纭蛇、也就是高老板坚定地表示了确认。秦无意低声念了句什么,好像是暗龙会向荒神祝祷祈福的词汇,接着说:“纭蛇,你还记得我今年多少岁么?”

纭蛇一呆:“一百四十岁?一百四十五?大概吧。”

“可是你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开始修习诛心术吗?”秦无意又问。

“从我第一次见到你起,你从来没有变老过,”纭蛇说,“至少有五十年了吧。”

“五十年只是你眼中所见的,”秦无意回忆着,“大约在我四十岁那一年,我遇到了一个巨夸父,他的精神力和我们日常所熟悉的大相径庭,虽然自身几乎不会什么秘术,却具有极强的保护能力和反激能力,我试图用谷玄之力剥离他的精神,却被莫名其妙地弹回自身,险些送命。在那种情况下,只有诛心才能让我继续苟活下去,虽然这样的活法远比死亡痛苦。”

“这和你的背叛有什么关系吗?你不是想拖延时间吧?”纭蛇打断他。

“不,这和你所谓的背叛密切相关,”秦无意说,“你不是说城守是我的私生子么?我不得不告诉你,他绝不可能是我的私生子。不是因为我年纪太老了,而是诛心会夺走人所有的欲望,我相当于是个天阉,绝不可能有子嗣的。”

众人都惊呼出声,纭蛇的脸一瞬间变灰了:“这绝不可能!我不可能看错的!绝不会看错的。”

秦无意晃晃手指头:“你并没有看错,因为你看到的并不是事实,而是对方想要你看到的幻影。你太小看魅的精神力量,他们本来就是由精神的游丝所形成的,死去不过是一个精神消散的过程。在那一刻,一个魅所能发挥出的能量超乎你的想象。你所对付的敌人很显然是利用了你的轻敌,制造了幻象给你,以便借你的手除掉我们。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已经把城守干掉了吧?”

远处的江烈听到此处也不禁有些惊讶。他把听到的内容转述给两人,翼聆远颇为自责:“没想到她临死的时候还想着最后帮我们一把……都是我们害了她。不过她为什么要把城守捎上?”

“多半是因为城守驱赶了羽人,而你也是羽人的原因。她不是第一眼就看上你了嘛,爱屋及乌,想要替所有的羽人报仇……”林婴说。她始终对姚寡妇无甚好感,对于她的死也并没有什么悲戚。

纭蛇已经无话可说,知道自己犯了大错误。秋叶城守原本是暗龙会很重要的一枚棋子,现在却轻易地被自己人所拔除,按照暗龙会的律法,这样的过失足以处死。果然秦无意紧接着说:“纭蛇,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处罚你才好?”

纭蛇惨然一笑:“我还有什么话可说?总之罪责已经犯下,我不会求你饶恕的!”说完闭上双目,陡然间身子一震,双目中慢慢流出两行鲜血,人已经软软倒下。余下几人却都没有纭蛇这样视死如归,相互递个眼色,突然一同动手。

林婴兴奋地低喊:“干掉他!”翼聆远嗤之以鼻:“就那几块料,还不够老怪动根手指头的。”果然话音未落,几个人已经变成尸体躺在地上。秦无意若无其事地喊道:“各位,内讧结束了,可惜不能如你们所愿。”

“我们夸父没有自己的文字,传承文明的方式要么是口口相传,要么是通过绘画,”狰牙对佩罗说,“所以对于那一次历史的中断,我们只能靠猜测和推断了。”

“中断?怎么回事?”

“确切地说,谁也不明白这件事情的具体经过,那大概已经是两千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我们远不止这一个部落,虽然仍旧规模不大,人数却比现在这样多多了,也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居住在木错峰。但有一年,突然之间,所有部落的所有成年战士都离开了雪山,说是要紧急去往珠链海,参加一场事关夸父族命运的战争。我们巨夸父的战斗力你也可以想象,几百名战士同时出动,那是闻所未闻的。”

狰牙暂停了讲述,全神贯注地在悬崖上寻找着落脚点,佩罗紧闭着双目,死死靠在他的背上,直到感觉脚踏实地,才敢睁眼继续发问:“和谁的战争?”

“没有人知道,”狰牙说,“那一次战争的起源,只有萨满团知道,我们所知道的是,一名鲛人化生出双腿后,徒步来求见萨满团,萨满团经过两天考虑,突然决定出兵,出发前他们什么都不肯说。于是几乎所有的男人和大部分女人都去了,只有老人儿童留了下来。”

“最后他们……都没有回来?”佩罗低声问。

“确切地说,回来了一个。部落里剩余的人等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一直到半年之后,才有一个人回来,他是整个巨夸父种族中最勇猛的战士。他出现时,已经遍体鳞伤,完全是靠一口气强行支撑着,身后拖着一件沉重的东西。那就是龙鳞了。”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告诉我们:‘胜利了!它被封在了木错峰,用这枚它的鳞片可以召唤它,但是不要那么做……要让它永远沉睡!永远不要唤醒它!’说到这里,就断气死亡了。”

“我的祖先得到了龙鳞,却仍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他们将龙鳞带到木错峰。他们发现某一座山峰内部传出奇怪的声音,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想要破山而出,连大地都震动起来。毫无疑问,里面藏了什么东西。他们不敢再惊动它,决定去珠链海探究一下。啊呀对不起!”

他脚底下突然一滑,身子歪歪斜斜地撞到了山壁上,佩罗差点成了一张肉饼。等夸父站稳了,肉饼在全身上下摸了一遍,确定自己没碰掉什么部位。

“后来呢?到了珠链海吗?”他摸着鼻子闷声闷气地问。

珠链海的海水比一般所能见到的海水都要脏,这是很奇怪的,因为此处背靠千尺悬崖,几乎没有人有办法下去。翼聆远虽然是羽人,从高处往下张望,仍然难免有头晕目眩之感。

“这倒真是藏东西的好地方,”林婴揶揄说,“谁都下不去。”

“我真是难以想象,放在你那个地下石室里的绽愚,是怎么弄上来的?”江烈问。他这一路绝少说话,但看到如此峭壁,似乎是想起了自己困在秋叶城雪山下的日子,忍不住发问。

“首先,不是我们弄上来的,”秦无意回答,“我们只是从别人手里拿来的而已;其次,在那块石雕形成的时候,晶落湾的地势并不是这样的,弄出来也不会太难。”

“抢来的?”林婴对此等话题最感兴趣,“怎么来的?”

“我年轻的时候,学艺既成,便开始四处游历,”秦无意看来兴致不错,居然讲起了故事,“有一次无意听到两个盗墓贼聊天,说是洗劫了一个千年古墓,但是在古墓里还发现了一块巨大的石雕,不动用百十个人恐怕是搬不出来的。我一时好奇,决定去看看,就抓住那个盗墓贼,逼他给我带路。”

“那古墓的主人是一个很着名的旅行者,富家子弟,却不爱经商偏好游历,如今流传下来的署名‘邢万里’的游记中就有他的作品。我钻进墓里,果然看到了那石雕,就放在棺木的旁边,似乎是主人到死了还舍不得放弃。我第一眼见到那石雕,就像着了魔一样,视线怎么也不愿意转开。虽然从来没有人能准确说出龙是什么样子,我却敢断定:错不了,那就是龙,一定是的。”

“年轻的我本来心中充满了怀疑和愤恨,对这个世界并不存在任何好感,但从那一刻起,我听到了荒神的旨意:龙是存在的。我要找到龙,我要让这个世界重新凝聚。”

“你绝对是个疯子。”林婴说。翼聆远却已经提问:“那古墓的主人又是怎么得到石雕的呢?”

“我也很想知道啊,所以去查阅了他所有的游记,竟然没有一处提到的,”秦无意回答说,“我不甘心,觉得他既然能得到这样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宝物,怎么可能不把它记录下去?于是我又回到了墓穴,打开他的棺木,终于在他的骸骨下面找到了石刻的文字。那是他一直留存到死亡也不肯泄露出去的秘密。年轻的时候,他曾经去过殇州西南部,无意中目睹了一场旷世罕有的大战,而这一战,恰巧就被那只受惊的绽愚所记住。随即绽愚被伤害致死,变成了这块宝贵的石雕,沉入了海底。”

“从此他的脑子里只有那块石雕。他没有回家,而是很快花钱雇用了一批人,再次去到珠链海。他制作了价格昂贵的机械,下定决心,一定要把石雕打捞出来带回去。”

佩罗想象着一群山峰一样的巨夸父——尽管以少年和老年人居多——横跨整个殇州去往珠链海的情景,不知道是该觉得壮观还是该觉得滑稽。倒是狰牙很老实:“听说那时候他们半路遇到了打仗的蛮族的军队,吓得那上千人后退了好几里地。”

“后来祖先们终于到了珠链海,此时距离那一战已经过去快一年了。当时海的边缘并不如现在这样陡峭,所以他们看得很清楚:整个海岸边的冰雪全都融化了,岩石上都留下了火烧的痕迹,海水也变成了深黑色,水中一片死寂,什么生物也没有。他们仔细地搜寻了,却什么都没有找到,既没有夸父和鲛人的尸体,也没有敌人的尸体。而珠链海四周并无居民,找人打听看来也不可能。”

“他们很失望,却也没有办法,只能悻悻离开。但走到半途的时候,却发现了一支人类的商队。要知道在当时,夸父在人类的心目中就是恶魔,绝少有商人敢进入殇州的。要是现在,我们经受过许多惨痛的教训,大概会选择跟踪他们……”

佩罗暗想,夸父这体型去跟踪,结果恐怕更糟糕,一走神接下来的两句话就听漏了,好在没漏掉重点:“……其他人都吓跑了,只有一个人虽然害怕得要命,却怎么也不肯离开。我的祖先们上前探查,发现他们制作了一个特制的雪橇一样的东西,动用了十多头牦牛,只为了拉一块石雕。他见到夸父们,第一反应不是保护自己,而是死死靠住那块石雕,仿佛他小小的身体可以把石雕完全遮盖起来一样。”

狰牙的表情有点奇怪,似乎是在害怕着什么:“那块石雕上,记录的就是那一场惨烈的战役,上面有那枚鳞片的主人。”

“而现在你们要毁掉那枚鳞片,”佩罗唉声叹气,“多可惜啊。”

狰牙冷冷地盯着他:“你不是想后悔吧,小人?”

“我一直都在后悔,”佩罗郁闷地说,“但是我们河络从来不会违背自己的诺言,答应了的事情,就一定要算数。”

说话时,海水的咸味已经在空气中隐约可闻了,那些嶙峋的怪石表明晶落湾已经近在眼前。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怎么把龙鳞从海底捞上来?狰牙说:“我可以从悬崖上爬下去……”但话还没说完就被佩罗打断了。

“那样太危险,不行,”佩罗说,“我有全九州最好的登山工具,也许应该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