将四日前所收的叶增请兵札子丢给齐凛,“叶增想要出兵澜州休国,荡灭裴氏余孽,图获前朝天子玺绶。”

“王上的意思是?”齐凛不敢度他此时心意。

孟守文面无表情道:“我久居毕止,军中人心所向唯叶增耳。诛伐裴氏之功,天下无人能出叶增之右。他若踞天启登基称帝,四州之内谁敢言怨?”

齐凛大惊:“王上,叶将军断无不臣之心,臣可以命担保!”

“他无不臣之心,但他麾下、身边众人心内盘算的是什么,谁又能知?叶氏之荣辱,如今却不止是他叶增一人的荣辱了。”

说着,孟守文冷冷瞥他,“连你如今都在怕我有疑他之心,难道还冀望我与他之间还如当年一般相知无忌么?纵使我如从前一般信他、不疑他,安知他亦如从前一般信我不疑他?”

齐凛竟无法辩驳。

“为全叶增、全我与他二人多年来君臣相得之谊,非夺他之军权不可。然倘若我下诏削他领兵之权,累战至今之淳军诸将士必心寒。”孟守文停了停,又道:“天册元年冬,我曾于先王政殿阶前长跪上谏——不可寒我淳国苦战将士之心。当年我意如是,如今更不会变。”

“王上是希望叶将军能够主动交释兵权?”

“如果他真如你所说——断无不臣之心。”

齐凛苦笑:“王上若释叶将军兵权,天下必将轻我淳军,又将以何慑四州虎视天子之位诸国……”

“我自有打算。”

孟守文打断他,目光移去北面,再无多言。

·

驿骑绝尘入营,士兵翻身下马,步履飞快地一路行至中军帐前,将手中信盒交给守帐亲兵。

亲兵奏禀入内,奉至叶增案上。

盒上插着三根素羽,叶增看清,立刻放下手中诸事,伸手将其拆开。

信文很短,他一眼扫过,随即陷入了沉思。

是时,秦一温了药送来帐内,看见叶增此时容色,不禁一怔。她转眸,看清案上信盒,不由轻轻蹙眉:“王上手札?”

叶增点头,然后毫不避讳地将其递给了秦一。

秦一无言接过,展信细阅。

不过短短十六字,却令她一瞬失了神——

『将军论发兵澜州,欲为国乎?欲图天下乎?』

【四十八】

欲为国乎?欲图天下乎?

这九字在秦一心中滚过三遍,她仿佛看见了执笔写下这两句话时面无表情的孟守文。

心神转定,她将信札收回盒内,复看向叶增。

叶增见她阅毕,直言道:“王上疑我。”

“不,”秦一熟思而后道:“王上信你。”

古来君臣多相疑,而君王对臣下能赐付的最大信任——

不过便是心中想什么、下笔写什么。

纵使心中有疑,然能将这心疑之事坦然言出,又何尝不是莫大之信任。

……

中军帐外马嘶阵阵,正是一日演兵时分。

若按所计,一旦收得王命,淳军当即刻遣兵入澜州,会同屯守于晋北走廊之东的唐进思所部共伐休国,戮灭裴氏余孽,永绝后患。

然而事出所料,前计亦不可行。

叶增沉默少顷,摇头道:“王上不意我再建军功,我能理解。然倘不尽除裴氏,天下必难久安。”

“倘是叶氏再拥殊功,于王上而言,天下又何以久安?”秦一反问道。

叶增再度沉默无言。待案上药碗热气全消,他方抬眼,问说:“如是,又该如何回奏?”

秦一答他:“心中想什么、下笔写什么,便好。”

……

入夜良久。

叶增处理完军务种种,踱去内帐,就见秦一倚榻捧卷、静静发怔。

“怎还未睡?”他一面问说,一面将她揽至怀中,捂住她稍凉的双手。

秦一垂睫,“在想儿子。”

叶增没有立刻接话。

三日前,军中接到自临封递来的信报,道淳王近侍因奉王后之谕、自毕止护送叶氏长子来军前,因孩子尚小,路上不敢走得太急,大约还有十余日才能抵达天启。

照此推算时日,二人从毕止出发时,孟守文尚被三国伪使软禁中,当不知晓宝音此举。甚至在他发出那封诘问叶增出兵之心的手札时,亦不知这唯一能够用来钳制将臣反心的重筹已不复存。

半晌后,叶增抬手轻抚她的额发,和缓道:“待诸事落定,便派人去义安,将存嘉与存颀一起接来,他们兄妹三人便能聚在一处了。”

……

待秦一沉睡后,叶增独自一人步出营帐。

晚来天晴,繁星烁动。眺目南望,依稀可见天启城内飞檐入云的宫殿阙丛。面北的城门紧紧闭阖着,自淳军克复帝都、叶增命封城门、俟王驾以来,军中无人敢近城门之侧。

此时他遥遥望着这座矗立数千年、历经华族数百位皇帝的雄治或颓政、令东陆无数英雄王侯竞相折腰的厚重坚城,内心平静如一汪深潭。

……欲图天下乎?

叶增缓缓阖眼。

年幼时,天下于他而言是贫瘠难耕的永沛山林、是粗糙的短弓与饿着肚子奔跑在山间捕猎野物的漫漫长日。

入了行伍,天下突然变得阔大起来,是寸寸河山、是袍泽血肉、是不想再败的气血与兵武安国的胸志。

再之后,天下多了他能够为之尽忠的英主、多了他一眼钟情并深爱多年的女人、多了与他骨血相连的儿女。

天下很大,上连苍穹十二星,下覆九州三内海,中间盛着生灵百姓与万民悲欢。

天下又很小,吃饱、穿暖、家人安康、无祸无灾,如是可矣。

而他所图的,从未变过。

·

叶增回表送至崧安,正逢晚膳时分。

齐凛闻报,立刻丢箸起身,接过信盒便疾步趋行,欲禀孟守文。待近庭前,他被淳王近侍有礼地拦下,然后被告知:王上有令,任是何人何事都不得进扰。

齐凛看了眼紧紧闭阖的室门,问说:“可是王后在内?”

近侍点头答道:“王后舟车劳顿,今日精神不甚好。晚膳只进了几口,然后便小憩了。王上一直在内陪着。”

“那我便在此处等着王上。”

齐凛按捺住急迫的心情,貌若平静地微微颔首,转过身,捧着信盒一动不动地站定了。

没人看得出其实他此时心火焚燎,手中信盒亦如烫铁,生猛地煎烤着他的耐心。

若在两日前,他必不会如这般心焦。

可就在前一日,奉了王命北上毕止接迎王后的一行人返回了崧安镇。而被宝音带来此地的,除了五千名自毕止南下、一路护她周全的天翎军,还有叶增长子已在她的授命下被送去天启军前的消息。推算时日,在他留于崧安的这段日子里,叶增与秦一亦当已收悉此事。

齐凛清晰地记得孟守文在得知此事后的反应——

不可置信的怒意本如将崩之湍流,可下一瞬,他在触上宝音澈亮无悔的目光后,深吸一口气压入胸间,生生抑住了怒火。

宝音扑入他的怀中。

他反手环拥着她,沉沉叹道:罢了。

……

齐凛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信盒。

他虽深信叶增绝无反心,但唯一可用以钳制与约束将臣野心的已不复存,而孟守文先前以书责譬、措辞诘厉,倘是叶增以为孟守文真的疑他,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倘是这回表上所言,令孟守文再添新怒,事态又将变成什么样!

……

暮霞昏红,身后门闩轻响,有人启门走出。

齐凛立刻转身。

“等了很久?”孟守文温颜问道,令人一察便知他心情上佳。

齐凛迟疑了一霎,仍是冒着扰他好兴的风险将信盒呈了上去:“叶将军回表。”

孟守文敛去嘴角一点笑意,拿过后二话不说拆开来阅。通读两遍后,他抬眼,恰捕察到齐凛一直窥测他情绪的目光,遂抬手将信递出去。

齐凛看着被递到自己眼前的信札,已将耐心消磨殆尽的心火令他毫不犹豫地双手接过。

然后他不掩急切地展开这封回表——

『臣论发兵澜州,岂不图天下乎?』

齐凛呼吸微微一促。

稍定心绪,他的目光才继续向左扫去——

『然臣不图取天下,而图安天下。

于臣,裴氏亡,则天下安;于王上,裴氏亡,则臣功高、天下难安。

于臣,休国不可不伐,裴氏不可不戮;于王上,休国固当伐,裴氏固当戮,然功固不可归臣,而臣固无意争功矣。

既然,王上若怀良策,当亟示臣,臣必奉王命,虽释权、罢兵、万死不辞耳。』

……

齐凛无声地读至最后一字,额角有冷汗贴鬂而下,心中却暗暗长舒一口气。

孟守文鼻间低哼一声,道:“叶增的胆子何以如此之大,竟直言我不意他功高。古来名将如云,又有哪个人敢将这话挂在嘴边?”

齐凛微微笑了,语气如释重负:“叶将军信王上不疑他,故下笔皆为心中所想。”

孟守文的情绪似被他这话所慰,且心内亦以为然,竟没再继续冷言谑之。

暮晚霞光扫至二人足下,一片赤色,如昭真心。

齐凛又轻叹:“叶将军知王上,臣所不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