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老板争辩说:“可是,这也太让人难以置信了。我跟了大长老那么多年,从来没觉得他怀有私念。”

纭蛇冷笑一声:“人的私念也是你从外表能看得出来的?这些年他一个人掌握着所有的秘密,从来不向我们通报一声,你能知道他背地里干了些什么?”

汤老板无奈地摇摇头:“你们已经把谢浩然杀了,或许大长老的确再也无法控制秋叶的军队了,但你们,也同样不能了。这样对我们暗龙会,有好处吗?何况,从一个魅的头脑里看到的东西,真的可以作为你宣判的证据吗?你能确定那不是幻觉?”

“你住嘴!”纭蛇陡然尖叫起来,仿佛头上的白发都要根根直立起来。她凶狠地瞪视着汤老板,汤老板立即捧住脑袋倒在了地板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声。纭蛇毫不放松,一直盯了他很久,直到他彻底瘫软,发不出声音为止。

“我说过,我绝对不会弄错的,”她的声音充满了暴戾,“大长老背叛了我们,他并不想为荒神服务,而是试图通过找到龙来控制九州,做九州的君王!他已经堕入了腐朽的地狱,背离了荒神的旨意!”

几个月前曾跟随纭蛇逼问姚寡妇的鹰钩鼻子调整了一下坐姿,小心翼翼地问:“可是,大长老的精神力之强,不是我们可以比拟的。就算真的追上了他,我们一定能保证有胜算吗?”

“这一点你就不用担心了。”纭蛇的口吻恢复了平静。她从车窗向外望去,沿途的景物正在飞快地向后倒退。

盗匪们手起刀落,已经接连砍下了三个人的头颅,空气中隐隐传来一阵血腥味。翼聆远和林婴倒是达成了惊人的一致:现在不能轻举妄动,上去只能是送死。两人心里还惦记着江烈,但想到以他那张可怖的面容,未见得有人敢去动他。两人匍匐前进,一点点靠近了营地,直到可以模糊听到说话声为止。

果然,远远可以看到江烈大剌剌地坐在地上,并没有人敢去骚扰他。但秦无意就没有那么幸运了。看来他那张年轻而苍白的脸在外行看来毫无威慑力,因此也被一名盗匪拎了起来。

“砍了他吧!”林婴幸灾乐祸地嘟哝着,虽然明知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果然,那盗匪的刀刚要架到秦无意的脖子上,突然间血光飞溅,被一名他的同伴拦腰砍作两段。那名同伴本来在逼问另一人,不知怎的好像发了疯。

“好快的刀!”林婴感叹。从方才的动作来看,此人并没有作出最佳的平砍姿势,刀从一种发力很别扭的方位挥出,居然能有这等效果。

“恐怕不是刀的问题。”翼聆远说。这个发了疯的家伙不等同伴们反应过来,又接连砍倒了三个人——全部是盗匪。每一刀下去,就会有身体的某个部位和整体分离,其他人慌忙用武器格挡,但凡是与他交手的人,都被他生生震退。盗匪们纷纷喊叫起来:“亚克疯了!”“他的力气怎么变得那么大?”

“一定是秦无意搞的鬼,”翼聆远耸耸肩,“正面打,他一个人对那么多肯定没胜算,但搞点花招制造混乱,自己不出面,倒是个好主意。”

盗匪头领倒是显得很沉着。“干掉他。”他果断地命令说。盗匪们一拥而上,又付出两人受伤的代价后,将亚克砍成了肉酱。但紧接着,又有第二个人中了招。

“有秘术士在捣鬼!”头领怒吼一声,“给我滚出来!”

显然不会有人滚出来。一个经验丰富的秘术士藏在人丛中,除非主动现身,否则即便是另一个秘术士也并不容易发现他。而能够修炼到操纵人体这一层次的,绝不可能是简单的货色。头领虽然自己不会秘术,这些道理好歹懂得,这么一想实在心头发颤:除非把眼前的商队全部杀光,否则没可能把这个秘术士甄别出来。

“除非一个挨一个地杀掉所有人,否则他们掏不出秦无意,”翼聆远作经验丰富状,“在此期间,他会付出很沉重的代价,我要是头领,就会选择带上牦牛撤退,那样的收获也不小了。财物还能再抢,训练一个战士可不容易。”

“还真让你蒙对了……”林婴看着盗匪们赶着六角牦牛离开,喃喃地说,“不过我想,我们新的麻烦来了。”

“什么麻烦?”

“货物都被抢走了……商人们还去雪山干嘛?看来我们得孤军深入了。”

“派人打劫商队?”鹰钩鼻子的年轻人有点摸不着头脑,“这和大长老的行程有什么关系?”

纭蛇十分得意:“我一直和殇州这边的手下保持着联系,知道他们和人类的商队混在了一起。他想要利用这些经验丰富的行商,并且最终逼迫他们为他效力。所以我需要提前赶走那些人,只要货物没了,他们就会退回去。然后,我们自己装扮成商队。然后……”

“这不可能!”鹰钩鼻子倒吸一口凉气,“大长老怎么可能看不出我们的装扮?怎么样乔装,最后都难免会露馅的。我们不能出现在他面前!”

“所以我们要永久改变自己的形貌,”纭蛇说得很轻松,“永久的改变。”

她的掌心摊着一个小瓷瓶,汤老板看着那瓷瓶,就像是见到了死神本身。

“不用太担心,汤老板,”纭蛇温柔地安慰他说,“痛苦只是暂时的,而我们的身体,看上去像什么样都并不重要。在荒神的黑暗笼罩之下,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

“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没有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快脚佩罗念叨着。但不论怎么念叨,他仍然没有找到理由说服自己,接受巨夸父们的请求。

康铎没有骗他,木错峰这样的地方,的确是普通夸父所不可能接近的。巨夸父根本就没有驯养任何牲畜,而是完全靠自己的双足在这里跋涉,因为没有任何牲畜能爬上山。佩罗被裹得严严实实,捆在巨夸父狰牙的背上,跟随着他从沿河城回到了木错峰。他毫不怀疑,在这种地方,无论是六角牦牛还是狰,都会被生生卷到空气里,吹到天上,撞到岩石或者冰山或者鬼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上。

只有巨夸父能支撑住。他们每一脚踏出,都好似往地上钉了一根木桩,牢牢地稳固住自己的身体。他们的眼睛构造可能和普通生物不同,在这样除了白色什么也看不到的冰雪世界里也能运用自如,而不会患雪盲症。他们的皮肤能够抵抗如此可怕的低温,也许和他们的血液有关——尽管隔着厚厚的衣物,佩罗仍然能感觉到热气的透入。

事实上,从沿河城到木错峰的直线距离不算太长,但狰牙兜了一个很大的圈子,因为木错峰南面几乎不可能攀登,只能从西面一处坡度较缓的山峰才能上去。即便是巨夸父,也不得不在严酷的自然面前回避其锋芒。

然而西面所谓的“坡度较缓”也仅仅是相对而言,至少在可怜的河络眼里,这与其说是山,还不如是直上直下的一堵高墙。夸父在劈头盖脸砸下来的雪片中准确地寻找到落脚点,那么滑溜溜的地方竟然落脚如风,佩罗只好始终保持双目紧闭,否则必然被吓死。他后来在心里偷偷想,这夸父必然是不希望他记住找到此处的路径。其实这么做纯属多余,他从护目镜里看出去,除了茫茫一片白色,压根儿连东西南北都辨别不出。

最后狰牙说:“到了!”他才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然身处一间巨大的冰屋中。在他的身边,这个世界上最后幸存的不到十个巨夸父正在略带好奇地看着他。这一瞬间他忘记了旅途的艰辛与危险,忘记了自己冻伤的小脸和手脚,甚至忘记了寻龙这件事。他仅仅是单纯地为了自己能亲眼见到那么多巨夸父而感到激动和快乐。

作为一个河络,竟然能在有生之年见到那么多活生生的巨夸父,就是马上死掉,这辈子也值了。佩罗晕乎乎地想着,早把地下城和真神抛到了九霄云外。

然而该想起来的事情总归不能抛掉。他很快回忆起了这一路上和狰牙的交流,单从形式上来讲就很让人头疼——这帮子巨夸父看来是常年躲在深山里,从不与自己的同族交流,他们的语言中夹杂着许多古夸父语,让佩罗完全弄不懂。好在夸父语无论古还是新,总体而言仍然简单,词汇量少,连猜带蒙的,慢慢也就能对话了。

但对话的内容就可怕了,有时候佩罗宁可自己完全听不懂,但他又不能这么做。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犹豫不决中空耗时间而已。

“我们想请你帮忙,”狰牙说,“身上流着夸父血脉的人无法毁灭它。所以我们想请你帮忙,替我们毁掉它。”

“毁掉什么?”

“那片龙鳞。它不能再保存下去了。”

巨夸父的冰屋是一种奇妙的建筑。夸父们用冰砖将它砌成,但呆在里面一点也不觉得冷。虽然他们的食物对于河络而言显得豪放了一点——那些肉块切得比他的身体都大,但作为一个冒险家,佩罗也并不觉得无法适应。唯一的问题就是:为什么要毁掉龙鳞?

“我们没有办法再守护它了。”狰牙说。这是一路上他唯一作出的解释,除此之外,无论佩罗再怎么问,他都固执地保持着沉默。“让我们的族长告诉你吧,”他说。

族长和佩罗想象中的形象有些不一样,至少并没有从下巴上一直垂到地上的白胡子。当然,作为一个女性,她原本就不应该有胡须。此外,当佩罗见到她时,她竟然在劳动,手中的短刀——相对夸父而言——正在麻利地剥开一只佩罗从没见到过的古怪生物。

“这是雪魈,算是猿猴的一种,”族长一面干活一面说,“木错峰总共有多少动物我们不知道,但我们平时只有两种动物的肉可吃,一种是高山狰,一种是雪魈。幸好我们人少,东西还算够吃。”

“你们是怎么狩猎的?”佩罗感到不可思议,“即便以你们的体魄,那样的风,那样的雪和山路……”

“还好,许久以前,你们河络的祖先送过我们两样礼物。”族长笑眯眯地说,从身后掏出两件东西。看上去,这是两个号角,虽然外面已经被磨得破旧不堪,仍然可以看出河络精巧的手工。

“它们能分别发出雪魈求偶的声音和高山狰挑衅的声音,”族长说,“而且声音很浑厚,即便在大风中也能听到。它们为我们省掉了许多麻烦。”

她继续说:“巨夸父的人数太少了,独自守卫着这个秘密,很多时候都感觉力不从心。我们当然希望有其他种族的朋友帮助我们,但同时又希望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这是一种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