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对青奚的评价是:此子脑后生有反骨。这个评价遭到了青奚本人的反对,理由是“我全身上下都生着反骨”。此后他部分修正了这一说法,因为至少还得留出两块正常的肩胛骨以便凝翅。

后来老师一直抱怨说,有一天羽人们会来找他算账的,因为他拐骗了一个万中无一的可以随时凝翅的人才,把一个本应当成为鹤雪士的年轻人改造成了现在的土拨鼠。这种毫无节操的明贬实褒引起了其他学生的嫉妒和愤慨。

“不是光能飞就可以做鹤雪的,”铁钉沃勒说,“鹤雪可不是一般的羽人,那是一种……是一种……”

他支吾了一阵子,却也说不出点别的名堂来,河络虽然算是这个时代与羽人交战最少的种族,但真正的交流也不多,彼此之间的了解依然很浅。他这一生也没有见到过一个真正的鹤雪士,鹤雪的种种神奇之处,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

“行啦,老铁,”青奚嘲弄地望着他,“我知道鹤雪给你们河络带来的心理阴影,与其对别人说三道四,还不如多想想怎么把你们的乌龟壳变得更坚韧,以免再被一次次地打穿,多丢人!”

他所说的“乌龟壳”,指的是铁钉沃勒的将风。下午的时候,他硬迫着沃勒陪他“切磋切磋”,结果毫不客气地在对方的将风上留下了十七八个大洞,够河络修补一阵子了。

偏偏这厮还要火上浇油:“就算是根萝卜,也不能站在那儿被人连捅十七八下,难怪你们河络生来就不怎么能打仗呢。躲到乌龟壳里,岂不是只有挨打的份?”

就算是根萝卜,听到羽人这话也会相当恼火,河络不善言辞,沃勒听了这话满面通红,但技逊一筹反驳起来也是底气不足,只能躲到一旁去生闷气。其余弟子看着青奚,目光中颇为不屑,却也拿他没办法。

因为老师喜欢青奚,喜欢他那种不安分的思维。老师常说,九州有文字记载的历史都有好几千年了,博学多才的智者和绝顶聪明的民间异士恐怕得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多了。

“但是有谁找到过龙吗?”老师唾沫四溅地发挥着,“没有!从来没有!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经得起考据的史料有关于龙的记载,不论是它们的形貌、体征、栖息地还是习性,一概没有。别说活着的龙了,就算是龙的……”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就算是龙的骨头,都没有任何人见到过。所以这注定是一桩艰巨的事业,光是付出无数代人的心血是不够的,心血不值钱,值钱的是……”

老师的陈词滥调翻来覆去地讲啊讲啊,听的人都味同嚼蜡,青奚更是早就趴在桌上,发出了有节奏的鼾声。众人均侧目而视,老师却面有喜色:“看到没有!我行我素,不迷信权威,这样的人才能有自己独到的想法。”

权威个屁,沃勒心想,正话反话都让你说绝了。一年前还发生过一件事,某一天上课时,青奚神秘兮兮地捧来了一个大木盒,说是送给老师的礼物,老师喜滋滋地打开后,发现里面装的全都是聆贝。

“以后你有什么话就对着它们说,”青奚说,“说完了把聆贝发给我们就成了,反正都是一样的话。”

(注:聆贝——“云州西海有贝,若白石,状甚可爱。贝离水可活百年,以温酒暖之,则张其壳,可记人言,色转殷红,如照殿红宝。置于炉火辄裂,吐人言,因名之聆贝。价值百金,今不可求矣。——《临海郡志稿·方物志》”——斩鞍《九州·青蘅传》)

其实弟子们和青奚差不多,对老师固然热爱,尊重的成分却少了些。所有人都是蒙老师收养才在九州的乱世中活下来的,这份恩情自然是永远铭记,但老师实在不像个师长,这一点也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

杨敬文是老师收养的第一个弟子。他原本是中州北部的华族渔家子弟,蛮族经过长期筹划,于那一年跨过海峡,打算大举南侵,沿海的渔民们还没来得及逃,就被蛮族先锋强征了所有足够坚固的大渔船和货船,用于运输兵马物资。毕竟蛮族善于陆战,船只数量却严重不足。

不料还没渡过多少部队,突然天象异常,海中风暴骤起,巨浪滔天,再大的船也不能出海。蛮族兵源无以为继,大军在瀚州这边焦急地干看着,过海的先头部队虽然骁勇,无奈寡不敌众,很快被全歼,倒是免了两族之间的一场浩劫。

这是华族多年来难得的一次胜仗,惜乎敌军数量太少,为了往功劳簿上多添几笔,只好找点其他的倒霉蛋来填补——帮助蛮族运输的渔民们自然首当其冲。无论他们怎样哀嚎申辩,说自己是被迫的,也难逃被当作蛮族奸细的命运。

杨敬文就在这时候失去了父母。他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和其他村里的男人们被绳索捆成一串,好像穿在一起的海贝一样,在皮鞭的驱使下走向死亡。他们没有经过任何审讯,就被定罪为叛国,三天之后,母亲带着他赶到城里,正看见父亲的头颅被挂在城门口,双目呆滞地半睁着。于是母亲当场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过。

七岁的少年不知所措,在失去一切的茫然中几乎忘记了悲哀。整个村子都被毁了,人们自顾不暇,没有谁去注意他的生死,也没有人注意到他从村子里消失了。当老师发现他的时候,他正躺在城门外,面朝着父亲被乌鸦啄食得差不多的脑袋,饿得奄奄一息,脑子里构想着一只烤得焦黄的香酥鸭子,那股香气从记忆里钻出来,慢慢飘入鼻端,虽然闻上去并不怎么像烤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那香味不是幻觉,老师手里正拿着一块热乎乎的大饼,作一脸慈祥状蹲在他身前,头上还只是微微斑白,而不像现在这样发如银丝。许多年后,当杨敬文把这个故事讲给其他的弟子听时,老师十分不满:“什么叫做‘作一脸慈祥状’?你这兔崽子真是忘恩负义!”

杨敬文哼了一声:“我不过就是张嘴抢了一口,在你的手指上拉了一条很小很小的口子,你就把饼抢回去,还骂我饿死活该。那张脸拉得,比驴脸还长!”

众人的哄笑声中,老师毫不羞惭:“你们这些小兔崽子都是老子这么捡回来的,要是每人都咬上一口,一头驴的身上都不剩什么啦!”

小兔崽子们入门的经历大同小异,用老师自己的说法:“即便这是一件最伟大的事业,我也不能去破坏他人固有的生活轨道,而你们不同,我不出手你们也只有一死而已,所以也算是给我自己积德。”

老师的话里有一层隐藏的含义:正因为如此,我没有太多挑挑拣拣的余地,摊上你们这些笨蛋也只能认了。事实上,这一帮弟子中间幸运地没有一个笨蛋,有的只是不同种族不同的思维习惯,老师认为,保留不同的思维方式,或许能碰撞出智慧的火花来。虽然根据历史的经验,不同种族之间碰撞出来的只有鲜血和尸体,智慧火花云云,搞不好是老师随口扯淡的。

老师是人类,而且是华族。众所周知,人类华族的心眼最多,抓一只耳鼠都要理论先行,先论证捕捉耳鼠的必要性,然后分析耳鼠的产地、生活习性,给出若干种抓捕方案,然后逐一论证各种方案的可操作性以及成本。等到一切论证完毕,要抓的那只耳鼠多半已经寿终正寝了。

但是具体到寻龙这件事情,一切都只剩下了空中楼阁。在九州世界中,龙的传说无所不在,有人说龙是全九州最具威力的生物,在它们面前,大风都如同蝼蚁一般微不足道;有人说龙是九州的第七种种族,拥有着其他族无法企及的文明和智慧;有人说龙藏在最高的高山顶端,伸手就可触摸星辰;有人说龙隐伏于大海的最深处,虎蛟也无法潜下去。

但这一切都只是传说,有的荒诞不经,有的煞有介事,却都没有可信的史料记载。即便是伟大的无所不知的龙渊阁,都没有收录到任何关于龙的确切资料。刨去种种的野史、轶闻、传说,龙渊阁以其认真负责的态度,在生物部里留下了这三句话:没有人见过真的龙。没有人能证明龙的存在。没有人能证明龙的不存在。

以龙渊阁的能力都无法做到的事情,老师竟然试图去做,很难让人相信他不是一个疯子。虽然他自己关于龙倒是有一套听起来很漂亮的理论,但是说说倒是容易,谁也无法证实。不过正如杨敬文所说:“反正没有老师也就没有我们,我们活到现在已经都赚了,老师爱干什么,我们就陪着他干好了。”

黄昏时分,斜阳早早地从远山处坠下,雪花在若有若无的余晖中慢慢飘落,擎梁山的山石、树木和茅草屋都被裹上了白色,天地间一片静谧。江烈踏着雪,向西面突出于山崖的那块岩石走去,脚下发出清晰的吱嘎声。老师就坐在岩石上,眺望着白茫茫的万物,好似一幅山水图中写意的点缀。

关于老师的这个习惯,还有一段插曲。以前弟子们曾经问过:“老师,您为什么总是喜欢看夕阳呢?”他谨慎地思索了一会儿,最后说:“其实我更喜欢朝阳,但是早上我起不来……”弟子们绝倒,从此更加坚定了“老师无可救药”的想法。

听到江烈的脚步声,老师转过头来,叹了口气:“江烈啊,辛苦了,我们又要动身了吗?”

江烈轻轻摇摇头,歪曲的鼻子和开裂的嘴唇令他的面孔看上去很狰狞。江烈是个魅,一个外形凝聚失败的魅,那张脸任何人看到都会害怕,一只手上只剩一个肉球而没有五指,一条腿也微跛。但正因为这副模样,他可以扮作一个人畜无害的可怜乞丐,为老师打探消息。

寻龙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儿,压力不仅仅来自于自身,也来自外部。虽然从来没人能说清楚龙到底是什么,但人们总喜欢赋予神秘的生物以神秘的力量。如果有人找到龙,他会不会利用龙的威力来破坏九州——这是普通百姓的想法;如果有人找到龙,他会不会利用龙的威力来动摇自己的统治——这是九州君王的想法。

所以多年以来,老师和弟子们总是东躲西藏,难以获得比较长时间的安稳日子。江烈虽然外形可怖,却有着独特的五感,更有敏锐的直觉,总是能提前发现危险的临近。这一次,老师以为他大概又得到了不利的消息,却看到了他摇头的表示。

“哦,那是什么事?”老师微微有些诧异。

“有一个人,想要见您,”江烈有些不安地说,“下午的时候,我在秋叶城中坐着乞讨,他突然来到我面前,对我说,他知道您,想要拜访您。”

“那他现在在哪儿?”老师问。

“他就在山下,”江烈的声音略带颤抖,“我使尽浑身解数,都没有能够甩掉他。”

老师点点头:“这个人不一般啊,看上去,我是非得见他一面不可了。去请他上来吧。”作为一个魅,江烈的精神力比其他种族都更为强大,尤其擅长幻术,如果有人连他都甩不掉,那一定是个精研秘术的大家。

见到他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下雪后的山路很滑,那个人一路行来如履平地,而且并不见显露什么功夫,仿佛只是随意的散步,但速度却很惊人,从一个远处模糊不清的黑点到站立在面前,并没有花上几分钟。弟子们都警觉起来,青奚虽然还是漫不经心地站在一旁,但杨敬文能感受到他身上力量的积蓄。

这个人没有穿棉衣,只穿着一身寻常的粗布衣衫,上面还打着补丁,在冬季山风的呼啸中显得格外单薄,脚上的布鞋也很旧了,看来是那种随处可见的底层贫民,但面容清俊,双目深沉,绝非等闲之人。江烈注意到,老师看他的眼神很奇怪,就像是在看着一个老熟人。果然,老师先开口说:“我老了,记性不大好,但我似乎是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你。”

来人赞许地一笑:“不,应该说你的记性太好了,你我不过是在五十年前有过一面之缘,你竟然到现在还对我的脸有印象。”

“秦无意,”他接着自我介绍说,“不过名字只是个符号,五十年前我叫什么,已经记不大清楚了。”

众人都是一惊。看此人的面容,应该不会超过三十岁,竟然会在五十年前就见过老师。老师却是唯一一个并不感到惊讶的人,他长出了一口气,双目无意识地看着远方,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来人也不去打断他,两人就这样静静站立在风雪之中,眼看着黑暗已经完全笼罩了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