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着急,”老师温和地告诉我,“那一步的技艺太复杂,勉强上手很可能失败,反而会打击你的自信心。其实你的进度已经比我当年快很多了,总有一天你会超过我的。”

我感激地点点头,老师一直都是这样,注意着保护我的自尊心。虽然我从来没有向他提及过我以前所受到过的伤害,但我总是在想象中觉得,老师是在为我可怕的童年做着一些补偿。

有一批我们认识的客人已经从大雷泽转回来了。他们一个个看来又瘦又黑,显然那可怕的沼泽让他们吃尽了苦头。但是从商人们掩饰不住的笑意中可以看出,此行收获颇丰,当然从他们慷慨出手的打赏中更能确认这一点了。

“看来各位要发大财了,恭喜啊!”老师看着他们的马匹身上捆绑着的水桶,满面堆笑地拱着手。

“大财是发不了的,不过总还是能有点小赚头。”商人们的领队很圆滑地说,“收购刀鲽的商人越来越多了,渔民们都在不断地涨价。而在宛州等地的市场上,因为货源充足,成品药物都在不断降价。不过这只是暂时的,收购价和成品价还会随着供需而不断变化……”

说到这里,他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于是笑笑住了口,把话题转到了老师身上:“一直在这地方开着小酒店,也不想去多赚点?”

老师摸了摸脸上的皱纹:“都这么老啦,还赚什么钱?能有口饭吃,有点自己喜欢的事做,就足够啦。”

商人们齐夸他知足常乐,显然他们并不知道老师所说的“有点自己喜欢的事做”意味着什么。我听了这句话却有点茫然。

这件事是不是我喜欢做的呢?我究竟是喜欢这个行当本身呢,还是仅仅是以做老师的弟子为荣呢?那一刹那我有点明白过来,为什么老师选择目标的眼光总是精准毒辣,而我却不行。我还没有爱上这一行。我只是爱老师而已。

进行时(四)

徐宁讨厌越州,但他最恨的其实并不是细雨连绵或者大雨瓢泼,而是阴天的那种沉郁。每当阴天的时候,他就觉得空气中飘散着无所不在的腐烂的气息,天空中灰色的乌云仿佛就悬在头顶,随时准备压下来。他还记得有一次到一个荒僻的小村落去办案,马蹄得得的敲击声中,脚下的路越来越窄,越来越烂,到最后几乎无路可走。他一早出发,黄昏时才终于找到了那个村子。

首先跃入眼帘的是几头瘦而肮脏的猪,正在村口的泥地里用长嘴拱着寻找食物。他绕过这几头旁若无人的猪,走进村子,只看到一些歪歪斜斜仿佛随时都会倒塌的破烂茅草房。潮湿的柴草点燃产生的呛人浓烟让人的视线都有些模糊。

徐宁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泥泞的小道,来到他要找的那一家。那是一名在县城里务工的花匠,谋害了主人一家后,逃回到老家藏匿,却被同乡供出了行踪。徐宁毫不费力地就认出了他:在这个贫困到居民们几个月也尝不到肉味、一碗白米饭都是奢侈品的山村里,这位逃亡的花匠正和他黄皮寡瘦的妻子与满面污垢的两个孩子坐在桌旁大嚼,地上扔满了鸡骨头、猪蹄、空酒瓶以及其他一些可以想象的物品。花匠见到徐宁到来也并不慌乱,一面对付着一块肥得流油的肘花,一面含糊不清地喊着:“等会儿!等我吃完了就跟你走!”

这一幕对徐宁的冲击极大,以至于后来押着犯人回去的路上都有点神思恍惚,差一点让犯人偷空逃走。如果换一个其他人,也许会发出一些世道艰难、民生艰辛之类的无谓感叹,徐宁却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一个人的人生,就这样确定了吗?

他从眼前这个为了几枚金铢就能下手杀人全家的山民,不知怎么地就想到了自己。那一天也是一个阴天,天色像死人的眼睛一样灰暗,让他的胸腔里充满了极度的压抑。我一定要离开这里,他对自己说,我不能让我的人生毫无希望。

同事们从徐宁的脸色里看出他办案遇上了困境,所以没有人敢去招惹他,更不敢表现出丝毫的幸灾乐祸。但徐宁相信他们是幸灾乐祸的。他们都安于呆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安于在驱赶违章商贩和捉拿扰乱治安的酒鬼中消耗自己的生命。对于徐宁向上爬的欲望,他们都在心里很看不起。

你们只管取笑我吧,在这片沼泽里烂掉吧,徐宁想。他烦躁地反复翻看着手里的卷宗,仍然理不出头绪。失踪者之间似乎有什么联系,又似乎毫无联系。这个隐藏于暗处的绑架者究竟想要干什么呢?难道他根本就没有目的,只是单纯地杀人取乐?

徐宁仍然不肯相信。他一定要把作案动机找出来,否则这个案子破不了,他的升迁之梦也就只是一片碎裂的泡沫。

同事们仍然在办着一些无聊的案子:背着父母私奔的男女,打伤了老板的学徒,踢死邻居家爱犬的恶汉,私盐贩子……他们满足于从这样鸡毛蒜皮鸡零狗碎的小事中找到自己的存在感,以此欺骗自己说我没有白食国家俸禄,我在为民办事。

那个踢死了邻居爱犬的恶汉虽然被捆住双手,却还是一副桀骜不驯的表情,简直把县衙当成了自己家,而其他人拿他好像没有太多办法。

徐宁把身前的卷宗一推,起身上前,意似悠闲地站到了该恶汉的面前。

“你能怎么样?”恶汉冷笑着看他一眼,“老子今天只是踢死了他的臭狗,明天出去了再把他的脖子拧……”

他接下来的话没能说出口,因为徐宁已经狠狠用膝盖顶到了他的裆部。那一下的疼痛让他连叫都叫不出,身子就已经软软地瘫在了地上。徐宁不慌不忙地、有条不紊地用坚硬的靴底踹着对方的身体,动作频率并不快,但每一下都很有力,而且全部避开了容易致命的要害部位。同事们瞠目结舌,看着徐宁的打击,一时间居然没有人敢上前阻止。

最后当完全昏迷不醒的恶汉被拖走后,徐宁慢慢回到了坐椅前坐下。这一通发泄让他的心情好了很多。顶头上司严捕头叹着气来到他跟前:“原则上,对犯人动粗应该尽量避免,我们这里不是监牢,进来的人都还没定罪……你别忘了你当初是怎么被压得出不了头的。”

“我只是要让自己没有退路,”徐宁轻松地说,“我一定要把失踪案办好,以便调离这里。”

严捕头继续叹气:“我知道这种地方是留不住你的。你的性子就是那么极端,认准了的事情,就一路干到头不肯放手。把你放在这里发霉,也是在给国家浪费人才。”

徐宁摇摇头:“我可不是什么国家的人才。我再怎么辛苦努力地向上走,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命运而已。”

“人们向上爬的动力,本身也是构成国家的一部分。”严捕头说,“国家的命运是由个人的命运组成的,虽然个人沉浸在其中,很难有清楚的认知,但他们的命运却和整个九州的运转息息相关。”

严捕头是个星相学的狂热信徒,平时开口闭口就喜欢谈论星相,谈论那些玄之又玄的星命啦,天机啦,而且动辄把草民的小破事和天下大势生拉硬扯地胡联系在一起。通常徐宁听到这样的话题就会皱眉头。但这一次,严捕头所说的话忽然让他的心里有点触动。不是因为他终于开始认真思考严捕头的理论,而是他的用词好像让他受到了一点启发。

“请你再说一遍,”徐宁说,“你刚才说的什么没有清楚的认知,却又怎么样怎么样?”

“人处在天地之间,其实并不清楚自己的力量有多大,”严捕头以为徐宁终于对他的理论开始感兴趣,一时间有点欣慰,“但对于天地的运行而言,每一个细微的个人命运,都会对其产生微妙的影响……”

“再往前呢?”徐宁急急地问,“你说我的性子怎么样?”

严捕头犹豫了一下:“我说你很极端。这并不一定就是个坏词儿,极端的勇敢也是极端,极端的正义感同样是极端,却能够……”

徐宁啪的一拳头砸在桌上,吓了严捕头一跳。我有点明白了,徐宁兴奋地想,那些失踪者的共同点,其实就是严捕头刚才说的:都很极端。自己一直执着于是否犯罪、是否作恶这样的标准,但极端并不一定非要是坏事。

像苦修者那样尽力忍受着痛苦,也是一种极端;像阿雪那样不顾一切地关爱他人,同样是一种极端。他们并不明白自己的性格有什么用处,但是有人知道……

那个罪犯知道!他把这些五花八门毫无关联的人捉走,就是为了他们的极端性格!

他到底在图谋什么呢?徐宁咬牙切齿地想。

独白(五)

天终于难得地放晴了,似乎连草木都在贪婪地吸收着阳光的温暖。在这样一个好天气里,实在不宜谈论血腥的话题。但是我却不得不提,因为今天有一个买主上门了。

那是一个秃顶的高个子男人,虽然头顶不那么繁茂,看上去却很有风度。当时我把他当成了普通客人,还迎上前去招呼,他很有礼貌地对我一笑,伸手指了指在柜台后算账的老师:“我找他。”

他径直走向老师,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我注意到老师的神情立马就变了。他严肃地点点头,然后来到我面前,低声说:“今天店里交给你负责。”

于是我就明白了。

老师领着买主走进后堂,从那里进入地下。我在外面招呼着往来的客人,心里却充满好奇地猜测着,这位买主究竟会挑选谁呢?

会不会是那个据说七八年没有洗过澡,十多年没有吃过饱饭的老流浪汉?当年师父把他抓回来时,那股熏天的恶臭让我哇的一声就吐了出来。但这个老流浪汉的确有过人之能,当他的手脚被钩子钩破时,竟然一声都没有吭,似乎一切的痛苦都能忍耐。

还是那个碎嘴而尖刻的混蛋?即便在药池里完全失去意识后,他的嘴巴还在喃喃不休地翕动着,挖苦着一些我从来没听过的名字。

或者是那个脾气暴躁得不像话,天天都把丈夫揍得半死的胖妇人?她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疯狂的嫉妒心,做丈夫的走在街上甚至不敢稍微扭头,因为他的目光随便扫过某个女性都会被老婆判定为“盯着别家的女人看”。真是可怕,幸好我是个侏儒,理论上一辈子也不会有女人看上我,不然摊上这样的老婆不如自尽算了。

我一个一个地回想着前一段时间所炮制的目标,兴致勃勃地猜测着买主可能选谁,拿回去之后又能有什么用途。看起来,这个挑选并不轻松,因为这位买主在地下一呆就是半天,直到接近打烊的时候才出来。我看着他锃亮的秃头从门帘里钻出来,笑容可掬地和老师握手作别,想来是选到了满意的。